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了深宅大院,聶雲棠直直打量這眼前的美景,竟忘了方才同翔韞賭氣的不快。「就像下了雪一般……」
她話一落下,始終立在她身側的翔韞卻沒由來一怔,側過頭看了她一眼。
聶雲棠一顫,奇怪地看著他。「怎麼了?」
他衝著她笑道:「你還是沒變吶!」
聶雲棠瞥了他一眼,不單純的心思機警地揣測起他話裡的意思。
「以前一到秋天,你就愛拽著我到這兒看蘆花,甚至呆呆的錯把白茫茫的蘆花絮當雪,直嚷著說下雪了、下雪了;我糾正你說那是蘆花雪、不是雪,你倒還同我鬧脾氣呢!」
他不會忘記,在西風夕陽下,瘦瘦小小的騰玥就像與秋陽撒嬌、陪西風玩耍的蘆花仙子,那隨風擺盪的身影總惹人憐愛。
她嗔了他一眼,嘀咕了句:「我哪有那麼笨?」
「不止笨,還霸道哩!天黑後,你還直嚷著要捧著大把蘆花雪回家,真是任性、刁蠻到了極點。」
聽著翔韞回憶的欣喜語調,聶雲棠恍恍惚惚地思忖著他的話,心裡竟揚起一股莫名的妒意。
翔韞所說的過去,是他與騰玥格格的回憶,是她未曾經歷過的片段。登時,四周突然變得寂靜,唯獨風撫動枯葉所發出的簌簌聲響。
像是沉默太久,翔韞先開了口。「別顧著說話,廚子準備了一盅雞湯白粥,還備了幾樣你愛吃的桂花蜜糕、栗子糕等甜食……」
他的話未盡,一陣冷風迎面撲來,兩人忽覺鼻端一陣癢,竟同時打了個噴嚏。
萬分尷尬地面面相覷,翔韞俊雅的臉上掛了抹意味深長的笑容,片刻便優雅地吟道:「對妝台忽然間打了個噴嚏。
想是有情哥思量我,寄個信兒。
難道他思量我剛剛一次?
自從別了你,
日日淚珠垂,
似我這等把你思量也,
想你的噴嚏常似雨。」(注一)
聶雲棠抬起頭,錯愕地瞥了他一眼,像翔韞這種受滿人教育的王室子弟,怎麼會懂得這些逐漸衰微的明代小曲呢?
而他竟還能朗朗吟誦出,真不知這翔韞貝勒讀的到底是什麼書?
「你唸書念傻了?」她沒好氣地嗔了他一眼,心裡漫開一股詭異的波動。
這首明代小曲,說的是世上癡情的女子,怎麼會不希望情郎對她的思念能更多更深呢?光一個偶然的噴嚏,女子也會把她想像成情郎的思念所致……翔韞怎能隨隨便便就拿來打比方!
沒好氣地朝他軟斥一聲,她吸了吸頭鼻,內心不禁暗歎,若不快點找出名冊、結束任務,她很快就會在這一方養尊處優的環境裡,養成一身嬌貴。
「這叫心有靈犀一點通。」
聶雲棠回過神,尷尬地甩開他不知羞恥黏著她的大掌。「誰同你害相思、心有靈犀一點通?」
「也罷,不同你爭了。」翔韞略聳寬肩,好脾氣地笑著。
聶雲棠氣得鼓起腮幫子,不明白她怎麼在瞬間成了胡鬧、耍脾氣的一方了?
「過幾天騰鐸就要回來了,你得快養好身子。」也不管她願不願意,翔韞重新拽起她的手,溫柔地開口。
一聽到騰鐸的名字,聶雲棠心一緊,急忙地定神問道:「他……我哥就要回來了?」
他頷了頷首,取出了帕子讓她坐下後,開始為她打理起吃食。
聶雲棠聞言,心中不禁有些惶惶然。騰鐸回京少說也要幾個月,她可得加把勁,盡快拿到名冊吶!
