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幕上,出現一樓辦公室的畫面。
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低頭專心工作,她的課本就堆在她桌上,被夾在課本裡的幾張考卷露出了一角,但她沒有注意它們,看都沒看一眼。
當初他們會在公寓裡各處裝隱藏式攝影機,完全是為了安全上的考量,不是為了讓他偷窺用的。
但最近,他卻總是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把她的畫面叫出來,偷看她。
她總是在工作,忙得和陀螺一樣,他從來沒見她休息過,這個女人就連假日都在趕工,以前她自己一個人時,她還會忽然就傻笑起來,像是想到什麼好笑的事一樣,但自從那一天之後,她就再也沒有那樣子傻笑過了,只有看見人,她才會露出敷衍的笑容。
這陣子,忙了一整天,下了班之後,她更是會在辦公室裡熬夜苦讀,他原以為她的成績應該還可以,怎麼樣也沒想到她竟然可以考得這麼差。
他很清楚,她的黑眼圈一天比一天深,臉色也越來越蒼白,過去兩個月,她甚至又瘦了幾公斤。
他不喜歡這樣。
我才不喜歡你啦!
她氣憤難平的宣言猶在耳邊,她才不在乎他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
深吸口氣,阿震往後靠躺在椅背上,煩躁的抬起雙手,覆住了臉,卻因此慢半拍的發現,自己把她給的那支筆帶下來了。
他瞪著手中那支筆,惱怒的將它扔了出去。
原子筆擊中牆面,反彈掉到地上,滾了好幾滾,又回到腳邊。
媽的,他真不知道自己在搞什麼!
巴著口鼻,阿震擰眉瞪著那支原子筆,握緊了拳頭。
驀地,電話鈴響。
他不想接,但會轉來這邊的都是重要電話,所以他閉著眼,壓下脾氣,深吸口氣,再吸口氣,這才伸手將電話接了起來。
「喂,我是屠震。」
「那個……呃……是我……」話筒裡,傳來有點結巴怯懦的聲音。
他一怔,握緊了話筒,迅速抬首看向螢幕。
畫面裡的女人,一手抓著話筒,一手緊張的拿筆在簿子上亂畫。
沒等到回答,她咬了咬下唇,道:「我是可菲……小肥……」
「嗯。」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應一聲。
「那個……」她停下亂畫的右手,咬唇猶疑著。
他看著她,不覺屏息。
她摀住了話筒,一下子搖頭嘀咕,一下子歎氣碎念,還低頭拿腦袋撞了桌子兩下,在短短幾秒鐘裡,忙碌得不得了,然後她才坐直了身子,深吸了好幾口氣,鼓起勇氣將話筒湊回耳朵邊,一口氣將話說了出來。
「晚一點等我下班之後你可不可以教我怎麼唸書?」
他盯著螢幕上那個閉著眼、紅著臉,一副等待被砍頭的小笨蛋,只開口吐出一個字。
「好。」
她張開了眼,明顯嚇了一跳。
「真的?」這個問句蹦了出來,但她不想給他反悔的機會,警覺的馬上收回,只匆匆道:「不是,我是說,我十一點在廚房等你。」
說完,她啪地一聲就掛掉了電話,跟著飛快以雙手摀住了嘴,兩隻大眼睛緊盯著電話,像是擔心它會突然跳起來攻擊她一樣。
他慢慢的放下了話筒,左手重新巴住口鼻,兩眼仍盯著她,然後才意識到,自己剛剛在等她說話時,竟不自覺,屏住了呼吸。
熱氣上湧,染紅臉耳。
他伸出手敲打鍵盤,切換了畫面,回到原本寫到一半的程式上,但直到開始工作,她緊張萬分的模樣,卻還是不斷出現在他腦海中。
他只能希望,她肯讓他教她功課,是因為她多少願意開始原諒他了。
***
十一點,阿震準時到了廚房。
可菲已經抱著課本和考卷,穿著寬鬆的大T恤等在那裡,看見他,她真的鬆了口氣。
為了方便說明,他坐在她旁邊。
剛開始,可菲還有些尷尬,但當他開始解釋她英文考卷上的錯誤時,她很快就被那些文法搞到頭昏腦脹,只能在他的說明下,埋頭抄寫筆記。
他不曾再說過她笨,連一次也沒有。
每天晚上十一點,他就會到廚房幫她補習一個小時。
他從最基礎開始教起,一題一題的和她解釋,用最簡單的方法說明。
她很認真的聽他說,有問題就問,雖然有時她要聽好幾次才聽得懂,但他從來不曾失去耐心。
有一天,當他在替她的課本畫重點時,原本在寫功課的她,忍不住佯裝無事的張嘴,問了一個壓在心裡好幾天的問題。
「你為什麼要幫我?」
「我只是想道歉。」
聽到這句,可菲呆了一下,不禁抬頭看他。
他低著頭,繼續快速的替她的課本畫重點,看起來像是沒講過剛剛那句話,只有抽緊的眼角,透露出些許緊張。
她盯著他,懷疑的嘀咕:「我沒聽見道歉。」
他緩緩抬起眼,瞧著她,啞聲開口。
「我很抱歉。」
沒想到他真的會道歉,可菲呆看著他,跟著小臉不知道為什麼,竟然奇怪的紅了。
她尷尬的匆匆低下頭,咕噥著:「算了,反正也過去了。」
這麼簡單?
