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後,
景物依舊,
人事不留,
就算回憶再美再好,
沒有和你一起,
有什麼快樂的理由。
十天內,於鼎中來回飛越了大半個地球。
時差,再加上緊湊的行程,讓他透支了大量的體力,感覺距離他上次上床睡覺,好像已經有一世紀那麼遙遠似的。
轉機……再轉機……終於在華燈初上之際回到台中,站在臨時居住的大廈前,讓他有種回家的熟悉感,全是因為盤據心頭的恬然身影就在裡面吧!
她在嗎?還是已經離開,讓他再經歷一次尋人等待的痛苦過程?
電梯一層一層的往上升,才出電梯,他就聽見長廊底端斷斷續續的傳出爭吵聲……
「媽的,敢威脅老子?賤丫頭……死丫頭……」
他往前走,那不堪謾罵聲越來越清晰。
這棟大廈,每層樓只有兩戶人家,這裡除了於鼎中租下一戶,另外的住戶根本還沒搬遷進來……
一想到這點,他立刻慌亂的扔下行李箱大步往前跑,用力拉開半掩的鐵門……眼前的畫面頓時激得他完全失去理智。
心琪退縮在牆角,男人揚起粗壯的手掌……
「住手!」於鼎中衝上前,先扣住男人的手腕以阻止她受到傷害,再使勁往後扯,順勢揮出一記右鉤拳,打得男人連退幾步。
「你還好吧?要不要緊?」於鼎中以眼神上下梭巡心琪的週身。
他回來了!
心琪的內心滾蕩著激動,看到熟悉的身影,情緒奇特的鎮定下來。
一轉念,出口的聲音卻是尖銳的質問,「你回來做什麼?我的事情你別管。」她最不希望的就是讓他看見自己如此狼狽的模樣。
小時候挨了打,就算是在大熱天,她也會穿上長袖衣服遮掩傷痕,因為不想看見鄰居同情和窺探的眼神。
「聽見沒?這是我們的家務事,不用外人插手。」姜勝斌摸摸滲血的唇角,向來欺善怕惡的他,在於鼎中面前凶勁竟自動削弱了一大半。
雖然已多年不見,但姜勝斌討人厭的嘴臉,於鼎中還是輕易的認了出來,更何況當年他們兩人還曾結過樑子,幹過架。
於鼎中懶得理會姜勝斌,只是擔心的抬起心琪的下巴,大拇指才輕撫過臉頰的紅腫處,她馬上吃痛的退縮。
他冷寒著臉陰沉地問:「他打的?」
「不關你事,別管!」心琪揮開他熱燙的手,偏頭躲避他關懷的眼光。
「為什麼要打她?有種就衝著我來!」於鼎中轉過身,目光銳利的瞪著幾步外的姜勝斌。
「做大哥的教訓妹妹是天經地義的事!不過是要她借點錢給我,就囉哩叭唆的,簡直討打……」姜勝斌說得理直氣壯。
已經很久了……於鼎中不曾如此生氣過了,怒火剎那間衝向腦頂,沖得他理智全失。
跨步上前,手掌平伸推著姜勝斌的胸膛,讓他後退撞上櫥櫃,再狠狠的以單手掐住他的脖子,右手拳頭連續重擊姜勝斌的腹部,打得他只能萎靡的抱肚彎腰。
於鼎中狠辣出拳的動作,再加上滿臉的凶光,擺明了就是一副想置人於死地的模樣……
似乎還嫌教訓得不夠,於鼎中兩手握緊姜勝斌的衣領往上提,眼中閃著野獸般的嗜血光芒,撂下話,「想打架,我隨時奉陪。」
「夠了!」心琪驚駭的尖聲阻止,於鼎中使用暴力的模樣,就像失去理智的野獸般讓她害怕,衝上前,從背後抱住他的腰懇求道:「讓他走,只要他走就好了。」
圈在腰上的纖臂宛如緊箍咒,定住於鼎中高舉的拳頭,他怒火不減,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說:「錢,我有的是,不過一毛也不會給你。再敢找她的麻煩,我會撒錢找道上的兄弟幫我整死你。不信?就儘管試試,我不怕花錢的。」他鬆開的大手改握住她的柔荑。
柿子挑軟的吃,姜勝斌對於鼎中畢竟還有幾分顧忌,所以,他針對心琪叫囂,「你這個忘恩負義的臭丫頭,竟然聯合外人來對付我。難怪小媽會說就當沒生過你這個女兒,她臨終前還交代不要你送。」看到心琪的小臉一僵,他有種報復的快感。
「給我滾!」於鼎中當然也感覺到握在手裡的小手冰涼顫抖。