「來,韞哥哥餵你喝粥。」翔韞端起湯盅,優雅地揭起碗蓋,朝著她眨了眨眼。
聽到耳底落入的笑嗓,聶雲棠難以置信地看向他。「你說什麼?」
「這粥要趁熱喝。」怕她燙口,翔韞甚至輕輕吹涼湯杓中熱呼呼的白粥,那一氣呵成的動作自然至極。
聶雲棠翻了翻眸,一想到這傢伙儼然把她當成奶娃娃在哄,她不由得遍體生寒。
她終於深刻體認到,騰玥格格果然是眾人捧在手心裡呵護的千金嬌軀。
皇上寵她、皇太后喜歡她,連眼前這一個卓爾不凡的翔韞貝勒也對她疼惜有加。
「不用勞煩哥哥,我自己喝。」雖然背地裡疙瘩四起,她還是強逼自己,揚起一抹令人憐愛的笑臉,柔聲婉拒。
誰知道翔韞煞是堅定,蹙起眉,一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樣子,意志可堅定得很。
「我餵你。」他堅定而溫和的眸光落在她倔強的臉上,包容而溫柔地笑道。
聶雲棠卻被他這舉動攪得心煩意亂,心頭完全亂了譜。
她知道自己該順從,矛盾至極的心思卻支使著動作,偏是左閃右躲地與他手中的湯杓作對。
「我不是小孩兒!」終於她氣不過地直嚷嚷。
翔韞無視她的抗議,不為所動地哄道。「呀──」
呀你個頭!這莫名堅持的斯文鬼!
聶雲棠臉色發白地瞪著他,死命地擰絞著手裡的綢帕,抵死不從。
見她不肯配合,翔韞難得扳起臉,一臉憂鬱地望著她。
他那模樣,幾乎要讓她捂著自己心口,問問自己是不是對他做了什麼天理不容的錯事。
萬般無奈下,聶雲棠忿忿地張了嘴,吃下他舀起的那一口粥。
「真乖。」
聶雲棠見他一臉小人得志的模樣,氣得牙癢癢,低聲嘟囔了好幾句。
見她終於順服,翔韞「噗哧」一聲地笑了出來。「玥兒妹妹發窘的模樣實在太可愛了!」
她瞪大著眼,這才發現自己被愚弄了。
「你、你……可惡!」現下她只想撲上翔韞,把他的腦袋擰下來當球踢,又或者把他的身體剁個十段、八段餵狗!
「乖,別氣、別氣,韞哥哥同你鬧著玩的。」瞧著她漲紅的小臉,翔韞急忙打著圓場。
就在這時,他發現騰玥兩眼發直地瞪著他身後。「怎麼了?」翔韞狐疑地問。
突地,聶雲棠的眼裡掠過一抹算計的眸光,發出生平以來的第一次尖叫。「韞哥哥有……有蛇啊!」
「什麼?蛇!」翔韞陡地甩開手中的磁碗,嚇得直往後退。
慌亂中,他伸出雙臂穩穩地抱住聶雲棠纖柔的身子,他的大嗓門也加入了聶雲棠的驚呼。
翔韞如此親密的碰觸讓聶雲棠暗揚的唇角陡僵,怎麼也沒料到如意算盤打了偏。
於是,兩人四腳,在混亂之下,彼此緊擁的身軀像麻花辮似的,纏扭得密不可分,重心不穩,兩人同時失去平衡,一跌跤,咚、咚、咚地由小山坡滾至草地。
嗚……大雞婆、臭翔韞,你這個衰人!被緊擁的身軀施展不了功夫自救,聶雲棠只能在心底咒罵千百萬遍。
「玥兒妹妹你沒事吧!」
預期的疼痛沒襲來,聶雲棠猛地睜開眼,眼底霍地映入翔蘊那張滿是書卷氣的緊張臉龐。
她這才知道,兩人狼狽地滾在一起時,情急之下,翔韞用自己的身體牢牢護住她,以免她受到傷害。
沒來由的心湖輕悸,此刻她才意識到,看來斯文修長的翔韞,竟也有如此強壯而溫暖的臂彎。
見她眉心淡蹙地走了神,翔韞開口再喚:「玥兒妹妹!」
因為貼近,他身上若有似無的墨香味再一次竄進她的鼻息,惹得她胸口無端發熱,幾乎要喘不過氣來。「都是你害的!」
她回過神,用惱羞成怒的語調掩飾心底胸口陡促的跳動,指責他的沒用。
「我怕蛇。」他可憐至極、委屈至極地開口。
「怕蛇?你是不是男人!」簡直莫名其妙!她難以置信地圓瞠著秀眸揚聲道。
坦然面對她的指責,翔韞挑眉問。「你不也怕蛇?」
「誰──」
怕蛇……
她機警地打住後頭的話,轉了話鋒:「我又不是男人!」
他淡然牽唇,語氣溫和、耐人尋味地繼續問道:「男人就不能怕蛇?」
聶雲棠萬般忍耐地咬了咬嘴唇。
嗚……好想掄起拳頭打人!
