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歷經聖上與束宮娘娘點親、皇家婚典、宗廟入譜、朝中賀宴後,忙了整整三日的懷熾,終於有機會把剛過門的妻子帶回雅王府,繼續接受冷天海安排在府內,為最後一波來祝賀的朝臣們而辦的喜筵。
而在這夜,已在臉上硬擠了三日笑臉的懷熾,此刻瞼上的笑意卻不似這三日來得輕鬆瀟灑,反而顯得僵硬得很,而他也可能是有史以來瞼色最為難看的新郎官。
與懷熾並肩高坐在王位上,垂蓋著遮面紅繡巾的堤邑,並不知曉這日的婚宴又是來了哪些人,但張目四望,對下頭賓客一目瞭然的懷熾,所有的好心情全被今晚的來者給消磨殆盡,令他覺得胸坎有些悶鬱,某種不知名也不曾在他生命中出現過的野火,正在他的心頭燎燒。
宴殿遠處,不請出自來的獨孤冉,此刻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全身紅艷似火的堤邑直瞧,即使見不著佳人的芳容,獨孤冉仍是滿意地欣賞著她的風情,在他的嘴角還揚起一抹大刺刺的笑意。
但他的笑意很快就被另一陣視線所驚擾,抬眼看去,是雙目帶刺的懷熾,而他臉上的笑意,也因懷熾那看來似要殺人的眼神而消失了一半。
以眼神驅趕了獨孤冉放肆的目光後,下意識地,懷熾將提邑的小手握得更牢,彷若要向所有人召告什麼似地,顧不得這是什麼場合,就是不肯放開他身邊的堤邑,恨不能快點結束這磨人修性的喜筵。
「懷熾?」堤邑傾身靠近他,小聲地在他身邊喚。
「嗯?」忙著防人的懷熾沒注意到自已做了什麼舉動。
「你弄疼我了。」她輕聲地提醒,並試著把被他緊握得泛疼的柔黃抽出來。
「抱歉。」他連忙放鬆掌指,覺得她的聲音聽來有些疲憊,「累了嗎?」
堤邑已經無法掩飾,「又坐了一日,是很累。」前三日的大婚就已經夠折騰人了,想到她又要在這裡挨坐一晚,她就覺得這又是場漫長的酷刑。
懷熾抬手招來隨侍在側的潤兒,「先帶王妃進去歇息,這裡由我一人來便成了。」
「是。」
「天海。」堤邑一走,懷熾便馬上找人算帳,「你有沒有照我開的帖子邀客?」這小子在搞什麼鬼?在他的宴帖上,根本就不該出現獨孤冉這傢伙,而那些西內還有東內的人,也不在他的邀宴範圍內。
「全照你說的辦了。」早就知道懷熾一定會來跟他秋後算帳,只是沒想到懷熾會這麼早就翻臉。
他冷眼直掃向客席間,「那為什麼宴上有這一群不速之客?」
冷天海無奈地攤著兩掌,「是他們自個兒硬是要來,我攔不住」那些人裡,有的是皇親,有的是國戚,他憑什麼不准人家來喝喜酒?
「把他們轟出去。」他不假思索,直接就想把那些會讓他腹內無明火悶燒的人離開他的視線範圍。
「不行。」冷天海卻沒得商量地向他搖首,「我不管你這回是在燒哪門子的悶火,總之一句話,我得保住你的顏面。」懷熾是可以不管一切,但他還得篇懷熾保留點名聲,免得懷熾日後難做人。
緊握著雙拳,懷熾更是鐵青著一張臉,也不管他這種瞼色根本就不適合出現在這場合。
顏面?他在乎的不是他的顏面,他所在乎的是,為何只要有獨孤冉出現,他就抑止不住腹內的那把問火。
在今日,陶醉在堤邑一身新嫁娘風情裡的人,不應當是他嗎?為何人都已過了他的門,也在宗譜裡入了籍,但獨孤冉的神色還是那麼不肯放棄?而他,又為何要因此而感到惱怒?
