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各個角落充斥鬧哄哄、熱滾滾的氣氛,節慶般的普天同歡。來來往往每張臉孔幾乎都掛著相同的興高采烈;唯一不怎麼起勁的,就祇有謝阿蠻。
她根本忘了還有這回事,最近這些日子,她滿腦子祇有歌唱比賽的事。再過兩天就是複賽的日子,她所思所想、所關心的全是和樂隊有關;每天一下課,書包一兜就沖得不知人影,唸書早倒成了業餘。
在心態上,她老早已經畢業,根本沒去想過還有校慶這回事,更別說甚麼畢業舞會了。
「喂,阿蠻,晚上妳邀請了誰?」三兩個同學在一旁嘰嘰喳喳,突然掉過頭來問道。
「甚麼?」謝阿蠻一派茫然。
「畢業舞會啊!妳該不會忘了邀請舞伴吧?」
謝阿蠻無所謂的聳肩。「沒有。我不打算參加。」
她從來沒參加過舞會,所以也不感興趣。
「甚麼?妳不參加?」女孩提高了聲調,大驚小怪。
「有甚麼好大驚小怪的?參加舞會浪費時間又浪費錢,勞民傷財的有甚麼好?」
再說,去了也祇是當壁花,拎杯果汁走來看去,尷尬又鬱悶,倒不如不參加了事,也顯得夠叛逆又夠格調。此外,她今晚必須在「維瓦第」演唱,她不打算取消。
「妳真的不打算參加?那不是很可惜嗎?一生一次的機會……」
那些女孩全當謝阿蠻是怪胎,搞不懂她心裡怎麼想。謝阿蠻扯個笑臉,乾脆離得遠遠的,免得雞同鴨講,自找苦受。
在這樣的場合與團體中,她覺得自已實在嚴重的缺乏現實感和幽默感。如果那些人知道她在搞樂隊,不知道會怎麼想?.
她盡量撿角落的地帶躲藏,可到處是人,連廁所都擠滿了人,簡直煩死人。
她想溜掉算了,突然傳出廣播,服務台有人找她。她找到服務台,半個鬼影子也沒有,也不知誰在惡作劇。
「請問,是誰找我?」她問服務台。
服務台一問三不知。人太多了,他們也記不得那麼多。
幸好服務台離校門口很近,要溜走很方便;其實,校慶日校園開放,她要走要留也沒人會注意她,祇不過心態上難免會有種偷偷摸摸的感覺。
她吹著口哨,左顧右盼,好死不死在花園前遇到唐伯夫。他被一群女學生團團圍住,像明星一樣被簇擁著。
她原想裝作沒看見,偏偏那群罹患歇斯底里症候群的女孩中有人出聲叫她,她祇好轉頭過去,在人群中和唐伯夫打了個照面。
唐伯夫居然咧嘴對她笑,一派偶像兼大眾情人的做作姿態;旁邊的人替她受寵若驚,她心臟也起哄似地配合著「怦怦」的跳。
她僵硬的回個笑,趕緊避到一旁,等唐伯夫和那群龐大的親衛隊走了以後,一溜煙的跑出校門。
***
時間還早,她先折回家。才進門就聽見電話聲呼天搶地響個不停。她用腳踹上門,跑到沙發旁抓起電話。
「喂?」她踢掉鞋子,伸長了腳拐住拖鞋。
「阿蠻?」對方一開口就叫她的名字。
「媽?」是她媽從美國打回的越洋長途電話。她用肩膀夾住話筒,一邊脫衣一邊說:「怎麼這時候打電話回來?有事嗎?還是小男出了甚麼問題?」
「妳怎麼這樣說話?媽是關心妳,特地打電話問妳的情形。」
「是嗎?我還以為妳祇要有寶貝小男就萬事足了。」
「又來了!媽當初那麼做,還不是為了你們姐弟著想,誰知道妳爸爸他--」電話頓了半晌。「算了,沒甚麼好提。你爸在嗎?」
「當然不在。妳都不管了,他怎麼會在!他現在當我是棄嬰,任我自生自滅,死活都不關他的事。」
「他都沒有回家嗎?那個女人……」
「他和那女人現在在外面築了一個香巢,大概等著下蛋,哪有空回來。」謝阿蠻撇撇嘴用極其輕蔑低俗的口吻表達她的不屑。
「阿蠻,媽以前是怎麼教妳的?淑女怎麼可以用這種語氣態度說話?還有妳的用詞,太不文雅了。」
