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飯的時候,湘雲只管上菜,不像以前常常插嘴,製造輕鬆詼諧地用餐氣氛。所有人都靜靜地埋首於食物中,兩個小孩也都乖乖地不敢吭氣,他們相當畏懼外公。
「雅珊,你回家住得夠久了,應該回去了。」雷震的聲音充滿了威嚴,「你現在是人家的妻子、孩子的母親,不可以太任性。」
「爸,這麼說對我不公平。他在外面有女人,我打算離婚。」雷雅珊顯然是下定了決心。
「荒唐!」雷震怒斥,「你怎麼這麼不懂事?男人逢場作戲這是天經地義的是,你難道不明白這個道理嗎?只要他沒有意思跟你離婚,也不讓你跟孩子挨餓受凍就行了。」
雷雅珊猛然站起身來,「我吃飽了,先回房了。」
她不想跟父親爭辯,因為她太瞭解他了,就算吵到把屋頂都掀了,也無法改變他拿過時大男人主義。他向來自以為是,從來不顧及別人的感受。
「大小姐!」湘雲正巧端菜出來,大吃一驚。
「對不起,小湘,你煮的菜很好吃,是我自己沒胃口。」雷雅珊盡力使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我先告退了,各位請慢用。」
雷雅珊踩著高貴的步伐,昂首離開飯廳。
「爸,你剛才說的話太過分了!」雷浩忍不住開口。「任何女人碰到這種是都不會高興地,大姐的反應很正常啊!」
「我知道她不高興,但是她應該識大體。」雷震的聲音冷酷。
雷浩的音調更加無情,「難道你希望大姐跟媽一樣,的胃癌早死嗎?「
雷震動氣了,「住口!」
「如果是媽媽在你忙著風流的時候給你一頂綠帽子戴,你會平心靜氣地接受這種背叛嗎?」雷浩毫不放鬆。
雷震「砰」一聲重重敲擊桌面。
「反了!真是反了!」他厲聲斥道,「沒想到世風日下,做兒子的居然教訓起老子來了!」說完這句話,他憤然起身拂袖而去。
雷震一面上樓一面思忖,一向高傲的雷雅珊剛才在離席之前居然向女傭道歉,而雷浩竟然挺身維護向來水火不容的大姐,女兒跟兒子的個性居然都改變了。
看來這裡的確發生了一些重大的變化,一切都跟那個女傭脫不了關係。
「小湘,老爺找你去書房一趟,時間是晚上十一點,不必敲門,直接進去。」齊管家對正在洗碗的湘雲交代,「還有,不要告訴任何人。」
「知道了。」
看來老爺終於要對她有所行動了,為了不驚動雷浩,連敲門都省了,真是設想周到。
到了約定的時間,湘雲來到書房門口,推門而入。
「你很準時。」是雷震威嚴冷峻的聲音。
湘雲帶上門,轉過身來,看到雷震坐在書桌後面,書桌前有兩把椅子,齊管家佔了一個。桌上放著一個牛皮紙信封,裡面的文件看起來厚厚一疊。
「請坐。」
「謝謝。」她大方地坐下,坦然無懼。
雷震又在打量她,想找出對方的弱點,但是從她的臉上讀不出任何訊息。
「史小姐,呃,或者我該稱呼你白小姐才對。」
湘雲沒有一絲驚慌的神色,她早料到以雷震的精明與手段,不會沒有這一手的。
「隨老爺的意思。」她微微欠了欠身。
雷震有些吃驚,他沒想到她竟然這麼沉得住氣。「那麼,你應該知道我找你來的意思了。」
「想必老爺已經派人將我調查得清清楚楚,那麼接下來會提出一些要求吧?」
雷震深吸一口氣,這個女孩竟然能讓他手心冒汗。「不錯,你很聰明。」
「請直說無妨。」
「我要你離開雷家,永遠不再見我的兒子。」
「請問我可以知道理由嗎?」
「因為門不當戶不對,你的出身配不上我們雷家。」
湘雲微微一笑,「我只是沒有父母罷了,但是我既不偷又不搶,沒有什麼地方配不上令郎的。」
「但是你卻行騙,而且犯了偽造文書罪,難道你還能算是清白的嗎?」雷震譏諷,「你們這家育幼院的教育還真是成功啊!竟然養出兩個罪犯,動腦筋到雷家頭上。如果你不想跟你的同夥一樣坐牢的話,最好照我的話去做。」
她臉色微微一變,「你說什麼?」
雷震從牛皮紙信封裡拿出一張報紙丟該湘雲,「讀讀紅筆圈起來的地方吧!」
湘雲一看標題——
以信託基金之名行騙,投資人損失共逢兩千七百萬,嫌犯莊永昆落網。
她臉上失去血色,身體開始顫抖。
阿昆哥,你還是做了傻事,都怪我,不該告訴你要廢院的事,都是我不好!湘雲自責不已。
雷震誤以為她的反應是由於害怕,不禁面有得意之色。
「我想報紙上的這個人,也就是跟你合照的這位把?」他有取出一張照片丟在她面前。
湘雲拾起照片,那是阿昆哥跟她在中學的合照。
「齊管家看到這個男人在車站向你打招呼,當時他喊的是你的本名,所以我們開始調查你。沒有想到你的背景竟然如此驚人。」雷震盯著她的臉,「台大心理系第一名畢業的高才生,放棄了美國史丹佛大學獎學金,夥同一個前科纍纍的詐欺犯偽造身份跟介紹信,改名換姓來到雷家,委身當一個下女,真是令人不敢置信。」
湘雲被動地聽著,她的心全因為聽到阿昆哥被捕的消息而揪緊著。
「不愧是心理系的高才生,難怪你可以收買上上下下的人心。」雷震搖頭,「而我那兒子居然也不察,被你迷得團團轉,如果我們沒有及時察覺,恐怕你想得到雷家女主人地位的陰謀已經完成了。我不得不佩服你的手段。」
湘雲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來直視雷震。