究竟是為了什麼,所以他今日這麼不像自己,反覺得自己像個陌生人似的,從未見過自己如此失態的一面?是因為在乎嗎?而他又是在乎著什麼?他一點也不喜歡把自己投身進那些解也解不開的謎團中。
坐在宴席上冷眼旁觀的舒河,在推究了懷熾的表情,和四下官員們神貌各異的面容後,心裡只覺得宴無好宴,其它的皇兄弟們不來參加這場婚宴,果然是正確的選擇。
「真是的」他舉著酒盅頻頻搖首歎息,「連喝盅喜酒都不得安寧。」要是懷熾再不收斂點,搞不好等一下東西南三內的戰事,就要在這裡提前開打了,而他,很可能就是等會要幫懷熾收爛攤子的人。
就在懷熾又板起一張冷臉,陰森地瞪起又用眼神跟他叫囂的獨孤冉時,收到手下傳來消息的冷天海,不動聲色地以肘輕觸懷熾,並飛快地將一張字條塞進他的掌心裡。
懷熾揭開字條,看了後,又變了一張臉。
「王爺?」冷天海不解地盯著他那雙漾出鬥爭神采的眼眸。
他淡淡輕述,「東內有動作了。」不出所料,不甘就這麼損失堤邑的東內,馬上又做了一件可以扳回來的事以彌補損失。
「做了什麼?」
他面無表情地撕碎那張字條,「他們想在我成親之後,就用我大婚的借口要我遠離朝政一段時日。」想用這個方法把他趕得遠遠的,然後再加些理由讓他再也回不到廟堂上?
「那……」雖然明知是種手段,但這手段很合情合理,可就不知懷熾肯不肯就此低頭。
懷熾冷冷低笑,「我是他們能擺佈的嗎?」
冷天海緊鎖著眉心,「可是王妃她……」他又要披掛上陣?那他的嬌妻該怎麼辦?就這麼讓她被冷落空閨嗎?
「她怎麼樣?」朝爭的事與堤邑何關?
「你難道不想在大婚後先暫時在府裡伴著王妃嗎?」冷天海相當贊同東內那些人的這項提議,也認篇他是該暫時放下朝爭,先把心思放在剛過門的王妃身上。懷熾頓愣了半晌,好半天,他才想起他的生命已經變得不同了。
在成了親之後,他不再只是一個人,在他的身後還有個娓邑,他不能再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朝事上,也不能再像過去那般的自由隨性,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不必去顧忌任何人的感受。
可是,他還沒有辦法適應這種改變,而他也不知道,他該如何去面對那個柔情四溢的堤邑。
在他的心中,他是把朝中的事和堤邑分得很開的,有陣子,他甚至忘了當初告訴舒河他要娶堤邑的理由,他也忘了堤邑已經走進他的遊戲裡來,成了他手中的一枚弈子,一枚用來打擊東內的弈子。可是現在,他並不想讓她知道他在朝中的另外一面,更不想讓她知道那些即將發生的風雨,如果可能的話,他甚至想要就這麼永遠瞞著她。
「我……」他也不知該怎麼回答,就只能這麼懸宥著。
「王爺……」冷天海忍不住想要幫他一把,讓他看清他所不明白和所該做的是什麼。
「別說了。」懷熾揚手一揮,目光直鎖在席間閒間沒事做,反而在看好戲的舒河身上。「先去叫我四哥想個法子把獨孤冉給我弄出府去,然後再叫他來代我主持大局。」
看戲?那就叫他也下去演一出。
冷天海兩眉皺成一直線,「為什麼?」在喜筵當日趕走座上賓客?他是想讓人在背後把這事當成笑話來講嗎?
