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被人當成坐騎,漫山遍野跑就算了,還得下山到城裡去。
進城後他有幾回經過驃騎將軍府,卻不敢興起回家的念頭,一來他不能說話,無法解釋身份,二來自從娘親被虎叼走後,爹痛恨虎,就怕他一出現,還來不及上演父子團圓喜劇,就會先來出「父親手刃愛子」的慘劇了。
他下山進城,是為了載主人去見那已被宣告要正式交往的「未來情郎」。
安沁楹行事向來是全力以赴,為了早日贏得與洛伯虎的賭約,她更是全力放手一搏了。
他們下山,有時候是到衙門送上一盅她特意為展傲燉了幾天幾夜的補品,有時候是去送一些她為他親手編製的小玩意。
他對自己解釋,解釋自己的心情不好不是因為她對展傲微笑,對展傲示好,而只是因為那個討厭的男人,就快要侵犯到他身為「心愛寵物」的權利了。
她熬的那盅十全鹿精補湯,原是說好要給他的食物,最後安沁楹卻讓人將一頭鹿熬成了一盅湯,因為展傲最近辦案辛苦,欠補。
而現在,他冷冷盯著她難得伏案書寫的背影。
最重睡眠的她,竟然想要熬夜寫情書給那討人厭的小子?
她睡覺依舊要他作陪,她熬夜寫情書,意思就是要他也別想睡了,甚至還異想天開想找他幫忙,在和人打架、處理幫務或面對外敵時,她理智果斷,但在處理感情的事情上,她很明顯地欠缺調教。
「吼吼……」安沁楹咬著筆桿抬頭盯著寵物,「你是公的,一定瞭解男人的想法,你覺得展捕頭比較喜歡含蓄的女人還是直接的?喏,聽好,左邊是含蓄,右邊是直接,好,你轉頭!」
他懶懶瞇眸瞪她,再懶懶將頭擱至前足上,閉上眼睛懶得理她。
笑話!
誰說是「公」的就一定會瞭解男人的想法?
就算他真的瞭解,他又幹嘛告訴她?
「不說?不動?假裝沒聽見?」
安沁楹瞇眸哼氣不悅,筆被甩開,紙被擱下,她跳下凳子用手攻擊牠的肚子,先搔再掐,外帶三百六十度慘無「虎」道大擰轉,末了攻向牠下腹,如果牠想躲開或是想逃竄,她就會高喊「坐下」,逼得她的大貓寵物咬牙切齒,卻又全然拿這會乖乖咒的小女人沒有辦法。
好半晌後他只得投降,瞇起虎眸將頭扭向左方。
「右邊?那就是要我用直接的方法囉!」安沁楹得意地挺起胸膛,「和我想的一模一樣,所以這封情書,是一定要寫得非常非常熱情的了。」
他再度瞇眸,想起了眼前肚裡墨水有限的女山寨頭子,那左右不分的老毛病了。
隨妳!
他懶懶低首側臥,想要睡下了,卻忘了安沁楹可不是那麼輕易被打發的人,果不其然,小手再度使勁推蹭著他,她將努力了一夜的成果攤在他前方,逼他看。
「懶惰蟲!不許睡覺,我告訴你,你再幫我一次,幫我看看有沒有錯字,如果你辦得好,就能享有三次不用乖乖咒的豁免權,快快快,要不我又要喊了。」
他被迫睜開眼,眼神無奈地看著前方熱笑中的小女人。
她當真以為降服的是一頭神虎呀?
會猜人心?
會看信?
甚至還要會挑錯別字?
