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無名為探尋容君緋下落,特地到「清涼寺」求見元空大師。
元空大師一見到他,開口便說:「龍施主是來找容姑娘的吧。」
「正是。」龍無名喜道。
元空大師一笑,請他坐下。「容姑娘要老納說一個故事給施主聽。」
「什麼故事?」龍無名劍眉一軒。
元空大師上了一杯茶給他,自己也清閒地落坐。「禪宗裡頭,有這麼一個故事。故事是說有這麼一個人,有天!讓猛虎給遇著了。他一見猛虎,拔腿就跑,猛虎在後頭追著追著,他前面無路,就一個懸崖。他這麼一摔,掉了下去。好在他手上攀到了一把籐,一時半刻沒有摔死。老虎在上頭咆哮著,下面則是深不可測。這時,他眼前剛好見著一顆果子,他一笑,就把果子搞來吃了。」
元空大師說完之後,兩人沈靜了好一會兒,龍無名才不大確定地問道:「這故事完了?」
「完了。」元空大師點頭,還飲啜了」口茶。
龍無名眉心一錯。「這跟容妹有什麼關係?」
元空大師笑著反問:「是容姑娘要老納說的,龍施主以為這和容姑娘有什麼關係嗎?」
龍無名想了片刻,霍然彈起。「這故事又有猛虎,又有懸崖,難道說容妹遇到危險了?」
元空愣了下,朗聲笑出。「龍施主多慮了,這是禪宗故事,不是預言。」
龍無名看了元空大師一眼,心中暗咒,這禪宗還真是纏人,話不挑明了說,讓誰能瞭解呢?
元空清湛的目光與他相對,還露了一臉慈祥的笑。
龍無名按下性子坐下,良久才說道:「我素不近佛,實在難解禪理,還請大師指點一二。」
元空大師一笑。「那人的處境是前有猛虎,下臨懸崖。龍施主以為自身的處境,比起那人如何?」
「在下以為自身處境,與那一人並無不同。」龍無名坦言。
元空大師慈目含笑。「可請施主告訴我,處於此情此境之中,龍施主當下此刻的心境或想法為何嗎?」
龍無名忖了下,也不隱瞞說道:「在下是既得抗猛虎,又得防墜淵。」
元空大師正色,一問。「那施主可看得到眼前的果子?!」
他這一問,如當頭棒喝,龍無名恍然大悟。「大師所說的果子,難道是指容妹?」
「阿彌陀佛。」元空大師雙手合十。「正因為施主眼前只有猛虎、只有深淵,才會辜負了容姑娘啊!」
「龍無名明白了。」龍無名雙手合十禮敬。「龍無名既然已經明瞭容妹的意思,還請大師指點容妹的去處。」
「容姑娘只要老納說故事,可沒告知老袖她的去處。」
龍無名心底失望,忍不住喟歎。「她何苦這樣作弄我?」
「老納大膽說上一句。」元空大師道。「大凡得來容易的東西,都不容易為人們所珍惜。容姑娘對龍施主可謂用心良苦,偏偏龍施主並不領情,她失望之下,才會出難題給龍施主,以確定龍施主對她的心意。」
龍無名一笑。「大師是世外之人,不想於紅塵情愛之事,倒也清楚瞭然。」
「這……」元空大師面上微有窘態。
龍無名趕緊說道:「龍無名無禮,言語有失,還請大師見諒。」
「不會、不會。」元空大師很快就恢復了笑容。「既然龍施主已經來訪,老納再多說一言,龍施主可莫嫌老納多語。」
龍無名自覺先前言語魯莽,特地耐下性子說道:「請大師開示。」
元空大師正色道:「彌天的過,當不過一個悔字。施主以往不論有什麼樣的過,只要發心懺悔,皆可贖罪。」
龍無名不置可否地笑起。「容妹必然早就料到我會來找大師,我想,她也是要我藉這個機會與大師多加親近。大師的言語,我會記在心中。」
「佛渡有緣人。」元空大師明白這句話,還是沒能渡化他,釋懷一笑。「老納與龍施主緣分不深,不能渡化龍施主。龍施主的緣分是在容姑娘那裡,還是快些去尋容姑娘吧。」
