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跳《吉賽爾》。
我喜歡吉賽爾。這是個淒美憂鬱的愛情故事。就像我和你。
牧羊女吉賽爾愛上了王子,他們在原野中散步,共舞,蝴蝶兒圍著他們飛,他把野花插在她頭上,對她微笑。
她愛他,愛得魂傾夢與。然而,他卻另有未婚妻。當他和他的未婚妻重逢,並跳著他曾與她共過的舞蹈時,吉賽爾心碎氣絕,成為維麗絲女鬼王國裡的一個新魂。
維麗絲女鬼,那是一些為情早夭婚前身亡的無主孤魂,她們不甘於墳墓裡無邊的寂寞,在她們死去的心靈中,在她們死去的腿腳裡,還燃燒著那股生前未曾得到完全釋放的對舞蹈的激情。於是她們在每個月圓的晚上便從墳墓裡走出來,成群結隊地來在橡樹下跳舞,抓住每個邂逅的男子做舞伴,瘋狂地擁抱他,輪流親吻他,連口氣也喘不了,直到讓他舞至力竭而死。
哦,這真是世間最殘酷最香艷的死法。
那個月夜,吉賽爾的同伴抓到了王子,逼他參加「死亡之舞」。他眼看也要成為義塚裡新的孤魂。吉賽爾出現了,她不計前嫌,機智地與同伴們盤旋,救下王子,並在黎明到來第一聲雞啼響起時重新消失……
我愛,如果我是吉賽爾,你便是我的王子,只要可以保護你,為你奉獻,我也一樣會去做,以生命,以摯愛,換得你的永生。
摘自阮丹冰《天鵝寄羽》
丹冰在舞台上翩然飛旋,舞得寂寞而憂傷。
幽藍的追影燈下,身著羽衣的她柔若無骨,輕如飛雪,有種迷離恍惚的意味。讓人琢磨不清,這是一個人呢,還是一個影,或者,真的是一隻天鵝?
大提琴淒清的曲調流水一樣淌在大廳裡,淌過每個觀舞人的心。輕,柔,綿,傷,好像一條河,一邊暢快地流著一邊隨手俯拾,把聽者被曲調揉碎零落的心拾起,放在清澈的河水中洗淨了,再還回腔子裡。
於是聽的人心裡空蕩蕩的,就只剩下這阿波羅的琴聲。
老團長站在幕後激動地雙手互搓著,一遍遍說:「曲風這小子,今晚拉得硬是好,真神了!」
副團長也微笑著:「要不是他這手絕活兒,光憑他那脾氣,十個曲風也開除了。」
他們又一齊將目光投注在丹冰身上:「丹冰真不錯,沒白疼她。」
「嗯,是棵好苗子,不可限量。」
「不可限量。」
台上的丹冰單腿站立,另一腿屈膝,腳尖稍稍接觸地面,頭低向肩側,雙臂相連,折斷腕部,反覆做出柔和的彎曲翅膀的動作,驚嚇而又典雅,完全是飛禽的樣子。她的雙臂緩緩打開,深深吸氣,突然輕輕一顫,彷彿觸動傷處,又彷彿抖落身上的湖水。
曲風激情地演奏,不時抬起頭關切地看一眼飛舞的丹冰,有種不同以往的深深動容。在這西方的樂曲和舞蹈中,他領略到的,卻是一首中國古詞的意境: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
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
撿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丹冰乍驚乍飛的動作,多像是一隻受傷的天鵝孤獨地盤旋在星空下。誰能看得出,就是這只受傷的天鵝,剛剛才在「滅頂之災」下將他救出呢?
大燈墜下時,他在瞬間想到了死亡。可是這死亡使者卻由丹冰替他接待了。他莫名其妙地逃了生,而丹冰竟也毫髮無傷。
所有人都為這不可思議的一幕驚歎不止,團長和副團長彼此擁抱著,慶幸地大喊:「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那樣重的一隻燈,又砸得那麼正,便是個彪形大漢也被砸傷了,何況嬌嫩如花的丹冰呢?可是,她只是略微暈眩了一下,很快就醒過來,完好無損。
若不是那燈的碎片還狼藉一地,簡直不相信剛才一幕在現實生活中真實發生過。忍不住懷疑:那燈到底有沒有擊中阮丹冰?
燈有沒有擊中阮丹冰?
獵人有沒有擊中天鵝?