懷熾雙目炯炯地鎖住獨孤冉,「我討厭他的那雙賊眼。」
冷天海看了看他再嚴肅不過的表情半晌,就算有滿腹的不同意,也只好全都壓下,免得他會忍不住的親自去趕人,而到時,只怕場面會更加難堪。
他摸摸鼻尖,「好吧……」
府中此刻沸沸揚揚的景況,並沒有蔓延至佈置得甚為清幽的府後,在府後由懷熾平日慣住的廂房改布而成的新房,平靜紅融的燭火,自窗欞悄悄傾洩至屋外。
融融照耀的大喜燭光下,堤邑潔白的素指,一一滑過書架上的本本書冊,再度抽取出一本,就著燭光細看喜愛舞文弄墨的懷熾,在上頭所留下的筆墨。
雖然,這不是她所想像的洞房花燭夜,但她也能體諒懷熾遲遲不入新房的理由,即使是罩著蓋頭讓她看不清今日參宴的賓客有多少,但單從那鼎沸的人聲中,她也知道這回又像是前幾日一樣的熱鬧非凡、冠蓋雲集,而他,又將帶著笑在人群穿梭徘徊,即使他很可能已經和她一樣的累。
一雙大掌自她的身後攫住她的腰肢,這份驚嚇來得太突然,令堤邑在慌張中掉了手中的書冊,在急著旋身想推開身後的來人時,流動旋轉的光影下,她看見懷熾疲憊的雙眼。
「在看什麼?」懷熾在她的杏眸似是迷失在他眼裡時,忍不住更貼近她的面容。
她眨眨眼,「啊……」
「怎麼了?」他稍稍鬆開她,頗為憂心地撫著她涼涼的額際。
「你不是應該還在外頭忙嗎?」他怎麼這麼早就進來了?此時隱約還可以聽得見外頭賓客的諠嘩聲,而他這個正主兒,怎麼和她一樣溜進來了?
「我叫四哥代我去打發那些賓客。」他微微一哂,拉著她至床畔坐下。
與他面對面地正坐著,堤邑忽地覺得四周變得好安靜,靜得只聽得見她急促的喘息聲,她的目光靜落在被他緊握的雙手上,發覺他似乎只要在她的身邊,就會出現這種舉動,可是現在握著她的手的他,並不似方才在外人面前,像是怕遭人搶奪似地牢牢緊握,現在的他,很溫柔,像個戀人。
暈黃的燭影下,懷熾首次驚見上了粉妝後的她竟有此風情,此時的她不再像是桃林中乍見素雅勻婷的仙子,而是紅妝艷艷花夭般的女子,令他的呼吸有些窘迫。
「你……」他的目光在她的面容上游移,「是不是忘了某件事?」
她抬起輳首,「什麼事?」
「你不想讓我揭蓋頭嗎?」懷熾伸手指向一旁早被她扔開的紅巾,和那已被她置放在床旁的鳳冠。
「不是的。」她紅著臉,有些慌張,「我以為你要很晚才能進來,所以我就想先……」成天戴著那種東西實在是太重太累了,所以她才想趁他還沒進來前,先讓自己快斷了的頸子放鬆一下,豈料,他卻這麼早就進房來了。
他含笑地看她愈解釋愈心慌的模樣,在她開始絞扭起白淨的十指時,他又發現床榻上四處散置著他所寫的書冊。
「這些書你若是想看的話,往後會有很多時間看的。」懷熾轉身將那些書冊都搬至遠處的桌上,再回到她的面前,伸手撈來被她扔在一旁的鳳冠和紅巾,「但這蓋頭,我這一生可才揭這麼一次。」
在他親手為她戴上鳳冠時,堤邑仰起螓首,專注地凝望著他的眼眸,問得十分虔誠。
「一生一次?」這麼說來,除了她外,他不會再納其它的妻妾,也不會再有別的女人靠他靠得這麼近?他不覺得自已有哪裡說錯,「有什麼不對嗎?」
「沒有。」她抿著唇,嫵媚地笑了,唇畔久久不散的瑰麗笑意,讓看呆了的懷熾差點就不想幫她蓋上紅巾。
「來。」他清了清神智,莊重地將紅巾蓋上鳳冠,而後尋來秤桿緩緩揭起,首先映入他眼簾的,是她掩藏不住歡喜笑意的面容。
他失神地放下手中的東西,順道將她頭上的累贅物也都除去,看她披散著長長的髮絲,襯著芙蓉般駝紅的粉瞼,在紅融的燭光下,一寸寸地燎起他熾熱的思緒。
就在懷熾一手壓著床榻想上前時,在他的手掌底下,壓著一本他漏收走的書冊,他不禁繞高了眉。
「你似乎對我寫的東西很好奇。」他還是頭一次看到有新娘待在新房裡研讀詩書的,她是不是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
她的嘴角揚起優美的弧度,「嗯。」除了他所寫的詩詞之外,關於他的一切,她都想知道,她更想全盤瞭解他這個人。
「有看到什麼喜歡的嗎?」他坐進榻上將她攬進懷中,滿足地看她靠在他懷裡翻閱書冊的模樣。
「很多,例如這個。」她興匆匆地翻至她方纔所看至的書頁,挨在他的身旁輕輕吟盯:「拭翠斂雙蛾,為郁心中事。插管下庭除,書就相思字。此字不書石,此字不書紙。書向秋葉上,願逐秋風起。」
懷熾的目光頓了頓,飛快地一手掩去下半闋她尚未念到的部分,阻止她再繼續念下去。
他劍眉微攏,心中暗暗覺得不祥,「大喜之日不該念這種的。」
「那……」堤邑並不知他皺眉的原因,翻開書頁,再指向另一闋,「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閒妨了繡功夫。笑問鴛鴦兩字怎生書?」
鴛鴦?
