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耿信滌已經在「伊泰」總經理的辦公室外等了兩個多小時了,可是「伊泰」的總經理始終沒有露面。
她忍不住問:「Sherry,我們到底要等到什麼時候?」他們實在太傲慢了,明擺著在欺負人嘛!
「繼續等。」耿信滌說得很勉強。
艾米只好耐下了性子。唉,早知道就讓可昭陪Sherry一起來了,保準現在已經架著她衝進去,披頭蓋臉地罵那個該死的男人一頓了,而不是現在像傻瓜一樣的被人耍著玩。
「再忍耐一下,艾米。」耿信滌歉意地說。
「這怎麼能怪你呢?」事實上艾米很內疚,這麼一件租賃的小事都要Sherry親自出馬,她不是個稱職的秘書。
耿信滌沉思著說:「要我們在這裡等,不僅僅是簽訂一個租賃合同那麼簡單。或許『伊泰』就是在刻意考驗我們的耐性。」
「好好好!」陵拍著手不知從什麼地方閃了出來,「果然不愧是Sherry!」嘴上說著漂亮話,蘊含著的卻是深深的嘲諷。
「請問什麼時候可以見到沈總經理?」艾米板著臉問。
陵看看表:「請吧,Sherry。」他拖著長音強調,卻攔住了一同起身的艾米。
「你們這是什麼意思?」艾米有些惱怒了,想要刁難她們嗎?
「這位小姐,請問我是否有和你喝杯茶的榮幸?」陵躬身做了個邀請的姿勢,用意再明顯不過。
「去吧,艾米。」耿信滌稍一沉思說。
「你要小心。」雖然不情願,可是她還是尊重了耿信滌的意思。
看著陵挺拔的身影和艾米嬌小的身子相繼出去,她站在陌生的房間裡,突然感覺到了孤單。她注視著華麗的燈飾,堂皇的裝潢和長及腳面的長毛地毯,這一切都不屬於她。
有那麼一瞬,她幾乎要屈服在心底的那種深刻又莫名的恐懼之下了。她想轉身逃走,逃開這陌生的環境和強烈的壓迫感。但是,為了「立竿」,為了她的朋友們,她什麼都可以做。
努力深吸一口氣。她昂起頭,帶著無比的責任感走進了緊閉的大門。
無聲地,門滑開了。
一陣凌厲的氣勢迎面而至,讓她忍不住打個冷戰。一名黑衣男子,雙手背在身後,昂然立在窗前。
是他!她一時心情激盪。那俊美的輪廓側面,挺拔健美的身材,和那天人合一的傲然氣勢,只有他才有!
只是從他身上散發出的氣息,為什麼如此凌厲和陰涼,有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耿信滌前行幾步,在他身邊不遠不近的距離停住,緩緩地問:「沈……總經理?」
這句平常的稱呼立刻勾起了她的責任感,她馬上記起了自己今天來的目的。她是來和他談判的。
按著擬好的說辭,她機械地說:「我是立竿公司的……」
「很久不見了。」他的聲音低沉,「看來你已經成為人上人了。我是該稱呼你杏兒,還是耿信滌?」
頓時,她恍然大悟。「你……是故意激我來見你?」
「你認為自己有那個價值嗎?」他冷冷地反問。
耿信滌胸口一窒,明白了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侮辱。從一開始,她聽到他歸來的消息,她就有了這種可怕的預感,只是沒想到會如此快地應驗。
「我是和你來談公事的,請沈總經理不要公私不分。」她勉強地說,幾乎站不穩。
「叫我Dean,我七年前就放棄了我的中文名字。」他語氣陰冷,諷刺地扯了下唇角。
他放棄了自己的名字?是因為那個名字讓他想起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情?還是仇恨那個名字曾經帶給他傷害?
「你不想……把安樂大廈租給我。」她終於認識到了。
「沒錯。當初是這麼想。」他冷酷得令她心碎,「但是,現在我改變主意了。」
「……為什麼?」
他答非所問,自顧自地俯視著高層的景物:「從這裡的高度,可以看見整個城市的風貌,將所有的變化盡收眼底。」凌雲而居,伴日而所,是他的生活方式。他的眼光遠大,一直都有著獨到的卓見。
她明白了。
「立竿」所在的樓層正是視角絕佳的位置,可以看遍全市的景物,這也是她當初選擇安樂大廈的初衷。她不知道是該為他們共同的偏好高興,還是為他別有目的的做法傷感。
沉默了一下,她還是說出來:「你變了。」
他冷冷一笑,耿信滌幾乎可以聽見他話語中的寒意:「我很喜歡這樣的改變,耿信滌。」
「那你……為什麼要回來?」
沈常朗轉過身來,冷冽陰沉的目光直射向她!
