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歲的春天,我開始相親,想尋找一個家,紮築一個巢,如種子般落地生根.我趕走一次又一次的晚餐,面對一個又一個的陌生;我微笑地對著每一張探詢的容顏,耐心地傾聽一遍遍可能的地久天長.我總是笑,又笑,擦著厚厚的粉,抹紅紅的胭脂.
我只是想尋求一個倚靠,一個累了可以讓我休枕的臂膀.
我已經忘了當年所有的夢;忘了我想離開這座城市的渴盼.我只是,想要一個屬於自己的家.
「沈若水,這裡!」班具好眼力,我才剛走進餐廳,她就在好望角那一頭對我招手,福厚的身材依舊.
我堆起了滿臉的笑走過去.男方已經先到了.
桌位臨著窗邊,外頭陽光白花花,採光大好,面對面相坐,對方臉上有幾顆雀班、青春痘都可以一粒一粒數出來.本來約的是晚上的相會,男方臨時有事改約在中午見面,但班貝的說法是,這是男方故意的算計.日光照妖,甚麼妖魔鬼怪保證得見光死,白天見面,有甚麼缺耳少唇的,一一無所遁形.
人是她介紹的,她倒還敢如此危言聳聽,刺激我心臟.
「這位是沈若水.」班貝比比我說:「若水是我大學同學,美麗賢達,才貌兼修;個性品性自不在話下.」她頓一下,吞口口水,復比著對方,介紹說:「若水,這位就是我跟你提過的盧志田.他是我高中同校的學長,高我們三屆,X大畢業的,擔任電腦工程師.」
班貝像在演頌台詞一般,唱作俱佳.
「你好.」我努力扯動著臉皮,熱誠地點頭笑了又笑.對面那男人,一張國字臉,架了一副黑邊眼鏡,眼睛小了一點,但相貌還算堂堂;比起上回見的那個「釋迦雞爪」,稱得上是一個美男子.
「你好.」對方也點個頭,推推眼鏡說:「聽班貝說,沈小姐在從事翻譯的工作?」
「啊?」我一時沒聽清楚,陽光的白花讓我分了神.明娟要搭下午三點的飛機飛往紐約,得聲到機場送她……「是啊!」班貝在桌底下踢踢我.「平常她接些文稿的翻譯工作,有時也接譯一些影片的工作.」
「啊!是的!」我又忙堆起白癡一樣的傻笑.
大學畢業後,班貝擔心我當真變成一個老處女,一直在積極幫我撮合;我不知道她打從哪裡認識來那些三教九流,從公務員到上班族,從藍領到優皮一族,從教師到工程師,任何一個階層,她似乎都有門道串通.
「嗯……」盧志田又推推眼鏡.「沈小姐平常都從事些甚麼休閒活動?對古典音樂有興趣嗎?」
「啊?」我又是一怔.心中有個聲音在說,這個不行.
「我是說,沈小姐對古典音樂有興趣嗎?」不過,很有耐性.
「還好,不是常聽.」我維持最高程度的笑容,悄悄對班貝打個暗號.
班貝目睹,對我的回答皺眉,又在桌底下對我踢腳.
「沈──」盧志田推推眼鏡,剛又要說話,正午的餐廳,滿室陽光的熱鬧,竟很不合時宜地流洩出兩首哀怨的曲調.
那充滿無奈的音樂太教我不提防,突地那麼一怔,愣在當場.
「你怎麼了?若水?」班貝推推我.
黑人女歌手亮亢悲涼的嗓音,恆常哀哀一直在重複著那無奈.
明知道不該愛,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愛上;明知道該離開,卻始終無法忘懷,所以把所有的愛留給他──我茫茫看著班貝,怔怔地,突然流下淚.
「沈若水?你怎麼了?怎麼──」
「沈小姐?」
我突然流下淚,把班貝和對方嚇一跳.兩個人面面相覷,探不知我秘密.
「對不起!我先走了──」我沒頭沒腦地抓起皮包,快步奔出餐廳.
「等等!沈若水!」班貝追出來,在門口攔住我.「怎麼回事?你怎麼突然說走就走!太不給面子了吧!」
「我有個朋友要出國,我得趕到機場送她.」
「那也不用這麼匆忙吧!而且又突然地──」
「班貝,這個不行.我打斷她.「喜歡音樂的不行;讀詩的也不行.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而且,我都跟你打暗號了,誰叫你不睬我?」
「你那是什麼鬼條件?班貝氣鼓鼓.「喜歡音樂有什麼不好?讀詩又有什麼不妥?你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再這樣下去,真的會變成一個老處女!」
「那也沒辦法.」我搖搖頭,不想再跟她乾耗下去,掉頭說:「我先走了.那個就交給你收拾!」
不等她叫魂的嗓門再拉扯起來,拔腿就跑,快步走到了街,攔下一輛計程車直接趕赴機場.
