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的燭光染紅了青年雪白的臉孔。天翔看不清他的長相,只看見那對晶瑩剔透的大眼驚惶地仰望著他。明明年紀比天翔大,那模樣卻是說不出的無助可憐。光是這樣,便足以將天翔的理性徹底粉碎,腦中只有一個念頭:佔有他!
緊緊壓住他的手腕,低下頭去掠奪他的唇。深深地探入他口中,反覆勾纏他的舌,即使稍微放開一下,馬上又纏繞上去;不讓他逃離,也不讓他喘息。青年唯一能做的,就是從狂吻的間隙中漏出些許的呻吟聲。
天翔放開他的唇,看見他明亮的雙眼罩上了一層迷濛的薄霧,薄唇變得艷紅濕潤,當真是嬌艷欲滴。天翔知道他的意志已開始瓦解了,勝利地笑笑,沿著青年頸項纖細的線條一路舔吻到鎖骨處,然後雙手拉住他衣襟,用力由肩上扯下,將同樣熾熱的吻烙遍他整個胸膛。
青年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雙手徒勞無功地試圖推擋天翔。當天翔含住了他胸口的突起,用舌尖輕輕逗弄時,青年全身一顫,驟然弓起,口中並出喘鳴,原本推拒天翔的雙手變成了緊抓不放。
「啊……啊啊!不要……」
身體不斷顫抖著,拚命地搖頭想抗拒這股快感,但是天翔的進攻卻是一波比一波兇猛,直到壓在身下的人兒全身癱軟,再也無力抵抗為止。
天翔聞到一股氣味,乾燥火熱的氣味,彷彿盛夏的陽光,把他心裡最深邃最黑暗的慾望全都喚醒,彷彿連血液都沸騰了似地。見到對方的防禦徹底崩潰,使他的慾火更加高漲,一把扯下青年的長褲,將他的兩腿向左右用力分開。
青年連一點抵抗的反應也沒有。
天翔將頭埋進他兩腿之間,雙手撐起他的兩膝,一張口含住了青年已挺立的分身,先是輕輕舔弄,然後猛然一陣吸吮;青年再度發出叫喊,掙扎著想坐起來,卻被天翔伸手按住,這時他再也克制不住,欲液頓時射出。他狂亂地喘息著。
天翔拭去唇邊沾染的液體,手指緩慢卻毫無猶豫地探入了青年緊密的後穴。青年低哼一聲,抬起了下顎,極力忍耐這種痛楚,天翔讓手指逐漸深入,在他體內越來越快地滑動著。直到青年痛苦的呻吟聲淡去,蹙緊的眉頭開始放鬆,他飛快地撤出手指,將自己早已挺立的分身抵在青年的入口,廝磨了一陣,便筆直貫穿了他。
「啊──!」
青年不成聲地慘叫著,雙手緊緊掐入天翔的手臂。被內壁緊緊絞住的天翔也很痛,痛楚反而使慾火更加旺盛,他覺得自己快要發狂了。舔著青年的耳垂,在他耳邊輕輕吹氣,哄他放鬆身體。等到原本幾乎要窒息的青年好不容易恢復了呼吸,天翔也開始猛烈地前後撞擊他。
「啊!啊!」青年的理智已被焚燒殆盡,只剩身體的本能支配著他,驅使他跟隨著天翔的動作而振動。天翔每當看他快要承受不住時,便放緩了狂暴的動作,當青年開始放鬆下來時,又逐漸加快;如此反覆不停地逗弄,青年根本無法招架。過了不久,他的呻吟聲中已經沒有痛苦的成分,只剩下甜美的吟哦,彷彿裹了一層媚藥,神魂顛倒的聲音。
青年忘形地扭動著身軀,渴求著天翔的深入,在神智迷濛中輕聲地呼喚著:「翔弟……」
「啊!!!!」
廷宇大叫一聲,跳了起來,發現日光耀眼,自己正坐在樹蔭下,背靠著樹幹。青嵐在他身邊,用驚嚇的表情看著他。
「廷哥,怎麼了?做了惡夢嗎?」
廷宇這時才知道自己方才是在午睡,沒想到竟然又做了「那個夢」,荒唐無比的夢--
青嵐大吃一驚:「廷哥,你臉好紅哪!該不會是發燒了吧?」連忙伸手到他額頭。廷宇羞愧得說不出話來,拚命搖頭,手忙腳亂地把她的手揮開。這時……
「翔弟!」
聽到這叫聲,廷宇全身一震,差點跳起來。一回頭,只見天揚朝這裡走過來。天揚見到他們兩人的表情,立刻意識到自己說錯話,馬上更正:「哎呀,抱歉抱歉,又叫錯了。謝少爺,你又身體不舒服了?」
青嵐別開頭,巴不得他快點走開,廷宇則一言不發地瞪著他。天揚看見他的眼神,雖然心中亂跳,表面上還是一副不在乎的神情:「喂,只不過是一時叫錯而已,不要這麼凶狠地瞪我好不好?」
廷宇面無表情地問:「天底下應該只有你會這樣稱呼你弟弟吧?」
天揚聳肩道:「對呀。不過我最常叫他『喂』。
廷宇瞇起了眼睛,狠狠地把頭轉開,臉上的表情複雜無比,心情更是複雜。
那天晚上,終於在心裡確定了自己的身世,但是煩惱也隨之而來。先前天揚拚命逼他回憶,他抵死不從;現在他自己承認了,天揚卻已經放棄跟他相認,這下子就算他拉著天揚的衣袖苦苦哀求,天揚絕對還是會否認到底。
當晚他在床上翻來覆去,想不出解決之道,誰曉得睡著之後,竟做了那個離譜的夢。最慘的是他從此每天都做這個的夢,而且夢境一次比一次逼真,拿這次來說,他到現在還會聞到夢中那股氣味,感覺到夢中人的體溫,而他也越來越清楚,在夢中呼喚他的人是……
開什麼玩笑啊!他在心裡大叫。那可是我哥哥欸!
