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為何今晚他會有這雅興,到戶外進膳賞月,但這對她來說,倒鬆了一口氣,因為不需兩人獨處在隱密的廂房之中。
她的心情矛盾,既怕面對突然親近她的扶桑,卻又思念他……唉,有誰能教她如何自處呢?
走過一條林蔭小道時,迎面而來一對酒意甚濃的男女。女的看起來已經不勝酒力,男的則仍有三分清醒,看見朱槿玉般皎潔的面容時,便輕佻帶笑地道:
「妳不就是剛才彈琵琶的歌女嗎?這麼晚了,妳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想要到哪裡去呢?」
「這位客倌,回房的路就在前頭,請你和姑娘小心走。」她不敢再多說什麼,指示路向後,便提著竹籃要和他們擦身而過。
「大膽,我問妳話竟敢不答?」說著說著,男人突然伸手拉住她的手臂,不懷好意地笑。
「不如,妳也跟我們回房去,我會給妳好多銀兩……」
「客倌,你醉了!」她拍打他的手,但徒勞無功。
「我只是個丫鬟下人,不是花娘啊!」她很討厭有別的男人碰到她!
「開什麼玩笑,只要出錢,妓院的任何女人都能讓男人玩,管妳什麼丫鬟下人花姑娘!來,別掃興,咱們回去一起玩……」
一雙魔魅的眼眸在暗處把一切看在眼裡,拳頭不自覺地握緊。
扶桑在涼亭等得久了,以為她今天又藉故不肯來,正想回樓內逮人之際,竟碰見她被公然調戲,差點被臭嫖客強行帶走的場面!
而最可惡的是,她竟然沒有高聲呼救,任由男人拉她,還妄想跟喝醉的人說大道理!難道經過他上次輕薄她之事後,她還不瞭解男人一旦不守規矩時,是多危險的嗎?她實在笨得可以!
「王尚書,北京城的青樓不比你家鄉江蘇的妓院,要來玩,還是有基本規矩要守的。」一陣俊朗的嗓音從三人身後響了起來。
剛被封為尚書的男人聞言,猛地對上向他直射而來的熟悉冷冽目光,嚇得鬆開箝制朱槿的手。
「扶桑貝勒!」
他上次以新科探花的身份進宮覲見皇上及受封宮位時,見到冷酷的扶桑貝勒,已經不由自主的對他感到畏懼和退卻,如同現在一樣。
見到是扶桑來替她解圍,朱槿那顆緊繃害怕的心,才放鬆下來。
「這女人你碰不得,帶著你買的人離開這裡吧!」他額角的青筋在悄悄抽動,輕輕說出一句後,便一把緊攫住朱槿的手腕,彷彿要表示什麼。
王尚書再怎樣醉,也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他若再不識時務,恐怕他明天就被奪去花翎!「那下官先行告退了。」
她的視線從他身上的披風衣角,改為停留在自己的手腕上。被他抓住的地方,彷彿已經麻掉了一樣,不能動彈;她的心也一樣,迷糊得不能思考。
他為什麼要令人誤會他倆的關係非比尋常?他這是在維護她嗎?為什麼要這樣做?他是貝勒爺,她卻只是下人啊!
他敏銳地發現她的僵硬,一雙桀驚的眼睛一下子黯淡起來。
「怎麼不敢看我?」
「沒、沒有啊!」她結巴的應答著。
「還說沒有?」她那抹不安,任誰都看得出來。
「貝勒爺,槿兒不敢!」皺著小臉的她赫然抬起頭來,對上他如星斗的眼眸。他還是她心中最尊敬、最仰慕的恩人啊,不是嗎?可是他變成了一位高高在上的貝勒爺,而且在那一晚,他越過了兩人之間該有的距離,親吻了她……
聽見她這樣叫他,扶桑有點意外,但無所謂地笑了笑。
「既然叫我一聲貝勒爺,妳就該知道,回答我時要自稱『奴婢』,不是妳的閨名。」
她愕了一會,趕緊道歉:
「對不起,貝勒爺,奴婢不敢!」希望他不要追究她的無禮才好!
他攏起劍眉,低語道:
「我還是比較喜歡聽妳自稱『槿兒』,不要奴婢來、奴婢去的稱呼自己。」他甚至開始不希望看見她繼續為奴為婢,任人調戲使喚!