「七年前我離開這裡去加拿大的時候,的確曾經發誓再也不會回到這片土地了。可是現在我改變主意了,我要回來,」他頓了一頓,深深的眼眸裡閃著詭異的光,「來拿回一些東西。」
他緩步靠近她,滿意地看著她臉上漸漸泛出的驚慌。
「你要拿回什麼東西?」她顫聲問,身體已經由於他的接近開始發抖。
「太多了,耿信滌!七年前我掉在這裡的每一件東西,我都要加倍地拿回來!」沈常朗伸出手捏住她的下頜,她痛得悶哼一聲,跌進他的懷裡。
他手上猝然用力,力道之大讓她的臉一下便泛白了:「當初,你背叛我,讓我失去了一切。當我正在為世界的顛倒而悲痛欲絕時,你呢?卻正在享受出賣我的樂趣,暗自竊喜騙過了一個傻瓜吧?」
他的臉上,他的眼睛裡,出現了一種微妙的表情,那是混合了輕視、長時間壓抑的憤怒和一絲絲隱忍著的痛苦的複雜表情。
耿信滌不禁顫抖起來。這七年,那個開朗、單純、明亮得像一顆星的男孩子,已經變成了一個成熟、深沉、渾身散發著危險氣息的男人。是她當初的選擇將他改變成如此嗎?
「我以為你是明白我的……」她掙扎著說。
七年前的事情是思想上的禁區。他本以為自己可以帶著一身的疲憊再也不去想起那段傷他至深的初戀,就讓那件冷靜、深沉、精銳的外衣跟隨自己一輩子。
但是當他看到她亭亭玉立地站在自己面前時,七年前被強制壓迫住的熱情、渴望、及燃燒著的被背叛的熾痛,全部鮮活地復甦了。
那夾雜著年少時初戀的甜蜜,兩情相悅的喜悅,對抗家庭的勇氣,和最終被拋棄的複雜感覺,一瞬間全部回來了。
七年來一貫的冷靜讓他相信自己的感情都已經消失,剩下的只有仇恨。只是當真正面對著她時,他仍是不由自主地著迷。
她還是那麼美!
當年短短的「學生頭」已經留起了長髮盤在腦後,白皙的皮膚絲毫看不出與七年前的分別,依然絲滑柔嫩;還有小巧的嘴巴和下巴,惟一改變了的是那雙眼睛!七年前那雙眼睛裡透著倔強和剛毅,那樣執著尖銳的眼神生在一張純淨無瑕的臉龐上,幾乎讓人感受到力與美的結合。
眼前的這雙眼睛呢?竟然清澈、柔弱、純淨得有如天使!
「我是明白了!我要拿走你身邊的一切!耿信滌。」他眼中精光一現,「你的財富、地位、名聲,還有你最重要的朋友,他們全都會離開你!這是你當初背叛我的下場。」
他放開了她。
耿信滌如受重創,踉蹌地退後幾步,聲音有如蚊吶般:「這就是你回來的目的?」
沈常朗則慢慢踱回窗邊,陰沉地宣稱:「你會知道的,等著瞧吧。」
黯然神傷地,她喃喃著:「我會等的……為了這一天……我已經足足等了七年……"
摸索著打開門,她強忍著悲痛,剛剛走出去,身子便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七年前——
C大的早晨空氣清新,涼爽怡人。
一縷縷陽光,穿過薄薄的樹葉絲絲縷縷地照在地上,幻化成各種各樣的圖案。小草叢裡還點綴著些晶晶亮亮的凝露,微風一吹,隨著草葉的輕搖細擺,那些露珠便悄悄地滑了下去,無聲無息地滲到土地裡。偶爾有幾隻麻雀喳喳叫著,落在地上蹦著跳著。
「忽——!」一聲口哨突地響起,驚起了那幾隻小東西,它們撲閃著小翅膀,忙不迭地飛走了。
常朗騎著自行車,忽地穿過麻雀剛剛停留的小路。車速很快,長髮被風撩得亂七八糟,寬大的T恤貼在胸前,後面飄飄蕩蕩的像只蝴蝶,口中還吹著清清脆脆的口哨。
剛才他的口哨是為了嚇跑那些麻雀,免得被他輾到;現在嘛,他又是一聲清亮的高音,心情太好了,忍不住發洩一下。
輕柔的晨風,怡人的草香,再加上昨夜加了些雨,雖然不大,也足以讓地面散發出濕漉漉的好聞的味道。他好喜歡C大的清晨!