他實在搞不懂怎麼會做這種夢,難道妙手空空兒不但殺人不眨眼,還是個背德亂倫的禽獸嗎?害得他現在只要一看到天揚,就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天揚看他臉色陰晴不定,心中開始煩燥起來。最近的廷宇非常難纏,總是沉著一張臉不吭聲,別人跟他說話時,他就面無表情,眼睛直勾勾盯著人家瞧,也不知心裡在盤算些什麼。他這副模樣別說青嵐跟柳振英受不了,連跟他做了二十幾年兄弟的天揚也難以忍受。
素來冷靜的天揚,這時也差不多到了極限,幾乎無法再控制自己的心情不受天翔影響;只要廷宇臉色好看,他就比較安心,要是廷宇臉拉下來,自己心口就糾成一團,若是再讓他看到廷宇跟青嵐談笑兩句,那更是全身像針刺一般。偏偏最近廷宇好像對他有什麼不滿,跟他說不到兩句話就會藉故閃避,讓天揚肝火不斷上升。
為了不想讓自己動氣傷身,天揚每天都跟飛飛走在前頭,才不用看見廷宇的臉。但是這樣一來卻反而讓他清楚地感覺到廷宇的視線不斷從後方直射而來,彷彿要在自己背上燒出兩個洞。
怎麼做都不對,天揚真的煩透了。
他哪裡曉得,廷宇的異樣,全是因為他夜夜都在夢裡侵犯著自己。
最近天揚的夜晚反而特別平靜。廷宇每晚都多訂兩間房給他和飛飛,他本來還想說只要一間就夠了,廷宇冷冷地問了一句:「你們兩個有非睡一起不可的理由嗎?」他也就沒再吭聲了。
飛飛對這種安排非常不滿,天揚倒不反對。白天一直強顏歡笑,到了晚上實在很希望一個人靜一靜。只不過總覺得在睡夢中好像聽到身邊有人歎息,還伸手摸自己頭髮。他知道那一定是夢,以他的功力,決不可能讓人靠近自己床邊,動手碰觸他還毫無所覺。只是作這種夢未免太沒出息了。
剛才聽見廷宇慘叫,忍不住衝過來探望,沒想到又得看他這種臉色,天揚覺得沒趣極了,說:「你要是沒事,就早早上路吧!我可是擔心我家大姐擔心得要死,白頭髮都冒出來了。」
廷宇冷冷地說:「三句不離聶隱娘,就是天下女人都死光了也犯不著這樣!」
這話有如火上加油,天揚恨不得一拳揮過去,怒道:「關你屁事啊!」
青嵐看苗頭不對,連忙出來打圓場:「慕大哥,其實你不用著急,聶掌門一時三刻還不會有事的。我爹雖不喜歡隱湖派,也不能在自己女兒佳期將近的時候殺人啊!說不定到了大喜的時候一高興,他老人家還會把聶姑娘給放了呢!」
「大喜」兩個字一出口,就像一桶冰水從天揚頭頂上淋下來一般,讓他全身都凍住了。
過了許久,才說:「喲,原來……婚事早就定了呀!怎麼到現在才說呢?」聲音竟有些沙啞。
青嵐紅了臉,輕聲說:「你又沒問。」
臉色跟天揚一樣青的是廷宇,他有些著慌地說:「這個……還沒……那麼早……」
這話說對也不算對,因為在三人出發前,謝長江便暗示過,等他們回來後要好好「談談」,談過之後自然就是選日子,邀約賓客,頂多是二三個月之內的事。
其實青嵐生性含蓄,沒完全說定的事絕不輕易開口,只是看到這陣子天揚跟廷宇有些糾纏不清,心中不滿,所以要挑明了告訴天揚,廷宇早就是裂風谷的人,跟什麼妙手空空兒、劍神無憂子毫不相關。
天揚勉強笑笑:「那真是……真是恭喜了。」然後就大步走向飛飛。雖已是強中之強的高手,此時的腳步竟有些不穩。
飛飛見他神色古怪,迎上來問:「揚哥,你怎麼了?心情不好嗎?」
天揚笑道:「怎麼會?心裡的包袱丟了,輕鬆得很哪!」
飛飛知道這絕不是他的真心話,但他也知道多問無益,便故意將話頭岔開:「揚哥,我想到一件事。」
「什麼事?」
「其實我們用不著專程去見什麼谷主呀。憑你的功夫,趁夜混進谷裡,直接把聶隱娘救出來不就得了?」
天揚十分不以為然地搖頭道:「飛飛,你呀──」
飛飛連忙道歉:「對不起,我錯了。男子漢大丈夫做事應該光明正大才對。」
「你為什麼不早說呢?」
「啊?」
