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素雅的靈堂上高掛一男一女的遺照,他們倆是舉世聞名的音樂家,三天前參加完演奏會後,在回家的途中發生車禍,雙雙身亡。
一名年約五歲的小男孩乖巧地跪在靈堂前方,年紀尚幼的孟冠還不知道生與死的差別,以為死就是睡一個長長的覺。
他逢人便問他的爸媽何時醒來?但沒人可以給他答案。
就在孟冠的父母葬禮過後,有一名精明幹練的中年男子出現,自稱是他父母的經紀人,提出領養他的要求。
男孩的祖母、同時也是他在世上惟一的親人,雙眼紅腫地問著眼前的男子:「你想要領養他?」
這些天多虧他的幫忙,才能辦妥他兒子和媳婦的後事。
「沒錯。」嚴正剛就事論事地解釋,「我跟我太太結婚多年,只有一個女兒,所以我打算領養他,並將他培育成為最傑出的音樂家!」
對於這一點他相當有把握,因為這名小男孩繼承了父母親的音樂才華,雖然才只有五歲,便已能將聽過的曲目以鋼琴準確無誤地彈出,震撼了整個音樂界。
「也好,我老了,不知還能活幾年,就讓你帶回去撫養吧!」老人家不捨地緊緊抱住孫子,才擦乾的淚水又流下,「你們要好好待他。」
「我會的。」此時嚴正剛只一心想著小男孩的培訓計劃,再也容不下其他,「我會讓他成為最優秀的音樂家……」
孟冠說到這裡時,臉色黯然沉重,但他仍集訓說下去:「嚴伯父將我帶回家撫養,並且擔任我的經紀人,幫我談合約,過濾演奏邀請,還幫我安排最好的學習課程,我每天都要練琴超過十個小時,就算是現在,每天仍然得練五小時以上。
「在他的嚴格要求下,我陸續得到一些獎項,也開始了世界性的巡迴演奏。有這些成就,我真的必須感謝他的栽培。」
其實,孟冠將自己的磨練和成就太輕描淡寫地帶過了。早年在嚴正剛嚴厲的督促下,他的手指時常練到紅腫破皮,直到現在,指尖都還留有一層薄繭。
在不斷的練習之下,他將自身的才華發揮得淋漓盡致,不僅十四歲就考進紐約茱莉亞音樂學院,而且在隔年,以十五歲之齡獲得波蘭國際蕭邦鋼琴競賽的首獎,是歷年來最年輕的得主!
波蘭國際蕭邦鋼琴競賽,每五年舉行一次,有音樂界的奧林匹克之稱,是國際音樂界權威公認,世界上規模最大、演奏難度最高的比賽之一。
他於十六歲取得茱莉亞音樂學院的碩士學位後,開始了他的鋼琴演奏生涯,世界各大城市都曾留下他演奏的足跡。
巡迴演奏期間,他曾跟各國知名的交響樂團合奏過,並且也獲得廣大的迴響。他的實力和超人氣,讓他成為各大樂團力邀的合作對象。不僅如此,他連續四年榮獲葛萊美音樂獎,能融合古典和當代的音樂風格,證明他不是曲高和寡之輩。
「我知道了,你就是江孟冠!對不對?」元兒一直認真地聽著他的故事,聰慧如她,立刻猜出事實。
「嗯。」孟冠乾脆地點頭承認,既然決定開誠佈公,就什麼都不要隱瞞了。
「原來你就是江孟冠,難怪鋼琴可以彈得那麼好。」他果然不是泛泛之輩。
孟冠回她一個苦笑,為了鋼琴他幾乎放棄一切,沒有童年、沒有玩樂沒有朋友,只有不斷的練習、競賽和演奏等著他。這樣努力的他,能彈得不好嗎?