謝阿蠻嘟嚷一聲,含糊過去。問說:「媽,妳到底甚麼時候才要回來?妳再不回來,這個房子可真的會忘記妳的存在,爸怕會把那個女人帶進來。」她吞口口水。「不過,妳放心,我會幫妳看好這個家,有我在,那女人想都別想踏進牆角。」
「等小男這邊學校放假,安排好他的夏令營活動,我會回去一趟,跟你爸把手續辦好。」
「手續?」謝阿蠻呆了一呆。
「事情都變成這樣了,總不能一直拖下去吧?遲早要解決的。」話筒那邊的聲音,雜夾了一絲苦澀。大概在說這些話的同時,臉上泛著苦笑。
謝阿蠻沉默了一會,才吐口氣說:「是啊!都這樣了,總不能一直拖下去--你們離婚了也好,那樣我會更像棄嬰--」
這次喚她媽沉默。過了一會,聲音才又傳來。
「阿蠻,妳要不要跟媽一起住?妳也畢業了,正好可以在這裡上大學。這裡環境好,空間也大,妳一定會喜歡的。」
「妳是說,要我去美國變成外國人嗎?」謝阿蠻一陣錯愕,沒料到她媽會突然這麼說。
「媽祇是希望妳能留在媽身邊。妳考慮看看,我暑假會回去,我們再詳談。」
「再說吧!」謝阿蠻不置可否。
這突發的事件,讓她失神好一會。她從來沒想過要離開「家」,但如果她要跟她媽一起住,她就得揮手跟這裡的一切說拜拜了--不祇是這個房子,還有朋友,黑皮、小沈、黛咪……唐伯夫--
想到唐伯夫,她被戳了一針似跳起來。為甚麼會莫名其妙想到那只公孔雀,想起那次暗夜的迷離?
她看看時間,起身換衣服。挑了半天,選了一件白色短T恤,配上印度尼西亞單片裙,胸前隨便垂條麻繩穿珠的項鏈。想了想,又將一身裝束脫掉,換上一龔綠色絲質短褲和黑色刺繡上衣,在穿衣鏡前回身觀照。
短褲的下擺采波浪形剪裁,呈現出柔雅的弧度,並且連接了一片與上衣袖子同質材的透明薄紗,視覺上深具美媚的效果。上半身焦點則在黑色透明、采幾何線條圖繡的貼身七分長袖,在黑紗薄罩下,肌色若隱若現,不僅顯出俏麗與嫵媚,同時亦呈現青春的性感,舉手投足,佈滿誘惑。
他用手指隨便刷開垂肩的凌亂髮絲,也不朝鏡子多看一眼,很不在意的踹開門離去。
***
到了「維瓦第」,經理莊成裕看見她,似乎有些意外。
「咦?妳怎麼來了?我還以為妳今天不來了!」他語氣顯得一絲意外,笑看著她渾身好丰采。他現在習慣用「男人」的眼光欣賞她的風情嫵媚,品量她日益引人的女人味。
「為甚麼?今天又不是甚麼偉大的生口。」謝阿蠻玩笑的回答。
莊成裕眨眨眼,笑說:「舞會啊!今晚學校不是有慶祝你們畢業的舞會?」
「那個啊--」連這事他也知道!謝阿蠻揮個手說:「算了!去了也沒甚麼意思,祇是在那裡當壁花。」
「怎麼會?妳這麼沒有魅力嗎?」莊成裕開了一句玩笑。
「問女人這種話是很失禮的。再說,你不知道,邀請舞伴甚麼的,實在是很麻煩的一件事。」
「妳早跟我說,我就去當妳的舞伴。」
「有老婆的人,別跟我說這種話!當心麻煩從口出!」
謝阿蠻半認真半玩笑的警告莊成裕。這種事,說說笑是可以,然而還是少說為妙。扯上有婦之夫,最容易招惹嫌疑,跳到大西洋都洗不清。
「我該準備了--」她嫣然一笑,身形曼妙的展開,準備上台。
才剛入夜,形形色色的夜生活才剛展開,俱樂部裡的客人尚不多。通常過了九點以後,氣氛才會逐漸熱鬧,這時候是屬於冷門的時段,謝阿蠻的表演,算祇是暖場。
儘管如此,謝阿蠻低懶的嗓聲和有別於其它駐唱歌手的魅力丰采,吸引了不少氣質儒雅的仰慕者。他們會挑謝阿蠻表演的日子,在固定的時間到來。
謝阿蠻上台後,習慣性的掃台下一眼,才開始自彈自唱起來,傭懶低沉的嗓音依舊。在「維瓦第」,她不用在樂隊那種倒嗓似的唱腔,祇是懶懶地隨著琴聲低轉,回復到最初的柔媚。