天揚說:「誰有空在這兒跟他們拖拖拉拉,還得去跟他們谷主囉嗦啊?咱們現在就去把大姐救出來,搞不好等我們三個跑到天邊了,這三個笨蛋還沒到家哩。」他原本就不想去裂風谷,此刻更盼離廷宇他們越遠越好,因此對飛飛的提議大力贊同。
飛飛大喜:「那我們現在就走吧!」
「走去哪裡?」
「哇啊啊啊啊!!!!」
背後冷不防冒出的聲音讓二人同時失聲驚叫起來。廷宇不知何時竟已不聲不響地站在他們身後。
二人不約而同地大罵起來:「搞什麼鬼?嚇人啊?」
「不要隨便跑到別人背後好不好?」
廷宇笑道:「抱歉,看你們聊得那麼開心,忍不住就想過來湊個熱鬧。」說著便硬擠進二人之間,雙手分別摟住兩人肩頭:「在聊什麼?繼續啊。」
剛才的談話內容豈能讓他聽見?天揚歎口氣搖搖頭,跟飛飛交換了個無奈的眼神。忽然肩上一痛,二人都是疼得大叫起來。原來廷宇看見他們二個眉目傳情,手上一使勁,把二人勒得疼痛極了。
飛飛罵道:「又怎麼了呀?」
廷宇笑道:「不好意思,失手失手。」然而他的語氣中卻是毫無歉意。
一瞬間,他已經知道心裡這種感覺叫做「嫉妒」。他跟天揚一起生活的二十幾年,現在全成了一片空白,而飛飛這一年來卻跟天揚形影不離,二人感情好到光用眼神就可溝通,這簡直讓廷宇無法忍受。
飛飛猛地掙脫了廷宇,恨恨地瞪著他。廷宇並不在乎。此刻飛飛再怎麼討厭他,都與他無關,因為自己同樣厭惡飛飛。
天揚感覺到廷宇的臂彎搭在自己肩上,身體又跟自己緊緊貼著,早已全身發熱,幾乎要發起抖來。他拚命克制自己,想要撥開廷宇的手,卻又做不到。只覺心臟狂跳,有如雷鳴。
他勉強裝了個笑臉,說:「我正跟飛飛說,沒想到這趟有喜酒可喝,這下可得好好張羅禮金了。」明明是跟廷宇說話,眼睛卻直視前方,不敢轉過去跟廷宇視線相觸,笑容也有些僵硬,很明顯地是在緊張。
廷宇沒有回答,只是瞇起眼睛凝視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和纖細的頸項,更加確定跟自己夢裡的人一模一樣。腦中那座叫做「倫理道德」的警鐘越敲越響,那股想當場將天揚壓倒的衝動卻也越燒越烈。
天揚感覺到他銳利的視線直射在自己側臉上,心中更加慌張,又加了一句話:「還好你不是我弟弟,我只要等著喝喜酒就行了,否則不累死才怪。」
廷宇冷冷地說:「睜眼說瞎話。」
天揚猛然回頭瞪著他:「你說什麼?」
廷宇說:「你應該聽見了才對。」
天揚怒道:「我什麼時候睜眼說瞎話了?」
「問你自己呀。」
飛飛感覺到有些異樣,滿懷疑惑地說:「你該不會是……想起什麼了吧?」
廷宇盯著天揚許久,說:「對,我全都想起來了。」
天揚哈哈二聲,冷冷地說:「鬼才相信!」
廷宇說:「為什麼?我既不是你弟弟,有沒有恢復記憶,應該都跟你沒關係才對吧?難道說,你有什麼事不希望我記起來嗎?」
天揚狠狠瞪他一眼,想掙脫他,但廷宇手上使勁,將他整個人攬進自己懷裡。天揚倒抽一口冷氣,怔怔地看著他。
飛飛叫道:「你幹什麼?快放手!」
廷宇不理他,只是對天揚露出了笑容。非常非常溫柔的笑容,卻讓人背脊發冷。他伸手輕輕撥開天揚額前的頭髮,筆直地與他四目相對,手指則毫不客氣地沿著臉頰滑下,一路來到領口。天揚想喝止,卻僵硬得出不了聲。
廷宇湊上前去,在他耳邊吹氣似地說:「有些事,不需要等想起來才知道。」說著便放開天揚,緩緩走開。
飛飛朝他背後大罵:「他媽的,什麼東西!」
天揚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夜裡,廷宇走出房外散心,原本一再提醒自己,吹吹風就回房,腳步卻仍是不由自主往天揚房間走去。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了,他幾乎每晚都會潛入天揚房中,怔怔地凝視他的睡臉,同時感覺到全身發燙的痛苦。心裡不斷罵自己瘋子,卻怎麼也克制不住。
最不能理解的是,以天揚警覺性之高,居然沒有被他驚醒。他甚至開始懷疑,天揚是在默許他做的事了。