至少她身邊的男子全是頂天立地、天不怕地不怕的江湖俠士。
她無聲輕嚅了大把咕噥,礙於「騰玥格格」的身份,她壓根兒無法理直氣壯反駁他的論調。
像是瞧出她有口難言的詞窮模樣,翔韞萬分包容地安慰道:「好、好!說到底是我不好,來!讓韞哥哥瞧瞧你有沒有受傷?」
語落,他輕斂眉,小心翼翼檢查著她嬌貴的千金之軀是否毫髮無傷。
「別……別碰我啦!」姑且不論他與「騰玥格格」到底進展到什麼程度,他專注的眼神、親密的舉止,無一不惹得她玉白的臉染上羞澀的霞紅。
「若害你受傷,不止你哥,我怕連我阿瑪、額娘都會把我給抽筋扒皮了,我答應過你哥要好好照顧你的……」他叨念著,柔和的神情有著顯而易見的擔憂。
聶雲棠眉一蹙,開始覺得騰玥格格這四字刺耳得緊。
「我真的沒事。」在他專注的凝視下,聶雲棠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尷尬地不知該把眼往哪兒擺。
翔韞微頷首,目光深而專注、動作依舊故我,也不知是否真有把她的話給聽進去。
彼此間的氣氛忽然靜謐下來,在沉默瀰漫之中,聶雲棠卻瞧見了他掌背磨得脫皮泛紅的傷口。關切之意竟脫口而出。「你受傷了!」
他算典型的文人,膚色白,想必連皮膚也比一般男子細嫩,這傷口應該是他護著她,由小山坡滾落下來時所造成的。
翔韞不以為意地甩了甩手,一臉感動。「玥兒妹妹……你待我真好。」
陡地無言,聶雲棠緊抿著唇暗惱著,誰讓她就是支使不了心底莫名的心緒,硬是不聽話地出了軌。
見她抿唇不語,翔韞嘻皮笑臉地把自己當成護花英雄。「你別擔心,只是一些擦傷,沒什麼大礙,重點是我可以保護你!」
瞧他那得意洋洋的模樣,聶雲棠忍不住戳破他的自以為是。「剛剛好像是你害我跌下來的。」
說穿了,還是他的錯!
由佳人身上討不到半點甜頭,翔韞苦苦一笑,俊雅臉龐上甚是失落,難得他壯烈犧牲的護花舉止,偏偏佳人不賞臉,教他無奈至極。
突地,他上身微傾地朝她逼近,一臉凝重。「別動!」
身子隨著他的逼近後仰了些,聶雲棠惱火地嗔了他一眼,緊張地屏住呼吸,拒絕他再靠近。「又怎麼了?」
「我還是害你受傷了。」他捉起她軟白的小手,俊雅眉宇間儘是歉然神態。
「我沒……沒事。」
怎料,她話才落,被他扣握住的手心,竟傳來一股溫熱的濕意。
她朱唇微張、鳳目圓瞠,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只能傻傻瞪著他像獸類舔舐傷口般的舉止。
半晌她回過神,俏臉漲得通紅地掙扎著。「你、你放手!」
他抬起頭,一臉無辜地問。「怎麼了?」
「淫賊!」偏偏他的眼睛彷彿朗晴的天空,清澈純潔,教她說得違心。
翔韞微怔,向來溫文爾雅的俊臉透著股理直氣壯。「你的手心破了皮,我幫你消毒──」
「借口!」哪有人這樣消毒的!腦子雜亂得沒了章法,聶雲棠的秀拳一揮出,翔韞俊美的臉龐頓時掛了彩。
方才讓他得意洋洋的英雄風采不過片刻,現下他緊蹙著俊眉、捂著臉,窩囊地直想找個地洞鑽下。
唉!都怪額娘,說什麼口水可以消毒,一瞥見她手心上明顯的擦傷,他管不住地就想為她消毒。
他著急地呼道:「玥兒妹妹?」
「我不理你!」聶雲棠想也沒想地一把推開他。
管他是不是同騰玥格格有著深厚的青梅竹馬之誼,這一拳應該會讓翔韞打從心底對騰玥的那一份美好回憶變成噩夢吧!
