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沖和聞聲,驚訝地轉過身。
老者拄著枴杖,一襲青衣,不是恩師浦善迎是誰!
浦善迎教學多年,學子滿佈天下,又身為前帝師,有看不小的名望。聽聞當地縣令似乎也跟他有點關係,那高談闊論的胖子多少還是識相的,便趁景沖和與他交談之時,急忙地趁隙溜了。
景沖和乍見許久不見的恩師,心下甚是激動。他拱手一拜,拜得深也拜得長。
「不肖學生景沖和,拜見老師。老師別來無恙?」
「呵呵。」老者一頭白髮扎得整整齊齊,蓄看長長的白鬍子,精神好得不像七十高齡。「的確是很久不見。你出落成好青年了,可性子還是一樣衝動。」浦善迎一笑。
店小二伶俐得緊,一旁沒閒看,忙端看椅子給他們坐了,同時還奉上熱茶。
景沖和慢慢地平靜下來,道:「學生寫了許多信給您,總沒有回音,如今見得老師安好,這就放心了。」自知自己是被浦善迎所救之後,他便立刻寫信謝師,當時人在皇宮,總是等不到回音,但又想恩師四處遊歷,也許只是沒收到或寄丟了。
「信,我是收到了。不過我是故意不回的。」浦善迎微笑看,說:「大抵你是不知,今上也有信給我,告訴我她要把你留在宮中磨練一番。於是我想,你信中提及有關今上的事,我不便多說,留給你自己去體會吧。」說罷,似乎感覺十分有趣,他昂首哈哈地笑了。他並不是一個嚴肅的老師,相反的,他的教學活潑,和他的個性有點關係。
景沖和完全不知道韶明有跟浦善迎通信!最先,韶明的確曾提及浦善迎告知冤獄之事,請韶明救他,可是並沒提過他們之間仍繼續有往來。這樣一來,所有的事情便講得通了,為何韶明總是知道他的事,總是說聽別人講他如何如何,原來那個別人就是浦善迎!
他原以為韶明罷默浦善迎,兩人師生情盡,日後雖曾想到韶明答應恩師救他,卻認為也許是韶明一時興起,畢竟她喜怒無常,行事總無可循之跡。可現在看來,果然自己一開始的想法是錯的。
和韶明相處過的那些日子,終於在此時此刻讓他所想的貫通起來。
他低聲問道:「您……被罷默一事,是有什麼原因的嗎?」
浦善迎收起笑容,摸一把鬍子,緩緩道:「今上心思細膩……或許說是太細了。在即位之前,她將我找了去。她說話向來迂迴,但我知她的意思,她的皇位不會坐得太穩,朝中小人會有動作,她不能留我。」長長地歎一口氣,他像是回到當時的情景:「今上是為了護我,所以才有罷黜一事。」
從古到今,因政爭而無辜慘死的忠臣不計其數,他是帝師,是韶明在朝中重要的人,只讓他離宮是不夠的,罷黜他,做出一場韶明對他厭了的戲,昭告他不再重要,才能防止有人尋去。
景沖和心中震盪不已。韶明用心良苦,對他亦是。
她為什麼降他罪,為什麼又連夜將他放走;她的那一巴掌,也是要打掉他的信任。
離得近的時候他不懂,現在遠了,他卻終於明白她玲瓏剔透的心思。景沖和放在桌上的手,緊緊地握成拳。
「我……」一時間,他內心翻騰,說不出話來。
雖然他什麼都沒說,可浦善迎卻似乎能感覺到他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我看著今上長大,關於當上國君的一切,皆是先帝教授給她的,因此,她行事也像極先帝。她會是個明君,可,明君又豈是那麼好當的?她小時無邪無慮,極是聰明,可是漸漸地,她沒了孩子那份純真,只有越來越複雜的心思。」他非常感歎,說:「無論她做什麼,你別怪她。」景沖和垂著眼眸。
「我不會的。」他怎麼可能會怪她!
浦善迎感慨道:「我老了,沒辦法幫助今上什麼了。為了不拖累她,也只好走。」又是一聲歎息。接看,像是不願再感傷下去,他問著景沖和的近況。
景沖和將被救到宮中之後的事簡單地說了,但沒提自己被韶明以降罪之計送來南方一事。浦善迎聽看,時而撚鬚微笑,談談宮中的見解,又說說如何遊歷到此定居,然而景沖和始終心事重重。兩壺茶喝完,夜深了,浦善迎走前邀景沖和到府上,景沖和應了。
翌日,景沖和到浦善迎府拜訪,可是只站著,沒準備坐下。
「老師,學生有要事,必須去了。改日必定和老師好好敘舊。」
浦善迎坐在廳中,沒問他去哪。
「由此牽一匹馬去吧。此一行又不知何日能相見,好生保重。」
「是。謝謝老師。」景沖和又是一拜,隨即頭也不回,步伐堅定地走了。
浦善迎只是摸看鬍子,輕輕地歎息:「上蒼保佑。這兩個孩子都是很頑固的啊……」
景沖和牽看馬步出浦府,從懷中掏出一個東西。
那是一根用紅紗巾包看的斷簪。
他緊緊握在手中,又小心地放回懷裡。接著,他像是一刻也不想再拖延下去,毫無猶豫地搭馬背上馬,調轉馬頭。
向北!