背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廷宇吃了一驚,回過頭來,發現飛飛笑咪咪地站在自己身後,說:「怎麼?睡不著啊?」
廷宇沒好氣地說:「反正不是出來做賊的!」
飛飛笑道:「別這麼冷淡嘛!以前整你是我不好,我跟你賠不是了。既然你不是空空兒,我們也不妨做做朋友。如果你真的是他,那我是連一句話都不會跟你多說。」
廷宇說:「空空兒到底是怎麼得罪你了,讓你這麼恨他?」
飛飛說:「我一點也不恨他。但是要是我跟他走得太近,揚哥會不高興的。況且,得罪我又算得了什麼?可是他不該惹揚哥生氣啊。」
廷宇楞了一下:「我……空空兒惹天揚生氣?為什麼?」
飛飛歎了口氣:「這就一言難盡了。他們從小感情就不好,動不動就吵嘴打架。揚哥常說,那人是他命中的對頭冤家,天生來跟他過不去的。」天揚確實說過類似的話,不過是在灌了三四壺酒,爛醉如泥的時候說的。
「天生的……冤家?」
飛飛裝作沒注意到他的動搖,繼續說:「那個人哪,勢利眼又愛慕虛榮,只要有錢誰都可以支使他,渾身銅臭味又一副奴才相,揚哥一看到他就想避得遠遠地。」
「他這樣說自己弟弟?」
飛飛說:「不過兩個人真正鬧翻的緣故,還是為了那本圖譜。」
廷宇問:「什麼圖譜?」
「就是那卷什麼飛龍神劍掌的圖譜呀。我說這空空兒也實在太不像話,揚哥是他大哥,又是無憂子的大徒弟,圖譜本來就應該傳給他。況且圖譜是揚哥辛辛苦苦從劉悟那兒奪回來的,他根本沒資格碰。可是他偏要死皮賴臉跑來搶,他們兩個人在陳州城外,打得是天昏地暗,什麼殺著都用出來,真是差點嚇死我。那不叫打架,簡直像要把對方連骨
頭一起吞下去一樣。」
廷宇臉色發白,一言不發地聽著。
「還好揚哥功夫厲害,圖譜沒給他搶去。不過我看著實在氣不過,跟揚哥說這麼爛的弟弟不要算了,揚哥說:『你放心,他再敢不長眼睛來動這圖譜,我就叫他去跟閻王學劍!』」
他說的話總有一半是真的,另一半則省去天揚一年來對天翔的苦苦思念,換成自己的加油添醋;天下最厲害的謊言莫過於此。況且他是天揚最親近的人,不管他說出來的話有多刺耳,旁人聽起來總覺特別可信。
廷宇全身發抖,雙拳緊握,說什麼也不願相信兩人間的關係竟是如此險惡。但是他腦中始終牢牢記得天揚說過的話:「要是沒有你,我這輩子就開心快活了!」他也忘不了天揚語氣中深深的怨恨,還有他冰冷的目光。兩相對照之下,更顯得飛飛所言不假。
這時他忽然想到一事,連忙說:「可是,空空兒不是背著天揚上少室山找解藥嗎?而且還拼了命保護他,也許他們兩個後來和解了也不一定。」
飛飛歎了口氣:「這我就不清楚了。不過揚哥說,那個人哪,對自己沒好處的事是一概不做的,大概是因為如果揚哥死掉,他會很傷腦筋吧。」言下之意自然是說,圖譜在天揚手上,天翔為了拿到圖譜,不得不救他。
廷宇仍不死心:「既然如此,天揚就當他摔死了不就好了嗎?為什麼要這樣辛辛苦苦四處找他?」
「你說呢?空空兒是殺手欸!最拿手的就是偷襲跟暗殺,這樣的人忽然失蹤了,若是不確定他的生死,換了是你,你能安心睡覺嗎?要是一個不小心,不要說圖譜,只怕連腦袋也沒了。」
廷宇喃喃地說:「原來如此。不找出來就不安心是嗎……」
想到那時在客店中,天揚主動拿出圖譜要教他,他還感動得要命,原來那也只是在試探他。要是他露出了對圖譜不該有的興趣,八成當場就沒命了。
飛飛說:「那時我們見了你,還以為終於找到了,可以鬆一口氣;揚哥卻又說你不是,那不就又得重新再找了嗎?偏偏揚哥一點也不在乎,還說,丟了個大包袱,心裡輕鬆得不得了。」
廷宇心裡一片冰冷。這時他已經理出一些頭緒:天揚原本顧忌他會覬覦圖譜,因此百般試探他,等確定他不可能恢復記憶,再也不能跟他為敵時,便當眾宣佈他不是空空兒,與他劃清界限,永遠地甩掉他。
他還以為天揚是為了他好!