他們現在已經是雙飛翼或是連理枝了嗎?
為什麼在他的心中,總有種不踏實的感覺?彷彿像是春夜的落花,在明日的朝陽升上時,便再也不停佇在枝頭上,消失無蹤。可是,他很想讓這份感覺停留到永久,甚至就想這般將她擁著,不要將她放開。
這般的溫柔,是不是容易使人軟弱,容易忘了私情之外的事?但,這算是私情嗎?他還記得,獨孤冉曾說過他並不懂得什麼是愛,也給不起,到底該怎麼做,他才能明愛是什麼而又該如何給她呢?
他也記得在宴上的那個問題,該不該讓她知道他將對東內、對她父親做什麼事呢現在,他已經有答案了,而他的答案和初時所想的一樣,只要她什麼都不知道,只要她瞞著,那麼她永遠都會像這般偎在他懷裡,這般快樂地笑,永遠也不會知道憂愁。
「懷熾?」堤邑伸手輕拍著出神的他。
「這闋很好」他深吸口氣,試著將目光集中在書冊裡。
她仰起潔白的頸項,「你有心事?」雖然他靠得這麼近,可是她卻覺得他的心思離這很遠。
「我在想……」他轉了轉眼眸,揮去腦海裡所有的思緒,意有所指地看向她,「為什麼在我的洞房花燭夜,我要在這和我的妻一同品論詩文?」
「有什麼不對嗎?」他們不都是詩文的愛好者嗎?
「不是不對,而是……」他伸手輕輕抽走她手中的書冊,將它扔至一旁,而後,一手輕托起她的香腮,「我們應該還有別的事要做吧?」
「別的事?」她的秀頰開始泛紅,感覺他的另一隻大掌,正環過她的腰際將她壓內他的胸懷。
「對。」他笑著印上她的芳唇,並在她唇邊輕喃,「書上沒寫的事。」
☆☆☆
大婚過後半月,雅王府頭一位登門的訪客,即是在婚宴那日為懷熾趕人送客的舒河,而他這一來,也帶來了懷熾因新婚燕爾而無暇搭理的國事,和一項意外的消息。
「風准卯上了獨孤冉?」一直都沒什麼動靜,也不搭理東西南三內的風淮,會主動去招惹獨孤冉?
「是啊。」舒河邊說邊觀察著他的神色。
懷熾揚起一抹笑,「風淮要審他嗎?」好極了,只要出動了鐵面無私的風淮,獨孤冉這下可要吃不完兜著走了。
「可能吧。」舒河愈看心中愈是有把握,但仍裝作不動聲色,「聽說風淮已經著手在收集證據。」
「誰教獨孤冉曾經派人去暗殺過野焰。」暗地裡使用借刀殺人計的懷熾,坐在椅上笑扳著十指,「就讓中立派的風淮拖住西內的腳步,我們更可以全力對付東內」他早就告訴過獨孤冉別在大庭廣眾下嚼舌根了,這下正好讓獨孤冉學次教訓。
舒河定看著他的笑臉,歎息地擱下手中的茶碗,轉首正色地望著他。
「你是不是在挾私報復?」獨孤冉究竟是哪招惹了他,所以他才會看獨孤再那麼不順眼,而且不順眼到非要把辦起人來不留情面的風淮請出來?
他一臉的無辜,「挾私報復?」
「別在我面前裝了。」舒河不把他玩的小把戲看在眼底。「我手底下的人說,是你派人去向風淮密報獨孤再暗殺過野焰的這回事。」他到底有沒有弄錯?他們現在亟欲先整倒的是東內,而他偏偏去動西內的腦筋,到底是誰讓他改變了進攻的先後順序?