音樂急促起來,阮丹冰一個大跳,又一個大跳,緩慢的arabespues後緊接著是無數個fouettes,她開始旋轉,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整個人旋如陀螺,將人的心一陣陣揪緊,揪緊,是箭在弦上,而弓弦將斷。
天鵝之死。表現的卻是生。生的意志。生的渴望。生的追求。
那是一隻中槍的天鵝最後的掙扎,在彌留之際迸發出的對生命最強烈的渴望,不屈的生命絕舞。
丹冰在琴聲中與這只舞完全合二為一,天鵝就是她,她就是天鵝,那只中了槍的、垂死的天鵝,拼盡性命也要盡全力一舞,用生命完成最後的掙扎與最高的追求。
剛才,就在她被大燈擊昏的迷眩中,她恍惚看到,天邊有天鵝冉冉飛來。她想,那是她,她就是那只天鵝,她還沒來得及飛呢。
從沒有一個時刻像此刻這樣珍惜生命,珍惜活著的權力。12年的努力,那麼些艱難刻苦的訓練,那麼精心佈署才爭取來的機會,不能在今夕功虧一簣。
記憶深處,彷彿有個聲音在對自己說:「別跳這麼多舞了,吉賽爾。跳舞會使你心臟破裂而死的。那些早死的人要變成不幸的幽靈--維麗絲,晚上在墳墓上跳舞,勾引路人參加那令人喪命的輪舞。」
這是母親的聲音。
是吉賽爾的母親,抑或阮丹冰的?
丹冰從沒有見過媽媽。早在她3歲那年,母親已經因病去逝了,她是跟著奶奶長大的。
寂寞的童年,她唯一的遊戲就是跳舞。對著鏡子,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空蕩蕩的屋子裡,她的舞蹈是唯一的喧嘩。
奶奶並不老,也不像人們印象中的通常的「奶奶」形象,她今年才50歲多一點,會打扮,品味一流,而且手頭頗有一點錢,在上海那樣寸土寸金的地方,她擁有一座小花園和三層樓的別墅。
這些,一半是爺爺留下的,另一半是爸爸供給的。
爸爸在美國,每年都會給奶奶匯來很多錢。美金。折成人民幣就更多。
丹冰從小不缺錢,她缺的,只是愛與溫存。
她的愛,都給了舞蹈。
遇到曲風時,就給了曲風。
曲風的琴聲裡有她的魂,她整顆心都被他的琴聲收走了。永生不得釋放。
6歲時,丹冰跟著奶奶去看了一場芭蕾舞劇,《吉賽爾》。
從此她就迷上了芭蕾。她知道她跳的那些原來不叫舞,吉賽爾才是有靈魂的舞蹈。
吉賽爾是一隻鬼,跳舞的鬼。
她像夢境一樣攫住了丹冰的心,從此她再不能離開舞蹈。
奶奶將她送進少年宮,學習扮天鵝,後來又進到劇院,仍然是一成不變的天鵝,天鵝與芭蕾有不解之緣。
每當穿上羽衣,她便著魔。
所有跳舞的人都有幾分瘋魔的。吉賽爾在死前也是發了狂。
吉賽爾對王子說:「你騙我,你不是王子,你是我的阿爾貝特,你把阿爾貝特還給我!」
王子不能還她,她便瘋了,失心而死。
死後,加入到維麗絲中間去。
吉賽爾是一隻鬼。維麗絲是一種鬼。跳舞的鬼。「在她們死去的心靈中,在她們死去的腿腳裡,還燃燒著那股生前未曾得到完全釋放的對舞蹈的激情。」
丹冰的腿腳裡,也燃燒著那樣的激情。它們從她的足尖裡發出,抵在舞鞋冷硬的楦子上,柔軟而痛楚。
從6歲扮天鵝,扮了12年。
一天天地長大,自蛹至蛾,自醜小鴨變成白天鵝,今晚,才是第一次有機會登台獨舞。不可失去的機會。
她睜開眼睛,清醒明亮,說:「沒事,我還要飛呢。」
她還要飛。
她要打起精神對付今晚的這次單飛。
睜開眼時,她看到曲風跪在她的身邊,他的手握著她的手,真好。
當人群散去,曲風仍然握著她的手不放,笑嘻嘻問:「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呢,要怎麼報答你?」
她望著他的眼睛,一直望到他靈魂深處去:「答應做我的男朋友。」
「哦,以身相許?」他邪邪地笑,「行,就讓你做我的女朋友之一。」
她的血在瞬間凝結。這是一個混蛋!她想。可是她不能不愛這個混蛋。
她愛他,也希望他愛她。不是他習慣的那種愛,那種博愛或者濫愛;而是她追求的那種愛,專一而熱烈,至死不渝。
如果不能得到,她只有兩種選擇:要麼沉默,永生不讓他知道;要麼,死!