幸好她遇上的是他,否則就等著情書被咬爛了吧。
想是這麼想,但一來他知道她不達目的絕不鬆手的壞毛病,二來他也對那封情書頗有好奇,所以他看了,一看之下,差點抱著肚子大笑。
斬卜頭:
你好,我是安沁楹。我洗換你,因為你是個皮去很好的好卜頭,喂民除害,除豹阿娘……
他不能再看、不能再看,真的不能再看了,否則他一定會成為史上第一頭因著笑到腸子打結,而枉送了性命的老虎。
他的大笑被迫中斷,因為一雙盛滿了警告的小拳頭已經重重地擂到他背上了。
「幹嘛抖成這模樣又發出這種怪聲音?你在笑嗎?是在笑嗎?你這頭笨獸竟敢放著正事不理,嘲笑你家主子?是皮在犯癢癢了嗎?虧我視你如心腹,事事告訴你,樣樣請教你,還挖心剖肺地對你好!」
小拳改成了惡爪,安沁楹把情書扔遠了,整個人撲到他身上,和他在地上又是打滾又是呵癢著玩耍。
滾了滾、翻了翻,最後他一個蠻力將她壓制在身下。
她沒想喊乖乖咒,因為知道牠不會傷害她,他們只是在玩罷了。
她被壓得咯咯顫笑,眼波流轉,笑靨如花,那豐滿的胸前因著氣息急喘,而上上下下地誘人起伏,她的頸項柔美滑膩,因運動而微冒生了汗,泛出好一陣軟軟甜香。
他瞇起眼瞪著她,心底原也是在笑著的,卻在這麼一直瞧、一直瞪、一直喘氣的空檔中,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
他最近的滿懷悶火,最近的心情不好,不是為了其他,全是為了……
他已經很該死地愛上她了!
他……愛上她?!一個粗魯不文的土匪婆子?一個甚至不知道他是個男人的小女人?
但怎麼能?又該怎麼辦?在他處於現今的狀況下,他該怎麼做才能讓她知曉他的感情?甚至是去設法贏得她的心?
從沒有過如此強烈的一刻,他瘋狂地想要變回那屬於「駱雲天」的身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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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養了頭好愛吃醋的野獸寵物,安沁楹漸漸發覺到這點。
會發覺的原因是吼吼從最近開始,常常會對她射出一種霸氣十足的佔有眼神。
此外,每回有人想接近她,牠就會拱高背脊,擺出備戰姿勢的反應,尤其是對於展傲,牠的敵意更濃了。
牠的所有表現都是野獸在感覺到領地遭人侵犯時,為著自衛而採取的舉動。
是她的錯,她太寵牠了,讓牠有些搞不清楚,不懂「寵物」的真正定義,他們可以親暱,可以交心,卻永遠不可能站在同一個位置上,因為她是人,而牠並不是的,他們非屬同類。
真的是她的錯,她努力反省,不該硬將一頭屬於山林的猛獸留在身邊,逼牠去適應人類的生活,才會讓牠生出錯覺,甚至還認為自己同樣也是人,而她,就是牠的伴侶了。
她知道許多野獸其實比人還要專情,牠們只會認定一個伴侶,並且終生不棄不離,吼吼對於她的佔有慾九成九是這麼來的。
她也想過該狠下心,將牠逐回山林去,或是改將牠豢養在畜欄裡,偏偏就是捨不得。
甚至她還想著,若在夜裡少了牠的陪伴,她八成會因為不習慣而睡不好了。
唉!如果硬要說吼吼對她所表現的佔有慾是不正常的,那麼她這當主子的,似乎也好不到哪兒去,她老愛抱著牠,將臉埋進牠長長的軟毛間,且絲毫不排斥牠對她的親暱碰觸,牠很黏她,她又何嘗不是?
還有一件很奇怪的事,在她每夜緊偎著牠熟睡時,常常會作著一些奇怪的夢,夢見在她身旁溫柔地伴著她、摟著她睡的,其實是個沉默無聲的俊美男子……
她瘋了!她會在夢醒後猛敲自己腦袋,罵自己瘋了個徹底!