為了避免受傷,他還得不分季節隨時戴上手套保護雙手,更不用說打球、玩遊戲了,那更是不被允許的野蠻活動。
「難怪最近報紙報道你因病取消所有演出,其實是因為你失蹤,對吧!」她機靈地推敲內幕,緊接著又單刀直入問道:「你為什麼要離家出走?」
他是一個除了鋼琴以外,什麼都不懂的大少爺,一定是某種原因,他才會被逼得走出象牙塔。
「一直以來,鋼琴就是我的生活重心,我所有的作息都是繞著鋼琴運轉。其實我也分不清自己對它是何感覺,因為我沒有多餘時間、也不願多費去想這個問題。我只知道,只要有一天沒有碰到鋼琴,我就會覺得渾身不自在,好像缺少什麼似的,原來不知不覺中,鋼琴已經成了我生活的全部。
「每天持續不斷的枯燥練習和馬不停蹄的表演,並不是我選擇出走的原因,因為我早就習以為常。但是當我知道有人因我而發瘋自殺後,我就再也彈不出任何曲子了……「回憶起這件讓他痛苦不堪的事,他不禁神色黯然地停止述說。
「發瘋自殺……」元兒趁此空檔回想了一下,突然恍然大悟地問道:「你指的是三個月前,有一個日本鋼琴演奏家叫作橋本什麼的,他跳樓自殺的事?!」
這件事當時震驚了整個音樂界,甚至到現在都還餘波蕩漾,因為那個橋本被喻為日本有史以來僅見的天才,誰知竟然在演奏生涯最巔峰之際跳樓自殺身亡。
「嗯……」他眉頭依然深鎖,痛苦地繼續說道:「他死後一個星期,我收到一封輾轉寄到我手中的信,那是橋本瀧太生前寄出的,信中寫滿了他的不甘和痛苦。他說他在聽過我的現場演奏後,整個人失去信心,他認為自己絕對無法超越我,有愧於眾人的期待,所以選擇以死謝罪。
「其實我曾聽過他的演出,他彈得很棒,只是我們對曲子的詮釋方式不同罷了,我不懂他為什麼要選擇自殺,甚至將所有罪過都推到我身上,彷彿是我的鋼琴害死他的。但那不是我彈奏的本意啊!」他痛苦地掩住臉,可見得這件事對他的傷害有多大!
聽到這裡,元兒忍不住破口大罵:「他是白癡啊!難道他自殺就能對得起其他愛護他的人嗎?真搞不懂這些所謂的天才,他們的腦袋瓜到底在想什麼?都怪他們平日被捧得高高在上,所以稍微遭受到一點挫折,就要死要活的。死真的能解決事情嗎?」
「這件事以後,我大受打擊,因為我從未想過自己盡心盡力的彈奏,竟會奪走一條人命!我已經再也無法彈奏鋼琴了,因為我害怕同樣的情況再度發生。
「然而當我跟嚴伯父說起這件事時,他竟然高興地說,這表示我的演奏已臻完美境界,才會讓人聽了後自慚形穢,如此一來我的競爭對手又少一人,這是值得慶賀的事!」說到這裡,他的表情益加悲哀,沒想到自己的鋼琴演奏竟變成一項殺人於無形的武器!
「你那個伯父還真是典型的商人,看起來你不過是他手中的商品罷了!」她一針見血,直指事實。
孟冠露出無奈的苦笑,元兒說得沒錯,對嚴正剛而言,自己只是一件有價值的商品。
早年,因為年紀尚小,他只能聽命於嚴正剛的安排,後來雖然稍長,但卻因為養育之恩,他依然不能違抗指令。
反正他已習慣與鋼琴共生,若不是發生橋本事件,讓他發覺嚴正剛冷酷無情的一面,他可能就這麼當上一輩子的傀儡,也不可能認識元兒了。
「他有付演奏費用和簽約金嗎?」元兒果然對錢很敏感。
孟冠搖頭。「不過他提供了我所有的生活所需和費用。」這二十年來,嚴正剛對自己的照顧無微不至,不論是吃的、用的,全都是頂級品,算算也是一筆不小的支出。
「你白癡啊!」又一聲河東獅吼,震得孟冠的耳朵隆隆作響,他無辜地回視她,不知自己又做錯什麼?
「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演出價碼有多少?!」他的一場演出費用起碼要好幾萬美金,而他竟然做了那麼多年白工,什麼羹都沒分到!
「不知道。我只負責表演又不管合約,而且伯父從不拿這種小事來煩我,我也不想過問。」他一臉天真地回答。
「小事!你竟然說『錢』是小事!」她最無法忍受看不起錢的人!「你知不知道,沒錢寸步難行!別忘了你也受過其害。」
孟冠唯唯諾諾地應道:「是……是……」但接著又不怕死地說:「可是你也沒付我什麼薪水呀!」
「什麼沒有!」元兒氣呼呼地嚷道,「我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住,還每個月給你三千元零用錢,這難道不是錢嗎?」說得一副自己很慷慨的樣子。
「這樣算多嗎?」沒在外面打工過的孟冠,完全不清楚市場行情,不過跟他以前在嚴家過的豪華生活相比較,好像又差了一大截!