雖然理智上知道她身在青樓,被客人如此對待亦是在所難免的事,但當他親眼目睹有男人對她毛手毛腳,意圖不軌時,他心中就非常不舒服,感覺到好像自己被冒犯,好像屬於他的東西在被人覬覦一樣!
他不要看到這樣!不要她受人輕薄!這念頭早已不止一次在他腦中閃現,但現在更為強烈,心中不由自主地有一股衝動,想永遠佔有她!
「可是奴婢……」見他瞪她,她馬上改口。
「槿兒是怕貝勒爺認為我沒有規矩……」
「這裡不是皇宮王府,無須太過顧忌什麼規矩。」他拉她回主樓中,不讓寒風吹襲她。
「以後假如再有客人碰妳,妳必須大聲呼叫,要人來幫妳,不准默不作聲!知道嗎?」
「是槿兒不該笨手笨腳的,若我靈巧一點,就不會有這種情況發生。」她內疚著。
他的眉頭更為緊皺,但不再在同一話題上跟她繞圈子,暗暗決定日後要再教育她。
「還有,妳不能再避開不見我。」這才是最要緊的!天知道每次來這裡都看不見她,他就由心底湧起一陣莫名煩躁。
他怎會不知道她為何在那晚之後,就不來伺候他?他承認自己急躁了點,但絕不認為自己有錯!他是男人,在自己喜歡的女人面前,難道就不能有情不自禁的舉動嗎?
「我只是……有點不舒服……」她尷尬地辯解著,不想讓他這樣快看穿她的心事,但見扶桑那炯炯的精明目光,便知道瞞不過他,只好怯怯懦懦地「招認」。
「槿兒只是不敢相你碰面,並不是存心要偷懶不服侍你的,請你別生我的氣好嗎?」
「妳討厭我的吻?」他目光灼灼的看著她。既然她說起,他乾脆把話都挑明好了!
被他直接一問,朱槿既羞赧又困窘,整顆心跳得彷彿快蹦出胸口般,惶然不知所措!
「我、我……」
「嗯?」他在樓梯前,細心聽著她的話。
「從來沒有人對我做過這種事……」一股異樣的情緒開始在彼此間醞釀著,好像隨時會淹沒兩人一樣。
看著她生澀害羞的反應,他薄削的唇角溢著笑,輕聲地道:「無論妳是否討厭我的吻,我也不會讓濟傎從我身邊把妳撤走,妳只管繼續當我專屬的丫頭,明白了嗎?」
或許再也沒有人可以像她一樣,能輕易挑起他心中沉寂的情緒吧?他不願放開這樣的女人啊!
朱槿呆立當場,隨即一陣臉紅,小聲地說:
「槿兒不敢忘記本分,自當會努力服侍貝勒爺的。」
看著爺兒的眼神,女性的直覺告訴她這是個危險卻甜蜜的承諾。
扶桑點頭,並已經再度對她的人生有了定案:他要替她贖身,把她帶回府中,當他真正的專屬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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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槿以為,一切都會回到之前一樣,一邊繼續當她的樂師歌女,一邊伺候來仕房的扶桑,沒有任何改變,可是她感覺到,的確有些不同了。
她在大廳當班唱歌彈曲的時間少了,衣裳伙食好了點,嬤嬤們看見她更不時露出令她費解的笑意……
她摸不著頭緒這是怎麼回事,於是趁今天下午歡玉仕房還沒正式營業前,想去問問這裡的花魁領班--花牡丹。
花牡丹可說是歡玉仕房的第二老闆,整個仕房的大小事情她都瞭如指掌,想必她應該知道的!
朱槿走到花牡丹居住的庭園之中,正想去敲門時,突然聽見男女交談的聲音從裡面傳來。她自然地捱向牆角,傾耳而聽。
「郡王爺,我聽喜蓉說,扶桑貝勒最近不再點召她,嬤嬤也說你吩咐下去要優待朱槿,是嗎?」嬌嫩的嗓音響起。
「現在四下無人,叫我名字。」男人低笑,知道女人是故意用這個「尊稱』氣他。
「難道是喜蓉來向妳抱怨?」
「沒有,她根本就無所謂,只是嬤嬤都以為朱槿成了扶桑貝勒的人,才得到這種待遇。我不想有這樣的流言在下面傳來傳去,這對朱槿不好。」
她知道單純善良的朱槿,並非那種為了貪圖安逸便媚惑男人的女孩,如果她聽見有人這樣誤會她,她會亂想一通的。
「這裡是妓院,孤男寡女經常共處一室,大家容易往那方面想也是正常。就由她們傳吧,反正她待在這裡的日子也不會太長了!」
這話使朱槿渾身一震!她很努力地彈曲唱歌,也盡心盡力地服侍貝勒爺呀!為什麼她不能再待在這裡了?難道她做得不夠好,被客人告狀?還是貝勒爺嫌她笨手笨腳,不要她服侍?