「恐怕還及不上你的萬分之一。你會選這個時候回來,恐怕不是湊巧的吧?齊管家老早就在懷疑我了,你卻要等到少爺重回漢陽,並且開完刀之後才找我攤牌。我想你要是在少爺動手術之前將我趕走,只怕少爺就不會想要開刀了。你也是將我利用得非常徹底,雷先生,我說得對不對?」
雷震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因為完全被料中。這個女孩子太厲害了,除了自己的兒子之外,他還沒有遇過這麼強勁的對手。
在一旁的齊管家也瞪大了眼睛,此刻的湘雲跟平日的形象迥異,精明厲害直逼在商場上打滾多年、老謀深算的老爺子。
「不錯,而且現在我也可以將你送去吃牢飯,請你別忘記這一點,白小姐。」
湘雲知道他說的是實情,也相信他做得出來,就算雷浩想救她,只怕也是枉然。
所以她是絕對不可能留下來的。既然如此,也許她可以跟他談一些條件。
反正既然已被視為拜金女騙徒,那就乾脆撈一票,至少可以為育幼院脫困。
「雷先生,恕我提醒,不管我的目的為何,至少我進了雷家之後,對令郎的影響一直是正面的,我想齊管家對於這一點是可以作證的。」
她掃了齊管家一眼,齊管家心虛地低下頭,對於這一點他的確無法反駁。
「那又如何?難不成要我付你心理輔導費?」
「我再提醒一句,雷先生,你深夜把我叫來,而不是當著令郎的面拆穿,是因為你對後果心知肚明,恐怕令郎深受打擊,你就會再度失去一位優秀的繼承人,不是嗎?」
該死!在這種劣勢之下她居然還能反擊,之前太低估她了!雷震悻悻然地打開書桌抽屜,拿出一本支票本跟一支鋼筆。
「說出一個數目。」
「一千萬。」她清晰地回答。
「你真是獅子大開口。」雷震相當震驚。
「光是Salvation就是天價了,令郎的身價應該更不只如此。我還沒算上你跟他之間的父子親情。」湘雲扯動嘴角,露出一抹嘲諷的笑容,「雖然在你的心目中,這恐怕不值一文。」
「夠了!」雷震忍無可忍,他快被逼瘋了。「支票給你!」
湘雲接過來,核對了一下,露出笑容。
「多謝了,雷先生,我保證很快就會消失,再有不會出現在令郎面前。」
「希望你說到做到。」
「你以牢飯想逼,我能食言嗎?」她站起來,「那我先告退了。」
雖然剛才她表現得很強勢,但是她的內心卻脆弱得不堪一擊。這張支票是用她的尊嚴、她的感情換來了,這兩樣東西的價值只怕這種勢利眼、滿身銅臭的所謂大企業家是永遠不會懂的。
也罷,原本她跟雷浩就不應該有任何交集,上帝雖然沒有聆聽她的禱告,卻仍然把她出軌的命運島回正路。
走到門邊,一打開門,湘雲整個人的血液都凝結了。
雷浩站在門口,他的臉色沒有一絲血色,完全像一個死人。
「原來我的身價只值一千萬。」他喃喃自語,「你可以為了區區一千萬永遠不再跟我見面,我在你眼裡算什麼呢?」
湘雲摀住嘴,倒退了好幾步,眼淚奪眶而出。
「兒子。」
「少爺!」
雷震與齊管家也都大吃一驚,心急如焚。
「你們都給我安靜!」他暴喝一聲。
他們兩個人果然都不再出聲,只是在心中暗暗焦急。
雷浩走進了房間。
「小湘,告訴我這不是真的,是我聽錯了。」雷浩又用剛才那種平板的聲音詢問湘雲,「那個詐欺犯不是你的朋友,是他缺錢,所以逼迫你做這種事的對不對?你並不是要存心欺騙我的對不對?你並不打算兌現這張支票的對不對?」
這一連串的「對不對」字字錐心刺骨,雷浩握緊拳頭,身體搖搖欲墜。
他知道父親即將對他最心愛的女子不利,因此繃緊了神經在窺伺著任何風吹草動。當他發覺父親跟齊管家待在書房裡,直到深夜都還沒有聽見出房門的腳步聲,他就知道大事不妙。
但是事實的真相竟是如此地不堪!他只覺得自己的身心都要被坼裂開來。
湘雲無法出聲。
「小湘,只要你否認這一切,我完全相信你。」他咄咄逼人。
湘雲閉了閉眼睛,她知道可以照他要求的將責任全推給阿昆,就像阿昆之前建議的一樣。問題是她的良心不容許自己這麼做,而且如果她還想留下,只怕雷震絕對不會放過她,那張支票也將被收回,到時候她還是一無所有。
至少先保住育幼院吧!她毅然下了決定。
「他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湘雲勉強支持著,「偽造身份的事也是我拜託他的,缺錢的是我。」
這句話不啻是晴天霹靂,直接擊中雷浩,將他的心粉碎得極為徹底。
雷浩驀然哈哈大笑,整個俊美的臉孔扭曲,比哭還難看。
所有的人全都擔心地注視他。
「沒想到我雷浩居然會有今天,會栽得這麼慘!」他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沒想到我第一次付出真心,卻被踐踏得這麼徹底,我真的被你瞞過去了。果然,我不但是個瞎子,還是一個廢物,居然被你玩弄於股掌之間,還把你當作天使一樣膜拜。」
湘雲已經快要承受不住,幾近崩潰。這世上她最不想傷害的人就是他,但是現在受到最大傷害的卻是他。
「一千萬,哈哈!一千萬!沒想到你在我面前裝得冰清玉潔,心眼竟然是這麼陰險歹毒,骨子裡居然是這麼犯賤!」他被恨意蒙蔽了,只想發洩,只想傷害她以求報復。「早知道還要付一千萬,我就應該把你的身體玩夠本,你的身價還真是很高啊!」
湘雲咬住下唇,肝膽俱裂,他把她當成什麼?居然這麼侮辱她!