「當然算多嘍!」元兒臉不紅氣不喘地撒著天大的謊言,其實以現在的市場行情來說,工讀生的薪水少說也要一萬以上。
「是嗎?」孟冠還是存疑,他雖然沒什麼社會經驗,但也不是笨蛋。
「對呀!」她肯定地點頭,煞有其事地說道:「你看你剛來的時候,什麼都不會,還是我一一教會你的,說起來,你應該要付我學費才對,但我大人有大量,不但沒收你分毫,還給你零用錢,我對你還不算好嗎?」
聽完她「正氣凜然」的解說後,孟冠愧疚地無地自容。他怎麼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
他不好意思地道歉:「對不起,是我錯怪你了。」
「沒關係,以後不要再隨便誤會我就好了。」她表現出老闆的氣度。
「是。」
「對了,你現在打算怎麼辦?要回他家嗎?」元兒表面上一臉鎮定,實際上,心裡則是七上八下,深怕這個便宜又好用的廉價勞工跑了。
「我還不想回去。」以前他的眼中只有鋼琴,接觸的也只有跟音樂有關的人員,雖然沒什麼不好,不過與現在多彩多姿的生活方式相較後,他已經不想再回去過那種封閉的日子。
每天不斷地練習雖然讓他的琴藝越加精湛,但是貧乏的人生歷練,卻讓他的演奏少了豐富的內涵,不夠震撼人心。
上次在楊大富家中演奏時,雖然因為臨時起意而疏於練習,以至於演奏技巧不夠完美,不過由於他情感的完全融入,不但瑕不掩瑜,反而讓整場演出深刻動人,連他自己都很滿意那次的表現。
後來在育幼院的表演,更是他有生以來難得的脫序演出,隨著孩子們的歌聲彈奏出從沒聽過的曲子,演出的內容只能算是差強人意,不過效果卻很驚人,尤其是小朋友們的熱情配合,更是讓他欲罷不能。
這證明了嘗試不同的生活、與各行各業的人接觸,的確有助於豐富他的感情,提升他的演奏水準。
孟冠肯定地回答讓她暗鬆一口氣。「放心,你就繼續留在這裡吧,有我呢。」
「謝謝。」他感激地道謝,但心裡卻明白嚴家父女絕不會善罷甘休。
隔天,一身盛裝的嚴俐芙又找上門來,纏著孟冠不放。
「孟冠,你幹嗎住在這個又破又小的地方?在我們家你的房間還是這裡的兩倍大,而且裝潢也豪華舒適多了。」她鄙夷地挑釁。
「那真是對不起,我這間『破廟』容不下你這尊『菩薩』,所以你可以滾了。」遇到這種不懂禮貌地人,元兒說起話來也完全不留情。
「除非孟冠跟我回去,否則我絕不走。」嚴俐芙緊拉住孟冠的右手就往外走,「孟冠,跟我回家。」
孟冠紋風不動,他輕輕撥開她的手,認真地說:「俐芙,你走吧,我暫時不會回去。」
「為什麼?!」嚴俐芙不甘被拒,很沒風度地嚷道:「你為什麼不跟我回去?難道你愛上這個又肥又醜的老女人了?」
她從小就聽他的鋼琴演奏長大,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再加上朝夕相處以及他的百依百順,讓她一直以為他們倆日後一定會成為夫妻!
誰知竟會跑出這個程咬金!為了這個女人,從來不曾對她說「不」的孟冠,竟然拒絕了她的要求!