***
在機場寬闊的大廳裡,上演的永遠是聚散離合的劇碼.我-繞了一圈,在聯合航空的櫃檯找到正在劃位的明娟.她爸媽都來了.她媽媽且還要和她同機赴美,主要是為了想照應,順帶赴百老匯觀賞表演.
「伯父、伯母.」我向明娟爸媽打聽招呼,才轉向明娟說:「都辦好了嗎?」
「嗯!差不多了.再去繳機場稅就可以了.」明娟點頭,將護照和登機證放進皮包裡.
「我陪你一起過去.」我說:「伯父、伯母,請你們在這裡坐一下,我和明娟過去繳費.」
「麻煩你了.」明娟媽媽還是不變地那微笑和親切,快五十歲的婦人了,卻恆存著二十歲的活力.我眼眶一紅,想起媽佝僂的背影和可哀的一生.
大廳裡來往都是人,總有那麼多聚散離合,那麼多割捨和挽留.
「結果,還是要出國.早知道如此,當年高中一畢業就出去了,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明娟哀聲歎口氣.
音樂系畢業後,這兩年多來,除了教教琴,以及連同學生舉辦一些不關痛癢的師生聯合發表會外,明娟便無甚作為.每天遲鈍老化,逐日懶怠成一潭死水,再無任何刺激;她驚覺再這樣下去會萎縮退化,痛定思痛,末了還是決定出國去尋求新的契機.
「有覺悟總比沒覺悟好.別歎氣了!」我說的是衷心的感覺,不算安慰.
「是啊!」她口氣老老的,大概也認為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辦法.轉臉來問我說:「那你呢?若水,你以後打算怎麼辦?你現在剩下自己一個人,你有沒有想過將來的事?」
她這樣問,倒問得我一臉茫然.將來?那麼遙遠的事──「過一天算一天嘍.」我聳聳肩,無所謂.「找個老實、可靠的人嫁了,生幾個孩子,過著安靜平凡的日子,就這樣了.反正人生嘛,就是這麼回事.」
明娟卻聽得直搖頭.「真慘!一點夢想都沒有,你不應該這麼消極的!」
「反正一個人也是漂泊,有沒有夢想都差不多.」
我只是想要屬於自己的一個家;一個我累了、倦了、受傷了可以療傷舐血的窩巢.
「唉!」一向明朗樂天的明娟,竟發出一聲長長的吐歎.
繳了稅,我們往出境室走去.明娟的爸媽走在前頭;我們兩邊走邊聊,放慢了腳步.
「這一去,打算待多久?」我本來不打算問,臨分別,還是忍不住探問.此後,隔山隔海,隔一個世事茫茫.
「我媽是待個三五個月就會回來,至於我──」她垂垂頭.「總得一兩年的時間吧!」說得她自己也不確定.
是嗎?一兩年……不算長也不算短的時間.只是,滄海桑田,水去雲回,一杯春露冷如冰.
「你要好好保重.」我說著,泛開起笑顏.
「討厭!說得這麼鄭重,好像以後不會再見面似.」明娟嗔我一眼.「我很快就會回來的,而且也會常寫信給你.倒是你,常讓我會有一種突然就消失不見的感覺.」
我僅又是一笑.我想擁有屬於自己的一個家,如種子般落地生根.
短短的距離,很快就走盡.還有一點時間,明娟的爸媽自避到一旁說他們的體己話和話別;明娟和我,就停在閘關前,隔著一牆透明玻璃,關裡關外,分離的路卻便在眼前.
明娟有點鼻酸,強自笑著說:「真是的!也才不過去個一兩年就這麼不捨!想想我表姐和明彥,小小年紀就離鄉別井,獨自一個人待在異鄉,真不知他們是怎麼熬過來的?」說著一頓,想起甚麼來,略搖頭說:「你知道嗎?若水,江潮遠和我表姐她──」
「我知道.」我明白她想說甚麼,打岔她的話.
二十四歲的春天,聽說他們分居了.我不知道──只是聽說.
「真想不懂,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明娟百思不解地搖搖頭,亮清的眼困惑地看著我.
不要這樣看著我,明娟,我也不懂.