也罷!就讓他發洩好了,如果這樣能讓他好過一點,她也就認了。
「今生今世我都不想再看見你。「雷浩突然厲聲大吼,」你這個騙子!妓女!給我滾,滾得遠遠的!我永遠都不要再看到你!」
湘雲的淚在臉上氾濫,她仍然一句話也不說,飛也似地繞過他,逃出這個讓人窒息的地方。
「居然是你向老爺打小報告逼走小湘的!」趙嬸怒氣沖沖得對著齊管家發大飆。
事發當天深夜,小湘收拾好行李,留下一封信感謝所有雷家傭人這一段時間的照顧,然後打電話叫了計程車,悄悄離開了雷家。
原本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是準備保密的,奈何少爺最近幾天的情況實在太過異常,他不吃、不喝、不睡,像個瘋子一樣蜷縮著身體呆坐在床上,完全封閉自己。如果誰去碰觸他的身體,他會像受傷的野獸一樣嘶啞地大吼,吐出一連串模糊難辨的語音,拚命掙扎,力氣大得嚇人。有了上一次的經驗,齊管家在他回房間之前先一步打掉門閂。
到最後只好請醫生來,把汪子敬也找來,跟小孫、老趙、齊管家等幾個大男人合力制伏他,架著他的手腳替他注射鎮靜劑,吊上點滴。
到了這個地步,誰會相信湘雲的離去沒有任何複雜的原因?
「我只是做我分內該做的事,我是雷家的人,自然要替雷家著想,不能讓任何別有居心的人傷害主人。」齊管家僵著一張臉。
「狗屁!」趙嬸肝火上升,連粗話都冒出來了,「要是你真替雷家著想,就不應該把小湘趕走。以前少爺的那副死樣子你難道忘了嗎?現在他變地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難道你是瞎了眼沒瞧見嗎?」
「趙嬸,好了,別太激動了。」李嘉勸解。
「那是小湘的問題,跟我無關。」齊管家繃著臉。
「去你的無關!不管小湘是為了什麼原因而改變身份進入雷家,一定有她的苦衷。她為少爺做了那麼多事情,大家全看在眼裡,如果她是什麼壞心眼的人,有辦法做到這個地步嗎?」趙嬸大肆咆哮。
「是啊!管家,我想小湘不是那種人。」小孫插嘴。
「我也覺得她心地善良,不會有壞心眼。」老趙也幫腔。
「她想算計的話,有什麼事情是做不出來的?」齊管家環視四周,提高聲音,「而你們一個個居然都向著她,不也就證明了她的確很有一手嗎?」
趙嬸氣得發抖,「你以為她像你一樣的心眼嗎?你知不知道為什麼她替少爺做菜做得那麼好,卻只做清淡的的菜餚給我們吃?你知道是為了什麼原因嗎?」
齊管家動了氣,「我怎麼知道!」
趙嬸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是為了你這個死老頭子!她知道你有高血壓,就算你從一開始就瞧她不順眼、處處找她麻煩,她還是為你著想,而且她跟你吭過半句嗎?她連我都沒說,是我看到她在食譜上做的筆記才知道的,這像是在耍心機收買人心的行為嗎?」
齊管家震驚不已,沒有想到……
「你這個不明是非、昏庸無能的死老頭!」趙嬸簡直想拆了他的骨頭。「你現在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過錯了吧?你還不瞭解老爺的為人嗎?他跟小湘哪一個才是真正在替少爺著想的人,你居然分辨不出來!少爺已經被你給毀了,你這狗奴才去向老爺討賞吧!」說完這番話,趙嬸怒氣沖程地離開飯廳,不理會楞在那裡的齊管家。
汪子敬一通電話將遠在意大利為雜誌出外景的衛亞洛十萬火急地召回來。
衛亞洛已經從汪子敬與齊管家的口中得知一切,他一下飛機就驅車直接上雷家,像一陣旋風般直奔二樓雷浩的房間。
雷浩還是坐在床上,維持雙手抱膝的姿勢。
衛亞洛衝到雷浩床前,粗魯地揪住他睡衣的領口。雷浩猝不及防,加上多日未正常飲食,身體虛弱,所以被一把拎起來。
「你這該死的混蛋!」衛亞洛破口大罵,對著雷浩的腹部就是一拳。
所謂哀莫大於心死,雷浩根本沒有感覺腹部的疼痛,他已經完全麻痺。
「你這個是非不分、沒有主見的大白癡!」衛亞洛激動得血氣直往上湧。「你不是說過不管怎樣都一定會站在小湘那邊,保護她一輩子嗎?為什麼你沒有遵守諾言,反而將她趕出去?你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錯嗎?你這個該下十八層地獄的混帳東西!」
衛亞洛激動的言辭逐漸將心智茫然的雷浩拉回現實。但是一想到冰冷無情的事實,劇烈難當的痛苦立刻排山倒海而來,將他吞噬。
「我保護她?哈哈哈,我幹嘛要保護她?她為了錢欺騙我的感情,把我耍得團團轉。」雷浩的笑聲暗痖悲涼,「要不是我爸,我現在都還蒙在鼓裡。」衛亞洛盯著老友,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父親告訴你所有的事實了嗎?」
「她也承認了!」雷浩悲痛地大喊。
「那你既然知道她的真實姓名,還沒有想起來她是誰嗎?」衛亞洛沉聲地問。