「濤濤!濤濤!」他剛才就看見操場上有個人影在晨跑,這會兒大概是累了,用手扶著膝蓋大口喘著氣。
被叫做濤濤的那個男孩連頭都不用抬就知道是誰喊他,還不是那個整天樂顛顛的室友沈常朗。
「老哥,拜託你不要這樣叫我好不好?」他苦著臉,直起腰,「讓我多沒面子?」
「現在哪兒有人?」常朗騎到他身邊停住,從背包裡拿出瓶水,「給!」
「哈,剛還說渴死了!」濤濤——大名鍾濤,一入學就被熱情的室友常朗叫做濤濤,幾經抗議無效,一直沿用到大三——眼睛一亮,接過瓶子,毫不客氣地連喝幾大口,才問:「早上溜夠了?」
「我還要再騎幾圈,你慢慢跑吧!」常朗笑嘻嘻地說。他早知道鍾濤一定會渴的,因為他沒拿水瓶。偏偏這傢伙什麼都能將就,惟獨不肯喝自來水,反正他也要晨練,乾脆就帶瓶水過來給他。
鍾濤又喝了一口,瞅著常朗又跨上車子,箭一樣地衝出去。
「小心點兒!」他揮舞著瓶子大喊。這死傢伙!大早上的飆什麼車嘛,知不知道地上很滑啊,還騎那麼快,又沒有人看,耍什麼帥!
「沒事的——」聲音拖得長長的,人早就轉了一個彎,讓灌木叢擋住看不見了。
鍾濤喝口水又開始跑步。他和常朗同齡,都在C大計算機系,身材比常朗略矮一些,不像常朗有近一百八十公分的身高。不過由於兩人是室友又都活潑好動、熱愛運動的緣故,在這個略有些死板、分數至上的C大裡,自然而然地成了好朋友。
每天早上,其他人還在睡懶覺,他們就已經早起開始晨練了。他喜歡跑步,可以鍛煉體能和意志,而常朗卻不知疲倦地在校園裡瘋騎自行車,一連兩年都還興趣不減。
他也覺得奇怪,有什麼好玩的呢?常朗只是笑笑說,他只是覺得「近處無風景」這句話不太對,因為在C大,每騎一圈看到的東西都不一樣。第一圈看見樹根那悄悄長出了個小蘑菇,第二圈看見幾隻小鳥蹦來蹦去,第三圈……反正他總是能從最平常的景物中挖出新奇來,發現生活的美好來。他實在與那些整天鬆鬆垮垮或是哀聲歎氣的學生不一樣!