「論起密報,律滔還在我之前,他早就先一步把野焰的事告訴風淮了。我只是看不慣風准動作拖拖拉拉的,所以才再去說上一說,催他動作快點。」懷熾還是打算一路裝到底。「其實,我這麼做只是在為你剷除政敵,何來報復之說?」說到底,其實獨孤冉在朝政上也沒跟他結過什麼深大的梁子,但若是要說到女人這上頭,獨孤冉則要為他胸裡曾燒過的無明火負責。
「是嗎?」既然他有心要瞞,舒河也懶得再去揭穿他。
「懷熾!」
緊緊掩閉著,好讓他們兩人在書房內密商的房門,卻在此時遭人拍啟,他們倆同時抬首,見著的是持著書冊滿面笑意的堤邑,在她的身後,襯著外頭西邊落日的餘暉,將她整個人映照得格外絢麗生姿。
興匆匆地拿了新寫的詩文要來給他看的堤邑,並不知窩在書房內一日的懷熾,現下正和人商討著他極不願讓她知曉也一直隱瞞著她的朝事。
「啊……」堤邑匆匆止住腳步,發現她好像打擾了他們,「有客人?」
「自家人,是四哥。」懷熾將她牽至身邊,挽著她的腰肢向她介紹。
她微微頷首,「四哥。」
舒河微笑地繞高嘴角,不語地看著他們倆親暱的模樣,可是他發覺,他愈是把目光放在堤邑的身上,懷熾的表情也就愈不對勁,他有些訝異地撫著下頷,而後看得愈久也益發現愈多,他清楚地在懷熾的眼底看見,懷熾想保護她的心情。
保護?為什麼他會有這種心態?需要好好研究一下。
「我和四哥有要事商談,你先出去好嗎?等會我回房裡找你」在氣氛沉默到一個頂點時,懷熾主動打破沉默,輕推著提邑走向門邊,柔柔地在她耳邊說著。
「好……」堤邑訥訥地看著他們兩兄弟截然不同的神色,將納悶放在心底,照著他的意思走出去。
在懷熾一關上門扉後,舒河笑看著他那張寫滿妒意和許多讀不出意味的臉龐。
「緊張什麼?」他舒服地伸展著四肢,「我又不會吃了自己的弟媳。」連他也防,他就這麼不值得人相信嗎?
懷熾僵硬地啟口,「我不想讓別的男人見到她」他最是無法忍受的,就是別的男人看著她的眼神。
舒河邊推敲邊問:「這就是你在大婚當日要我把獨孤冉趕出去的原因?」他現在算知道那天他是為了啥而去扮黑瞼了。
「對。」他大大方方地承認。
「你是在怕嗎?」看他那麼小心又難安的模樣,彷彿是在恐懼什麼似的,所以才對自己的兄弟也草木皆兵。
他不屑地哼了口氣,「我有什麼好怕的?」
「你怕有人會搶走她?」舒河試著投石問路。
懷熾愕然地張大眼,全然沒想過他會有此心態。
他之所以會想珍藏著堤邑,不讓她被其它的男子見著,就只是因為他在害伯嗎?怎麼他沒想過這一點?