雷浩一怔,「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衛亞洛放開他,打量了他好一會兒。「令尊果然老謀深算,他沒有告訴你全部的事實。」
「衛亞洛,你給我把話說清楚!」雷浩大吼。
「顯然你不知道小湘的本名。她叫作白詠絮,詠絮之才的詠絮,聽到這個名字,你沒有任何印象嗎?」
「詠絮……」雷浩反覆念著這個名字。
他的確對這個名字感到熟悉,但是始終想不起來。
「虎子,我可以告訴你,你這輩子做過的好事屈指可數,你能遇到她是該死的幸運。」衛亞洛沉痛地說,「難道你真的將她忘得一乾二淨?」
這些話彷彿一記重錘,將雷浩塵封已久的記憶之門再次打開。
「難道說……」他抖顫的聲音充滿了不確定。
「沒錯,她就是你大一是因為心血來潮,透過家扶中心認養捐助的孩子。」
天啊!雷浩只覺得天旋地轉。
難怪她會連他音樂上的喜好都這麼清楚,這件事鮮為人知。
「這麼多年來,她一直惦記著你這位恩人。雖然後來你們斷了通訊,她還是不死心得打聽,聽到你受傷的消息,她二話不說放棄了國外的獎學金。」衛亞洛冷冷地說,「現在你總該明白,她為什麼要『處心積慮』地進雷家了吧?她是為了報恩!」
雷浩呆呆的聽著,這個衝擊對他來說實在太大了。「你早就知道了?」
「不錯,我跟城城、阿銘都知道。」
「那你為什麼不早說?」雷浩狂哮。
「為了達成她的願望,我們答應替她保守秘密。」
坦白說,那個時候雷浩只是在朋友的慫恿下,參加家扶中心的計劃,而且他還曾經為此後悔過,倒不是心疼那些錢,而是面對一個才念小學的女孩子,寫信的話題實在相當有限,他又沒什麼耐心,有時候只是敷衍了事。
等等,她曾經說過她的單戀……難道說當時她口中的「他」,就是……
「她之所以改變身份,也是為了行動方便。要是她亮出真實身份,光以她的學歷,雷家會讓她進來當女傭嗎?同理,她怕你認出她,這樣也可能讓她的苦心白費,所以迫不得已,她拜託現在坐牢的那個朋友幫她偽造身份。」
剛才形成的假設,加上衛亞洛的解說,讓雷浩死去的心再次復甦。
湘雲對「他」推崇備至,聽得出來她是出於真心。雷浩幾乎可以肯定她當時說的人就是自己。對於她的高度評價,他心裡既是興奮又感到心虛。
當時他還對「他」嫉妒不已。雷浩萬萬沒想到自己在無意中播下的一粒善意種子,竟會有這麼豐碩的收成,她挽救他免於沉淪,不也正是天理循環?
「她應該跟我說的啊!」他喃喃地說,「為什麼她都不告訴我?為什麼她都不辯解?只要她向我解釋清楚,我都會相信的啊!」
「當時令尊以『偽造文書罪』相逼,你如果是她,你會怎麼選擇?」
「那她為什麼要開口要求一千萬?為什麼她真的以這筆錢做條件交換?」雷浩對這一點不能釋懷。
「那是因為她真的需要這筆錢。」衛亞洛解釋,「我想你父親大概也沒告訴你,那家育幼院的土地要被地主收回,所以她才用自己的尊嚴交換這筆錢,讓育幼院度過難關。她絕對不是為了自己,因為在來此之前,小湘的命運已經被決定了,她在離開這裡之後即將前往的地方錢財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雷浩心中一震,起了不詳的預感,」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衛亞洛話梗在喉嚨,他不知道該怎麼跟老友說才適當。
「一切都已經太遲了,虎子,恐怕你再也見不到她了!」
「不!」雷浩一時氣血攻心,昏了過去。
「原來你就是雷總裁。」
雷浩在衛亞洛的陪同下,前往看守所探望被羈押的阿昆,希望能打聽到湘雲的下落。
自從湘雲離開雷家,就像一滴水消失在大海之中,遍尋不著。
他們曾去過育幼院,院長剛巧因為母親去世而回國。至於土地的事果然已經被解決,可見湘雲已將那張支票交給院長,院長才能放下孩子們安心回國省親。
院裡沒有湘雲的蹤影,也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
「莊先生,小湘……呃,我是指詠絮有沒有來探望過你?請問你知道她現在人在何處嗎?」雷浩掩飾不住心中的憂急。
阿昆打量了他好一會兒,不急不徐的開口:「我有義務要告訴你嗎?食你們雷家容不下她,將她趕走了,關我屁事!」
雷浩知道湘雲必定來探望過他,他才會知道這些事,也因此要代她出氣。
「我知道這全都是我的錯。」雷浩忍耐著,「現在我只想找到她,想她懺悔,我再也不會讓她離開我。」
阿昆實在按耐不住,「你這個該死的傢伙!虧她一直拿你當偶像,她愛了你整整超過十年,為了你放棄出國的機會,結果呢?她的好心換來的是什麼?滿心是傷,你可知道她在我們育幼園裡多有人緣?誰都拿她當寶貝、當女皇一樣看待。我恨不得殺了你!」
雷浩蒼白著臉,冷汗涔涔,一顆心像被利刃穿透。「我是該死!我現在只想贖罪,請你告訴我她現在人在何處,我發誓再也不會讓她受到任何傷害。」