「龍無名就不打擾了。」龍無名起身拜別。
***
容君緋舉目無親,龍無名料定她能去的地方必然不多,因此轉往「留香樓」去。一入「留香樓」便急急地進入水雲的房間。
「喲!」水雲千嬌百媚地起身迎他。「這不是我們龍幫主嗎?怎麼大白天的,就念起奴家來了。」
「容妹來過沒有?」龍無名劈頭就問。
水雲軟哼一聲。「幫主,奴家膽子小,您這麼大聲,奴家可什麼都記不住了。」
龍無名今天著實受夠氣了,聽她這麼一說,料定她一定知道,又不願接受逼問,他只得憤而轉往椅子上坐下。
「不要生氣嘛!」水雲款步移來,媚眼勾笑。「奴家這就想起來了。」她撫著他那張俊容,往他腿上一坐。
水雲貼上龍無名的時候,他猛然想起一件事,霍地一把推開她。
「唉喲!」水雲被推到地上,她狼狽起身,恨聲指著他。「你這是做什麼啊?你當奴家是麻瘋病人啊?!」
「我不是這意思。」龍無名耐下性子哄她,對她釋出歉意。
水雲往椅子上一坐,翻眼瞅他。「奴家要你道歉。」
龍無名看她咄咄逼人,轉過頭去。
水雲一手在桌上敲著。「你要不道歉,就別想聽到你那個容妹的下落。」
龍無名俊容鐵青,咬緊了牙。
要不是為了信守不抱別的女人的承諾,他也不會出手推水雲;要不是為了打聽容君緋的下落,他何須受制於水雲。他真的是欠她欠得夠多了,要這樣還她。
「對不起。」龍無名無奈地吐。
水雲沒想到心高氣做的龍無名真的就這麼跟她道歉。她抿了一下唇,而後轉出一抹笑,攏了攏頭髮說道:「大聲點,聽不清楚。」
龍無名深深一歎,有感而發。「我現在才知道不管哪種女人都會生氣的,只是底限不同;而且女人一旦生氣之後,那是至死方休。所以只要對方是女人,都千千萬萬不能惹怒。」
「真是不錯。」水雲嫣然一笑。「沒想到你現在對姑娘家,總算是開始有些瞭解了。說說,你能為容姑娘做到什麼?」
「她開口的事情,我有沒做到的嗎?」龍無名陷入思忖之中,想起昨天與容君緋的對話。
那時,她要他好好地重新過日子。
「我會放下屠刀吧。」他喃喃道,回神看著水雲。「容妹要你問我的問題,就是這一個嗎?」
「喔。」水雲逸了抹笑。「不是的,那是奴家個人好奇的。」
她想知道,他對她的情,重到什麼樣的地步了。聽到答案之後,她有些後悔,後悔不該問的。問到了,只是讓自己更傷心了。
龍無名見被她耍了,氣得別過頭去。
水雲把坐椅拉近了他。「你去過『清涼寺』了吧?」
龍無名看著她。「這是容妹要你問的了?」
「喲。」水雲嘴一扁。「不是,就不能回答了嗎?」
「我說過,我們之間不涉及情感的,所以我不想說太多的私事。」這是龍無名的有情,也是他的無情。
水雲斜睇著他。「很抱歉,你的事情,我不巧都從容姑娘那裡知道了。」她看著他,真是又愛又恨。「哪,這是她要我問你的。」
「嗯。」龍無名點頭。「我去過『清涼寺』了。」
「已經有了領悟了。」水雲懶懶問他。
「嗯。我明白她的意思了,她是想要……」
「不用說了。」水雲一口截了他的話。「你跟容姑娘報告就好,我可沒有心思聽。她說,若你有了領悟了,她就可以讓我再跟你說,她人在哪。」
「她在哪裡?」龍無名急問。
水雲見他急了,也不作弄他了,說道:「她在你本來要她去的地方。」
「她去找七王爺了。」龍無名暗叫糟,轉身要走。
「喂。」水雲一把先拉住他的手。「你聽好,這世上的事情,大概都是同類相聚為多。老鴇就跟龜公湊,你這浪子呢,合當跟奴家這妓女才是。不過,若真是如此,奴家早入了龍府的門,那容姑娘也該上人家七王爺的花轎。情感這件事,就是這樣,是不是同類,不重要;看對眼了,才重要。你既然有了領悟,這次可得好好說話,別再把人氣跑了。」