原來自己對天揚而言,只是個包袱而已。
那天晚上,天揚沒有在夢中聽到歎息聲。
以後幾天,廷宇跟天揚都變得更加沉默,幾乎不開口,兩人間更是一句話也沒有交談,即便偶爾目光相遇,也是立刻掉開視線。天揚三番兩次想帶飛飛走人,卻總是發現廷宇正盯著自己,只好作罷。
同行的三個人很無辜地被冷戰牽連,因為某二人隨便一開口,話中都會帶著刺。除了飛飛以外,另外二人的心情都是差得不得了。
幸好苦悶的旅程沒有持續太久,很快地就到達了裂風谷。廷宇本想見谷主覆命,小僮回報說,谷主在靜修,要到晚上才能招呼客人。
廷宇回頭對天揚說:「我先帶你們去看聶隱娘吧。」
他領著兩人走入地牢,從門口一路拾級而下,其中總共經過七扇大鐵門,每一扇都厚逾一尺,要二把鑰匙才打得開。
天揚心想:「這地牢還真是不簡單,要是沒有飛龍神劍掌的劍氣,只怕是飛也飛不出去。」
到了最底下的一層,只見小小的一間囚室,四面都是精鋼柵欄,柵欄裡一名女子悠哉游哉地斜躺在地上,口中哼著小曲,正是聶隱娘。她見到天揚等人,面露喜色坐了起來,一看到廷宇,不禁一楞。
囚室外坐著兩名守衛,見到廷宇進來,立即畢恭畢敬地站起來向他行禮,廷宇點頭回禮,讓他們到外面歇著。
天揚說:「少谷主,我有話跟大姐私下說,麻煩你也迴避一下,行嗎?」
廷宇冷冷地望了他一眼:「我就在門外。」天揚看著他走出,忍不住歎了口氣。
聶隱娘說:「哎呀呀,真是好久不見,兩位氣色不錯呀。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裂風谷主謝長江向來就只有一個女兒,什麼時候多了個少谷主了?還有,是我眼睛花了,還是那少谷主長得很像某人的弟弟?」
天揚說:「是你眼花。」聶隱娘「哦」了一聲。
「這個暫且不提。我說大姐,你沒事闖到人家家裡做什麼?太沒禮貌了吧。」
聶隱娘哼了一聲說:「你當我喜歡哪?那姓謝的就算求我我也懶得來!我是跟著劉悟來的!」
天揚訝道:「劉悟?」
聶隱娘點頭:「這個月月初,劉悟忽然鬼鬼祟祟微服出了陳州城,我一路跟蹤,沒想到他竟然進了裂風谷,跟謝長江兩個人在房裡偷偷摸摸談了好久。」
「談什麼?」
聶隱娘搖頭:「唉,我才正想聽清楚,就中了機關被活逮了。真是貽笑大方。」
天揚笑道:「人有失神,馬有亂蹄,大姐不用太在意。」
「我丟人現眼,那是小事,但是劉悟跟謝長江究竟在策劃什麼陰謀,卻非得查出來不可。」
「你怎知道是陰謀?說不定他們兩個是多年好友,在喝茶聊天呢。」
聶隱娘「哈」的一聲:「聊天?兄弟,你可知道謝長江平常是怎麼罵我們隱湖派的?第一句是『不守婦道』,第二句就是『官家走狗』。這人向來主張江湖中人不應與官府往來,今天卻專程請劉悟來喝茶聊天,這其中沒有鬼才奇怪。」
天揚點頭:「有理。」
聶隱娘說:「你們又怎麼會來這裡?」
天揚把跟廷宇的相遇經過大致講了一下,聶隱娘對他們兄弟的爭執沒什麼興趣,對另一件事卻非常關心:「你說那雷明遠身上開了個大洞?你師父也是這樣死的?」
天揚點頭:「是啊。」
聶隱娘臉色忽然變得險惡無比,嚴肅地說:「追日箭。」
「什麼?」
聶隱娘說:「這種死法,必然是上古神器追日箭所為。」
天揚第一次聽到有人明白指出師父的死因,心中一震,忙問:「追日箭是什麼?」
「你知不知道后羿射日的故事?」
「知道啊。古時候天上出了十個太陽,造成大乾旱,后羿就把太陽射了九個下來。」
聶隱娘說:「那后羿原本帶了十支箭,皇帝怕他把太陽全射光,大地會陷入黑暗,就從他背後偷偷藏起一支丟掉。那支被藏起來的箭,就是追日箭。」
天揚說:「那是神話!」
「你師父的死可不是神話。」
天揚默然。
聶隱娘說:「那追日箭粗約半尺,長二丈五,來去如電,無堅不摧。凡是被它瞄準的獵物,就算相隔千里,追日箭照樣能一夜之間取其性命,再飛回原處。」
天揚說:「那麼大的箭,去哪裡找那麼大的弓來拉?又有誰拉得動?難道是后羿殺我師父嗎?」
聶隱娘搖頭:「沒有弓也沒關係,只要吸了血,追日箭在滿月之夜就會自己發動。凡人如果要使用,一個方法就是直接拿對方的血塗在箭上,不過要是能拿到對方的血,八成也用不著這支箭了。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放『奪命翠蜂』去叮對方。奪命翠蜂渾身翠綠,配上金翅,除此之外,完全就像一般的小蜜蜂,但是要是讓它叮了一下,就等於在身上
做了記號,下次滿月時就等著當箭靶了。」
飛飛臉色一變,喃喃地說:「翠綠的小蜜蜂……」
聶隱娘說:「沒錯。就是你從劉悟床頭偷來的東西。劉悟在上面塗了藥水,沿路散發氣味,只要放獵狗一追,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照樣逮得到你。他手上握有這種奇珍異寶,當然不能走漏消息,所以非殺光你全家不可。」
飛飛全身顫抖,臉色發白。一想到自己一時好玩,竟然害死一家老小,心中頓時充滿憤恨和自我嫌惡。
天揚同樣面如土色。他回想起在無憂子閉關前的對話:
──這種時候怎麼會有蜜蜂……
──師父,您被叮了嗎?