阿昆哼了一聲,「我憑什麼相信你?我不知道,無可奉告。」
雷浩知道自己活該承受阿昆的嘲諷,所以他深吸了一口氣,依然維持前輩的態度。
「莊先生」你知道嗎?當時發生爭執的時候,我曾經給過她機會,只要她否認所有的罪名,我都願意相信她,我甚至以為她是被你唆使來行騙的。我希望她斷然否認跟你之間的關係,結果她還是不改口,堅持說你是她的好朋友。」
最後那一句話顯然讓阿昆深受震動,他愣了許久眼睛泛起霧氣。
「我明白了。」阿昆苦笑,「因為有我這麼不體面的朋友,所以你們就認為她的品德有問題。看來我的確也要負一點責任。」
「莊先生,我不是這個意思……」雷浩惟恐他鑽牛角尖,使誤會更深。
「你不必澄清什麼。」阿昆歎息,「你知道嗎?使徒彼得曾經在羅馬士兵面前否認他認識耶酥。但是我知道,詠絮不會這麼做,無論我做了多少錯事,她還是認我這個阿昆哥,她就是這麼善良又重情義的好女孩。」
雷浩的心不禁充滿憐惜的柔情,同時為了自己犯下的錯誤而更加痛悔。
「我想除了她改名換姓、隱瞞身份之外,其他的事情都沒有說謊。」阿昆繼續述說,「她的確一直靠半工半讀做過很多工作。她曾經說過,不同的工作可以接觸不同的人,可以瞭解他們的喜怒哀樂、明白他們的想法,這也是一門功課,可以鍛煉她的心智,將來好為廣大的人群服務。而她第一個服務的對象正是你,雷先生。」
「一切都是我的錯,莊先生,我不敢請求你的原諒,但是我真心想要彌補,請你告訴我她的消息,否則我……」他哽咽了,「我不知道我是否還能夠活得下去。」
阿昆沉默了一會兒,「這些年來我在江湖打滾,齷齪醜惡的事情見得多了,很多時候是身不由己,幾乎要墮落到萬劫不復的地步。雖然我從小在天主教育幼院長大,也受了洗,但是成年之後從來不敢踏進教堂一步。詠絮始終不放棄過我,她跟我約定,要我不殺人、不吸毒,她每次上教堂都會為我禱告。若不是她的這份信念與友誼,我早就橫死街頭了。」
雷浩的心裡感慨萬千,原來這世界並不是黑白分明,可以任意下結論、貼標籤的。比起阿昆,他父親雷震要更狡猾、卑鄙得多。
「對我來說」就算這整個世界都沉淪毀滅,詠絮的心靈絕對是最後一塊未受污染的淨土。」阿昆感慨地說,「雷先生,如果我告訴你她的下落,你要怎麼做?」
雷浩毫不遲疑,「我會以性命守護這快最後的淨土,我可以對著十字架發誓。」
阿昆眼睛注視著他,「我的刑期不算太長。如果你違背了誓言,再讓她負傷而逃,那麼就算要我拼上下半輩子,我也會追殺你到天涯海角。」
雷浩微微扯了一下嘴角,「你並不是唯一會這麼做的人。而且我會先切腹謝罪,不勞尊架親自動手。」
阿昆豪邁地笑起來,「好吧!我相信你這一次。」
於是他把詠絮的去向一五一十地告訴雷浩。雷浩聽完後臉色十分蒼白,多日來的心力交瘁讓他形銷骨立,連離開的步伐都顯得搖搖欲墜。
衛亞洛看見雷浩在警員的扶持下走出來,急忙迎上前去,「怎麼樣?他告訴你了嗎?」
「他是告訴我了,可是那裡門禁森嚴,我……」雷浩突然覺得腹部一陣痙攣,捂著肚子彎下身來,吐出一口鮮血。
「虎子!」
衛亞洛將雷浩扶到最近的椅子上坐下。
「虎子,你最好休養一陣子,其他的事情等你身體養好了再說。」
雷浩喘著氣,可以說是奄奄一息。
「不行,不能再拖下去了。」他連搖頭的動作都嫌吃力。
「你這樣子能去嗎?」衛亞洛對好友是既生氣又心疼,「別說是碰面,我看你連坐車撐到那邊都不可能。你還是好好休養,再說你不是要去眼科那裡拆繃帶嗎?等你眼睛看得見,再去找她不是更好?」
雷浩考慮了一下,終於點點頭,「你說得對,我還是等到那時候再去找她。」
小湘,你一定要等我,我很快就會去接你了。
「少爺,今天晚上你想吃什麼?」齊管家恭謹地問,「今天新來一位廚師,以前當過飯店的大廚,手藝很好,是老爺高薪聘來的。」
「盡量燉一些補品吧!我想快一點恢復體力。」
雷浩這幾天拚命吃下以前避之惟恐不及的補品,為的就是希望趕快恢復健康。
「少爺還是在房裡用餐嗎?」
「是的。」這麼做的理由是為了避開看到父親。
「少爺……」齊管家絞著雙手。
看到少爺鬱鬱寡歡,與老爺子失和,整日說不上一句話,在明白全部的真相之後,齊管家深深自責。
「還有什麼事?」
「少爺,請原諒我的多事,我不該報告老爺——」
雷浩舉手制止了他,「不用道歉,你不過是在盡一個管家的本分。」
「少爺,可是——」
「是我自己不好,我不該不分青紅皂白,是我太沒有判斷力。這跟你沒有關係。」雷浩平靜地說,「你下去吧!」
「是的。」
齊管家沒有想到少爺居然這麼體恤下人,這在以前是絕對不可能的。
他終於體認到湘雲對少爺的影響有多麼巨大、多麼深遠。
「你還真是轉性了。」門口傳來戲謔的笑聲。
「亞洛,你遲到了。」雷浩皺眉。
「離你去醫院的時間還早。」衛亞洛走到床邊,一屁股坐下來。「我是因為辦一件很重要的事,這也跟你有關。」
「喔?」
「我問你,拆掉繃帶以後,你睜開眼睛第一個想看到的人是誰?」
