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薩姆得知採礦計劃失敗後,因中風去世。」倫敦來的男士之一毫不同情地宣稱。
「這棟房子、屋內物品,以及這裡到溪邊的土地,現在都屬於我們。」第二位債權人宣告,揮舞著一疊每頁都有鍾薩姆簽名的文件。
第一個男人瞥見艾琳戴在小指上的小金戒指。「死者同時列了張明細做為借款的擔保,包括你的珠寶及私人物品,但不包含衣物。」
第二個債權人用拇指示意站在後方的巨大人影。「這位是何警探。我們從鮑爾街請他過來,確定你沒有從房子裡拿走任何貴重物品。」
與鍾薩姆債權人同來的高大灰髮男人有著堅定機警的雙眼,並帶著鮑爾街警探的執勤象徵:警棍。
艾琳面對三個如狼似虎的男人,知道管家及女僕都不安地躲在身後的門廳裡。她突然想到馬僮、園丁及農場上的農夫。她非常清楚自己已無力保護他們,唯一希望是讓來人相信遣散現成的工作人員很不智。
「我想你們應該知道這處產業的收入很可觀。」她說。
「是的,羅小姐。」第一個債權人開心地抖著腳。「鍾薩姆說得非常清楚。」
第二個人充滿期待地看著打掃得很乾淨的土地。「不錯的農田。」
「那你們一定也知道這處產業之所以這麼興旺,是因為在這裡工作及維護房子的人經驗都非常豐富,別人取代不了他們。如果他們被解雇,我敢保證幾個月內農作物就會歉收,房子的價值也會下降。」
兩名債權人皺眉互望,顯然都沒考慮到僕人及工作人員的問題。
聽到這些話,警探揚起灰白的眉毛,露出怪異的目光,但不發一語。他何必說話?她想。生意方面的事和他沒有關係。
兩名債權人沉默地達成協議,第一個男人清了清喉嚨。
「你的員工可以留下。」他說。「我們已經打算出售這片產業,新地主表示他希望維持原狀。」
「當然不包含你,羅小姐。」第二個男人故作聰明地點點頭。「新地主不需要你。」
艾琳稍稍放鬆下來。她的員工安全了,她可以開始安排自己的未來。
「我想你們會給我時間收拾衣服。」她冷冷地說。
兩名債權人都沒聽出她口氣中明顯的輕蔑,且其中之一還拉出口袋中的表。
「你有三十分鐘,羅小姐。」他朝鮑爾街來的高大男人點點頭。「何警探會全程陪伴你,以確定你不會偷走任何銀器。你準備離開時,可以要一名農人送你到村裡的旅館。之後你要做什麼都是你的自由。」
艾琳盡可能維持尊嚴地轉身,卻發現她得面對低聲啜泣的管家及煩惱的女僕。
她仍因突來橫禍而暈頭轉向,但她知道必須保持鎮定。她勉強對兩人露出安慰的笑容。
「別擔心。」她很快地說。「你們都聽到了,你們的工作沒問題,男人的也一樣。」
「謝謝你,羅小姐。」管家低聲說。
艾琳拍拍她的肩膀,急忙走向樓梯,盡力不管亦步亦趨跟在身後那位相貌凶狠的警探。
何警探就站在她臥室門內,雙手背在身後,雙腿叉開,看著她從床下拖出大皮箱。
他若知道他是唯一曾進入她臥室的男人,不知會怎麼說。
「這是我外婆的旅行皮箱。」但她只說,打開蓋子表示裡面空無一物。「她曾是女演員,藝名叫做賴嘉莎。她和我外公結婚時在家族間引起很大的紛擾。我外曾祖父還威脅要和外公脫離父子關係,但最後還是被迫接受。你知道家人都是這樣的。」
何警探低聲咕噥。他若不是沒有家人,就是覺得她的家族歷史很無聊。她猜是後者。
儘管何警探不太想聊天,她還是滔滔不絕地說,同時從衣櫥裡拿出衣服。她的目的是要讓他分心,避免他對舊皮箱產生好奇。