「話說完我就會走。」眼看要錢無望,姜勝斌惱怒的繼續開炮,「別以為你的靠山有多牢靠,當年他拍拍屁股走人,躲得遠遠的,他的父母親當你是倒貼的賤貨。你呢?為了他墮胎、休學,讓小媽一輩子抬不起頭來做人,你現在還巴黏著和他同居?你到底有沒有羞恥心。」
「滾,不要讓我再動手!」要不是手掌包裹著心琪的小手,他早就再次揮拳痛毆姜勝斌了。
姜勝斌的話就像尖刃,殘忍的挑破她那發膿的傷口,讓人疼入肺腑;她纖細的身子一晃,幸好於鼎中反應快速的加大手勁扶住她。
心琪用深呼口氣鎮定情緒,保持尊嚴的微揚起下巴,「你說夠了沒?」很好,雖然唇角在發抖,但出口的聲音還保有平穩的音調,「說完了,就請離開。」絕對不能被姜勝斌看見她被打倒的模樣,這是支撐她的唯一念頭。
看來兩人同聲同氣,他很難討到好處,姜勝斌悻悻然的撂下場面話,「你們給我記住,大家走著瞧!」他甩門出氣。
「鏗!」鐵門發出的嗓音迴盪在室內。
人一離開,心琪立刻膝蓋半彎,再也無法硬撐的癱坐在地,雙手撐著地板用力的吸氣,臉朝下自言自語的說:「我只想逃走也不行嗎?為什麼一定要我面對?我只想逃,逃得遠遠的……遠遠的……」埋葬在記憶底層的過往又被翻動出來,讓她無力抗衡。
於鼎中不捨的蹲下身,笨拙的安慰她,「他是故意要傷害你的,別理他。」
「他說的都是真的。」心琪的眼神澄澈堅定,「我讓我媽失望透頂,所以她趕我走,要我發誓永遠不准回去,還交代我這輩子不准再跟你扯上任何關係。」
從外表看來,她是個纖柔的女人.但是骨子裡卻有股倔性子,現在她的表情就是一副已經作下決定的模樣。
於鼎中慌亂不已的抓握住她的臂膀,小心的求證,「我們約定好了,如果我回來的時候你還在這裡,就表示你接受我……」
「不,我們什麼都沒約定。」心琪決然的推開他的手,「我在這裡等你回來,只是要親口告訴你:欠你的錢我會分批償還,隨你要收多少利息。我……只想離你遠遠的,從此井水不犯河水,我做的事情自己會承擔後果。」
「什麼意思?你不願意給我彌補的機會……」
「彌補?你可以彌補什麼?」心琪的音調無法克制的拔高,「如果是用錢?不用了,你的父母早巳代你補償過了。當年你母親就站在姜家的客廳,趾高氣昂的扔下支票宣佈,說我只是你的人生污點,她用一百萬來擦掉。」
原來如此……他被騙了,他的雙親並沒有遵守和他的約定。
於鼎中可以想像當時難堪的場面,懊喪的握緊拳頭,「我真的不知道,當時我爸媽給我的交換條件是:我回美國安分的過日子,不再和你聯絡,他們答應會好好的照顧你,讓你的未來有好的發展……」他根本是被騙出去的。
「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罷,現在說這些都沒有意義了。我現在只想忘了過去、埋葬感覺、埋葬愛情……」她越說越激動,強忍了一晚的眼淚,終於滑出眼眶……
大手捧著她佈滿濕意的小臉,擷取她的話意,心狂跳的追問,」你對我仍有感覺,所以,你才需要強迫自己埋葬感覺,是不是?」
不閃躲的看著他,心琪堅決的吐出話,「沒有,你猜錯了。」
於鼎中慌亂的抵著她的額頭和她眼對眼,語氣中的不安滿滿的灑溢出來,「你撒謊,我知道你還愛著我,否則不會被姜勝斌的話刺傷。」
側頭躲避他的親暱接觸,心琪表情木然的說:「我不會再愛任何人。什麼是愛呢?十六歲那年,我認為愛是無怨無悔的付出,我以為愛是不能拒絕你的要求,所以把自己完全交給你。可是我忘了,除了愛情,我也該想想苦心栽培我的母親……」
淚水決堤般的順著她蒼白的臉頰滴落,心琪嗚咽的追問,「那是愛嗎?不是的,那只是我自以為是的偉大愛情!結果,我以為的愛情,扼殺了一條無辜的小生命,也斷送我們兩人的未來,毀了我母親的希望……過去的……就讓他過去,放手吧!」
他知道糾纏在過去,讓心琪心力交瘁,可是,這卻是讓她正視情感的唯一機會啊!