雷浩苦笑,「你是明知故問,但是現在已經不可能實現這個願望了。」
「我知道,但是為了彌補這個遺憾,我送你一樣好東西。」
接著一個硬硬的東西被塞到雷浩的手上。
雷浩用手撫摩,「這是相框嘛!咦,難道說……」他的手開始顫抖起來。
「沒錯,是她的相片,我在家裡的暗房用手洗的,還特地幫你放大喔!」衛亞洛笑著說,「那是有一次我來找你,看到她在庭院中洗衣服,剛好我又帶來了萊卡,一時技癢,就拿她當模特兒羅!」
雷浩將相框緊抱胸前,內心的感動難以言喻。「謝謝你,亞洛。」
「哥兒們謝什麼呢?趕快去醫院吧!」
衛亞洛扶著雷浩離開房間,慢慢走下樓梯,卻看見雷震與雷雅珊坐在客廳。
「伯父、大姐。」衛亞洛恭敬地喊了一聲。
雷震微微頷首,「你們要去醫院?」
「是的。我帶虎子去拆繃帶。」
「我跟你們一起去。」雷雅珊站起來,「我去拿皮包,等我一下。」她飛快地跑上樓。
客廳頓時陷入一片靜寂。
雷震幾度欲言又止,最後低聲問道:「需要我去嗎?」
「這不是什麼要緊的事,不必勞架。」雷浩終於開口了,神情淡漠。
衛亞洛以手肘頂頂他,悄聲說:「虎子,他是你父親別那麼沖嘛!」
雷震咳了兩聲,「我是你父親,關心你沒什麼不對吧?」
「擔當不起。」
「我知道你記恨我。」雷震提高了聲音,「我那麼做是為了你好!」
「不是為了我,是為了你另一個兒子。」
「另一個兒子?」
「漢陽才是你的寶貝兒子。」雷浩冷冷地回答。
「你……」雷震氣結,「真是氣死我了!」
「那你還是趕快離開吧,省得你看了我就生氣。」
雷震賭氣,「兒子居然趕老子走!好,我明天就走,省得在這裡受你的閒氣。」
雷浩還想再說什麼,雷雅珊已經跑下樓。
「我們走羅!爸,晚上我們可能很晚才回來。」她面帶笑容。
「這是為什麼?」雷浩問。
「我請吃大餐,替你慶祝啊!亞洛當陪客。」她拍拍弟弟的肩膀,「走吧!」
他們三人離去之時,衛亞洛瞥見雷震臉上驟然浮現落寞的神情。
「護士小姐,請把燈光關掉一半。雷先生,慢慢睜開眼睛,剛開始可能有一點模糊,無法適應現在的亮度,所以不要睜得太快。」醫生一面拆掉眼睛上的繃帶,一面殷殷叮囑。
等到雷浩眼睛上最後的紗布被拿走之後,他眨眨久未活動的眼皮,還真是有些沉重。
光線果然很強,但是已經可以看到光了!他緩緩撐開眼皮,剛開始是一片模糊,慢慢對準焦距了。
雷浩看到醫生下半身的白袍,接著低下頭,視線移到手中一直拿著不放的相框。
他屏住了呼吸。
照片中湘雲摘下了眼鏡、接開髮辮,秀髮迎風飛揚,巧笑倩兮。
衛亞洛果真不愧是攝影大師。他捕捉住光影,以及那一份律動之美。
老天!她真的美極了!雷浩凝視很久,衛亞洛跟雷雅珊擔心地上前。
「虎子,你還好吧?」
雷浩抬起頭來,臉上神情是既悲且喜,複雜難辨。
「我看見了!我終於看見她了!」他喃喃自語。
「恭喜你,虎子,你終於復明瞭。」衛亞洛歡呼。
可是雷浩卻像呆了一樣,沒有一絲一毫的欣喜,反而扭曲了臉孔,似乎痛苦難當。
「虎子,你怎麼了?」雷雅珊發現他的不對勁。
「雷先生,你不舒服嗎?」醫生急忙上前。
他昏了過去。
「虎子,你真是嚇死我們了!」雷雅珊抱怨了一句。
雷浩醒來之後,醫生診斷沒事,於是他們離開醫院,按原訂計劃前往餐廳。
衛亞洛看到雷浩心事重重地拿著相框,一下子撫摩,一下子又抱在胸前,神情非常不安。
「虎子,你怎麼了?怎麼一直魂不守舍?這照片有問題嗎?」
他們點的食物很快被送上來了。
「不是,是我的問題。」
「我看到這張相片,感覺很不真實。」
「怎麼會呢?」衛亞洛指著他手裡的照片,「我沒有用柔焦,而且是近距離拍攝,又是正面,怎麼會不真實?」
雷雅珊有些明白,「你的意思是,小湘的相貌不符合你的想像,讓你失望了。」
「不不不!」雷浩連忙否認,「我一點都不失望,她甚至遠比我想像的要美得多了,但這反而加重了不真實感。」
「你是說她美得不近真實?」衛亞洛問。
「也不是這個理由。」雷浩試圖釐清,「我的意思是,你們都見過她本人,所以一看到這張照片可以毫不遲疑得指出這是小湘。可是我的記憶全來自她的聲音、她的氣味,甚至身體的碰觸。而我腦海中找不到相關的記憶和這張照片相比對,無法對這張照片產生共鳴,因此我覺得很不真實。」
「這我可以理解,但是有嚴重到會讓你昏倒的地步嗎?」衛亞洛不解。
「是有那麼嚴重。我看了這張照片才明白,我手上沒有任何可以證明她曾經存在我身邊的『證據』。而過去『白詠絮』寫給我的信可能也找不回來了。」雷浩神色黯然,「萬一她不肯回到我身邊,我連能夠代表她的紀念物都沒有,我的心還有什麼可以寄托?」
衛亞洛瞭解了,「這就好像她不曾存在過。」
「是啊!所以我感到恐懼。」雷浩抬起頭來,「我第一次這麼害怕。」
「但是我們都記得她,不是嗎?」雷雅珊試圖鼓勵他,「我們都是人證啊!」
「那是你們的記憶,不是我的。」
大家都黯然了。
台中聖德蘭女子修道院
衛亞洛在會客室裡焦急地踱步,已經等了三十分鐘,怎麼接待的修女一去就沒有消息?