──不礙事……
雷明遠的驗屍冊上寫著:「右臂上有一小傷口,似為蜂叮。」
雷明遠被殺是在六月十五。
無憂子死的那天晚上,他在樹林裡的大石上,越過某人的肩頭看見青色的滿月升起……
「殺我師父的,果然是劉悟。」天揚喃喃地說。
「正是。一年來我到處查問,才查出這件事,所以對劉悟的行動特別注意。他現在還不敢太明目張膽使用追日箭,等他用得順手了,我看不管是魏博節度使、田弘正,甚至當今皇上,都要挨冷箭了。」
天揚伸手在柵欄上重重一拍,怒道:「畜牲!真不該留他活命!」
這一年來他始終沒再去找劉悟麻煩,一來是因為進了陳州城會觸景傷情,二來他仍是暗暗希望等天翔回來,兩兄弟一起去取劉悟的人頭,再到無憂子墓前向師父謝罪。現在知道劉悟就是殺師兇手,頓時怒火狂湧,恨不得立刻衝到陳州去宰了那狗官。
聶隱娘說:「你可得注意點,如果我是劉悟,追日箭的箭頭第一個瞄準你。」
這可不是危言聳聽,天揚神功已成,對劉悟來說乃是心腹大患,既然官兵奈何不了天揚,他一定會搬出追日箭來。
「讓他來啊。我也許擋不住什麼上古神器,小小一隻假蜜蜂還不放在心上!」
聶隱娘一笑:「話說回來,你打算怎麼處理你老弟的事?」
天揚臉色暗了下來,無力地搖頭:「不管他了。至於你,我先去探探那個谷主的口氣,他要肯放人那是最好,若是不肯,今晚我直接來救你出去。」
聶隱娘毫不在乎地說:「全依你!」
天揚推開牢門,要廷宇帶他們出去。廷宇的臉色仍是極臭:「情話講夠了呀?」
天揚冷冷地說:「不高興的話,你也去找你師妹不就得了!」廷宇哼了一聲,沒再開口。
出了地牢,聽見庭院裡人聲鼎沸,裂風谷弟子們四處奔逃,叫嚷著:「馬蜂!馬蜂窩打翻了!快逃啊!」在喊聲中,果然聽得見巨大的嗡嗡聲,不斷朝這裡逼進。
廷宇臉上變色:「快跑吧!」
天揚一笑,站在原地不動,一手捉住廷宇,一手捉著飛飛,將兩人拉到自己身邊來。
廷宇吃了一驚:「你在幹什麼呀!」
烏雲般的馬蜂群已經急速往三人衝來,廷宇打算拔劍抵禦,卻想起他一到家就把劍收起來了,此時是手無寸鐵,只急得大叫:「快放手!」然而天揚和飛飛仍是面不改色。
馬蜂群撲了過來,然而在離三人二尺之處,蜂群紛紛發出「嚶嚶」的聲音,朝後彈開,就好像在疾衝之中猛然撞上一堵高牆。只見一隻隻馬蜂翅膀斷折,頹然落地,顯然活不成了。
廷宇只覺心驚肉跳,他早知道天揚有劍氣護體,此時更清楚了他的厲害。若是他有意取自己性命,就有幾百個謝廷宇也不夠他殺。忽然想起,自己曾出拳打他,還好幾次伸手到他面前撥他頭髮,為什麼都沒事?照理他的手應該早就廢了,不,他應該早上西天了才是。
越想越覺得,這人實在是難以捉摸。
廷宇有滿腹的話想問他,卻一句也說不出口,只能默默地叫下人為他們安排住宿。
當晚,谷主謝長江正式設宴為三名弟子接風,同時招待客人。飛飛穿上裂風谷準備的新衣,顯得光鮮亮麗,開心得不得了。天揚則是難能可貴地把那頭亂髮弄乖了,不過他素來不喜歡綢緞,仍是穿了件粗布衣裳。那衣服正是天翔在上少室山之前買給他的,碩果僅存的一件。雖然在少室山上割破好幾個洞,他始終捨不得丟掉。虧得聶隱娘找了隱湖派中一個巧手的女弟子,幫他縫補得毫無痕跡。
廷宇看見他終於肯賞光把額前的頭髮撥開,露出美麗的雙眸,心中悸動不已,但是一回頭看見許多男弟子呆呆地看著天揚,卻是怒火上湧,恨不得當場拍桌大罵:「看什麼看!你們是沒見過男人是不是?」
謝長江為人慈和親切,先是大大推崇驟雨狂揚顯赫的聲名,然後又不斷感謝他照顧他的兒子,可見得非常會做人。只是言談略顯古板,開口閉口「行俠仗義」、「為天下造福」、「古聖先賢的道理」,聽得天揚眼皮越來越重。
廷宇看天揚表情呆滯,知道他撐不久了,連忙趁謝長江換氣休息的時候,把話帶入正題:「義父,驟雨狂揚是專程來探望聶掌門的。」
天揚精神一振:「正是。聶掌門擅闖裂風谷地界,雖有不該,但她也是出於無心,也深有悔意;還盼謝谷主寬宏大量,放了她一馬。」
謝長江長歎一聲:「慕賢弟,老夫知道你是個重情重義的人;但是你要知道,隱湖一派向來心術不正,專門誘拐良家婦女,教以一些邪門外道之術,再讓她們出來江湖拋頭露面,惹事生非;還不時投靠官府,幹一些齷齪勾當。其實她們根本沒有真本事,只會靠女色害人。這種門派再讓她們留著,只會遺禍江湖。慕賢弟年輕有為,切莫被脂粉美色
所迷,自毀前程。」
這些話進了天揚耳裡,是一句比一句不中聽,心想:「我還道你跟隱湖有什麼深仇大恨,原來只是為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看人家不順眼。人家拋頭露面關你什麼事?長得漂亮出來給大家瞧瞧又有什麼關係?投靠官府又怎樣?人家也要吃飯哪。你說她們沒有真本事,這我也不知道對不對,至於我在土地廟前著了她的道,原來是被她的美色所迷?你只因為我是男的,她是女的,馬上就想到那種事,不曉得是誰比較齷齪?」
為了禮貌,他仍是乾笑兩聲,說:「多謝谷主掛心,我以後會注意。不過想請教谷主,聶姑娘進了貴谷,可曾偷了什麼東西?」