所以,於鼎中抓住時機,專心的傾訴,「這趟回去,我迅速的處理好所有公事,半刻也沒多耽擱的立刻飛回來,就因為你在這裡。」他放柔嗓音,「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絕對不可能放手。」
「拜託,我們已經殺了一個無辜的生命還不夠嗎?」她被感情拉扯得好累好累。
她的自暴自棄,讓他放開手狠下心說:「夠?我的字典裡沒有這個字。孩子,不是『我們』殺的,是『我』。你忘了嗎?是我帶你去診所墮胎的,你現在是在替我贖罪嗎?所以你到育幼院去照顧小孩?」他激動的控制不住音量,火大的乾脆一把挖出所有的過往,強逼她面對。
隨著於鼎中的怒吼,回憶之門重新被開啟……
躲藏在暗巷的小診所、陰暗的診療室、刺鼻的藥水味、冰冷的手術台、無助恐懼的仰躺、醫生輕蔑的眼神,還有血淋淋的小肉塊……
當時的畫面、心情、甚至連味道,都宛如潮水般朝她迎面撲捲過來,讓她避無可避。
「不要……不要……」心琪捂著耳朵縮起身子,努力抑制已經被勾引出來的記憶,脆弱的心斑駁地流著血,就似被利刀一寸寸凌遲、切割。
看著她毫無血色的臉,顫抖不已的小身子,於鼎中的怒火瞬間滅絕,心中只剩下對她的憐惜與不捨。
「心琪……」他痛苦的低喊,硬是把她卷摟進胸懷,低吻她的發心,像在懺悔般的低吼著,「對不起……對不起……我沒能好好的保護你,可是,請你再給我一個機會補償,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他輕輕的搖珙著她。
「對不起?重新開始?你說的真簡單。」心琪躲不開他厚實的包裹,但他的聲聲懺悔卻掀起她心海的萬千波濤,這些年的委屈不平,終於讓她痛哭失聲的大吼,「不原諒!我為什麼要原諒你?」
她使勁的推他、發洩的掙扎,「你這個自大的渾蛋!你以為你是誰?可以任意介入我的生命,還理所當然的要求我隨時接受……」
於鼎中鎖緊雙臂,不管她如何用力,就是不讓她掙脫開。
墮胎,是心琪牢牢拘禁在靈魂深處的回憶,因為太痛,所以她連回想都不敢去想,只能強迫遺忘,可是現在卻被於鼎中癱在陽光下。
她的情緒失控潰決,眼淚讓視線成為模糊一片,無法看清,她又推又扭的反抗,「放開我……你說對了,我只是假裝忘記,催眠自己不恨你,其實我恨你……我恨你……你是個可惡的混蛋!混蛋!」她嗚咽不清的控訴。
於鼎中任她又捶又打的洩恨,就是不放鬆雙臂的圈守住她,強健的胸懷意欲吸納她的苦痛。宛如對待強褓中的嬰兒,輕輕拍著她的背心,搖晃著身體,喃喃的勸哄,「你恨我,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都是我造成的……都是我……」
「你不會『知道』的,一句『知道』說得多輕鬆。」淚水似乎無法止歇的奔流,她邊哭邊說:「當年,我媽給我五千塊就趕我出去,一個十六歲的女生,舉目無親不知道要去哪裡,火車到了台北,我就車站附近窩了兩天兩夜,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嗎?要不是遇到院長奶奶帶我回育幼院,我不知道我會變成怎樣。」
於鼎中雙手握拳,在這一刻,他真的恨不得能殺了死一萬次都嫌不夠的自己!