常朗照舊哼著小調,間或吹兩聲口哨,飛快地蹬著車子。
他開心地瞇著眼睛,從濃密的睫毛中看閃爍的太陽,眼前的一切都那麼光亮精彩。轉過這個圈兒,就是學校後面的一小塊林地了,那裡是他最喜歡的幽靜環境。
「哈——」他蹬著車從一個小坡上直衝下去,在車子騰空的一瞬,享受片刻飛翔的感覺,像平常一樣,感受自由自在的美妙。可是,與平時不一樣的是——坡下正有一個瘦長的影子踽踽獨行。
「快閃開!」喊聲還沒消失,常朗慌忙一捏剎車,車子一時失控,一下子連人帶車都摔倒在地上,那人連身都沒來得及轉,就悶哼一聲被撞到一邊去了。
常朗慌忙爬起來,跑過去把他扶起來:「對不起,你傷到了嗎?」每天早上都沒有人的,這已經是兩年來的慣例了,所以他才會放心大膽地騎,沒想到突然冒出個人來,雨後的草地又有些滑,才會剎車不住。
那個人搖搖頭站了起來,低著頭把膝上的泥撣掉。常朗也好心地幫他把背上沾的草葉拍落,很抱歉地說:「對不起,剛才我騎得太快了……」
拍在那男孩肩上和背上的觸感讓他覺得有些奇怪。
第一個感覺就是——太瘦了!肩膀窄窄的,更可憐的是不夠他身材的一半,拍上去硬硬的,像是營養不良。常朗不自覺地將目光向上移,頭髮短短的,因為他現在正彎腰而蕩下去幾縷,看不清面目。
白T恤,洗到泛白的牛仔褲,半舊卻非常整潔的鞋子。他看起來完全是一個勤工儉學的窮苦學生。
常朗滿心歉疚,一連串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你最好看一下,有沒有傷到哪裡……」他的話說一半就停住了。
那個男孩終於奮力拍掉了膝上的一大塊草,抬起頭看他。
他比自己矮一點,大概有170公分,有著很清秀的輪廓,白皙的皮膚、玲瓏的嘴巴和下頜,但是那雙眼睛隱隱露出的寒芒足以讓人忽略這些優點。
冷漠、淡薄,利如寒刀、冷若玄冰,這樣一雙眼睛應該長在飽經霜折、憤世嫉俗的人臉上,而不是——
他還沒想完,男孩冷冷地開了口:「我沒事,謝謝。」聲音也和他的眼睛一樣,冷淡、平板。很明顯他的心情不太好,好好地走路居然被人莫名其妙地撞倒,又被人像怪異動物似的參觀了半天,無論換了誰也會不高興的。
常朗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他看起來不太喜歡和人接觸。
男孩繞過他,彎腰拾起幾本散落的書,看也不看他就準備走人。
常朗這才反應過來,追了上去:「等一下!」
男孩不解地看著他,可是神情依然冷淡。
「這裡流血了。」常朗指著他左臂說,也不等他反應,就從兜裡掏出塊手絹,三下兩下給他扎上,「待會兒拿水洗一下,不要感染了。」
男孩有些尷尬地任他把手絹纏在他細瘦的手臂上。本來要拒絕的,可是這個人顯然有些熱心過度又責任感很強,根本沒給他機會。
「謝謝。」他有些生硬地說,不習慣和別人這樣親近,「你也——」
常朗低頭看看,果然自己的身上又髒又濕,狼狽得很,臂上也有一大塊血漬,大概是剛才摔車時劃破的。
「我沒事,謝謝。」他衝口而出,也沒多想為何要道謝,更不知道無意中重複了他的話。
男孩的嘴角稍稍扯動了下,冷冷地轉過身,步子沉穩果決地走了。
「什麼?!」鍾濤一手指著常朗,一手拿著藥瓶,不敢置信地叫,「你竟然為了看一個男生連老古董的課都遲到?你腦袋壞掉了?」挨罵不說,還累得他拿消毒藥水給他擦了這麼久,而他居然不顧自己流血,給人家包紮?早知道這樣,鍾濤發誓自己一定會在藥水裡給他放把鹽。
「要是女生你就不會說我了吧。」常朗伸著胳膊,乖乖地讓他上藥,痛得齜牙咧嘴。濤濤下手好重,擦那麼用力。「『要是女生』?哼,你會有這麼一天?」不怪鍾濤不信,常朗平時因為個性熱情,開朗活潑,外加十項全能,實在很受女生歡迎,可是他卻一直是孩子氣十足,完全不懂人情事故,更是從未有過花邊新聞,單純得很。鍾濤曾想他大概會這樣一輩子長不大,實在無法想像他迷上女孩會是什麼樣子。
他把最後一個傷口塗好,擰上藥瓶蓋兒扔到桌上:「好了。我該看書去了,你在宿舍養傷吧!」
下午的體育課。
「常朗,過來!」鍾濤蹲在草叢後面低低地偷喊,還一面偷瞧著體育老師,上帝保佑他別轉過頭。
「什麼事?」常朗悄悄溜過來,壓低了聲音在他耳邊問。
「一年級的女生!」鍾濤撥開一片草葉。他早就發現了一個長髮飄飄,甜美動人的女孩子,剛好她們也在上體育,要仔細飽飽眼福。
原來是這個!常朗背過身去坐在地上,順手拔根草放在嘴裡嚼。
「老哥,你看看嘛!真的是很正點!」鍾濤推推他。早該知道這傢伙不懂得欣賞「美」!