他更沒有想過,自婚後他就離不開堤邑的原因。
一徑地沉醉在堤邑的溫柔鄉里,即使已到了銷假上朝的時間,他也一改婚前所說過的話,不但稱了東內人的心意不願上朝或是到別處去,鎮日陪在堤邑的身畔,在她的歡聲笑語裡流連忘返,若不是舒河親自登門來拜訪他,他早忘了那些等著他去辦的朝事。
「我說對了?」舒河揚高一雙劍眉,很訝異甚重自尊的他,這次居然沒有反駁。
懷熾沒有開口,在怔然中,隱隱約約感覺到堤邑似乎是改變了他,而那改變,是很微小的,或許她並不知情,但她正用她那令他沉醉的柔情,一點一點的將他拉近她的身邊,並讓他逐漸遠離他本來的天地。
舒河笑笑地拍著他的肩頭,「我說過你玩不起這種遊戲的。」小子開竅了,也漸漸懂得女人這門深奧的學問了,看來這件婚事的確讓他學到了不少,可是學得愈多,那就注定他的心將會愈來愈不寧。
「四哥……」他岌岌欲言,卻又不知該如何啟口。
「我先走了。」舒河卻拒絕在這時向他伸出援手,整了整衣衫,將苦惱的他獨自留下。
望著舒河離去的背影,懷熾理不清此刻腦海裡那龐大而又紊亂的思緒。
心緒悠悠的,信步步出屋外,踩著漫地的落花,他來到正等待著他的堤邑的窗前。
燈影下,獸形香爐燻煙裊裊,空氣中騰繞著寧靜平和的氣息,堤邑坐在書案前,一手輕托著香腮,笑意吟吟地朗誦著書冊裡的句字。
「去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
他曾想過,暫時把一切都忘卻,就如那闋詞裡的詞意與堤邑親愛度日也不錯;他也想過,若能在天色清澄的早晨,與她雙雙相偎在窗台下,一手托著她小巧的下頷,一手為她執筆畫眉,那又該是如何的幸福?
只是,他要的還有很多,想擁有的也還有很多,他無法為眼前的小小幸福而忘卻了大義。古語不都也云:有國,才有家嗎?在他為這個國家完成大業之前,他有更值得做的事正等著他去辦。
的這些日子堤邑過得如何。可是,當她踏進辛相府時,府裡的人全都用一種提防敵人的眼神看著她,而她也從沒見過,辛無疚的眼神曾這般憤怒。
不明所以的潤兒,待在辛夫人的房裡,細細聽辛夫人道來這陣子辛相在朝中所遭逢的事。
因暖春北方積雪大量融化的緣故,造成兩江一帶的河川氾濫成災,這年的春耕,因此無法如期播種耕作,許多已播種的農地,也因久泡在水中而無法發芽耕種,有鑒於此,聖上便接受懷熾的建議,下令由東內納糧,緊急開啟東倉將儲種交發給地方官,再由地方官發派給百姓耕種。
東內先前因為支持野焰雄獅大軍在西戎所需的軍糧,已經將東倉裡的糧草、糧種幾乎給耗去了全部,而舒河又在暗地裡動了手腳斷了東內在外的生計,東內的人急於在生計上想辦法,忙於補平虧空的庫款就已分身無暇了,哪來的餘錢買要撥給百姓的儲種?因此對於承接此次的聖令,東內是萬萬做不到的,然而就在東內的官員正要拒絕此聖意時,懷熾又在朝上舉薦他的丈人辛無疚為此次的納糧官,由辛無疚全盤負責此事。
此番聖意一下來,讓辛無疚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就在辛無疚硬著頭皮接下這件聖差,打算先和其它的朝臣籌款買糧種時,懷熾又私下收攏了朝中不屬任何黨派的游離官員們,要他們別向辛相伸出援手只需閉口旁觀,這無疑是對辛無疚的窘況火上加油,也把辛無火快逼進絕地裡。
眼看著聖上所給的期限就快到了,東內還遲遲湊不出足夠的款子買糧種,再這麼下去,一旦聖上知道了辛無疚的失職,那麼失職後的嚴懲,恐怕是躲不掉。
潤兒還記得,那日律滔在庭台裡和小姐所說的每一句話,也記得律滔曾說過,懷熾是個玩弄手段的能手,這一點小姐雖不當作一回事,也不放在心上,可是外頭正發生的事實,被蒙在鼓裡的小姐是完全不知情,小姐也不知道,她的父親正因能只手翻江倒海的懷熾而走投無路。
眼看著堤邑日日在房裡寫了一篇又一篇,那些她對懷熾道不出口的愛戀的詩詞,潤兒不禁要為她而感到憂心。
她陷得那麼深,押得那麼重,律滔說過,懷熾並不懂得什麼是愛,也不知該重視和珍惜的是什麼,倘若律滔說的是對的呢?那她該怎麼辦?一旦她知道了懷熾對辛無疚所做的事後,她又該如何自處?