龍無名看著她,一展笑,誠心地對她說道:「謝謝。」
水雲未曾聽她說過一聲謝,楞了下,反推他走。「你走吧!」
望著他消失的背影,水雲一歎。
女人哪,要求的,真的不多,一句「謝謝」,竟也讓人盈懷了。
***
秦淮河上,畫舫穿梭不絕,歌舞樂聲不斷。
容君緋步出船艙,悠遠的目光遞向河面,一雙水眸不自覺生了氤氳。
「你在等龍無名。」朱哲麾自她身後轉出。
「王爺……」容君緋倉皇地眨動羽睫。
朱哲麾凝看著她,輕輕揩過她的眼角。「你有傷心事?」
容君緋對他一笑。「王爺是我見過最好的男子,可是他卻是叫我最掛懷的男子,這就是讓我傷心的事。」
「唉。」朱哲麾一歎。「我不明白,你對他是父女之情、兄妹之義,還是男女綺思。不是我要壞你的姻緣,只是照我看來,你與他實在不搭配。」
「我也不明白。」容君緋的答案,出乎他意料之外。
「啊?!」朱哲麾吃了一驚。
「不只是你覺得我與他不搭配,就是他,心裡也是這麼想。我初時聽了他的話,又惱又怒,可是現在我也開始想了,什麼是配、什麼是不配?什麼是喜歡、什麼是情愛?我從沒想過這件事情,我從小就跟他一起,目光追隨的、心裡想著的,就只有他這麼一個男子而已。」容君緋驀然一笑。「我等著長大好像就是為了等著可以嫁他了。他一再不願意娶我,與我一再想要嫁他,原來都是個癡字、都是個執字。」
「那你現在是否想清楚了,覺得不該嫁他?」朱哲麾眼睛一亮,重新燃起希望。
容君緋淡浮一抹笑。「想清楚之後,再結連理的,是否可保永結同心,廝守終身?!」
「這……」朱哲麾答不上來。
容君緋再問:「現在情深義重的,往後必然不離不棄,相約自首嗎?」
「我沒聽過哪個姑娘問過這樣的問題。」朱哲麾苦笑。
容君緋悠悠地說:「我相信緣分,甚至覺得我與他必是宿世的緣分,才會在他身邊這麼多年。至於我對他是什麼樣的情,其實我弄不明白,而且還是越想越不明白的。但是我戀慕他、心疼他、不捨他,為他哭、為他笑,七情六慾全繫在他身上,卻是不爭的事。」
「唉,看來你們是有緣人,也是有情人,該當終成眷屬的。」有些不甘、有些不捨,可是他是誠心祝福。
「我與他有緣、有情,可我們兩個也不必然有未來的。兩個人要有未來,除了緣分、情分,還得福分哪。我這麼越想,就越能明白他的害怕。」她以前太不去顧慮他的害怕了。
朱哲麾道:「那你自己害怕了嗎?」
容君緋一笑。「成親是兩個人的事情,不是我說了不怕就算數的,還得他不怕才行。王爺,我可以求您一件事情嗎?」
朱哲麾無奈地笑。「我最想聽到的話,是你跟我說,求我娶你呢。」
容君緋臉上微透紅。「王爺……」
朱哲麾朗聲一笑。「說吧。」手一伸,攬住她的肩。
對於她,他知道他是不能貪求的,但是至少在她這一個請求中,她是在他懷中的。
***
朱哲麾一直在「清涼寺」中借宿,龍無名聽說容君緋去找朱哲麾,急急再回「清涼寺」。到了「清涼寺」的時候,他才從朱哲麾的下人處,得知他早就坐船去游河了。
龍無名馬不停蹄,再奔往碼頭,改換小舟,尋找朱哲麾。暮靄沈沈,河面上已經有幾艘船,點起燈火。
好在他向來熟悉各船的來歷,才能找出朱哲麾所借的船。
「王爺。」他一眼見朱哲麾在甲板上,加快劃了小舟過去。
「你來了。」朱哲麾對他一笑。
「容妹呢?」龍無名問。
朱哲麾「啪」地一聲,揚開扇子。「她已經不在這裡了。」
「又不在了?!」龍無名折騰一天,耐心已快磨蝕殆盡。
朱哲麾優雅地揮動摺扇。「她說,讓我問你幾個問題,你若答得讓我滿意,就讓我告訴你,她的下落。」