常朗不再理他,抬頭看著藍藍的天出神。
「唉。」一聲幽幽的歎息從他耳邊傳來。
哦?聽錯了吧?常朗很肯定。
「唉。」又是一聲。
那是又聽錯了。
瞧瞧他沒什麼反應,鍾濤乾脆也不看了,轉過身並肩坐在常朗身邊,把頭擱在膝蓋上,悶悶不樂地說:「美是美極了,就是怎麼也追不到。」
常朗納悶地側過頭瞅著好朋友的側面。他向來嬉笑的臉上居然有著難得的認真。想了想,他問:「是不是你開學時,跟我提起過的那個學妹?」
鍾濤扁著嘴點頭。
「一個多月還追不到?」他不是自稱「摘花片葉不沾身」嗎?
「打電話、送玫瑰、約電影、請吃飯……全部都試過了……就是沒有用。她全部都拒絕。」想起最近她被他追得緊了,美麗的眼睛裡全是恐慌和不知所措,小手緊張地揪著衣角,連淚珠也隱隱欲現的可憐樣子,讓他不忍心再打擾她。
「好有氣節!」常朗忍不住讚道,又連忙摀住嘴。
這算什麼好朋友?鍾濤瞪了他一眼。
「為什麼不繼續追?」常朗想了半天,才想出這麼一句。真難為他了。
鍾濤搖搖頭:「不行。上次我追她追得緊了,她的朋友出面,冷冷地瞪了我一眼,就把我嚇跑了。」現在想起來,那種冷冽得足以讓任何人膽顫而寒氣逼人的目光,還是會讓他打冷顫。
「冷冷地盯著一個人,就可以把你嚇跑?」常朗想起上午那個男孩,「是她的朋友嗎?在哪裡?」
鍾濤沒精打采地用手一指。他沿著手指的方向搜尋著。找著了!在籃球架下獨自負手而立。
將近一百七十公分的纖瘦身材,短俏的黑髮,清秀的面龐……
「女的?」常朗半晌才喃喃問出來,「他」居然穿著女生的運動服!
難怪自己早上看著「他」走遠以後,會莫名其妙地發了半天呆;也難怪自己對「他」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可是又弄不清是什麼。
他拍拍自己的腦袋,是摔跤的時候撞壞了吧?
想起早上她那雙冷清清的眼眸,那種溫度足以讓人打冷顫、拒人於千里,可是卻漆黑幽深非常動人。還有那種堅定沉穩鎮定的步伐,從後影看她的腰背挺拔得令人驚奇;腳步也沉著有力,一點兒都不像十八九歲女孩的步伐,倒像個行事果敢,英明利落,任風吹雨打百折不撓的勇士。
鍾濤納悶地瞧著他入神的目光,他還從來沒見過他這種表情呢。伸手捧起他的臉拖到陽光底下,左瞧瞧,右瞧瞧。
「幹什麼?放開我!」常朗嚇了一跳,掙扎著。
「還好。」他鬆了口氣,放開差點被拉成鵝脖子的常朗,「沒腦震盪。」
常朗不甘示弱,兩個人在草地上笑著打了起來,滾成了一團。
一大片陰影遮了過來,兩個人還沒察覺不妙,體育老師已經大吼出聲:「你們兩個精力太旺盛了是不是?下午放學後到體育館刷地板!」
耿信滌獨步在清晨的校園裡,她要到後山的林地去,那裡可以讓她放鬆,暫時從繁重又艱苦的生活中解脫出來。
雖然背著書包,可肩背依然挺直,給人的感覺是不但這沉甸甸的書包無法撼動她一分一毫!她還可以面對更艱苦更困難的挑戰和磨煉都絲毫不會屈服,堅定的腳步穩健沉著,她走過的路和未來要走的路,不論多曲折崎嶇她都毫不退縮。
是的,毫不屈服、毫不退縮就是她的原則。事實上,她是相當自信的,能夠在幾萬分之一的概率中躋身C大,就是她目前最驕傲的事。別的,她深吸了口氣,就先擱在一邊吧。