她唱的依然是那首「愛我在今宵」。每次演唱,她都會以它做為開場白;這是她的招牌歌,也是她的心聲。
她斜傾著頭,凌亂的髮絲拂散在頸肩。歌聲低低的,如訴情衷;懶懶的,如邀你夢。莊成裕特意避開燈光,在微暗的角落裡靜靜的品賞,靜靜的沉醉。
「成裕!」一隻男人有力的手搭上莊成裕的肩膀。
他回頭。一陣愕然後,臉上不住泛開驚喜的表情,驚訝說:「建人?甚麼時候回來的?怎麼都沒聽說……」
「才回來不久。」姚建人漾開笑臉。「聽說有家『維瓦第』的俱樂部很不錯,跟著一些朋友過來看看,倒沒想到你也在這裡……」他左右看看,眼光轉到舞台。「那就是那個造成『話題』的女孩?聲音的確不錯……」
「阿蠻?」莊成裕一頭霧水。
「對不起,我顯著自說自話。」姚建人會意一笑,遞給莊成裕一張名片。
「『波麗金』?那家國際知名音樂公司?建人,你真不簡單,能當上「波麗金」的製作人。」
姚建人微微一笑,笑出幾分自信的神采。解釋說:「這幾天和幾個同業的朋友相聚,常聽他們提到『維瓦第』裡一位駐唱的女孩,聽說聲音很不錯,比歌星還有魅力,還有架勢,想想就跟著過來看看。」
唱片業界一些音樂製作人,時而會到各種娛樂的場所,尋找新的聲音和新的面孔,挖掘那些具有特殊魅力的新人,幸運的從而培育出流行舞台上閃亮耀眼的巨星。
「他們看上阿蠻?」莊成裕不怎麼感到意外。以謝阿蠻的魅力潛質,這本是遲早的事。
「是對她很感興趣了,這個女孩很有吸引人的魅力。」
台上謝阿蠻表演暫且告個段落,走下台來。莊成裕微微向她招手,她瞇著笑眼朝角落這裡過來。
「介紹妳認識一位前輩,姚建人先生。他很欣賞妳的聲音。」莊成裕比了比姚建人對謝阿蠻說道。
「你好。」謝阿蠻點個頭,主動伸出手。「我是謝阿蠻。」
姚建人就著握手的片刻,迅速打量了謝阿蠻一眼,帶著鑒賞的目光,含笑說:「我是姚建人。請多多指教。」
「建人是我多年的老朋友,」莊成裕對謝阿蠻解釋說:「他才剛從國外回來,也是從事音樂方面工作。以前,也組過樂隊,出了許多張引人的專輯。」
謝阿蠻眉毛微微一揚,露出詢問的表情。
莊成裕會意。「聽過『印艾克斯』沒有?建人就是這樂隊的主唱兼結他手。」
「印艾克斯」是早年一支前衛的搖滾樂隊,在流行樂壇上並不是很有名,但評價不錯,初試啼聲即以一首自我創作的作品奪得當年樂壇最高榮譽的藍帶獎,並獲選為最佳的合唱樂隊。尤其隊員各個身具純熟的演奏技巧與音樂素養,吸引了一批忠實的擁護者。
但「印艾克斯」在唱片專輯銷售上,卻叫好不叫座,演唱會的賣座情況,也不理想。在遭受連串打擊挫折和現實壓力下,「印艾克斯」終於宣佈拆伙解散,隊員各自單飛。此後歌壇搖滾樂隊倍出,「印艾克斯」漸漸被淡忘;而後主唱兼結他手的姚建人離開圈子赴美,餘下隊員或退隱或轉行他業,「印艾克斯」遂在歌壇成了一則往去的歷史名詞。
儘管如此,祇要喜愛搖滾、組樂隊的人,或多或少都曾聽過「印艾克斯」;因為「印艾克斯」在某個程度上可以說算是台灣搖滾樂隊的開山鼻祖。祇是,謝阿蠻孤陋寡聞,對姚建人、對「印艾克斯」,皆一無所知。
她呼嚕傻笑,掩飾自己的無知。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姚建人輕輕一語帶過,掩去了她的尷尬。
「建人現在是『波麗金』唱片公司製作人。他很欣賞妳的聲音,覺得妳很有潛力。能讓建人欣賞,這可不容易,他從來不輕易誇讚別人。」莊成裕又補充說道。
