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波第三次低頭查看手中的紙條,上頭只有地址,偏偏正好是眼前這Pub。
那前衛小姐不是說要送到那個Joe的家裡嗎?
沒辦法,她硬著頭皮來到Pub門口,一名虎背熊腰的「把關人」頭也沒抬,把手掌向上伸出來。
「三百。」
「呃,我是送花的。請問……Joe在不在?」
那大漢終於抬起頭來,才瞟了她一眼,眼光立即轉為猥瑣。
「哎喲,直接送花上門啊?很少人知道我們老闆是誰,妳怎麼知道的?」
本來不知道Joe就是老闆,你說我才知道的!曉波暗暗翻白眼。用這種人把關很遜喔!
「我是花店派來的。」
「花店半夜還開啊?」那人站起來,往前踏一步,「花店小妹也太辣了吧?」
曉波自動退一步,「我們老闆叫我送來給Joe的,他到底在不在?」她順道把花店的名片「丟」到那人手上。
那人研究了一下名片,才不情不願地站開。「那小姐啊,等一下送了花就沒事了吧?」問得鹹答答的。
這Pub有沒有後門啊?或逃生門?「有!有事!我還要趕回店裡,不然我老闆會找人的!」說完立刻往裡頭擠去。
媽呀,還真擠,為什麼半夜了還這麼多人?
她把至少一公斤重的超級花束高舉過頭,才不會被扭著身體的舞客們擠壞了花。
這麼晚了還在運動,不累啊?
她好不容易擠到吧檯前,音樂震耳欲聾,她大聲吼:「Joe在哪裡?我找Joe!我是花店來的!我要送花!」
兩名酒保本來忙得團團轉,聽到Joe這個字,同時轉過頭來看她。
只見他們兩個竊竊私語,其中一個染金髮的開口,「妳把花放著,我們會送到他手上。」
「不行!」曉波搖頭,「顧客說要直接送到他手上,我們老闆也交代的!」
送花是要本人簽收的,這兩個人到底有沒有收過花啊?
另一個長髮的頭上戴著耳機,他在腰間按了按,就對著耳機小聲說起來。
音樂實在太吵了,她根本聽不見那人在說什麼,他開始上上下下打量她,像是對她的企圖不甚確定。
送個花而已,怎麼好像懷疑她送的是包裹炸彈?
「好了!Joe說妳可以上去!」金髮酒保終於大聲說。
長髮的離開吧檯,顯然要親自帶她去。曉波跟得一顆心不安地跳。
吧檯這麼忙,那酒保沒必要分身帶路吧?跟她說怎麼走不就得了?而且……他不會是騙她,要把她帶到後面的什麼小房間裡吧?
但他帶她到電梯前,勾起食指,比了數字7。
咦?這種比法……她只在美國看過。而且那人怎麼都不開口?
雖然很奇怪,見那人被關在電梯外,曉波還是鬆了口氣,但當電梯直升七樓,她又緊張起來了。
她怎麼那麼笨,隻身跑到男人的住處,還是在這麼晚的時候?
各種社會新聞頭條忽然在她腦中閃過,越想就越發汗,手上的花束也抖個不停。
電梯門悄然無聲地打開了,眼前一片漆黑。樓下打暗加彩的特殊照明已經夠暗了,這裡卻連燈也沒開。
她被騙了!一定是被騙了──
「就知道不可能是巧合。」身邊突然傳來低沉而熟悉的男聲。
「啊──」她尖叫,急急側身,一束花用力朝那聲音來源打下去,中途被有效攔截。
他低笑,很像她這幾天在夢中聽到的那種,「送我這麼貴的花,打壞太可惜了吧?」
「才不是我要送的!是……」
還沒說完,她驚恐地發現,她又、又、又……被抱住了!