當衛亞洛聽到門打開的聲音,整個人幾乎跳了起來,他按下口袋了的錄音機,迅速地轉過身去。
一見到預期中想見的人,他張大了眼睛,像是被點了穴道,動也不動。
「衛先生,好久不見。」她的聲音依然悅耳、依然輕柔。
她比他記憶中的更高貴、更輕靈、更幽雅,也更美了。純白色修女袍將她襯托得更加神秘,彷彿整個人都散發出聖潔柔和的光輝。
她的活潑嬌俏已經被安寧恬靜所取代,看不出「史湘雲」的一絲痕跡。
在那一瞬間,衛亞洛知道,此行恐怕是徒勞無功的了。
「真的好久不見,小湘。」他無法形容此刻心中的情緒有多複雜、多麼感慨萬千。
「小湘已經消失了,衛先生。」她走到他面前,「請叫我白修女。」
「我現在還沒有辦法接受你的新身份。」衛亞洛搖搖頭。
「不管接不接受,這都已經是事實了。」她手指著沙發,「請坐。」
兩個人面對面坐下,衛亞洛還是沒有擺脫震驚,直直地打量著她。
「我們找了你好久,你竟然沒有去原來院長介紹你去的那一家修道院。」
詠絮輕輕一笑,「這裡也是院長熟識的,還不錯。」
「你最近過得還好嗎?」
詠絮點點頭,「我很好,每天時間都被功課跟工作排滿了,生活很規律。」
「心情呢?」衛亞洛不放鬆的追問。
「很平靜、很安詳,充滿喜樂。」詠絮淡淡地回答。衛亞洛緊緊盯著她。如果她的心靈曾經受過重創,至少現在她掩飾得很好。
「為什麼?」這句簡單的問話每個字都宛若有千金重。
「因為心安,因為無愧。」她回答得輕鬆自在。
「我不相信你真的放得下。」衛亞洛忍不住提高聲音,「正如同虎子一樣,他現在陷入水深火熱的煉獄中,身心都受到痛苦的煎熬。」
「對他欺騙所造成的傷害,我很抱歉。」她輕聲說,「我真的不想這樣傷害他,我應該早點抽身,或許他就不會這麼難受了。」
「你以為他在恨你嗎?他是為了失去你而心碎。」
詠絮的臉色便得蒼白,「不!他不會的。他是那種痛恨欺騙的人,他一定是為了恨我而覺得痛苦。」
「小湘,你到現在還不明白虎子對你的感情放得有多深嗎?」
詠絮靜靜地凝視他。
「他現在不去工作,每天把自己關在房間了發呆,不吃安眠藥根本沒有辦法睡著。即使如此,每天早上他還是狂喊著你的名字醒過來。天天都是如此。」
她垂下了頭,保持沉默。
「小湘,他現在已經像一具行屍走肉,沒有靈魂、沒有思想、沒有希望、沒有生命。」
氣氛一時之間顯得凝重,衛亞洛緊緊盯著她,注意著她的表情變化。
她終於開口,時間會沖淡一切,他會再次遺忘我的,那時他就會恢復成原來的他了。」
「你以為他忘得了你嗎?」衛亞洛歎息一聲,「如果這是為了上一次他忘記你的懲罰,這對他也太殘忍了。」
詠絮別過頭去,「這不是懲罰。早在進雷家之前我就發過誓願,要終身服侍神。你也早就直就知道,我在神的面前發過誓要一輩子貧窮、一輩子避絕男人,所以我們注定此生無緣。」
「但是你沒有把『愛情『算計進去。」衛亞洛質問,「你以為這是說給就給、說收就收這麼簡單嗎?」
「衛先生,」詠絮轉過頭,淡淡地微笑,「你可知道小湘是如何被趕出來的?你認為她還有顏面、還有立場回去嗎?」
那是一場任何人都難以忍受的羞辱,衛亞洛明白這一點,所以那時他才忍不住揍了雷浩一拳。
他沉默了一會兒,「所以你不肯原諒他?」
「不!我原諒他,並且很感謝他。」她的明眸如盈盈秋水,「多謝他毅然斬斷了我們之間的情分,如今我可以毫無牽掛、問心無愧地離開萬丈紅塵。」
「你的確是問心無愧,但是你真的狠得下心不見他?」衛亞洛緊迫盯人。
「狠心?」她臉上浮現一絲嘲諷,「是他說過不想再見到我的。」
「你明知那是他一時喪失理智的氣話。」衛亞洛不死心得勸說,「至少見他一面。」
「見面又有何益?」她的眼光停駐在他臉上。
「你根本就忘不了他,對不對?」
詠絮閉了閉眼睛,再次睜開,裡面盛滿了複雜的情緒。
「我會努力。」她終於說。
「你不能一走了之。」
「他已經不再需要小湘,所以小湘可以功成身退。」
「是小湘把他治好的,如果他對你沒有絲毫情義,他就是個大混蛋。」衛亞洛忿忿不平。
「衛先生,他現在恢復了視力,已經跟正常人一般。」詠絮輕輕一笑,「小湘是治好他的良藥,但是一個健康正常的人就不會再需要藥物了,不是嗎?」