謝長江說:「沒有。」
「可曾傷人毀物?」
「打鬥中有幾個人受了輕傷,都不礙事。東西的損毀也很輕微。」
天揚說:「也就是說貴谷並沒受什麼損失了。既然如此,就請聶姑娘向谷主和受傷的師兄師姐們賠罪,再賠償打壞的東西,然後立誓從此永不再僭越裂風谷地界,這也就是了,何苦像天牢關死囚一樣,把人家鎖在那種不見天日的地方?」
謝長江搖頭道:「賢弟,事情沒有這麼簡單。我裂風谷和隱湖派世代為仇,這次她潛入谷中,地形機關都給她摸得一清二楚,也不曉得她偷聽了什麼機密去,若是放她出谷,日後對我們危害必大。」
「那谷主打算如何處置她?」
謝長江正氣凜然地說:「害人的妖婦,人人得而誅之。」
天揚變了臉色,大聲說:「谷主,你對隱湖派雖然不以為然,但是目前她們在江湖上並無大惡,你若是這樣就取了聶掌門性命,只怕會引起江湖同道不齒。」
謝長江說:「家中來了小偷,要如何處置是我的事,與他人並不相干。」
天揚逼自己鎮定下來:「谷主,你是信佛吃素的人,下手怎可如此狠心?」
謝長江長歎一聲:「為了保護裂風谷上上下下七十餘名弟子及家人的安全,老夫也難以容情。其實要留聶姑娘一條性命也成,只是得請她一輩子留在裂風谷地牢裡清修,永遠不得再到江湖上興風作浪。」
天揚心中嘀咕:「這些人為什麼老愛硬留人家在自己家裡清修?好像天底下只有他一個人是得道高人一樣。」口中說:「這方法稍有不妥,不知有沒有第二條路?」
謝長江說:「萬不得已時,就得請聶掌門自廢武功,割去舌頭,如此才能確保她永不會洩漏在谷中所見所聞。」
天揚跳了起來,拍桌怒道:「你以為你是誰呀!小小一個裂風谷,一腳就踩爛了,誰希罕你家的機密!」裂風谷眾人聽了都是臉上變色,人人都站了起來,情勢一觸即發。
廷宇生怕這群不長眼睛的師兄弟真跟他動起手來,連忙打圓場:「所以說是『萬不得已』嘛!這招當然不會隨便亂用,何必這麼生氣呢?來來來,大家坐吧。」
天揚雖然怒火未息,卻又不願讓廷宇難看,便坐了下來,勉強笑說:「說得也是,我這人就是太沖了,真是不好意思。來,不要提這事了,喝酒吧!」裂風谷眾人看他主動讓步,也都坐了下來。雖然氣氛很差,大家還是故做無事狀地繼續吃飯喝酒。
天揚知道一場衝突已是無法避免,望了廷宇一眼,心想:「我跟你這段孽緣,注定是不能善了了。」忍不住心中苦惱,開始拚命灌酒。
不久宴席散去,眾人紛紛告退。天揚本想趁夜去劫地牢,沒想到裂風谷自釀的酒後勁太強,他又是心情不好,多喝了幾杯,幾乎醉得走不動,只好讓飛飛扶著進房。
廷宇深吸了幾口氣,下定了決心,在走廊上追上了謝長江和青嵐,說:「義父,孩兒有要事稟報。」
謝長江慈愛地看著他,說:「好,到我書房去。嵐兒也來。」
廷宇心裡發愁:「慘了,義父八成以為我要跟他談婚事,偏偏我要講的是壞消息,待會只怕他老人家受不了啊。」
一進書房,廷宇二話不說,雙膝跪地:「義父,孩兒不孝……」
謝長江揚手打斷他,笑道:「認祖歸宗乃是大孝,你怎麼一開口就說自己不孝呢?」
廷宇一驚:「義父知道?」看見旁邊的青嵐低垂著頭偷瞄他,心中恍然:「原來你已經先說了。」心裡有數的人不只他一個。
「你先起來說話。」
「是。」垂手立在一旁,心中忐忑,不知義父要如何處置自己。
謝長江說:「廷兒,有件事一定要跟你說清楚。當年我在洛江江畔發現你時,你身受重傷,性命垂危,為父既生而為人,絕不能見死不救。等你清醒之後,我父女二人跟你都是說不出的投緣,看你孤苦無依,我又膝下無子,這才收你為子繼承衣缽。當時我心中早已立下決意,既然你成了我的兒子,不論你是多麼糟糕的出身,做過多少不堪的事,為父都要幫你擔待下來。若沒有這種覺悟,你說我會平白收留一個來歷不明的人嗎?你始終認為我一旦知道你的身世,就會嫌棄你,可也把為父看得太輕了。」
廷宇萬萬沒想到義父會這麼說,頓時幾天來憋在心裡的種種苦悶,全部潰堤而出,紅了眼睛:「我……我……」他不敢再說下去,生怕會嗚咽出聲。
謝長江歎了口氣說:「妙手空空兒在江湖上聲名確實不好,但那全是以前的事了。為父只認識眼前的謝廷宇,為人正派又處處循規蹈矩,乃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只要你肯,裂風谷永遠是你的家,絕不會有人拿過去的事來跟你為難。」
廷宇再也忍不住,跪了下去:「多謝義父……」已是泣不成聲。謝長江寬慰地看著他,拍拍他的肩膀。
青嵐低聲說:「廷哥,我也一樣。不管你以前是誰,做過什麼事,我都只認得你是廷哥。我對你的心,絕不會有半點差別。」廷宇抽泣著,只是不住點頭,說不出話來。
謝長江等他哭得差不多了,伸手將他扶起,又歎了口氣,說:「你終於找到親人,身世真相大白,照理為父應該為你高興,可是今天見了你那哥哥,實在是……唉!」
廷宇低聲說:「那人脾氣不好,講話又直了些,也難怪義父不喜歡。不過其實他為人是不錯的,等習慣了就沒事了。」這話說得連自己都心虛起來:那人真的為人不錯嗎?