但她也知道這樣下去是不對的,所以今天在臨出門前,她特地好好地與她的大貓寵物做溝通。
「吼吼,我帶你下山,可是你絕不許再搗蛋,要不,我就真的真的不要你了!」
這是一句非常嚴厲的警告,她知道牠聽得懂的,卻更希望牠能因此而分辨出她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是多麼的認真。
只可惜牠僅是瞇了瞇虎眸,轉首吐口氣,似乎並沒將這警告放在心上。
他們來到山腳下,經過這陣子的密切往來,展傲已經習慣了她的不定期拜訪了。
雖然他不懂為什麼安沁楹會突然發現他的優點,甚至願意為他而放棄洛伯虎,但他並沒有將疑問提出,只是按兵不動,來一招接一招。
她送燉湯,他點頭說謝。
她給情書,他強忍住笑,認真地逐字辨清閱讀,並給予嘉獎鼓勵。
每回她下山來找他,回去時他都會送她一束鮮花或繡囊,做為回禮。
事實上,他原本就對安沁楹極有好感,一個爽朗坦直會武的女孩兒,會是一個捕頭的最佳伴侶,因為她並不柔弱,也不必他亦步亦趨的保護。
有關於衙差的忙碌她可以理解,更何況白雲幫早已不是土匪窩了,他們不會有對立的問題。
不過在剛開始時,他必須承認,他是有些不太能接受她的主動的。
暗暗欣賞是一回事,他的觀念仍屬保守,覺得這種事該由男人來主動,但在她一次次的主動親近下,他的觀念慢慢起了改變,不過就算他真的變了,他們之間仍有個大問題存在,那個大問題就是,她那愛吃醋的寵物大貓。
就好比今日他正好不用當差,見她下山便說要帶她到「蜜香居」去吃包子,她微笑點頭,他看得出神,伸掌想握住她的小手,沒想到一伸過去,立刻讓個溫熱的物體給包裹住了。
展傲還在想她的手怎麼會這麼燙、這麼濕時,耳邊已聽到安沁楹的冷音了。
「鬆開!」
松什麼?!
展傲還沒弄清楚狀況,一低頭才發覺自己的手,正驚險萬分地由虎口中,被不情不願地鬆了開來。
見他一臉驚愕,安沁楹趕緊主動去牽他的手,轉移他的注意力。
「別管吼吼,牠只是餓了點,咱們快去蜜香居吧。」
「只是」餓了點?!
展傲暗吞口水,沒忽略當安沁楹牽住他時,那頭兇惡猛虎眼中閃動著的強烈敵意。
「呃,安幫主--」
「展大哥!」安沁楹微笑打斷他,「咱們不是說好別這麼見外的嗎?我喊你展大哥,你喊我沁楹就好了。」
「呃,沁楹,能不能下回妳……妳別再帶牠出來了?」
「別帶吼吼?」安沁楹用力搖頭,「那不行的,一來我已經習慣騎牠不騎馬了,還有牠是很認主子的,有一回我沒帶牠出門,回去後我聽莫大叔提起,說牠一天沒吃沒喝,傻傻地站在瞭望台上等我回來,牠呀,真是天下第一忠心護主的好幫手了。」
忠心護主?只是這樣子的嗎?
展傲總覺得不太對勁,但他不敢說,不敢說那聽來還比較像是在犯相思了。
「好了,別說這些,蜜香居到了,咱們快去排隊吧。」
蜜香居最出名的是名聞遐邇的「百味香」肉包子,那肉包個兒大、餡兒鮮,尤其在剛蒸好的時候,香溢百里,每回只要一出籠,真個是萬頭鑽動,人人開口喊搶的了。
所以即便展傲身為蘇州城的總捕頭,依舊得規規矩矩地排隊,在第五次開籠的時候,才終於買到了二十顆肉包子。
拿著戰利品,他帶著安沁楹到了城外的「君別亭」,兩人開開心心地打開油紙包,準備嘗鮮。
可在這之前,安沁楹當然沒忘了她的大貓寵物,她拿出十顆包子,往地上鋪了張紙,然後叫吼吼過來吃牠的肉包子。
「妳待牠可真好。」
展傲忍不住出聲,話一出口他才發現自己語氣中的微酸,他暗罵自己,身為男人合該大度,他在和一頭野獸吃什麼醋?
「那當然!」安沁楹只是無謂一聳肩,眼神仍是放在吼吼身上,「我們之間是很親密的。」
展傲沒再作聲,安靜地吃包子,並且欣賞著安沁楹自在地與他並肩享用著美食。
愈是看久,展傲眼神中射出的激賞愈是濃厚,他喜歡她的自然,喜歡她的真實與率性。一邊吃包子,展傲一邊在心裡作下了決定,不論她最初親近他的理由是什麼,他決定要化被動為主動。
心意打定,在安沁楹吃完了最後一顆包子,正想抬手抹掉嘴角上的油漬時,展傲開口了。
「不!」他拉下了她的手。
「為什麼?」她不解,覷著他問:「我覺得我的嘴巴有點油油的……」
「我知道。」展傲溫柔輕笑,將她拉近身前,目光灼灼的看著她,「但這是我的責任。」
責任?!