「對了!」她從皮包裡取出一封淡藍的信箋.「這是明彥前兩天寄來,托我交給你的.」
我默默接過信,問道:「明彥……他好不好?」
「還不就是那樣.」明娟露個不輕不重的表情,恰似說明彥的生活概況.「拆開信看看說些甚麼吧!我搞不懂,他幹嘛沒事突然寫信給你?」
信裡頭,透著憂傷宿命的藍顏色裡只有寥寥兩行字.蒼勁的筆跡,彷彿在說一種落寞──我一直在找的那個理由,永遠不會等待著我.
所以我選擇了一種方式留下來;留給你我的愛.
寥寥的兩行字,我看不明白.
「明彥寫了甚麼?」明娟問.
我搖頭.因為不明白,所以無從說,便將信遞給她.
「不必了.」明娟卻搖手.她並不是喜歡事事探知別人私隱和秘密的人.「明彥是寫給你的,我不好看信,既然你也說不出所以然,那就算了.反正明彥那個人我明白,有時做事就是這麼莫名其妙!」
她不堅持,我也無所謂.時間差不多了,明娟的爸媽走過來.
「明娟,該走了.」明娟的媽媽說:「若水,謝謝你特地過來送行.再見!」
「再見!伯母、明娟.一路順風!」
「再見了!若水.我會寫信和打電話給你的!」明娟忍著淚,輕聲道別.再輕輕擁抱她爸爸.「我走了,爸.媽媽很快就會回來陪你,這段時間,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然後,明娟揮揮手,青出萬里,汪洋一海,從此隔山隔水隔天涯.
***
這天晚上,我如常在燈下做譯稿工作.
媽死後,我便搬離那個陰暗、處處充滿霉味的「家」.這次搬到公寓頂樓加蓋的樓房,下次搬到單人小套房,再下次又搬到整層大樓的空房子;多次浪遷漂泊,風塵不定,而任那個陰暗的房子在風吹雨淋塵埃中斑駁頹圮,在記憶的死角中委褪消逝.
沒有媽的那個地方,就不再是家了.每次浪遷,八九坪大的屋子,我總是不要任何傢具,只一張小小的桌子,一整排的書牆,在冷清的空間中睡覺、吃飯和工作.也總是習慣讓電視開著,即使不看.習慣一扇長長的落地窗,窗外是陽台,遠處是城市的燈光和蒼茫的蒼穹.
我總是會在半夜醒來,黑暗中,隔著長長的落地窗,望盡那沉睡在闃暗深邃夢底的荒涼人世.
搬到這處十四層高的小套房,我依然沿襲這樣的習慣.我不要任何傢俱;長長透明的一扇落地窗.電視開著,而我並沒有在看,趕譯著一本羅曼史稿子.
忽地,奇怪突然聽到小提琴琴聲.我略略皺眉,發現聲音是從電視傳出來,衛星傳送的音樂節目.螢光幕上正映現的是柏林交響樂團.
我起身打算關掉電視,畫面慢慢拉近,緩緩停焦在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畫面上,拉著小提琴的那個人,昂然傲氣中一抹隱微的落寞神情.邊下角字幕介紹,第一小提琴手,連明彥.
明彥?他加入了柏林交響樂團?
我萎跪下來,攀對著電視,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上的明彥.想到他那封信上寫的一切,驀然流下淚……突然懂了,懂了他所說的一切,懂了他曾對我說過的那一切.
他是那麼高傲的一個人,知道我對江潮遠的心情,所以他從來不曾對我傾訴說他對我──原來他對我,是這樣的心情.然而,他一直沒有告訴我他的愛.他說,他尋找的理由不會在,所以他選擇一種方式留下來──明彥啊明彥!
我掩著臉,低低啜泣起來,伴著小提琴聲,如是一曲哀悲的詠歎調.
***
生活會在不經意間教人學會忘掉許多事,並且從容地面對自己的無心,與對記憶的背叛.
「這位是李成發先生.」
又是一次晚餐,一位陌生的對象.我含笑點頭,算是招呼.
「他個性內向了一點,比較不擅應對.」班貝的朋友慇勤含笑,比著座旁一張木頭臉、不苟言笑、神情枯燥的男人介紹說:「不過他人老實可靠,不抽煙、不喝酒,沒有任何不良嗜好.閒來沒事看看書,看看電視,是個很顧家的男人.」
「李先生喜歡音樂或讀詩嗎?」班貝看我一眼,多事地替我問道.這個朋友她也不是很熟,只是對方聽說她在替朋友找對象,一頭熱地介紹個人來.