「小姐,姑爺他……」猶豫了很久,潤兒不禁想透露口風,希望能讓提邑先做些心理準備,免得到時她被傷得太重。
「他回來了嗎?」堤邑忙把懷中的書冊收好,喜孜孜撩起裙擺來到房門前,朝外探出螓首尋找懷熾的身影。
「不,他還沒回來,我是想說……」她將堤邑拉進房內,試著想將話說得婉轉些。但思索了半天,又將話嚥回腹裡,不知該怎麼說才不會傷了他們夫妻之間的情感。
「想說什麼?」堤邑好奇地低下頭看著她欲言又止的模樣,總覺得她的神色怪怪的。
潤兒深吸口氣,「是關於姑爺和老爺的事。」這事早說晚說都是要說,反正小姐遲早也會知道的,而且就姑爺和她之間的感情來看,或許疼愛小姐的姑爺,會看在小姐的份上放了老爺一馬。
堤邑微揚著黛眉,「他們怎麼了?」
「他們……」她才開口,底下的話語即遭人迅速截去。
懷熾冷冷地睨她一眼,「他們兩人的事與你無關。」千防萬防,他不該忘了這個也算是東內人的潤兒。
望著懷熾冷峻中暗帶著警告的眼神,一陣寒顫不禁泛過潤兒的心稍,她也大抵的明白,懷熾的那雙眼底寫的是什麼。
「我先下去了。」她欠了欠身,照懷熾的意思適時地住嘴。
堤邑不解地看著潤兒匆促離開的腳步,走至懷熾的身邊,習慣性地挽著他的臂膀一同看向門外。
「剛才潤兒好像想對我說些什麼。」從沒見過潤兒會有那麼嚴肅的表情,是發生什麼大事了嗎?
「別想著她了,你該想著我才是。」懷熾一手挪過她的下頷,將她的目光轉至他的身上,巧妙地轉移她被潤兒勾起的疑心。
她摟進他的懷裡,伸出雙手擁抱他,感覺他也傾身密密地將她擁入懷中。
她靠在他的胸前抱怨,「你近來好忙。」他在朝中的事真有那麼多嗎?他手下的門客有那麼多,難道他們都不能為他分憂解勞嗎?怎麼他會忙到日日天黑才能回來?
「朝事多。」他含糊地解釋著,半抱著她來到一旁的躺椅。「我冷落你了?」就是因為怕她會等門,所以他每日都撇下未完成的公務特意趕回來,可是她還是等他等了很久。
「也不是……」她也說不上來,說他冷落,但他又待她很好,只是她總覺得……即使與他靠得那麼近,他似乎有一部分仍離她遠得很。
懷熾鬆開了懷抱,讓她靠睡在他的膝上,一語不發地撫著她的發,在看向她迷惑的眼眸時,心虛的感覺,淡淡地繞上了他的心頭,尤其只要一想到她可能會知道他在外頭的所作所為,他便無法直視她那秋水般的明瞳。
「近來,你很少像這般親近我。」堤邑拉來他的手在胸前把玩著,微側過柔美的秀臉凝望著他,「而且你也從不在我的面前提到朝事。」夫妻不是什麼事都該共享的嗎?為何他從不提及他在外頭的事?
他修長的指尖輕劃過她的粉頰,「我想珍惜你。」背負著秘密的感覺雖是不好,但只要能見她這般愛嬌地靠在他身旁,他便覺得擁有再多的秘密都值得。
她微微蹙眉,「珍惜我?」
「對。」他的指尖來到她額間,緩緩為她撫平眉心,「那些事,大都只會令你皺眉,所以我不想讓你知道。」
「哪些事會令我皺眉?」她有些起疑,也愈來愈想探知那些藏在他身後的事。
「別問。」懷熾俯身讓她盛住一個吻,阻斷了她的話語,也將他累積了一日的相思送至她的唇間。
他的吻,很快地消去了她心中的不安,淡若輕風的吻在他的加溫下,很快地便變了質,他就像個懷抱著熾焰的人,正將那些放在他心底深處的火苗也在她的心頭上點放竄燒,讓她又陷入烈焰升騰的熱情裡,可是,在她的心底深處,有一道小小的聲音正在悄悄訴說著,他似乎在瞞著她什麼。
但在懷熾拉起她捧著她的面頰,需索地深深吻上她時,那道聲音又緩緩地消失,在他們交織的氣息下無言冉退,除了她的心跳聲外,再也聽不見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