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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 第6章(1) 作者:於佳
    「你當真相信她會幫我們?」楊柳堤跟在乖乖屁股後面,亦步亦趨地向楊香園的地窖走去。

    嫦娥飛走以後,乖乖二話不說就用法力將他們送到這裡,說是要取最香的桂花佳釀引鳳張口。

    「我瞭解姐姐。」那麼些年,她和姐姐相依為命守著那間冰冷的廣寒宮。即便姐姐失去了那罐粉紅和那抹濃紫,她的性情也還未有大變,乖乖怎會不懂姐姐的心思,「其實她也很想回憶起你們的過往。」

    我不想——看乖乖那麼積極地為他謀劃著,楊柳堤說不出這些心裡話。

    他根本不想回憶起前世,也不想服下那個什麼能再續前緣的鸞膠。這一世他不是后羿,也不想當英雄,更不想娶嫦娥為妻。

    他的妻該喜歡與他一同品茶賞花釀酒,彼此圍爐而坐,天南海北地聊著……他是凡人,有著最平庸的幸福,那種絢爛的經歷可以點綴生括,卻不能成為生命的全部。

    他想要什麼,他一向自知。

    若非想多活些時日與她相處,他根本不想去尋這勞什子鸞膠,如今他所擔心的更多的是她的安危,「你相信她能引來鳳?」莫不是傷害他們的又一手段吧?被女子用水袖勒得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實在很難忘記。

    「這你就不知道了。」乖乖開始賣弄自己對天界的瞭解,「雖說是鳳,其實是凰。那月鳳凰是母的,早就嫉妒姐姐的美貌,一直想要找個機會與姐姐比美。我相信姐姐定是利用它的這個弱點,引它飛下天界。」

    「你要取鳳喙,一定很危險吧!」上回取麟角的驚心動魄至今仍歷歷在目,他不要她再受到半點傷害。又要鳳張嘴,又要用火煎熬,光是用想的也知道整個過程一定不簡單。

    這是改變他宿命的最後機會,乖乖早已將自身安危置之度外,「總之,我一定會讓你和姐姐同時服下鸞膠,同時記起前世——我答應過姐姐。」

    她的執著讓楊柳堤黯然神傷,「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真的是后羿,如果我和嫦娥真的同時服下鸞膠,一同回到前世的記憶中,也許我會愛上嫦娥的。」

    她紅紅的雙眼映著小臉更加慘自,那笑容也是勉強擠出來的,「姐姐那麼美,就算你不是后羿,你想不起前世,你也會愛上她的。」

    他不懂凡塵以外的一切,就像她不明白他的心。從來沒什麼能難倒他的,他的小乖乖卻讓他倍感無措,「你就那麼希望我愛上你姐姐?」

    他的話讓乖乖喉頭一哽,這不正是她當初為姐姐偷取那兩小罐東西時的念頭嗎?今日從他口中說出來,她又何來的失望?

    如血的眼望向他的眼眸深處,她告訴他:「我不想你死。」

    「我不想你因為我受到一點點的傷害。」

    討厭!他又讓她的眼睛潮濕起來,偏過臉,乖乖不讓他看見自己掙扎的表情,用打趣將這些感傷的話題扯開:「那你還不趕緊幫我尋找一壇最香的桂花佳釀,希望那濃郁的香氣能引得鳳張開嘴,最好將酒全部喝下去,醉醺醺地吞下麟角。」

    若真能如此便好了,楊柳堤趕緊從地窖的最深處取出鎮宅之寶,「就這一壇吧!」

    這哪是壇啊?盞還差不多!乖乖微覷著它,分明不把它放在眼裡,「這麼一點東西能醉倒天界的鳳凰?」他也太小氣了,弄一大缸還差不多。

    「你別小看這麼一小壇,這還是我出生那年的八月十五我爹親自用桂花和著山泉水釀下的。初釀時足足有一大缸呢!埋在地下二十六載,在地氣的蒸騰之下如今只剩下這麼一小盞,這日是真正的陳年老酒。我二十歲那年打算去考功名時,我爹高興之下開了一壇請親朋好友共飲,就這麼一小盞兌上五大缸情泉還酒香四溢,真真醉倒了十幾個大漢。如今又過了六年,相信這酒較之當年更烈了。」