安沁楹聽不懂,卻見他又伸出另一隻手,先是幫她溫柔地拭去油漬,拭淨後他的長指並未離去,而是在她柔軟的唇瓣上來回著,接著他朝她低下頭,以他的唇朝她俯近了……
就在安沁楹瞪大眼睛,還沒回過神來之前,一道惡風撲過來,展傲整個人被往後壓倒在地上,而那壓在他身上的,是張大口咬住展傲頸項的猛虎。
「吼吼!下來!快點下來!你在做什麼?」
被嚇傻了的安沁楹壓根忘記了乖乖咒,直至她看見展傲脖子上那迸飛嚇人的鮮血時才趕緊大喊:「坐下!坐下!坐下……你給我坐下!」
不情不願,猛虎坐下,但牠的嘴仍是咬著展傲不放。
「快點鬆開!鬆開嘴!你這只惡大貓!惡老虎!你這樣會咬死人的,你瘋了嗎?我真是後悔養了你,養了你這個大壞蛋……」
她用小拳死命地擂搥虎頭,逼得吼吼痛得鬆了口,而展傲則是在一陣強烈的咳嗽後,終於從虎口中撿回一條命。
安沁楹趕緊傾身檢視他的傷口,一看之下火氣更旺,果真是只野性未馴的壞傢伙,若她沒喊住牠,展傲已然命喪於虎口了。
愈看愈氣,愈氣愈激顫,是氣吼吼的膽大妄為,也是氣自己的縱容溺愛,寵物會咬人,就是主子的錯,因為她沒能將牠管教好,還帶著牠到處跑。
她氣得用上了拳頭、用上了石頭、還用了吼吼沒吃完的肉包子,隨手亂捉東西往猛虎身上拋扔過去,邊扔邊罵,邊罵邊踢,吼吼也不避不閃,任由著她剔打,眼神卻一徑的倨傲不馴,彷彿牠並沒犯錯。
「你這個壞傢伙!壞東西!你怎麼可以這麼殘忍?怎麼可以這麼沒心沒肝沒腦?那是一條生命!活生生的性命!而且還是咱們認識的,你居然咬得下去?」
「夠了!沁楹。」展傲捂緊傷口勸著她,「別罵牠了,牠只是頭畜生又不是人,妳再罵也是白費功夫,牠根本就聽不懂的。」
「不!展大哥,你不知道,牠懂得的,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這麼生氣,氣牠的不受教。」
老虎聽得懂人話?
展傲沒打算信,只當安沁楹是因寵溺過度才會產生這種幻覺。
「算了,妳先陪我去包紮傷口,別再生氣了,為了一頭不受教的畜生氣壞自己是不值得的。」他試圖伸手拉她。
「不!這件事絕不能就這麼算了!」
安沁楹將手抽開,咬咬牙,她下定決心地伸長手臂指向山林。
「你滾吧!我放你自由了,就像出來時我曾和你說過的,如果你不乖,我就不要你了,我沒有騙你,聽清楚!我不要你了,你自由了,再也沒有人會用什麼咒語去困住你,去留住你,也沒人希罕你去當啥壓寨吉祥物了。」
一人一虎對峙著,她看出牠眼眸中的震驚不信以及濃濃的受傷害,不相信她不要牠了,受傷著她要牠滾遠了。
「叫你滾你是聽不懂嗎?」
安沁楹跑出亭子,雙手抱起一顆大石頭,惡狠狠地威脅著大虎。
「滾啦!滾啦!我討厭你了啦!討厭你討厭得要死,你這個只有暴力沒有腦子的畜生!滾不滾?滾不滾?你不滾我就砸死你!聽見了沒有!快滾,聽見了沒有!」
虎眸定定睞著她,先看向她,再看向她手中那顆大石頭,似是要判定她究竟會不會、敢不敢、是不是真的出手傷害他。
安沁楹不動,也不許自己眼神軟下,她冷冷瞪視,用著十足十厭惡的眼神。
好半晌後,虎眸終於黯下,扭過頭不再看向安沁楹了。
他提起沉重的四肢跨出亭子,幾步路之後,走變成了跑,片刻後,他的身影快速消失在她的視線範圍內了。
牠走了,如她所願地被趕走了,將牠逐回山林裡去了。
牠讓她如願了,可她不懂為何心頭會陡然生出一股強烈的失落。
安沁楹頹然地放下手,直至此刻才發覺,這顆天殺的大石頭,還真是他媽的好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