他把花束連她的手舉高。另一隻手臂強而有力地擁她入懷。
兩個人的身高很不配,他乾脆把她抱離地。
「放……放開我!」她大叫。「真的不是我送的!是一位小姐,她上禮拜也送你一束,是香水玫瑰、百合和至少八種花,記不記得?」
他頓了一下,「是有這麼一束花,那又是她送的了?叫什麼名字?」
他怎麼連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虧人家還費心送花!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是我們老闆招呼的!我只是來送花的,你快放手!」
「身份解決了,動機還沒有,」他低頭在她耳邊吹氣,把她嚇得一動也不敢動,耳朵莫名其妙地發燙,「上次被妳跟蹤,這次還找到家裡來了,妳說,是不是太巧了一點?」
「我怎麼知道?!」她是老天爺玩笑下的無辜受害者!「你以為我很喜歡來啊?你根本就是……」
不敢直接對瘋子說他是瘋子,她只好踩煞車。
「就是什麼?」他閒閒地用鼻尖摩挲她的太陽穴。「上次妳真的不知道我是誰,但這次可不同,我已經告訴妳了。」
「我才不信!」她開始掙扎,離地的腳用力踢他的小腿,他悶哼一聲,卻沒有放手。「那個……那個人早就……」
她還是說不出那個字,也說不出他的名字,總覺得一說出來,就會有很恐怖的事發生。
「要不要我唱一下歌來證明?」
「不!不要!」她馬上說,「不管你是誰,都不關我的事,你簽一下名我就走!」
「咦?不相信的話,要我的簽名幹嘛?」他語氣中的懷疑又起。
「廢話!」曉波已經被搞得顧不得禮貌,「你不簽收,我怎麼跟老闆交代?」
「原來如此。」他稍稍放鬆擁抱,讓她下地,但她還是脫不開身。
有那麼半晌,兩個人都沒出聲,他熱熱的懷抱讓她越來越有……舒服的感覺。
「你到底……是人是鬼?」曉波終於脫口而出,這是她最大的疑問。
他笑了,「沒有鬼會像我這麼『疑神疑鬼』吧?」
「可是你早就死……」她啪地一聲摀住嘴。
他聳肩,「換了身份而已。」
天下有這種事?她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現在眼睛適應了黑暗,就著窗口透入的月光,看到眼前的門敞開,裡頭是──空無一物!
不,地上鼓起來的……好像是睡袋,旁邊的袋子……裝了幾瓶礦泉水?
這真的是他家?
「你……你先放手啦!」眼前的一切已經夠怪異的了,再抱下去,她腿都會軟了。
「為什麼?」
她真的會被氣到內出血!「你這個人到底怎麼搞的?!裝死就算了,還老吃女人豆腐!你是不是搞上誰的女人被追殺,才不得不裝死躲起來?」
他大笑起來,終於鬆手了,順道把花拿走。
她連跳開數十步,但因為後方被他半擋住了,所以只有往前逃,變得更加深入他的住處,這下子退路更遠了。
他打開客廳的燈,非常柔和的隱藏燈從天花板邊緣亮出,室內忽然變得……親密而浪漫。
他把門關上,往她走來,她只有不斷往反方向退。
「喏,請簽收!」她硬邦邦地將紙遞過去。
他把花隨手放在地上,拿過簽收單,在上頭大大簽下「Joe」,又還給她。
「謝謝!」她拿了就要往門口沖,當然又被攔截成功。
「你!」她應該要害怕,不過心裡冒出的都是生氣的泡泡,「你到底想怎樣?!」
為什麼自己沒有再亂喊「救命」呢?她也不懂。
也許是因為她沒有感覺到真正的、會被傷害的危險……她自從倒霉碰上他以後,心裡那種發毛感,其實不是恐懼,而是另一種莫名其妙的、七上八下的感覺。
總覺得他很恐怖,不管是人是鬼。因為他給她一種和別的男人都不同的感覺……至於那到底是什麼,她才不敢去想咧!
「我想怎樣?」他自問自答,「我想好好問妳一些話,如果妳答應不亂跑,我就放手。」
「……好吧。」她簡直是咬牙切齒地回答。
他放開手,她死瞪他。
「要說什麼快說,我早就過了上床時間了!」
說完才覺得不對,在男人面前談什麼「上床」?
他揚起眉,好像是在忍笑,不過終於很有禮地說:「請坐。」大手指著那平鋪的睡袋。
「謝了!我站著就好。」他以為她是白癡喔?她一公厘也不會靠向那床……不,是睡袋。
「那我就不客氣了。」他長腿一伸,在睡袋上坐下,還往後半倚,慵懶至極,非常……
她怎麼會忽然想到「性感」兩個字?