「我可憐的母親覺得她母親上過舞台很可恥,一輩子都在洗刷她著名的過去。」
何警探看了看表。「你還有十分鐘。」
「謝謝你,何警探。」她對他冷笑。「你真是幫了大忙。」
警探顯然很慣於遭人冷嘲熱諷,做他這種工作一定常碰到。
艾琳用力拉開一個抽屜,拿出摺疊整齊的私人衣物。「你也許會想轉過頭。」
何警探很有禮貌,沒有瞪著她的襯衣或睡衣,但在她拿床頭櫃上的小鍾時抿起嘴。
「除了個人衣物,你不能拿走任何東西,羅小姐。」他搖搖頭說。
「當然。」偷個鐘都這麼麻煩。可惜,那鍾或許能在當鋪值好幾鎊。「我怎會忘了?」
她甩上箱蓋,快速上鎖,脊背一陣冷顫,放心了。警探對她外婆的舊皮箱一點興趣也沒有。「有人說我的樣子和她在我這年紀時一模一樣。」她仍聊天般地說。
「和誰一樣,羅小姐?」
「我外婆,那個女演員。」
「是嗎?」何警探聳聳肩。「收拾好了嗎?」
「好了。我想你會替我把這個提下樓吧?」
「會的,小姐。」
何警探拿起皮箱,提到樓下前廊。一到屋外,他就放進那位農夫的馬車裡。
她跟在何警探後面,但一名債權人擋住她。
「羅小姐,你手上的戒指,麻煩拿下來。」他厲聲說。
「真是的。」
她算好時間拿下戒指,等債權人伸手要接時故意掉到地上去,它在地板上彈了幾下。
「該死。」小男人生氣地彎腰去撿戒指。
他彎下身,有如正在行禮的小丑,艾琳則掃過他身旁,走下階梯。賴嘉莎向來強調優雅退場的重要。
何警探的態度則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他扶她坐上馬車堅硬的木板凳。
「謝謝你,先生。」她低聲說著緩緩上車,非常優雅沉著,彷彿坐上一輛上等馬車。
警探眼中閃過一抹讚賞。
「祝你好運,羅小姐。」他望了望馬車後座的皮箱。「我有沒有告訴你,我叔叔年輕時曾和一群演員一起旅行?」
她僵住。「沒,你沒說過。」
「他有個皮箱和你的很像。他說這很好用,還告訴我他總是把一些必需品放在裡面,以防隨時必須緊急離城。」
她咽嚥口水。「我外婆也曾給我相同的建議。」
「我想你應該遵從了這個建議,羅小姐。」
「是的,何警探。」
「你會沒事的,羅小姐,你很有勇氣。」他眨眨眼,輕碰帽緣,向僱主走去。
艾琳深吸口氣,猛力撐開陽傘高舉著,彷彿舉著明亮的戰旗。馬車緩緩移動。
她沒有回頭望向她出生並住了一輩子的房子。
繼父的死並不意外,她也不覺得哀傷。鍾薩姆娶她母親時,她已經十六歲。他很少待在鄉下,喜歡倫敦及永無止境的投資計劃。三年前她母親去世後,他更是難得出現。
這正合艾琳的意。她不太喜歡鍾薩姆,也很滿意他不來礙手礙腳。但不久她便發現,他的律師把她外婆的遺產全轉移到鍾薩姆的名下,包括了房子及周圍的土地。
現在房子跟土地都沒了。
呃,不算全部,她冷酷且滿意地想著。鍾薩姆的債權人並不知曉她外婆的珍珠金製胸針及耳環藏在舊戲服皮箱的夾層裡。
賴嘉莎在她母親嫁給鍾薩姆後立刻把這些珠寶給了她。嘉莎把這份禮物當成秘密,並指示艾琳把胸針及耳環藏在皮箱裡,不能告訴任何人,包括她母親。
顯然嘉莎對鍾薩姆的直覺非常準確。
兩位債權人也不知道有張二十鎊的支票藏在皮箱裡。一得知鍾薩姆要把收成後的每分錢都投資到採礦計劃,她立刻賣掉作物並把錢收起來,再把支票和珠寶藏在一起。