嚴俐芙越想越不甘心,一定是這個肥婆搞的鬼,才會讓孟冠變了樣。她忿忿不平地狠狠瞪著元兒。
「幹嗎?我的肉礙到你了嗎?」元兒故意挺挺傲人的雙胸,睨視嚴俐芙稍平的上圍,「還是說,你嫉妒我的比你大?」
嚴俐芙慌張地用手遮掩自己,氣急敗壞地罵道:「你……你好低級喔!」
「幹嗎?這是事實為什麼不能說?」
「孟冠,你看她啦……」嚴俐芙回過頭想跟孟冠告狀,卻見他掩嘴偷笑,這情況讓她大受刺激,嬌嗔道:「你都被她給帶壞了!」
「怎麼?不任由你擺佈就叫做被我帶壞,你做賊的喊抓賊啊!」若要比口才,元兒絕對不會輸人。
「你這個胖女人,怎麼這麼凶啊!孟冠,你看她啦!」嚴俐芙吵不贏人就使出告狀的老招數,反正偽裝成楚楚可憐的模樣是她的拿手好戲,很多男人都是如此被她手到擒來的。
可惜的是在場的兩位,沒有一個人吃她那一套!
孟冠是聽若未聞,元兒則是出口沒好話:「嫌我礙眼,那你就滾啊!」
「不,我說過孟冠不走,我就不走!」嚴俐芙今天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不把孟冠帶回家,她絕不罷休。
「俐芙,你回去吧,別再來了。」這次換孟冠下逐客令。
「你對我們到底有什麼不滿?為什麼一聲不吭地離家出走?你知道我們有多擔心嗎?」嚴俐芙轉身向他,她今天非問出個原因不可。
元兒涼涼地諷刺道:「我看是擔心違約金吧!」
「你閉嘴!現在沒有你插嘴的餘地。」嚴俐芙霸道地下達命令。
修養再好的人都會被嚴俐芙無禮的態度給惹毛,更何況元兒是標準的有仇必報型,她雙手叉腰呈茶壺狀。「你給我搞清楚,這裡是我的地盤,不是你可以隨便撒野的地方!」
孟冠很少看到元兒發這麼大的脾氣,急著安撫她:「元兒,別生氣,讓我跟她談談。」
元兒又橫了嚴俐芙一眼後,才坐到另一邊的椅子喝茶看報紙。
孟冠將嚴俐芙帶到另一邊坐下,不疾不徐地說著:「我很喜歡這裡。」
她立即提出反駁:「為什麼?我們家比這裡舒服多了!」對她來說,這裡跟那個胖女人一樣,粗鄙不堪。
「這跟裝潢是否豪華舒適無關,最重要的是這裡可以讓我真正地放鬆。我知道你們一直很照顧我,尤其伯父更是不遺餘力地栽培我。可是你們卻無法讓我感受到家人的溫暖,我覺得自己像是只訓練有素的狗,只要按照指示上台表演,就能得到僱主的持續寵愛。」他淡淡地述說,像在說著別人的故事一般。
「可是……」嚴俐芙似乎有話要說,但被他抬手制止。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過請你先靜靜聽我說完。我很清楚如果不是我有彈鋼琴的天分,當初你父親就不會領養我,並提供我那些高級的物質享受。而我唯一能做的只有按照他的要求,拚命地加強自己的琴藝,馬不停蹄地參加演出。
「可是永無休止的演奏,讓我越來越疲憊,尤其是這幾年,我覺得自己的演奏是死的!雖然沒有任何失誤,並獲得評論家一致的讚許,但我很清楚自己已沒有以往的熱情,就像是一具精密的演奏機器,沒有可以感動人的心。」孟冠誠實地剖析自己的內心感受。
「你如果覺得累了,不想參加演出,為什麼不要求我父親幫你安排休假?」嚴俐芙覺得事情沒有他所說的嚴重,甚至異想天開地建議,「這樣好了,反正你這陣子的演出都已經取消,我們乾脆就乘機出國玩,你說好不好?」
她天真的反應讓他哭笑不得,他歎道:「我的問題不是出國走走或是休息一段日子就能解決的。」累積多年的職業倦怠症,哪有這麼容易治好!
每天無意義的練習和演奏,已經將他所有的熱情消磨殆盡,他厭倦再去彈奏給那些無關的人欣賞,除非重拾當初的心情和感動,並且能再度享受彈琴時的快樂,就像育幼院那次的演出一樣,否則他不想再為人表演。
但只要他還在嚴正剛的掌控中,就不可能隨心所欲地決定演出工作,因為他們兩人對事物的價值觀完全不同。
對嚴正剛來說,育幼院的義務表演,遠不如參加英國皇室音樂會來得重要,因為那對他的未來發展和聲望都沒有實際幫助。但對他而言,小朋友發自真心的開懷笑容,比起那些自命清高的虛偽貴族,更能讓他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