衛亞洛凝視這個冰雪聰明的女子,「你明明知道自己的影響力,他絕對戒不掉你。」
「說得好像是海洛因。」她並未喪失幽默感。
「是啊!一旦習慣了你,這癮頭是一輩子都戒不掉了。」
她陷入了沉思,「時間會沖淡一切,到時候他會過自己的生活,而我們都會慶幸現在所做的決定。」
「小湘,他需要你。」
「他可以再找一個廚子。」
「他需要有人跟他拌嘴、常常刺激他振作精神。」
「他有你們這些朋友。」
「他需要的是溫柔慰藉。」
「他可以娶一個妻子,我會祝福他。」詠絮靜靜地注視衛亞洛,「而我終身都是上帝的僕人。我有我的夢想,希望將來有一天能夠前往那些還有戰亂、貧窮和饑荒的地方,盡我所能地幫助那些需要的人。這是神的旨意,也是我的使命。」
衛亞洛從她聖潔美麗的小臉上看到了堅決和義無返顧。
他緘默了許久,伸手到口袋裡按掉錄音機。
「你居然錄下我們的對話?」詠絮吃了一驚。
「虎子說,無論如何他都想再聽聽你的聲音。」
詠絮垂下頭。
「你既然心意已決,我也不在多說什麼。」他的目光緊緊地逡巡她的星眸,「不過我有一件事我一定要說明白。」
詠絮察覺到他的緊張,當她抬頭看到他的神情,不由自主地睜大了眼睛。
「我的理智要我盡一切力量想辦法勸你回到虎子身邊。」他的話字字鏗鏘有力,「但是我的感情卻樂見你避世絕俗,穿上這一身修女袍。因為這代表你不屬於任何人。」
詠絮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她看見衛亞洛深幽的黑眸中充滿了熾熱的傾慕、深沉的愛戀,以及絕望的痛苦。她的腦子不能運作。
「衛先生……」
「我希望能夠聽到你叫我一聲亞洛。」他苦澀地笑,「我一直嫉妒虎子的好運,為什麼是他而不是我?為什麼要在我已經全然相信世間沒有值得我傾心的女子之後,卻讓你出現在我面前?為什麼唯一一個讓我心甘情願放棄漂泊、想要安定靠岸的港口沒有容得下我的碼頭?」
「我……」詠絮咬緊了下唇,心中漲滿不忍、酸楚和憐惜的情緒。這麼一個出色的男人,任何得到他如此真情相待的女人都是不可多得的幸運。
她何德何能能夠得到這一份無價的真情,只能說她沒有這個福分吧!
「當我得知你受到屈辱離開雷家,我狠狠地給了虎子一拳。」他悠悠地說,「因為我無緣得到的福分,他竟然不懂得好好珍惜,我真實氣得恨不得打死他。我甚至慶幸他失去你,這樣至少可以稍稍減輕我的嫉妒之苦。」
詠絮不禁動容,他還忍著痛苦幫忙好友來說情,這種情操跟氣度不是一般人能擁有的。
衛亞洛深深地凝視她,原來能夠釋放壓抑多時的情感竟是一件這麼痛快的事。
「或許正因為我有這份私心,所以在這個故事裡,我注定是男配角,畢竟我不夠光明磊落。」
詠絮注視他,良久,她微笑起來。
「聽到你這一番話,除了感動,我實在找不出更適當的話來形容此刻的心情。」她美麗的雙眸盛滿了溫柔,「我很榮幸,真的!是我沒有這個福分,希望你原諒我。」
衛亞洛被她的似水柔情折倒了,「不!小湘,我不能原諒的是老天,我知道你的心只能交給一個人,所以我沒有任何機會。我恨為什麼我不是虎子,我——」
「如果你是他,我想,也許我要離開是更加困難。」
她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眼中閃過一絲頑皮,「感謝上帝,還好他不是你。」
衛亞洛定定地注視她。這個奇妙的小女人啊!總是有辦法弭平人心中的不平之氣,縫合受傷的心。
儘管仍有濃得化不開的失落,但是知道自己在她心中有著這樣的評價、佔有一席之地,他也已經釋然。
「謝謝你,小湘。」他沙啞地道謝,「雖然我知道是謊話,但是聽起來仍然受用。」
「我可是出家人哪!出家人是不打誑語的。」
兩個人靜靜地注視著對方,一切心意都在目光中得到交流。
最後衛亞洛打破沉默,「也許我們今生再也不會見面。可否答應我最後一個要求?」
「請說。」
「送我到門口。」詠絮思索了一會兒,輕輕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