「容妹怎麼這麼多問題?」龍無名只覺得快瘋了。
朱哲麾覷了他一眼。「之前,不是你自己擔心你們兩個『問題』太多,不敢娶她嗎?她現在問幾個『問題』也是應該的。」
龍無名深吸一口氣,平穩心緒。「還請王爺見告。」
朱哲麾不客氣地問:「說真的,她跟著我,比跟著你強,你拿什麼保障她終身富貴無虞?」
龍無名被他的態度激起敵意,淡淡地說:「終身富貴無虞,並不是容妹所求。」
「她是個姑娘,可以不怕跟你吃苦;但你是個男人,可以讓她吃苦嗎?」朱哲麾高傲地抬起下頦。「更何況,你是江湖草莽,生死漂泊,一個沒處理好,就鋃鐺入獄了。」
「我先前也是這麼想。」龍無名挺直脊柱,話鋒一轉。「不過,我仔細想想,這世上之事,風雲變換,乾坤莫測。今朝富貴,不保明朝安樂。江湖草莽如是,皇家貴胄,亦恐怕……」
朱哲麾眉峰一飛,大聲喝道:「大膽!」
龍無名雙手抱拳,面無懼色。「王爺大膽問,在下只好大膽回答。」
「什麼叫我大膽問?」朱哲麾哼了一聲。
「古人有云:『生死由命,富貴在天』。王爺問的是生死,問的是富貴。這兩件事,皆有命數,皆由天定,人可追求,但是人不可控制。」龍無名一笑。「王爺要問這兩件事,不是問得大膽了嗎?」
「好一張嘴。」朱哲麾讓他說得啞口無言,只得憤而轉過頭,丟下這麼一句話。
「王爺誤會了。在下好的,不是一張嘴,而是一片心。」龍無名拱手。「還請王爺成全,在下對容妹的一片心,告知在下,容妹的去處。」
朱哲麾擰眉,轉頭。「你先前不是要我娶她的嗎?如今,也不過是一、兩天的事情,你就要我成全你,你這不會變得太快了嗎?」
「對於容妹的心意,我不曾變過,我期盼的都是她能快樂。」龍無名坦承相告。「實不想瞞,我曾與容妹惡吵過一番,又經過這一天的波折之後,我省悟許多。我想,我的方法是要變的。」
朱哲麾聽他一番話,說得誠懇,心一軟,轉了態度。「你們兩個啊——」他用摺扇指著龍無名。「彼此既然有意,就實在不該把我托了下去。尤其是你,前日語帶威脅,要我好好對待容姑娘;今天又一番誠懇,要我把容姑娘的去處告知,拱手相讓。你這不是荒謬嗎?」
龍無名窘對上他。「王爺大人大量,還請玉成。」
「我問你。」朱哲麾翻眼覷他。「往後我要是聽容姑娘哭訴你的不是,我是不是也可以同樣對你不客氣?」
龍無名抬眸,說道:「敢問,王爺這是以情敵的身份,還是以王爺的身份說這句話。」
朱哲麾眉頭一皺。「這有什麼差嗎?」
「是都沒有差。」龍無名忽地」笑。「王爺以情敵的身份插手,我自然是可以置之不理;若王爺以王爺的身份威脅,干預他人私務家事,那我也不知道該從何理會起。」
朱哲麾的扇子,「啪」地收起。「好一個膽大妄為的龍無名啊!」他實在是氣他,偏偏那一身氣魄,也是教他心下佩服。
龍無名揚笑,拱手道:「若不是一個深明事理的七王爺,怎麼會有一個膽大妄為的龍無名。」
「罷了、罷了。」朱哲麾扇著扇子,消一身火氣。「我跟你說吧,我已經認容姑娘為義妹,我是以義兄的身份為她說話,往後你要是娶了她,得跟著叫我一聲大哥。」
龍無名一喜。「容妹的去處,還請大哥見告。」
「服了你了。」朱哲麾終於露笑。「從頭到尾,都沒忘了容妹這件事。算了,成全你了。她要我跟你說,她現在是在她最想在的地方。」
「她回家了?!」龍無名懊惱一聲。
他怎麼就沒想到,她終究要回家的呢?!
兜兜轉轉了一圈,只有家,才是這兩個人永遠的歸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