阿震看著她,原以為要得到她的原諒,會更困難一點,但她卻一句話就打發他了。
他遲疑了一下,才拉回視線,繼續幫她畫重點。
可菲埋頭寫寫寫,想想有些不甘,又小聲嘀咕了起來。
「那天還不是鳳力剛在那邊瞎鬧,你不理他就沒事了……幹嘛那麼生氣……」說著,忍不住還要口是心非的強調一下:「我又沒有在喜歡你……」
阿震瞄她一眼,但她已經閉上了嘴,裝一副沒事人的樣子,但顯然並不是真的沒事。
她蹲在樓梯口哭泣的模樣,驀然又浮上心頭。
沒有想,那句話,就從嘴裡冒了出來。
「我並不討厭你。」
「嗯。」她寫字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然後很快動了起來,他聽得出來,她的回答有些敷衍,她不相信他說的話。
「我從來不打算交女朋友,不管以前、現在,或以後,我都不會交女朋友。」他有些尷尬,但沒有停下沙啞的解釋:「那一句,並不是針對你。」
她握著筆,又停了下來。
躊躇了好一會兒,可菲最終還是狐疑的抬起頭,看著他問:「為什麼?」
「有一些,私人的原因。」
他是看著她回答的,完全沒有閃避她的視線。
可菲瞧著他,忽然發現,這傢伙是認真的,他真的不打算交女朋友,以前不會,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
「你喜歡男生?」這很沒禮貌,但沒辦法,她就是忍不住這個問題。
「不是。」他說。
他沒有生氣,連一點點也沒有,她在他臉上看不到尷尬或遮掩的痕跡,他只是自嘲的扯了下嘴角,但他沒有說謊。
那他到底是為什麼不想交女朋友?
她本想再追問,問話都已到了嘴邊,但卻看見他眼底浮現一抹陰鬱,那瞬間,她突然不想問了。
有一些,私人的原因。
他是這麼說的,如果他不想說,她也不想勉強他,剛剛那個問題就已經太超過了。況且,她不想再次聽到他的拒絕,任何一種都不想,所以她將張到一半的嘴閉上,把所有的問題都壓回肚子裡,只擠出一個字。
「喔。」
然後,她低頭強迫自己繼續寫功課。
「你不要對我有所期待。」
那是一個,沒有帶任何惡意的警告。
他仍看著她,她知道,她可以感覺到他的視線停留在臉上,可菲緊握著筆,頭也不抬的回答。
「我不會。」她篤定的說。
她在他的注視下,小心翼翼的埋頭寫著字,讓自己專心,更專心。
好半晌過去,終於她又聽到他繼續移動手中的筆,原子筆畫過紙張,一次又一次,發出細微窸窣的聲響。
幾分鐘過去,他低啞的聲音傳來。
「我們還是可以當朋友。」
「嗯。」
「普通朋友。」
「好。
原子筆畫過紙張的聲音,不曾停下,就這樣,兩人並肩坐著,各自拿著自己的筆,做著自己的事。
但沒有兩分鐘,他又開口強調。
「我沒有惡意。」
她差點想翻個白眼給他看,但最後只是點點頭。
「我知道。」
說實話,她真的知道,幸好她早在那天晚上受打擊時,就已經把她的白日夢全部都擦乾淨,所以今天聽到他正式的,心平氣和的告知,她也不會覺得有多受傷。
事實上,他這番宣言,反而讓她好多了,至少他道了歉。
過去兩個月來,始終緊揪的心,悄悄鬆開了一些,不再那麼難受。
她會把他當朋友的,就普通朋友,這樣很好,這個定位很OK,她可以接受。
她不會肖想他會喜歡她,再也不會了。
真的,她一點也不喜歡被當成花癡或傻瓜。
她認真的又寫了一頁功課,然後偷瞄他一眼。
他仍在幫她畫重點,但不知何時換了一本,英俊的側臉,還是帥得幾近不可思議,他已經不再抿著嘴角了,長長的睫毛低垂著,神情幾近放鬆。
瞧著他,她心頭又怪怪的收縮了一下,連忙把視線匆匆拉回,她盯著自己的作業本,寫了幾個字,忍不住小小聲,開了口。
「我那天不是要故意說你不懂得體諒別人的。」過去一年多,他其實幫了她很多,說這種話,真的對他很不公平。
「嗯。」
「你沒有不體諒別人,大部分的時候沒有。」
「嗯。」
「我只是惱羞成怒。」
「我知道。」
「對不起。」
「沒關係。」
「謝謝你幫我補習。」
「不客氣。」
他的語氣,始終很平穩,很淡定。
她希望她聽起來也是這樣的。
偷偷的,可菲再偷瞄他一眼,她看見他依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只有嘴角,揚起了一點點。
只是,些微的改變,卻讓他整個人,一下子變得……好可愛。
一顆心,莫名又加快了跳動的頻率。
媽呀,這傢伙真的超危險的。
她閃電般再拉回視線,只覺小臉微熱。
不要喜歡他,不能喜歡他,絕對禁絕!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萬物皆幻象,都是朝霧幻影啊。
為了以防萬一,晚點來抄寫個一百遍好了,這樣她才不會忘記。
她死命咬著唇,拉平嘴角,最終卻還是抵不過心裡那因為和他和好,而冒出來的暖呼泡泡,忍不住也跟著揚起了唇,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