    「我月聽說過女兒紅是從女兒出生這一天便埋下,沒想到你也有自己的誕生酒。」她笑他成了家中的女兒,卻也能體會楊老爺得子的喜悅。比起神仙,凡人的生活是那樣的庸俗,卻又有著庸俗的快樂。神仙沒有父母兄弟,像她和姐姐這樣深沉的情感也被天界無情地剝奪了去,她好羨幕他可以有自己的家人。

    不像她,從誕生之日起就沒有爹娘,準確說她就不是爹娘生出來的。

    「你和你爹感情真好。」

    她的話讓楊柳堤啞笑失聲,「我和我爹感情好?自從他開了那罈酒,我又決定不去考功名之後,我爹每次見到我總是恨得牙根癢癢。」

    後來他又投有遵照父親的指示去經商,每日圍著桂花茶酒忙碌,爹後悔得總是說:當初在你出生之日不該埋下桂花酒,該埋支狀元筆才對,所以連他身旁的小廝都取名狀元。

    「如果這世上的緣分都是注定的,真不知道我和我爹怎麼會成為父子?我跟他的個性完全是截然相反,有我這個兒子,他一定很後悔。」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個「括不過三十歲」的宿命論,最近他常常冷靜下來回想做過的每一件大事,越想越覺得虧欠父親很多。

    爹這輩子最想的就是想楊家能出個讀書做官的人,洗脫一身銅臭的商人名聲。他們兄弟四個,明明他最有讀書考功名的天賦,偏偏他考進那個門檻都不肯繼續努力。

    「四個兒子中,爹對我的期望最大,偏生我最讓他失望。若我在今年的八月十五死去,又得讓爹傷心了。都說做兒的生下來就是為了向父母討債的,我還真是討債鬼。」

    他嘴裡不把爹當目事,日說出來的字字句句偏又割捨不下父子親情。

    乖乖沒有過爹,她無法體會當爹的心情,日是當年姐姐因為后羿即將病逝而終日以淚洗面,她捨不得姐姐傷懷的感受還時常浮出心頭,做姐妹的都當如此,當爹的更是難捨骨肉,所以她也不想楊老爺失去兒子。

    「放心吧!有了你這罈陳年老酒的幫忙,我一定能製成鸞膠,改變你括不過三十歲的宿命。」

    聽她說得那麼自信,楊柳堤很高興自己終於可以幫到她,「若是酒可以幫到你,要我釀再多再烈的酒都可以。」

    他哪裡知道,越烈的酒越能點燃鳳凰口中的火,越烈的火越能將麟角鳳喙鍛燒成膏,而如此熾熱的天火也將徹底燒去乖乖的仙骨。

    墜入魔道成了她必然的結局。

    是她自己選擇的路,怪不了任何人,她只是不希望楊柳堤看到她自仙成魔的過程。拉拉他的衣袖,自從姐姐來到凡間以後,她不再飄浮到半空中,總是腳踏實地地站在他的身旁,站在離他最近的地方。

    她對自己說,我這是為了更好地護他,心裡卻隱隱蕩漾著幾分觸動,與他踏在同一方土地上,她彷彿盤踞了他的全部。

    「你……明天你不要跟我去東山了。」

    「你為了救我的命去幹這麼危險的事,我不可能什麼也不理袖手旁觀的。」是男人就做不到。

    乖乖懶得跟他多費口舌,「反正我不用法力帶你上東山,你爬上十年也未必能到達。」

    「你這分明是欺我!」

    「欺你又怎樣?有本事你自己用一天時間爬上去啊!」

    「別這樣好不好?大不了我用心給你沏壺桂花雙窨,你帶我一起去吧!」

    「不幹!不幹!」

    「那我再加一壺好酒總行了吧!」

    「不行!不行!你還有什麼好東西盡數拋出來啊!」

    他們倆趁著月色在園子裡打打鬧鬧,一旁的新月瞧冷了容顏。

    嫦娥沒有失言,在來日一片絢爛的晚霞中引著鳳凰飛上了那棵梧桐樹梢。

    早已等候在那裡的乖乖祭出了那壇陳了二十六年的桂花酒,酒剛入盞,香氣便溢出十里之外,熏得乖乖醉紅了兩頰。

    不能醉!她重重拍打著臉,強迫自己清醒過來。一切準備就緒,只等最後一擊了。

    如乖乖所料,聞到酒香的鳳凰迫不及待地張開嘴。望著眼前這個全無仙氣的小姑娘,自戀的鳳凰根本沒把她放在眼中,展開雙翅飛向酒盞將那點泉水釀就的陳酒一飲而盡,也順道喝下了早已被乖乖磨成粉摻在酒裡的麟角。