在此之前,她一直選用前者,什麼也不對他說,無論接受與拒絕,都當作沒發生;她不是不知道他的無情與浪蕩,可是,卻一直以堂吉訶德挑戰風車那樣的熱情去捍衛自己的愛,堅信什麼樣的心都有柔軟的一面,終會被打動。她沉默地守護著少女最初也是最終的愛情,分分秒秒地關注,點點滴滴地奉獻,期待他有一天終於為她留意,為她動心,為她鍾情。
可是現在,她已經等不到那一天,她只得當著他的面明明白白地說出來,把驕傲的外衣在他面前剝落,讓他清楚地知道她的心,她已經放棄沉默的保護了,如果一旦被拒絕,那麼就只剩下一種選擇……
他仍在吊兒郎當地追問:「怎麼?行不行啊--做我女朋友之一?」
她忽地站起,摔上門,毅然轉身離去。
曲風用心地拉著他的大提琴。
他從沒有這樣用心地拉過琴。他愛音樂,視為第二生命,每一次演出都很盡力。可是,直至今夜,他才真正覺得,他的琴聲是有生命的,奔流著,傾訴著,宣洩著,流出霜天白夜,流出冷月清輝,流出漫天蘆花如飛雪,流出點點沙汀若寒星。
他在琴聲中注視著阮丹冰。剛才,她說出要他做她的男朋友時,她的眼睛閃著亮,可是,卻不是熱望,而是戒備和憂傷。好像不等他回答,她已經知道答案似的。當他到底還是說出了那個她怕聽的答案,她眼中的光便熄滅了,她清秀的小臉繃得緊緊的,神情冰冷。她用這種冰冷來保護自己,卻不知道,初結的冰是最易碎的呀。
她摔門而出,走得那麼決絕。使他忽然打了個冷顫。他想起剛才握在他手中的她的小手,冷而香,沒有一絲暖意。他有點後悔剛才面對女孩請求時自己那輕佻的答案,「女朋友之一」,在他,是權宜之計,可進可退;在她,卻可能是比拒絕更加難受的巨大羞辱,因為玷污了她純潔的感情。
他知道自己剛才可能傷害了她。可是,這樣的回答,已經是在努力將傷害降至最低。好在,那樣的小女孩,愛也容易,忘也容易,受一點點傷也不一定是壞事吧?
憑心而論,他不是不喜歡她。
她的青春,敏感,狂野,任性,以及才華橫溢,對於他在在都是一種誘惑。
也是危險的警告--她不是一個可以玩的女子。
他非常喜歡他們單獨相處的時刻,但僅止於琴奏。當他彈起鋼琴或者拉起大提琴,而她翩翩起舞,他便覺得生命是充盈的,喜悅的,優美而豐富。
然而一旦曲終,接著便是人散,否則不堪面對。
舞者和琴師的愛,永遠是相望不相親。
止於舞台。
台上的丹冰在旋轉,永遠沒有盡頭的旋轉,彷彿穿上了傳說中的紅舞鞋。這也是芭蕾演員最考腳力的基本功,旋轉的時候,腳尖不可離開原地半寸,就像一根針釘在羅盤上一樣。
當她旋轉至不可能的迅急,足尖迅速交替,緩下身形,不住地踏著小碎步一次又一次騰空,一次比一次慢,但是一次比一次高,無限憂傷留戀,羽毛顫動,若萬語千言不知從何說起,她最後一次抬頭,凝眸,櫻唇將啟,而雙目微闔,正欲拚力一搏,作最後一次衝刺,一直衝到天上去……音樂戛然而止,天鵝猛地仆伏在地。
死一般寂靜。
全場的人都忍不住身子向前輕輕一僕,似乎受到震盪。
在幽藍的追影燈下,在若有若無的音樂聲中,在全場幾千雙眼睛的注視裡,天鵝雙臂交疊,不斷做出一個又一個優美哀婉的折腕動作,然後,驀地一回頭,眼神凝住,電光石火間,那用盡心力的一瞥,竟是淒絕艷絕。
曲風一驚,一聲余響繞上屋樑,久久不絕。
而天鵝已經淒惋地收回眼光,亦收攏雙臂,緩緩做出最後一個收場動作,合身倒伏,再不肯抬起頭來。
大幕緩緩落下,觀眾忍不住全體起立,掌聲雷動。
沒有人看到,一滴淚自丹冰的眼角悄悄滑落。
冷的,寂寞如天鵝之死。
她沒有再爬起來。
旋舞中,她早已心力俱竭,她的心已碎,魂已飛。
其實,早在大燈砸中她的時候,她的心就碎了。只是,她有強烈的心願未了。就像那只中槍的天鵝,在臨死之際煥發出生命最誓烈的渴望,誓要拼盡餘力去完成生命的未完成之處:
一是要向她的愛表白;二是跳完這支舞。
她都做了,然後從從容容地,選擇死亡。
在舞蹈和琴聲中,淒美地死去。
或者,重生,化為天鵝。
台下的觀眾擋在幕布後不明所以。可是後台的人是看到的。曲風第一個發現情形不對,衝向台上的時候,已經太遲。
丹冰伏在那裡,不語,亦不動,好像已經失去生的意志,再不願看這個無情的世界一眼。
呼救聲,尖叫聲,喊聲,哭聲,頓時響成一片。團長嘶聲叫著:「打119,叫救護車來,快,快!」
而台下掌聲在繼續。掌聲中,觀眾忽然大聲鼓噪起來,齊喊著一句話:「天鵝!天鵝!」
是莊周夢蝶,抑或蝶夢莊周?
是丹冰化做了天鵝,還是天鵝飛進了丹冰?
就在大幕緩緩拉上的一剎那,一隻天鵝自丹冰的身體中飛出,於眾人的眼光與喧囂聲裡,靜靜飛出舞院。
天鵝之死。
可是,在丹冰倒地的時候,天鵝卻活了。
用生命拚力一舞的丹冰,在曲終時飛做了天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