謝長江苦笑:「我一聽嵐兒說,你的啟蒙師父是劍神無憂子,心裡就知道不妙。你要知道,劍神無憂子的武功是極高的,江湖中人無不佩服,但是那個人行事卻是全憑自己喜好,善惡不分。想當年他跟前陳許節度使李師道交好,介紹了一群不三不四的劍客投到李師道麾下,李師道因此更加囂張跋扈,目無朝廷。如今天下局勢會如此之亂,無憂子
也要負一部分責任。別的不提,光看他縱容自己徒弟當殺手,就知道這人人品實在不甚高明。」
廷宇仔細回想,當天揚說到自己弟弟是殺手時,也是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情,再加上他種種任性胡鬧的舉止,顯而易見,無憂子教養徒弟確實相當失敗。
「為了你好,為父實在不願你跟這些人多有牽扯。」
廷宇沉默了許久,低聲說:「義父請放心,驟雨狂揚已經挑明了不認我了。從此我跟他們,再也沒有任何關係。」他的聲音很平靜,心中也是一片死寂。
──你自由了。
──只要把聶隱娘還你,我跟你就沒有瓜葛了。
──終於甩掉了包袱,從此再也不用擔心有人跟你搶圖譜。你開心了嗎?
──做了二十幾年的兄弟,卻比不上一個女人跟小鬼,更別提那卷圖譜。
──如果這就是你的心願……
忽然開始羨慕起,以前那個跟天揚誓不兩立的自己。那時候一定比現在輕鬆多了吧?
跟他相處還不到一個月,為什麼,會這樣時時牽掛,一刻也放不下?
廷宇壓下腦中的思潮,說:「話又說回來,義父,不是我滅自己威風,那個人的功夫我見過,裂風谷裡沒一個人是他對手。我們實在沒必要為了聶隱娘跟他衝突,不如放了那女人,打發他們走吧。」
謝長江的表情忽然變得凝重無比:「只怕沒這麼簡單。」
「義父的意思是……」
謝長江說:「據說飛龍神劍掌乃是無憂子的獨門絕技,而你們兩個是他唯一的弟子。照理你們師徒三人應該都熟悉這劍法才是。然而你們三個人中,無憂子死於非命,你墜崖重傷,卻只有他一人學成,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廷宇一呆,支吾了半晌,說道:「大概是我和師父運氣不好吧。」
「他有沒有提過,你師父是怎麼死的?」
「跟雷大俠一樣的死法。」
謝長江冷冷地說:「那就是死因不明瞭。那麼你墜崖的時候有誰在場?」
「聶隱娘跟飛飛。」
「哦,隱湖派的妖女跟那個小孩是吧?你說他是做什麼的?扒手?」
廷宇低聲說:「飛賊。」
謝長江「嗯」了一聲:「而且都是驟雨狂揚的至交好友。」
廷宇額上冒出冷汗:「義父的意思是……」
「恐怕其中有內情。」
廷宇僵硬地笑道:「不會吧。我墜崖的時候他身中劇毒,根本不可能做什麼手腳。」
「這又得提提另一件怪事:為父第一次聽到有人喝下牽機藥,卻沒有當場斃命的。只怕他跟劉悟也有勾結。」
「劉悟……」
「這只是猜測:劉悟身為節度使,對空空兒之流的刺客非常忌憚,剛好驟雨狂揚在跟空空兒爭圖譜,兩人私下約定好,當著空空兒的面,劉悟假裝拿毒藥逼驟雨狂揚喝,驟雨狂揚裝作中毒的樣子,讓空空兒放鬆戒心,然後他再用計哄空空兒帶他上少室山,趁你不注意的時候,聯合聶隱娘和小鬼陷害你。」
廷宇聽得全身發冷,想搖頭否認,卻又找不到有力的說法來推翻這假設。對一個過去一片空白的人而言,收留他照顧他的謝長江,就像是溺水的人唯一抓到的浮木,他說出口的話,對廷宇而言永遠是不容懷疑的聖旨。就算心裡有一百個不願相信,字字句句仍是像釘子一樣敲進他腦袋裡。
想起了飛飛所說,二兄弟為了爭圖譜反目成仇的模樣,是如何的凶險,如何的醜陋。
真的,非常有可能。
──那個人,跟別人串通要殺我。
──他把我推下山崖……
謝長江看他幾乎僵成石像,輕拍他:「我說了,這是猜測,你聽完了,冷靜想一想就行,不要陷下去。」
青嵐說:「是啊,廷哥。我們得冷靜下來,查個清楚。如果他真的存心害你跟你師父,那咱們可得跟他討回公道來。別的不說,那卷圖譜你也該有份才是。」
廷宇茫然點頭,但是他已經聽不見另外二人說的話了。
謝長江說:「我們手上有聶隱娘,諒他不敢妄動。你放心,凡事逃不過個理字,明天我們就跟他問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