    果真如楊柳堤所言,酒之烈醉得這天界的飛禽也飄飄然暫時喪失了攻擊力。她趁著千載難逢的好時機,使出全部的法力拔下風喙。疼痛在一瞬間讓鳳凰清醒了過來,它本能地噴出烈火想將攻擊它的敵手置於死地,卻無意間幫了乖乖的忙。她要的正是它給的天火。

    唯有天火可以將鳳喙麟角鍛燒成再續前緣的鸞膠。

    獻出自己的手,乖乖忍著烈火焚身的痛楚讓走火鍛燒著她手裡的鳳喙,桂花陳釀助火勢愈演愈烈,在那熊熊大火中鳳喙和麟角熔化在一起,粘台成乖乖寄托全部希望的鸞膠。

    不!不要!

    被吊在半空中的楊柳堤只能默默看著發生的一切,看著她的痛,看著她忍痛時咬牙切齒的模樣,看著她玉白的身體在天火中變得通紅。

    他卻什麼也做不了。

    乖乖不肯帶他上東山,他只能待在楊香園裡等候她的消息。沒想到她前腳剛走,那始終高高在上的嫦娥便降落到他的頭上,沒等他弄明自她的意圖,自己已經上了東山。

    他以為嫦娥好心地來幫乖乖的忙,不料她只是把他吊在半空中,還對他施了法術令乖乖看不見他,也聽不見他的喊聲。然後那仙子便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地高掛在半空中,眼睜睜地看著乖乖被鳳凰烈火焚身。

    「你帶我來這裡,又什麼也不做,你到底想幹嗎?」

    「想讓你看情她的本來面目。」她也說不情自己為什麼會有此奇怪的舉動。

    昨夜看著他和乖乖在園子裡又笑又跑,她的心頭就沒來由地泛起一陣酸,她就想讓這個俗世的男子看情那個小芽頭的真面目。

    「你以為她是仙子?」嫦娥哼了哼鼻子,不屑地盯著梧桐樹下漸漸失去仙骨的乖乖,「你好好看情楚她是什麼。」

    天火焚去了乖乖仙骨偽造的外形,她的本尊逐漸顯現。楊柳堤定睛望去,火焰包裹著一團青石,形如兔,唯有那一對紅眼睛還藏著乖乖的神韻。

    「乖乖她是……」

    「她是玉石雕到成的兔子。」嫦娥那對仙眸早已洞穿乖乖的本尊,「可能是沾染到某個神仙的精血,她這隻玉兔才成了小仙。可惜來凡間時日太久,她身上那點仙氣早已被下界的污穢所玷污,這場走火更是燒去了她的仙骨。成不了仙,如今的她只能遁入魔道成了妖。」

    自打她下了凡,這個凡間的男子就很少正眼看她,目光卻總是追著那個小丫頭。嫦娥氣極了,天界那麼多仙女,她依然是備受矚目的那一個,沒理由來個人見反倒被一個快要墜入魔道的小丫頭比了下去。

    凡人都是怕死的,知道那個小丫頭的本來面目,她就不相信這男人還會繼續追在她身後。

    「她是什麼東西,你現在知道了,還想繼續跟她糾纏在一起嗎?」

    楊柳堤緊抿的嘴唇吐出幾個字:「放我下去。」

    「你……」

    好!她就放他下去,看他將如何待那個小丫頭。嫦娥甩開雙袖,用法術將醉醺醺的鳳凰驅出東山,這才將楊柳堤丟到地上。

    她告訴自己,此舉可不是為了保護這男人,純粹是不想被鳳凰發現她與這男人間的糾葛。

    他跌跌撞撞地爬到乖乖身旁,只見她渾身被走火燒得通紅,虛弱得只剩一口氣。他想抱起她,手一沾上她的身便被燙得冒出青煙,他甚至聞到了自己皮肉燒焦的味道。

    他只是碰到她就被燙燒,被天火焚身的她該是忍受了怎樣的煎熬?那一瞬間,心痛讓他感受不到皮肉的痛苦。

    像是沒有感覺到他的存在,乖乖渙散的目光飄向梧桐樹下,用盡全力指向那方,楊柳堤忙抱住她的手。

    「乖乖!乖乖,我在這裡——」

    「鸞……膠……」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楊柳堤果然發現梧桐樹下一團紅色膏狀的東西。那就是乖乖費盡千辛萬苦,捨了仙骨,受盡煎熬,幾乎賠上性命得來的鸞膠嗎?