她絞著手站在他面前,真希望花還在她手上,她就不愁手沒地方擺了,說不定還可以拿花砸人。
他瞅著她,好像過了好幾分鐘,看得她快發毛了,才終於說:「我提一個交易,怎麼樣?」
「謝了,我不要。」她立刻回答。
「很多錢的那種。」
「那我更不要!」她的腳尖自動轉向門。
他眼中有些詫異,很快又消失。
「我不是提什麼不良交易,妳一定是想歪了。」他嘴角一勾。
「那好好的提什麼交易?」她沒好氣地說。
「或許該說是工作,」他偏頭笑著,「我想請妳當我的經紀人。」
為什麼她覺得那笑容很邪氣?但讓她下巴掉下來的,是他的提議。
「經……經紀人?」
「是啊,我想東山再起。」
「起什麼起?」她叫道,「你想死人復活啊?這怎麼可能?!而且既然要這樣,當初幹嘛裝死?」
「裝死是有原因的,現在復出,自然也有原因。」
這不是廢話嗎?「問題是,你幹嘛找我?」
這人的確不太正常,她根本不該來的!
「找妳是因為妳不是我的歌迷,不會動不動尖叫腿軟,而且現在也只有妳知道我的身份,我不想再另外找人,冒上太招搖的危險。」
她記得的好像不是這樣喔……自從遇上他,她明明就尖叫了好幾次,而且腿常常軟……再說,她的確是他的歌迷啊!
這點,當然打死她也不會說。
「我不行。」她搖頭,越搖越大力,「我……我對這行什麼都不懂,而且我有工作了!」
「要做什麼我會教妳,而且我給妳的薪水如果不是妳現在的百倍,至少是好幾十倍。」
「不用了,我不缺錢。」她終於決定往門的方向前進。
「如果還沒談完就想落跑,我會抱妳的喲。」
剛邁一步的腳在他冒出的輕聲細語中煞住──
抱……抱她?她岔了氣。有必要說得這麼……這麼……
「我真的不行!」她又快要尖叫了。
「妳可以的。」他閒閒往牆上一靠,「而且,我有最好的理由。」
「什麼理由?」
他專注地看她。那雙讓他迷倒全亞洲女人──說不定還加上男同志──的深邃褐眸,現在沒有了墨鏡阻隔,凝望入她眼中,竟傳遞著她再怎麼也料想不到的訊息──
請求。
他在請求她,她在那真切的眼神中,怎麼也找不出一絲虛偽或玩笑。
「我很需要一個真正的朋友,一個我可以信任的人。」
曉波深吸了口氣,不知為什麼,在那樣的眼神下,自己竟也無法一味地說不,或用以前亂叫一通的方式推托。
「我的問題還是一樣:為什麼是我?我們根本就不認識,一開始你甚至懷疑我是故意接近你,再加上我對你這行一無所知,我根本就不是什麼好人選!你說你有你的理由,這樣的說法我不能接受。除非你能給我一個信服的理由,不然你再怎麼耍賴也沒用。」
自己這樣一說……豈不是給了他一個條件?
戚曉波,妳也跟著發瘋了嗎?
「很公平,」他眼中的亮度更增,多了一種佩服和欣賞,「我看得沒錯,妳是一個外表迷糊天真,其實很深思熟慮的人。好,我就告訴妳真正的理由,妳聽了不要後悔。還有,妳必須先答應我,不能用我的理由來反對我的提議。」
這人是吃律師飯的嗎?她的腦筋有這麼好,搞得懂他這種似是而非的爛理由?
「那就是不管什麼理由我都要接受?門都沒有!」
他哈哈大笑起來,身子往前傾,頭垂在撐在兩膝上的手臂中,笑個不停。
「真不能小看妳,」他終於抬起頭來,晶亮無比的雙眼讓她的心不聽話地一跳。「我早該知道的。」
為什麼危險感越升越高,但興奮感也成正比?
天,別亂想!什麼興奮不興奮的?
「我看,你理由也不用說了,反正我一定不會接受你的提議。」
她要去做縮頭的烏龜啦,管他的!
「不行,」他斬釘截鐵的回答,卻是以溫柔無比的語氣說出,把她釘在原地,「我就要妳了。」
「你……你別胡說八道!」她的抗議無力極了,主要是因為腿很軟。
他還說什麼她不會腿軟!就知道他的話沒一個字是真的。而自己會這麼沒用……還是得怪他!
反正,什麼都得怪他就是了!沒事幹嘛裝死,死了幹嘛要活回來,活回來又幹嘛找上她!