「剛開始,我覺得自己很髒,不敢跟人講話,總是低著頭不敢看別人的眼睛,整整三年躲在育幼院不敢出去……這就是我第一次相信愛情所獲得的報償!如果再來一次,我會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這些話,心琪從來不曾對人說過。
雙手收攏,摟緊再摟緊,希望把溫暖和歉意傳替給她,於鼎中一遍又一遍固執的重複允諾,「不會的,我不會再放開你,相信我……當年我就該這麼做了,不管任何人,只管緊緊的抱緊你就好……那麼,一切就會不同。」
隨著一滴滴的淚水,帶出積聚多年的鬱結,心琪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知道鎖扣的雙臂不曾鬆開。她哭喊得好累,用盡精力,眼睛酸澀的睜不開,只能靜聽他的心跳,然後……激動的心緒很自然的沉澱下來。
感覺自己騰空移動,她下意識的緊揪著手心下的衣料,背脊接觸到柔軟的布料,身體陷入軟墊,貼靠的溫度離開後又回來。
接著,她感覺到臉頰傳來一股藥氣的冰涼,他的手報輕、很小心的撫著她的痛處,從臉頰到兩手,全都細心的替她上藥。
「我知道你很累,不想再思考。但不管你聽不聽得進去,我還是想要告訴你……」他躺在心琪的旁邊,讓她的頭枕在肩窩,感覺一股靜謐感奇妙的滲入體內。
緊貼在耳朵下的胸膛傳出沉鬱震盪的迴響,吸引了心琪些許的注意力。
「確實,剛開始我是因為好玩才接近你,可是,後來我就發現,我是真的喜歡和你在一起。」剖析自己讓於鼎中的聲音變得苦澀,他的聲音不高不低,只是很平順的敘述著。
「我媽是我爸婚外情的對象,當時我爸的老婆得了癌症住進醫院,當了多年的地下情人,我媽看準我爸有女兒,卻沒有兒子的遺憾,所以,為了當上於家的女主人,她生下我為籌碼。我從小就知道,我只是我媽邁向成功的工具,可是,沒有人會愛『工具』的。」
「以前我覺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欠了我,偏偏我卻只欠了你。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你,我想過了,不管我對你懷的是什麼情感,愧疚也好、愛也好、補償也好,我只知道和你在一起非常快樂,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我從來不曾掛記過誰,除了你;我不曾在乎過誰,除了你;如果念念不忘一個人,如果處心積慮希望對方快樂就是愛的話,那麼,我是愛你的……」
四肢的溫暖,以及充分發洩過後的放鬆,讓心琪昏昏欲睡。
於鼎中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飄送過來,有點模糊……有點遙遠……
愛?他愛她?
不行!她不能再相信……神志四散無法聚集,她偎靠著他沉入睡夢中。
話一說完,懷裡的小人兒也早就呼吸規律的沉睡,於鼎中的身體和她緊密貼靠,輕吻她皺著的眉心,「睡吧!我在這裡,永遠不離開。」他許下承諾。
心琪累極的熟睡,身體自然的靠著他蠕動,想尋找更加舒服的姿勢。
他尖銳的吸氣,想壓抑體溫的竄燒。鼻端嗅聞著她的髮香,男女間毫無空隙的貼近就已經夠他繃硬的了,現在再加上她無意中的摩擦蠕動,更是撩動潛藏的慾火,這……還真是對他的獸性大考驗!
赫然發現,回台灣的這幾個月,他真是守身如玉呢?
輕憐蜜意的替她把黏在頰上的幾撮髮絲撫開,密密的親吻她的小嘴,緊盯著嬌顏看。於鼎中歎了口氣,嗓音溫醇的說:「我知道你還沒準備好接受我們關係的改變。今天,放過你,但是,下次我一定要好好徹底的愛你。」深呼口氣,開始動心忍性。
圈抱著馨香,忍受慾火折磨,慢慢的……多日來的奔波勞累席捲而來,於鼎中也跌進了夢鄉。
☆☆☆
沉睡中,意識迷迷糊糊,心琪感覺到頭頂有一股溫熱的鼻息規律地吹撫著。她無意識的翻轉過身,卻感到腰部一緊,大手攫住她滾離的身體,用力攏近,讓她整個背脊緊緊的熨貼著背後那堵堅硬的胸膛……
刺眼的光線喚醒了心琪,她縮縮脖子往枕頭鑽,突然發現她的睡姿很奇怪……哦不!應該說眼前的情況很詭異才對。
她側臥著,胸骨下竟然圈抱著男人的修長大手,兩腿間還糾纏著毛茸茸的大腿……
昨夜的片段,開始重回腦海,她記得自己和大哥爭吵,然後於鼎中突然回來……還說他愛她……天哪!她竟然和他相擁而眠?!怎麼會這樣呢?真是太太太太尷尬了!
萬一他醒來,她該用什麼態度面對他呢?想了半天,卻沒有答案,所以,她決定先開溜。
小心的扳開纏在腰上的手,身體輕巧的挪移……
才剛挪動,大手又迅速的捲上原來的位置。「你想去哪裡?今天不用上班。」濃濁不清的嗓音從頭頂傳來。
「沒事,你……你繼續睡,我去化妝室。」
「嗯……」
從共寢的大床溜下來,心琪無來由的紅著臉,慌亂的不敢多看於鼎中一眼,只記得體貼的為他拉上窗簾好隔絕陽光,然後就快速的逃竄出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