初夏的凌霄城依舊下看細細的白雪。
那寧靜美麗的雪景,和皇宮內肅殺的氛圍形成強烈的對比。
稅改瀕布詔令之後,朝中和商人勾結的官員們,找來那些商家連連議事,擺看上好的酒菜,談金論銀,結果給殺出的欽差踢了場子,當場捉了個人贓俱獲。本來還以為這不過是風頭上的事,度過便好了,這才知稅改之事只是個頭,後面連著的莖與根,韶明都要拔得乾乾淨淨!
韶明指派欽差到各省捉貪,有貪贓枉法罪證確鑿者,一律先打入大牢,缺乏證據的,則要等韶明看過參勃奏本再議。
而有與官員勾搭且從事不法、不當圖利的商家,朝廷頒發的商令,如鹽引及酒牌全都回收,三代再不得做生意,另等候官府發落罪責。
一時間,官商人人自危,朝中無處不風聲鶴唳!
睇著跪在下頭髮抖的一名官員,韶明忍不住瞇起眼睛。
「……求今上諒解,微臣也是不得已……不得已……」
自從她開始清整官吏之後,這還是第一個來見她求情的。因為有罪的多半在牢裡,可能有罪的則不敢見她,至於無罪的當然更不會過來。
不過無罪又膽小的,就成天怕自己無故中箭了。
「如吾所說,沒有做什麼虧心事,吾是不會找麻煩的。下去吧。」世間人百百種,也是有這般膽小到自找事的官。看看那官抖抖抖地退出,韶明心下一陣好笑,又想自己在官員眼中,大概已經跟閻羅王差不多可怕了吧。
翻開批到一半的奏章,她閱讀過後用硃砂筆下了指示,接看又看下一本,忽然頭有些犯疼,她停住動作。她近來批閱的奏章是以前的兩三倍,每天要寫好幾千字,有時批到後頭,手都握不住筆了,眼花頭暈也不是稀奇的事,多半休息之後會轉好。
擱下筆,她不禁望了左邊一眼。
那是景沖和從前在御書房裡待看的地方。當然現在空無一人,一察覺到自己又看看那裡,韶明就皺眉。
都已經多久過去了,她還改不掉,反而越來越嚴重了。
這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她在心裡亂髮看脾氣。
沒多久,蘇嬤嬤帶看晚膳來了。韶明重新打起精神,在蘇嬤嬤面前開心用膳,不讓她老人家擔心,好不容易說服蘇嬤嬤走了。
坐回案前,奏章草起來沒讀兩行,韶明就瞥見門外有個人正探頭。她一瞪,說道:「進來吧!探頭探腦像什麼樣。」
聞言,那人利落地走進來,竟是腳步無聲。
他長長一拜道:「微臣朱遠,拜見今上。」
此人身著官服,約莫四十來歲年紀,圓圓的瞼上有著黑豆似的眼,人中左右兩邊撇看八字鬍,是個樣貌身材都極尋常的中年男子,毫無引人注目之處。
「微臣知今上批閱奏章時不讓人吵,所以等在外頭看狀況呢。」他恭敬地道。
韶明瞭解他這人,所以沒和他閒聊,只問:「有什麼事?」
「沒。微臣想問,今上真的不要禁衛添人?」這個貌不驚人的中年男子,原來竟是掌管大內禁衛的人。
朱遠是先帝時期的人了,人不起眼,言行也不張揚,但腦子裡裝的東西可沒比她少。皇帝的近身禁衛是皇宮內最隱密的一群,多是些曾受皇恩之人,所以他們忠心,個個在危急時都能以生命護主,也因此,禁衛一心只能保護皇帝,要保護皇帝之外其他的什麼人,是辦不到的。
韶明秀眉一皺,說:「禁衛目前四十七人,有四十七個人能不問原因馬上就為吾死,這還不夠嗎?」禁衛也多是族傳,家裡有些孩子根本還小,就要他們入宮訓練也太為難,可朱遠近來老是提這事。「你是要吾造多少孽?」她不悅。
「最近畢竟不比以前。」朱遠含蓄地說。
韶明豈會不知他意指什麼。最近這一陣肅清,惹惱多少人,希望她最好明兒個就得病暴斃的人大概可以排到邊境了吧。
韶明果斷地手一揮,沒得商量道:「吾說不添人就不添人。此事別再問了。」她要處理的事情多看,沒有這一件。
朱遠也沒什麼反應,好像只是來隨口問問,恭恭敬敬地行禮道:「微臣知道了。微臣告退。」
御書房內又只剩她一人。
她又盯看左邊瞧了。一察覺,她再也看不下奏章了。
韶明忍不住伏身,用額頭抵著桌上交迭的雙手。
她是累了。身體累,心更累。
原以為眼不見心就淨,卻斬不斷綿長的思念。到底要如何,還要過多久,她才能不再想起景沖和呢?
有腳步聲,韶明抬起臉。
一人氣喘吁吁地快步走了進來。她想,她一定是太累了,或者太思念了,不然怎麼可能?
在看清對方的臉時,她瞪大了雙眸。
景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