「好,不說就不說,」他居然真的賴皮,「但我的提議也不准拒絕。就當妳是日行一善,幫我隱瞞身份、偶爾接幾通電話,這總可以了吧?我一天可以給妳五千,怎麼樣?」
「我說過了,我不要錢!」她不耐煩地對最後的提議一揮。
「妳真是與眾不同到有點奇怪,」他研究她,「為什麼不要錢?」
「因為我最討厭錢了!」和討厭色狼差不多討厭,但這句她沒有說出來,「為錢賣命,是最不值得的!為錢工作,也是浪費生命,一點都划不來!」
「妳在花店,不也是工作?」
「我在花店玩花,是因為我喜歡插花,但主要是因為我老闆以前幫過我家的忙。」
「妳不是在還債吧?」他皺眉。
「才不是!」她得意地說,「我這輩子絕不可能背上任何債,你等著看吧!」
「好,我等著看。」他點頭,把她隨口說出的話當真的來回答。
自己幹嘛跟他扯這麼多啊?
「反正你給我多少錢都沒用的。」
「妳為什麼覺得賺錢是浪費生命?」他一臉深思。「妳家很有錢嗎?」
「曾經是,」她不知不覺又回答他了,「然後我爸破產了,結果親戚朋友也跑得乾乾淨淨,等他拚了命把錢賺回來,所以人又全部黏上來,簡直是全世界最好笑也最噁心的事!我這輩子都不要跟錢染上任何關係!」
「這樣啊……」他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她,「那我的計劃要稍作改變了……」
她迷惑地回視他。又在打啞謎?
一種突來的預感,讓她警戒大起。
「不不,喬大明星,你什麼都不用改變,我們橋頭見橋尾散,我要回家去了!」
「妳要見死不救?」
她僵在門邊。「什麼意思?」
「我等於已經死了,妳不幫我的話,我的人生怎麼重新開始?這樣妳不是見死不救?」
我咧!有這種新解?
「你的家人呢?朋友呢?」
「全天下只有妳知道我還活著。」
這個宣示,讓她驚得倒抽口氣。
「怎麼……怎麼可能?那麼……樓下那些人呢?還有那個送花的小姐?你並沒有掩飾你的長相……大家怎麼可能認不出來?」
「我有新的身份證,新的名字,而且……」他低笑一聲,「妳馬上就會發現為什麼了。」
什麼意思?
「走,我們下樓去。」
他起身走向她,右手托著她的左肘,關上門進入電梯。
「喬──」
「Joe。」
她嚥了口氣,「Joe……我並沒有答應你……」
「我知道。」
一句話堵住了她的抗議,電梯門開了,震耳欲聾的喧嘩像爆開的空氣撲上來,曉波差點摀住耳朵。
「來!」他在她耳邊叫道。
她的左手被他的大掌握住,在人堆中左穿右繞,很快來到吧檯前。
「Hi!Joe!」剛才那個帶路的長髮男子笑容滿面地對喬朔打招呼,「Anyproblem?」他瞟了喬朔牽著的曉波一眼。
「Mygirl。」喬朔乾脆放開手,而把曉波整個擁入懷中,她驚得一時反應不過來,被抱個結結實實的。「She'ssowicked,pretendingtobeadeliverygirl!」
長髮酒保大笑,「Youluckydog!」
曉波聽得一愣一愣的,但英文難不倒她,嚇人的是:她什麼時候變成了他的女朋友?他居然還宣稱她是故意裝成送花的來逗弄他?
最後一個發現是──
他們……怎麼都講英文啊?
喬朔又低頭對她咬耳朵,「我的員工都是ABC,我從美國帶回來的!怎麼樣?很酷吧?」
這叫做酷嗎?也許該叫做瘋狂大手筆。
她為什麼有在演間諜片的感覺?
「你……真的是因為有人追殺你,才要裝死?」
這話不好大聲問,她只好攀著他的寬肩、踮起腳尖,也學著他咬耳朵。
他則大剌剌地抱緊她,低下頭來,狀極親密。
「被妳猜中了。但我以生命保證,絕不讓妳身陷危險!」他耳語。
她應該害怕,但仍是懷疑居多。
「你自己都必須裝死了,還怎麼保護別人?」
「因為妳對我,變得非常重要了。」
這樣的話,讓她心悸。
她抬眼要看他,但他把她壓在懷中──就像那天初遇,他將對他而言簡直嬌小得不成比例的她,密不透風的抱法。
「除非我真死了,妳都會是安全的。就算我死了……」他低喃,「我也會讓妳一輩子都不必再沾到一毛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