穿過二年級業餘園藝部的苗圃,她注意到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一個精緻的雕花瓦盆栽種著的一株含羞草。顯然它長得很不好,本來就稀落的葉子只剩下了幾片,黃黃的,幹幹的,像是風一吹就會散掉。
她蹲下身去,輕觸敏感的葉尖。那可憐的小東西費力地收攏起殘葉,行動遲緩又徒勞。但是它畢竟還活著,還在頑強地為向上而努力著。她心中不由得生出憐惜之情。
「喂,你的傷好了嗎?」突來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沉思。
她迅速地站起來,可是大概是站得太猛了,眼前忽地一片黑,頭一暈她又蹲了下去,胳膊不偏不倚地剛好把那盆含羞草揮到了地上,「噹」一聲瓦盆碎了。
常朗也嚇了一跳,他沒想到會第二次碰到她,而且剛問了句話,她就搖搖晃晃地低下身子,還連累了一盆花。
「你怎麼樣?」常朗趕緊過去扶起她,緊張地問。
耿信滌搖搖頭,她時常頭暈。她關心的是那盆含羞草。瓦盆已經摔得粉碎,含羞草扎根的整塊土落在地上,草葉淒慘零落。本想好好愛護一番,卻不想失手打碎了它!
不發一言地,她默默地,小心翼翼地把它連泥帶葉捧在手裡,丟下常朗一個人自顧自走了。
整個過程常朗一直瞠目結舌不知所措,他不懂自己在這出啞劇裡飾演了什麼樣的角色,他甚至懷疑她是否看到了他。惟一他看得清清楚楚的就是,她絕不像外表那樣的冷漠。
花盆碎了?含羞草呢?
她發瘋地翻著花架,甚至連一個角落都不放過。沒有?難道被踩在地裡了嗎?她把十指深深地插在泥裡,瘋狂地挖掘著冷硬的泥土。即使是含羞草死了,她也一定要把它挖出來!
她哭著,眼淚奔洩而下,濕潤了一片土。她喃喃而嘶啞地乞求著,聲音有著聽不懂的哀求。跪在地上,不停地挖著土,眼前已經狼藉一片,手指已滲出血,但她視若珍寶的含羞草卻還沒有找到。
常朗抱著一盆剛買回來的含羞草,想趕在沒人發現前將花放下。
老遠就看見幾個人站在苗圃那裡竊竊私語,不知在議論什麼。再一看,苗圃的角落裡,有個小小的身影正跪在地上瘋狂地挖土,幾個人只是遠遠看著卻不過去勸阻。
常朗大吃一驚,剛要跑出去,其中一個人一把拉住他:「常朗,你還是別去了。」
他回過頭去,是二年級的阿松,他著急了:「幹什麼?」眼看那個女孩都流血了!
「那種人,不用管她!」阿松旁邊的女生帶著輕蔑說。
常朗的眉毛皺了起來。
阿松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她是二年級的陳曦芙!」
陳曦芙?那個讓老師和所有人都感到頭痛的問題女生?那個花名在外的美艷女孩?聽說她一向無法無天,大膽狂妄,傲慢無禮偏偏又美得有些過分!男友如走馬燈般地換,因此和很多女生結下怨,也讓很多分了手的男生惱羞成怒。
所以他們才在這裡幸災樂禍地看她出醜嗎?
常朗甩開他們,衝進去一把按住她的手,阻止她再繼續傷害自己:「別挖了,你流血了!」
陳曦芙淚流滿面,跪在地上掙開常朗的手。她哭著喊:「我要我的含羞草……」又狠狠地扒著土,血都流出來染在地上了。
她已經有些瘋狂了!