但隨後的一句更使她瞠大雙眼,杲愣在門口!
「扶桑要替她贖身,近日內就會帶她回府了。」濟傎頓了一會兒,笑容變得更為別有深意。
「他是這樣喜歡這丫頭啊,我當然要讓他得逞才好。」
花牡丹似乎亦發現了什麼,會意地點頭,微笑地眨眨眼。
「但你可別賤賣朱槿啊。」只為了成全冷僻過頭的好友,而壞了規矩。他可以任意妄為,但她可要向仕房上下交代的。
「我只要他付將朱槿賣進仕房的原價--兩萬兩銀子,不虧不賺,但他給了我五萬。」濟傎把銀票遞給花牡丹,聲音略響地說:
「我要賤賣,高傲的扶桑也不願賤買他要的女人。牡丹,妳可要叫朱槿別辜負扶桑喔!」
她辜負貝勒爺?別開玩笑了,她報恩都來不及!只是為什麼他要贖她?朱槿腦子隆隆作響,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的她,就這樣轉身跑出了小庭園。
「濟慎,這樣好嗎?」知道偷聽的人走了,花牡丹輕歎,不知道這樣會否帶來反效果。
濟傎端起茶杯喝了口碧螺春。「總要讓小丫頭知道大男人的心意才行,否則就沒戲可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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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個下午,她都躲在自己房內,沒有出去,因為她心口漲漲的,一顆心像似要蹦出來似的!
她想不透貝勒爺這連番的舉動代表什麼,只知道自己心中有著不能原諒的期待和興奮,還有害怕所有在她身上發生的好事,會在下一秒鐘粉碎的恐懼!
大約傍晚的時候,門口熟悉的腳步聲使她從床上彈起來!
來人沒有敲門,直接推門而入,見朱槿竟坐在床上緊盯著自己,便訝異地問:
「不是不舒服嗎?怎麼坐起來了?」門房的人說她一直在自己房內休息,他才栘步來這裡找人。
她立即起來要行禮,卻被扶桑按住動作,她垂頭小聲地說:
「貝勒爺,你不該到下人的房間來的。」
「誰叫妳住在這裡?」
她靜靜地為他倒了一杯熱茶。
「怎麼了,妳不喜歡我來看妳?」他攢眉望她。
「不是,只是槿兒不配……」她鼓起勇氣,一雙眼眸充滿疑惑的看著扶桑。
「爺,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妳問。」他仰首喝光杯中的熱茶。
「為什麼要贖我?」
「妳知道了?」他不以為意地坐在她的床上--房內唯一能坐下來的地方。
「我既然要贖妳回府,應該可以對妳有所要求吧?妳的身體虛弱,血氣營養都不足,我要妳養好身子、多長些肉,健康地跟我離開這裡。」
「為什麼……你要轉移話題!l就是不好好告訴她原因?如果他真的有心救她到底,為什麼當初在百花樓不直接帶她回他的住處,而要賣她來歡玉仕房?而現在當她以為一輩子都要待在這裡時,他卻突然要替她贖身?
「妳不願意讓我替妳贖身嗎?」薄削的唇角逸著笑,定定的看著恐慌不安的朱槿。難得看見她的脾氣,他不會介意她的話語。
她心口驀地一緊,清淚不由自主地落下,心中的話全都毫無保留地向他傾吐。
「你知道嗎?我心底一直在害怕!我不知道你究竟為什麼要贖回我,我很怕你某天興頭來了,就要將我再賣給別人!」
扶桑把手指伸向她的手,就這麼十指交握在一起,另一手則替她拭淚。
「我不會的。」
「這裡美女多得很,為什麼是我?」她抬起被淚水洗得晶瑩的水眸看他。就算她想試著去瞭解他的想法,也無從得知。
沉默片刻,他忽然撫著她的粉頰,平靜地說:
「妳讓我破例很多次,只有妳而已。」他只想得到這個理由,而她的特別已叫他無法放開她。
驚訝在朱槿細緻的臉蛋上停留,頃刻,羞顏似暈,頭一垂,差點就撞進了他的胸懷中。
他這樣說,她真的很開心!她對他來說是特別的嗎?那……代表她在他心中多少有一點點的位置嗎?