今兒個之後,他應該不會再來煩她,而她也能專心找她的名冊……
***
時間轉眼又過了半個月。這半個月來,聶雲棠的日子因為翔韞不再出現,因他波動的心,稍稍平靜了好一陣子。
在白天,她那當人一面、背人又是一面的緊繃感已稍稍舒緩,現下她已能神色自若、忠實扮演騰玥格格的角色。
一入夜,眾人皆睡她獨醒,在月光隱晦之時,她便似遊魂般地穿梭在豫親王府每一個角落。只是這看似簡單的任務,實則陷入千頭萬緒當中。
探子只探出騰鐸將名冊藏在豫親王府裡,卻無法提供正確的所在,迫使她無時無刻都得到騰鐸的院落晃晃。
今晚她打算再進騰鐸的寢房,徹底搜查一番。
天色已黑,十字甬道旁的宮燈一盞盞亮起,在月色朦朧之下添了點幽謐的氣氛。
待半輪冷月隱入雲間,聶雲棠俐落的身形輕鬆自若地躍上高牆,正準備竄入書房時,一抹久違的語調讓她的血液在瞬間凝結。
「玥兒妹妹!」看著高牆上熟悉的纖影,翔韞的三魄七魄已被嚇掉了大半。
聶雲棠回過神,心一陣驚悸,眼底在映入翔韞高大挺拔的身影的瞬間,全身陡地僵硬了起來。
該死!他怎麼會在此時出現?天!甚至不止他一人……跟在他身後的人竟是騰玥格格的額娘。
還有比眼前更糟糕的狀況嗎?
聶雲棠在心底暗咒了一聲,連呼吸也變得益發沉重了,卻怎麼也想不起這兩人怎麼會在這時辰兜在一塊?莫不是要商議什麼大事?
她立在高牆上呆立不動,心想要怎麼解釋此刻的行為。
「翔、翔韞……這……是怎麼一回事?」老福晉眨了眨眼,看著眼前這一幕,撫著胸口低聲問。
「格格……在散步。」半晌,翔韞意味深長地開口。
抑下心頭的波動,翔韞面色沉靜地探究眼前的狀況,想由她詭異的行蹤裡尋些蛛絲馬跡。
「你這孩子!」哪有人在夜深人靜的月夜裡爬上高牆散步?老福晉倒抽口涼氣,啐了一聲,心裡漫過千百種滋味地低喃。「莫不是真中了邪,看來真的要找個薩滿法師來瞧瞧了。」
中邪?!捕捉到老福晉的耳語,聶雲棠眸光一顫,思緒豁然開朗。
她何不就順了勢,把自己當成一尊彷彿被迷去了心魂的傀儡娃娃,來個順理成章?而翔韞看透老福晉的想法,揚起一貫的儒雅笑容,安撫道:「沒事的,福晉先去休息,其餘的讓我來吧!」
見他一派輕鬆,老福晉狐疑地瞥了他一眼。
「我想,玥兒妹妹只是太累了。」不難看出老福晉心中的忐忑,翔韞淡淡開口,語氣耐人尋味。聽得翔韞這話,聶雲棠悄悄擰起眉心,不禁猜想這與她八字不合、處處犯沖的翔韞貝勒葫蘆裡賣什麼藥。
老福晉心裡雖納悶,對翔韞卻極為信任,在他耳畔交待了幾句後,就這麼離開了。
見老福晉漸漸走遠,聶雲棠近乎苦笑地揚著唇,瞬即便有了主意。
既然事跡敗露,她索性就順著勢走,入秋的夜風沁冷,她可不想直杵在高牆上吹風。於是張著一雙空洞無神的眸光,她無意識地凝視前方,一步接一步地往前,之後再一個踉蹌,她以著最快速、最合理的方法離開高牆。
她猜,無論如何翔韞貝勒都會護著他心愛的「玥兒妹妹」,這樣她還需煩惱嗎?果不其然,翔韞一瞥到那由高牆落下的身影,全身的血液在瞬間迅速凍結。「不會吧!」他炯然的鳳眸圓瞠,僵直地瞪著眼前的狀況。
笨蛋!發什麼怔啊!
在直墜而下的速度裡,聶雲棠心裡一驚,簡直不敢相信翔韞那二愣子竟因為驚訝過度,遲遲未張開手臂,精準地將她護抱在懷裡。
唉!完了!聶雲棠閉上眼,為自己的失誤判斷認了命!
注一:〈噴嚏?掛枝兒〉錄自明、馮夢龍輯《掛枝兒》──取自《明清民歌淺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