事情發生就發生了,她想。她必須開始專注於未來。她的財富當然不如以往,但至少她在世上並不孤立無援。她已經和一位紳士訂下婚約。柯傑瑞一聽到她悲慘的困境,一定會奔到她身邊,他絕對會堅持提前舉行婚禮。
絕對會的,她想。再過一個月左右,她就會忘了這件可怕的事。她會成為已婚婦人,經營管理一個新的家。一想到這,她就非常開心。
她唯一擅長的技能就是管理監督數以百計的工作,以維持井然有序的家庭及興盛的農場。她什麼都能處理,從銷售作物、取得利潤,到記帳、請人修理小屋、僱用僕人及工人、在食物儲藏室調配藥方。
只要有決心,她會成為傑瑞的好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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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柯傑瑞騎馬來到小旅館的院子,艾琳正在指示旅館主人的妻子要確定她床上的床單是剛洗燙好的。艾琳望向窗外,正好看到來人,立刻停止說教,跑下樓。
她直接奔進傑瑞敞開的懷抱。
「親愛的。」傑瑞很快地抱住她,再輕輕把她拉開,俊俏的臉上滿是嚴肅關心的表情。「我一聽到消息就趕來了。真是可怕。你繼父的債權人全部拿走了嗎?房子?所有的財產?」
她歎口氣。「恐怕是。」
「這對你真是可怕的打擊,親愛的。我不知道要說什麼。」
這句話顯示傑瑞其實有很重要的話要說。他花了點時間才說到重點,還先向她保證他真是傷心欲絕,但沒有別的選擇。
總面言之,因為她的遺產被剝奪了,他不得不立刻終止他們的婚約。
不久他就騎馬離開,去時與來時同樣迅速。
艾琳上樓回到小房間,請人送來最便宜的酒。酒一送到,她就鎖上門,點上臘燭,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她呆坐許久,看著窗外夜色,喝著劣酒,思考未來。
現在,她在世上真是孤立無援了。這想法既怪異又擾人。原本井井有條、安排妥當的生活全都亂了。
才數小時前,她的未來仍清楚而明亮。傑瑞一直計劃結婚後要搬進她的房子。能成為他的妻子及生活伴侶,為他持家、養育子女,並繼續監督農場的生意,她很滿足。現在那個閃亮的美夢如泡沫般破滅了。
到了深夜,她喝掉了大半瓶酒,突然想到現在是她一生中前所未有的真正自由。有生以來第一次,她不再對誰有義務;沒有佃農或僕人要依賴她,沒有人需要她,她沒有根、沒有束縛、沒有家。
沒有人會在乎她是否身敗名裂,或像她外婆那樣因為大醜聞而使羅家名譽掃地。
她有機會為自己計劃全新的生活。
在黎明初露的曙光中,她似乎看到自己塑造的未來,閃亮迷人且不同凡響。
未來,她將由褊狹、僵硬、嚴格的小鎮生活約束中解脫;未來,她將可控制自身的財產及經濟。
在舊生活裡無法做的事,在嶄新的未來都能做。她甚至可以嘗嘗那種獨特而刺激的狂喜。外婆曾向她保證只要遇上合適的男人,她就能體驗得到。
但她不用像同階層的女人,為這種狂喜付出代價,她向自己保證。她不需要結婚。畢竟,沒有人會在乎她是否毀了自己的名聲。
對,新未來將會是前途無量,只是她必須先找到方法實現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