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得幾乎可以感覺到彼此的吐息。他被她此刻的嬌態吸引,心中無名的種子更發芽得厲害。
當時要賣她來歡玉仕房,他對她只有憐憫,讓她繼續賣唱為生,是單純地希望她生活好一點;但現在要替她贖身,是他對她多了在乎及獨佔欲,不願將她放在被別人伸手能及的環境之中。
他的大手靜靜地繞過她的肩頭,撥開她亂了的頭髮,撫弄她柔軟的背,然後肆無忌憚的將她納入懷抱中。
她不願意逃,也無力可逃。她柔白的手繞上他的腰,輕輕地問:
「這回,你沒喝醉酒了吧?」
他怔了一會,埋在她頸間的笑容比任何時候都要開朗。
「如果我有呢?妳又要生氣不理我了?」她就是教他忍不住想逗逗她!
她搖頭,攀住他的手勁變強。
「即使你醉了,我也甘願。」
因為這一刻她覺得自己非常幸福,她不想醒過來!
她的話,叫向來冷漠的他為之動容;她的溫柔,使他看見自己黑暗的人生多了一絲曙光。
在那個晚上出手救了她,大概是他一生中所做最正確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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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經聽說,八旗子弟多居於北京內城之中,但扶桑的這座貝勒府,卻在外城範圍的城東街頭之上。
馬車門簾被人打開,朱槿拿著自己的小包袱步下馬車。跟在扶桑之後,她仔細打量眼前這座府邸。門口兩株大樹,因隆冬而變得樹葉零落;氣派宏偉的大門、昂首站立的守衛,都暗示裡頭的宅第會是如何堂皇。
「貝勒爺吉祥,朱姑娘吉祥!」正要走進大門時,守衛及僕役丫鬟揚聲齊呼,向他們請安。
「他們……知道我的名字?」還向她問安?她只不過是個被爺贖身的奴婢,和他們沒差多少啊!
「當然,妳從今開始要住在這裡,他們必須知道。」他轉頭向灰髮管事,說:「起來吧,叫丫頭趕快準備一下。」
吩咐後,扶桑領著朱槿,走過一處又一處的迴廊庭園,沿路不住有迎面而來的僕人向他們請安。
達官貴人的府邸都是這樣大的嗎?就像迷宮一樣,一旦人進去,就沒法辨路出來。
他們來到一間房間,有幾個丫頭已經在門口恭迎兩人。
「這裡就是妳的房間了,這四個是派來服侍妳的婢女,以後有事吩咐她們去辦就行。」扶桑拿過她的小包袱,遞給身邊的婢女收好。
「快看看房間,不滿意的話告訴我,我替妳換一間。」
「我身份那麼卑微,怎能讓人服侍?」她揮手婉拒,再踏入這間寬敞雅致的房間時,她更不能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很豪華的房間!」
白玉屏風就在門側佇立,桌椅都是雕花精美的上品,裝潢隱約透露出貴族的風雅品味。
「妳們下去準備午膳。」扶桑慣於發號施令地一聲令下,婢女馬上退出房間,只剩下他和朱槿。
「不如讓我待在廚房幫忙吧,你喜歡吃我做的小菜,不是嗎?我不會搞壞你府中的東西的。」她直愣愣地盯住他說。
他俊臉微沉,抬起她的下巴。
「或許我沒跟妳說清楚,妳跟我回府,並不是來當下人,有婢女服侍妳也是應該的。」
玉琢似的臉蛋立刻像抹了一層胭脂。
「那我、我該做些什麼……」莫非就是喜蓉姐和爺做的事情?
他深邃黑眸裡閃著灼熱,握住她的小手。
「聰慧如妳,一定明白的,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他並不是非常重欲的男人,贖她不全是因為要得到她的身子,但該發生的,他會順其自然地讓它發生。
她清麗的小臉紅得像蘋果般,一點都不敢回話,怕會洩漏此刻心中的情意。
「什麼都不要想,好好在這裡生活下去吧!」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淡淡說道。
她點頭,按住心口,幾乎能夠清楚感受到那份過於激烈的心緒!原來她和幸福兩字亦能沾上邊的!
她的命是他的,即使要把身子給他,她也甘心情願,絕無怨悔,只望他能對她多一點心、多一點在意而已……
可以嗎?這小小的願望,她能夠偷偷祈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