「真的?那我可真是榮幸。」謝阿蠻很單純的覺得高興。笑瞇瞇說:「我跟朋友組了一個樂隊叫『黑色搖滾』,參加了『金唱獎歌唱大賽』,前輩如果不麻煩,能不能不吝給我們一些指教,指點我們一些訣竅?」
她聽姚建人以前組過樂隊,又是唱片製作人,對舞台表演應該很有心得,不知天高地厚、大膽的相邀。她其實也沒想太多,祇是滿腦子想奪標,好叫那只公孔雀把那些訴蔑她的話,一字一字收回去。
「沒問題。」姚建人滿口答應。他對謝阿蠻很有好感,一見就想要。「不過,我可是很嚴格的,不符合我的要求我可會罵人。」
「沒關係,我們的臉皮都很厚。」謝阿蠻沒料到姚建人真的會答應,大喜過望。說:「不過,要快。再兩天就要舉行複賽了。前輩這兩天抽得出空指點我們嗎?」
「沒問題。」姚建人比個0K的手勢。笑容剛開,突然定格似的凝住,目光越過謝阿蠻,落在她身後不遠的空間上。
謝阿蠻循著他的視線回頭,不該在此時出現的唐伯夫正一步一步朝著他們走來。
「伯夫?好久不見!」姚建人等唐伯夫走近,凝住的笑容重新剛開。聽語氣,和唐伯夫似乎認識了很久。
「你回來做甚麼?」唐伯夫連聲招呼也沒有,死魚一樣瞪著姚建人,冰冷的語調從齒縫裡逼出陣陣的死氣與腥臭。
他對姚建人的態度就像仇人一樣,讓謝阿蠻深深不解。她不明白的事太多了,這件、那件;這個、那個……唉!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離開了那麼久,當然要回來看看。真巧,才回來就在這裡遇到你。大家都好嗎?」姚建人對唐伯夫的態度並不介意,仍然笑語寒暄。
「大家好不好,你會在乎嗎?」唐伯夫冷冷道:「回去!以後不要再出現在這裡。」
「伯夫,何必呢!」莊成裕夾在中間,神情頗無奈。看看唐伯夫,又看看姚建人,不知如何消融他們之間的冰點。
「看來這裡似乎不太歡迎我--」姚建人無意再流連,對謝阿蠻比個手說:「我先走一步了。阿蠻,我再跟妳聯絡!」
唐伯夫目光凌厲的掃謝阿蠻一眼。
「啊?」謝阿蠻呆了一下,隨即會意姚建人的招呼,對他點個頭。「喔……好。」
但她心裡對姚建人僅經片刻相處就直呼她名字、拉近距離的親暱態度,感到些微的不自在。
對於這種事,她是有些拘泥,因為他們的交情根本還不到直呼名字的程度。在她認為,對一個人的稱呼,能代表彼此的交情距離。
這時候,她有些後悔先前太貿然莽撞了。
姚建人回身走出不到幾步,像剛剛一樣,腳步被甚麼東西凝住似定格在那裡,定定望著在他更前方的柔情少婦。那女人一襲純白長裝,染裹住她的美麗與哀愁。
「曼芸……」這次,他笑不出來了。
「建人?」佟曼芸比他更震驚,原就白皙的臉,頓時變得更加蒼白。意外和震驚,讓她全身的血液彷彿凍結,呆立在原地,舉步艱難。
這是怎麼回事?謝阿蠻轉頭看唐伯夫,他的臉比冰還冷。
三個人成等邊三角形分頭佇立。佟曼芸求救似的緊緊望著唐伯夫,目光充滿依賴;逃避甚麼似的不敢接觸姚建人的眼眸,不敢去看他那個方向。
唐伯夫緩步到佟曼芸身旁,輕輕擁住她,張開騎士般護衛的姿態。他一直是這樣保護她的,這是他對她的承諾。她是他的公主,而他是她的依靠。
「我跟曼芸已經結婚了。」他直視姚建人,口氣很平靜但很堅定。
他完全不去看謝阿蠻。謝阿蠻心頭一悸,說不出莫名的痛,竟生出微微的悲哀。
「是嗎?」姚建人錯愕一呆,喃喃地點頭,硬擠出一絲笑容,拖著腳步走到唐伯夫和佟曼芸的面前,死命盯著佟曼芸說:「恭喜你們了。」
恭喜你們了。謝阿蠻在心中重複呢喃了一次,無法抑制的無聲滑下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