    他真想將它丟下東山。

    「吞下去……你一定要……一定要吞下續絃膠……吞F去……」

    這是她昏迷前對他唯一的要求。

    自從那天傍晚乖乖昏倒在東山之上就再也沒有醒來,楊柳堤守著她半步也沒有離開,嫦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堅持什麼,居然也摻和進去。

    她本可以不理會楊柳堤的死活,讓他抱著那個小丫頭凍死在東山之上。偏偏她動了凡心,居然施了仙法將他們進回楊香園。

    許是在凡界待久了,她也染上了那些塵世的庸俗情感,但這並不代表她不生氣。沒道理這男人眼中裝滿那個小丫頭,卻連正眼也不給她一個。

    「喂,她現在可是名副其實的玉兔妖精,你不怕嗎?」仙子是不能大動肝火的,否則便是犯了天規,嫦娥不斷地提醒著自己。

    楊柳堤為床上的乖乖掖了掖被子,也許妖精不怕冷,可他想給她更多的溫暖。手一抬,他將掰了一半的紅色鸞膠遞向嫦娥,依舊沒正眼看她,「吃了吧!」

    他這是什麼態度,她可是仙子!天界最美的仙子!他怎麼能如此摸視她的存在。水袖勒住他的脖子,嫦娥無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緒,「我是仙,她是妖,你居然一眨不眨地守望著她,可跟我說話卻連看都不看,你是不是嚇散了魂魄,分不情好壞?」

    「吃了它!」

    他還是那句,語氣中有著不容置疑,這分氣度讓嫦娥湧起一絲熟悉感,「你怎麼可以用這種態度跟我說話?你不怕我要了你的性命?」水袖再勒緊幾分,她只要再一用力,他就活不到八月十五了。

    這一次,她成功地讓楊柳堤轉過頭來望向她,他的眼中卻沒有她熟悉的追捧獻媚。

    「你要了我的命吧!你早就該要去。」直視著她嬌美的臉龐,他的眼中卻無半點愛意,「如果不是你的出現,如果不是為了尋來鳳喙麟角製成鸞膠,如果不是為了救我性命,乖乖不會這樣死氣沉沉地躺在床上。她還是那個來無影去無蹤的小仙子,她還日以陪我賞花喝茶品酒聊天。也不是——」

    他不顧自己被勒得生疼的頸項,執意轉過頭去將乖乖蒼白的面容裝進腦海裡,「可如果不是你要來取我性命我也沒辦法遇見她。我不該怪你,要怪只怪宿命捉弄。」

    手一鬆,原本纏繞著他的水袖瞬間退回到嫦娥的腳下。她的自信如同水袖落到地上,被這個凡間的平庸男子踐踏得不值一文。

    她在他的眼底看到了愛意,那是她全然陌生的情愫。在天界,許多神仙追在她的身後,貪戀著她的美貌,卻沒有誰用這樣的眼神看過她。

    月宮裡的嫦娥仙子輸給了玉兔妖精,多麼可笑的結局!

    可是她還不懂,「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要我服下鸞膠?」

    「不是我,是她。」

    怔怔地望著乖乖,他想像著她那雙紅眼睛東看西瞧的神情,從前為什麼沒有多看她兩眼呢?「我什麼也不能為她去做,這是她對我唯一的要求,我不能令她失望。」

    又是為了她!還是為了她!

    身為仙子的尊嚴就這樣被他踐踏了去,嫦娥氣得心都涼了,「你愛怎樣隨你,我不會陪你做這麼無聊的事情。」

    「你不想知道前世的我們之間發生了怎樣的事嗎?」楊柳堤拋出他手中僅存的誘餌,「都說這鸞膠又名續絃膠,能夠讓分離的情侶再續前緣。你不想知道你和后羿之間的種種嗎?」

    他的話融動了她的心弦,她的確好奇。如果服下鸞膝可以解釋她看到楊柳堤望著乖乖時,自己心口氾濫的酸楚,她願意一試。

    纖纖玉指一伸,嫦娥的手中多了兩碗清水,「這是月下的露水,和著它服下鸞膠,據說效果更佳。」

    接過清水,他們一同吞下那赤紅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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