常朗這回不再避嫌,強行把她的手腕抓住,送到她眼前,讓她正視自己的傷口,大吼著說:「你這樣傷害自己也沒有用!」他十分後悔剛才沒有阻止「她」拿走含羞草,那樣陳曦芙至少就不會受傷。
她瘋狂地拳打腳踢,試圖再次掙開他的鉗制。可是她的力氣已經是強弩之末,一會兒就不住地喘氣,無力地癱倒了。
常朗一放開她,她就掩面大哭了起來,哭聲悲慟動人,令人肝腸寸斷。他默默守在一邊,怕她又做出傻事。
陳曦芙整個人撲到了地上,拳頭握著死緊,哭得死去活來:「那是佑豪……留給我的……惟一一樣東西啊……」
這是她生命裡最重要的東西啊!她珍藏著他送的含羞草,細心為它澆水施肥限光,它卻始終長不好,總是葉單莖弱。
她一方面在無人的時候對著它黯然垂淚,一方面更加讓自己沉溺在燈紅酒綠、醉生夢死的生活中,拚命地顯示著自己的美麗和青春。雖然一大票自己的、別人的男友團團繞著她,向她獻慇勤,任她支使任她勞役,高興時瘋狂一下,不高興就一腳踹走,讓她儼然就像個女王。可是她一直都不快樂,她想要的並不是這些。
她甚至已經不奢求他的回頭,她只是虔誠地希望這株寄托了她所有夢想和初戀痛苦的含羞草,可以健健康康地生長。現在,就連這麼一個小小的願望都粉碎了。
陳曦芙已經哭得聲嘶力竭。小小的身子彎曲蜷伏在地下,可憐地抽泣著,卷髮亂七八糟地披散著,發上已經沾滿泥土。
頓時,常朗突然明白了許多事,這一瞬間他對這個素不相識的女孩的理解可能比任何人都多。
李佑豪,已經畢業的C大學生,是一個玩世不恭的富家公子,一直和很多女生糾纏不清。在中學的時候就是有名的浪蕩子,偏偏又巧舌如簧,欺騙了很多純潔少女的心。
常朗突然同情起她來。他明白了她為什麼要遊戲人間,她為什麼會濃妝艷抹,她為什麼要玩世不恭,又為什麼視那些男孩如草芥……
在她美麗的外貌下,在她艷光四射的旁若無人下,在她大膽又狂妄的舉動下,有的只是一個蒼白、消瘦、受傷的靈魂。
就在這時,一小片陰影遮了過來。常朗轉頭一看,瘦削的身材,冰冷的眼神,正注視著陳曦芙,不知站了多久了。是她!她又回來了!手上抱著那株瀕死的含羞草,它居然好好地栽在一個精緻的、新的瓦盆裡!
原來她和他一樣,並沒有漠不關心地走開,而是去買了花盆!
不發一語地,耿信滌蹲下去,慢慢地把含羞草放在陳曦芙的身邊,悄然而去。
陳曦芙的哭聲終於漸漸小了。她牙齒還是咬得死緊,但是情緒較剛才穩定了一些,神智也恢復了。劇烈的哭泣讓她耗盡了體力,她無力地癱軟在地上。
常朗扶她坐起來,她就順從地靠在了他身上,抽抽咽咽地。
他看著她低垂的小臉,上面紅白黑什麼顏色都有,嫵媚迷人的眼眸裡是一片茫茫然。輕輕拿袖子拭掉她臉上的泥,他深深地看著她:「忘掉他吧。不要活在他的陰影裡!」
他把自己買的那盆和原來那株一齊擺在她面前。
非常明顯的差異,一株翠綠嬌嫩,鮮艷可人;一株卻葉黃莖枯,凋零可憐。
陳曦芙無意識地喃喃重複:「……活在他的……陰影裡……」眼睛失神地飄忽不定,輾轉在兩個花盆間。
為什麼她沒有失而復得的喜悅?為什麼她只是盯著它一動不動?她應該撲上去把它死命抱在懷裡親吻它,發誓再也不會把它單獨留在外面。
常朗的話如一道閃電,打開了她長久以來被癡情蒙蔽、混沌的心;如當頭棒喝,將她打得醒了過來。
他的陰影?她慢慢咀嚼著,感到自己又能思考了。
是的,在李佑豪玩弄了她的感情之後,他的陰影竟然陰魂不散地糾纏了她這麼長時間!而她竟然為了一個逢場作戲的花花公子,浪費了這麼多的時間?
陳曦芙慢慢抬起頭來,心中漸漸明朗了起來。她誠心誠意地說:「謝謝你。」
常朗也咧開嘴笑了起來,如釋重負。他已經聽出了她聲音雖然乾啞,但是卻輕鬆和果斷了許多。
今天或許是個開始新生活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