班貝的朋友用手肘推推李成發.他動了動身子,有點靦腆尷尬,還是不好意思地回答說:「唔……這個,我不是很懂音樂,所以……唔……很少有時間欣賞.至於平常,大半看一些介紹理論的書籍,文學性的東西比較少接觸,所以詩嘛……唔,不怎麼在讀……」
他說得吞吞吐吐,語調乏味平板,一如他那張缺乏性格活力枯燥的表情.
「沒關係.我也不是很喜歡.」就是這個了.我微笑說:「我相信我們一定會很合得來.」
班貝轉身瞪大眼看我,礙於禮貌不好說甚麼,只是拚命地朝我傳遞驚歎頻波.她在說我瘋了.
我當做沒看見,陸續和李成發談問一些問題.很好,一一都符合我的要求.他不聽音樂、不讀詩,看起來老實可靠,中規中矩的.這樣就可以了,我只要求這樣.
就是這個了.
班貝的朋友見我和李成發談得似乎很融洽,便佯裝還有事,拉著班貝先走了.我再問了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問一句,答一句,冷冷清清地,不過,這樣就可以了.
「那麼,我想時間也差不多了.」我想如果我不先開口,他大概整個晚上都會像這樣坐著,跟我耗在這裡玩「問答遊戲」.
他並沒有提議要送我,我也想省省麻煩.在門口分手時,我略略欠身,微笑說:「我往這邊走.那麼,就在這裡分手了.再見!有空的話,再聯絡.」
他還是那樣一張木頭臉,也不說話,磨蹭了半天,突然說:「呃,我送你回去吧!沈小姐.」
「不必麻煩了,我自己可以回去,謝謝.」
「這樣啊……那麼……再見.」他沒有惹人厭地堅持,對我鞠個躬.
我欠身回體,微笑和他道再見.
待他轉身後,我悄悄吐口氣.漫無所謂經心回顧游望,不知該朝哪個方向地茫然.
對街,一個人影,在對我凝望,以那樣的姿態與我相遇;我們中間隔著車水馬龍,隔著道銀河.
江潮裂開了,他直步走過來.我只是怔怔地看著他走過來.江邊潮遠,那個人卻正踏著浪潮向我走來……怎麼會是這樣的相遇?在這嘈雜的街頭──「男朋友?」他含笑問,低低地.
「嗯.」我愣了一下,撤著謊.他全都看見了.
「是嗎……」他微又一笑,笑中有那麼一絲落寞.幾年不見,他的笑容多了一絲風霜.
相逢在昏暮中,一旁是車水馬龍,向晚的街道,人群往來,雜嘈不休.這樣的相逢,我或該說甚麼?
「好久不見,這幾年,你過得好嗎?」他抬頭,慢慢又問.
「嗯……很好.」我望著他,夜裡深邃的眼神依舊.「你呢?過得好不好?」
他躊躇一下,笑笑地,沒說回答.
我們沉默相對.他看看四周,似乎不知道該如何挽留;一稍縱,我或許就該要走.
「甚麼時侯回國的?」我問.
「四天前.」
「哦……」我竟不知該如何說了.「那麼──」
我想該說道別的時候了.他看著我的眼,忽然說:「你有一雙美麗的眼睛,沈若──但還是,那麼憂愁.」
為什麼還要重提?那往事,不堪回首,我的棕色眼睛是憂鬱的,盛著哀愁.但他又何必懂?
「我想,我該……」該是說再見的時候.
「那麼──再見!」他似乎想說甚麼,卻欲言又止.
「再見.」
我從他身邊走過,長長一條街道,一直忍著沒回頭.
淚卻,慢慢地滑落.
***
幾天後,我撿著一個晴朗的日子,回到那個陰暗腐霉的地方.
媽過世後,我便把這個地方鎖起來,四處漂泊浪遷.風灰與塵土,毫不留情地將這個「家」,侵害得更加地頹敗.我把該丟的都丟,大致整理一下,找來隔壁的阿水嬸,指著屋裡一些破敗的東西,說:「阿水嬸,這些東西就拜託你幫我處理,至於這個地方,就讓給你和阿水伯住,看你是要打通還是怎麼著,隨便你.屋頂都漏了,可能得修一修.」
這個家,連同附近地方的人家,都是佔用公地的違建,日久就地成法,我們沒有土地所有權,卻有居住權,只要房子不傾倒損壞,可以住一輩子。
「你不回來住了嗎?若水?」阿水嬸說:「你一個人,沒個地方,能到哪裡去?房子阿水嬸先幫你看著,等你甚麼時候想回來就回來.」
「不了,阿水嬸.」我搖頭.是不打算再回來了.「這房子就給你們了,我用不著.」
「若水……」阿水嬸喃喃,歎口氣道:「唉!天公真是沒眼珠,真夭壽,讓你媽那麼早就去了,丟下你一個女孩家……唉!」
阿水嬸不意的喟歎,猛叫我紅了眼眶.我轉開臉,再回顧屋內一眼,毅然掉頭說:「那麼,就這樣了,阿水嬸.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阿水嬸送我出門,邊說著:「以後你有空,就多回來這裡走動.」
「我會的.那麼,我走了!」
阿水嬸對我揮揮手.忽然叫了一聲,叫住我說:「哎呀,等一下,若水──」跑回她家,取來一封信.「這兒有封信給你的,我幫你收著,差一點忘了!」
「謝謝.」
我看看信封,沒有落款.但是那筆跡──撕開的信封裡,一張音樂會的入埸卷無言地飄落下來.日期就在明天晚上.
我怔怔地不能動.那樣小小的一張入場門票,覆滿著我一切的情愁.
當天晚上,在黑暗中,原已平靜的心,江潮濤濤翻攪著不平息的浪波.我倚著陽台邊牆,黑寞的天空蒼漠地,挨不到盡頭;低下頭,低歎一聲,慢慢撕掉那張入場票,靜靜地看著它隨風遠颺.
既然他不能愛我,到如今,又何必!
***
第二天下午,李成發打電話來,我正要送稿子到出版社:「沈小姐嗎?我是李成發.嗯……那個……不知道你晚上有沒有空……」
「有事嗎?」
「我是想,今天晚上如果你有空,我們……嗯,見個面,一起吃飯好嗎?」
「好啊.我正好沒事.」沒甚麼不好的.
「那麼,六點半在『鄉根』見,你方便嗎?」
「可以.就六點半.到時見!」
甚麼都無所謂了.我只是想有屬於自己的一個家,一個平凡的人生.
六點二十五分,我提前出現在「鄉根」.李成發已經先到;拘謹的表情,態度,平淡乏味的內容語言.依然是問一句,答一句,有刺激才有反應.
無所謂.甚麼都無所謂.
吃完飯,我瞄一眼時間,微笑邀請說:「時間還早,如果你沒有其它的事,我們去看場電影好嗎?」
「嗯.你想觀賞哪部電影?」他點頭.禮貌地徵詢我的意見.
「你選片就可以.我們的性向很相近,喜歡的應該差不多.」我漫天編織著網,一網一網都是謊.
他選了一部好萊烏爆笑喜劇片,專門演來諷刺賣座成名電影的.除了耍耍噱頭,一無所有;劇情乏味平淡,談不上內容和深刻.
實在很不好笑的一齣電影,我卻笑出了淚.
電影結束,在戲院門前,我說:「今晚非常謝謝你,我過得很快樂.時間也不早了,那我們下次再見.」
「我送你.」李成發近前一步.他或許認為送女人回家是男人的義務,第一次見面太陌生,他沒堅持;這回見面算是約會,他覺得有那個義務.
我想了想,沒有拒絕.「那麻煩你了.」
我想,這個人或許能為我築一個我想要的家.他看起來老實可靠,雖然乏味平淡,但我想,我應該可以跟他相處得很好.
雖然,我跟他交集,總是我問一句,他答一句;雖然,我總是搜索枯腸,萬分艱難地才能搜索得出能和他互通的訊息;雖然,他認知的和我認知的,總是相差一截,談話的中心,時常沒有焦距,但沒關係,我想我還是可以跟他相處得很好.
平淡就是福,不是嗎?
一路無話,車子在住處的樓下停住,我解開安全帶,轉頭說:「謝謝你送我回來,李先生.再見.」
「沈小姐──」他叫住我,靠過來,笨拙地想吻我.
我伸手擋住他,垂下眼.
「對不起……我……」他吶吶地,有幾絲尷尬.
「那我走了.再見!」我裝作沒事,抬頭回覆一個笑臉,開門下車.
夜風吹,吹得我髮絲散亂.我的頭髮已留到背胸那麼長,齊齊地垂肩,應風飛亂.長髮為君留,為君綰情意.但我散亂的發,散亂的心.
每每仰天,總有喟歎.如果,再能回到那相遇的最開始……且又能如何呢?不禁要問.
造化弄人.從最初到結束,如只黃蟬一聲哀怨無心的輕歎.曾經滄海難為水.無關相逢.
江邊潮遠,我心喟歎.
總該是會遺忘.
只而今,依然情怯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