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夜晚,我喜歡看月亮。
寂寞的晚上太多了。
記憶中幾乎沒有多少個夜晚是不寂寞的。
寂寞像不安的蟲子,將心咬嚙得傷痕斑駁。那些傷口紅腫,發炎,癒合,結痂,像至尊寶的心--一粒醜陋的椰子殼。
我知道為什麼至尊寶的心會像椰子了,因為受傷太多,而他表面太瀟灑,所以傷痛加倍。
至尊寶要給愛一個萬年之期,我愛,我的期限是多少呢?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只要我在,愛就存在。
每一次涅槃都是一次新的愛。
直到地老天荒。
摘自阮丹冰《天鵝寄羽》
雨一直地下,小林每次來曲風處,都藉口沒帶傘借走一把。
漸漸地那些滴翠成蔭的綠傘都失了蹤影。櫥櫃裡,多了一黑一紅兩把大得可以遮天蔽地的油布傘——由小林買來放在那裡。
她是存心的。
不知為什麼,那麼多把一模一樣的綠傘讓她覺得不安。
她在那些綠色的傘裡嗅到了丹冰的味道;
她在白色的梔子花香裡嗅到了丹冰的味道;
她在天鵝的睨視裡嗅到了丹冰的味道;
甚至,她在自己親外甥女水兒綻開的裙擺裡,也嗅到了丹冰的味道。
丹冰對她而言,是雖「死」猶生,無處不在。
曲風仍然每週兩次去給丹冰彈琴。她也陪著去過一兩次。每次站在丹冰床前,她都覺得窒息。
她不喜歡她。無論是「生前」的她,還是患病的她。因為,她佔去了他太多的時間和思念。
而且,幾乎每次看過丹冰之後,曲風的情緒就會出奇地不穩定,常常要用酗酒來麻醉自己,以圖發洩。
她不相信這僅僅是因為內疚。
其實,早在初進劇團實習時,她已經藉著女人的敏感,隱隱約約覺出丹冰與曲風之間的不尋常:他們表面上很普通,沒有什麼特別的對話或交往,可是只要兩個人同時出現,空氣中就會有種不一樣的感覺,彷彿電流在動,他們之間,有種形容不出的曖昧,不易察覺的關聯。
或許,是因為他們相像——不是形「像」,是神「像」——兩個人都有冷峻的外表,冷漠的神情,冷淡的處世態度,和冷艷的愛好:一個愛舞成癡,一個愛琴入化。當他們一個彈琴一個跳舞,就好像阿波羅陪嫦娥在天際遨遊,美不勝收。沒有人會置疑西方神話中的阿波羅有沒有可能會和東方傳說裡的嫦娥約會。反正,他們都不屬於人間,地上的人各有不同,天上的人卻總是差不多。
至於他們兩個人為什麼始終沒有走到一起,小林猜想那是因為驕傲。
丹冰和曲風都太唯我獨尊了,很難想像這樣的兩個人從天上下來後,還可以在人間繼續攜手。人間不是舞台,世界不是為他們這種人準備的。熄掉舞台頂燈,人間的光明溫暖就平淡地發放出來,台下多的是芸芸眾生,他們才是世界的主人,他們中,也包括她小林。
是憑了這份自知和自信才敢挑戰丹冰的。
但是沒想到是用這種方式贏出——丹冰為了救曲風而消聲,小林的勝券僅僅因為活著。這算是贏了嗎?
依她看,曲風還並不知道丹冰的真心,僅僅把她視作恩人。可是,她總覺得,在曲風的潛意識裡,是在等待丹冰醒來。
這讓她不安,也不甘——同一個活生生的人作戰固然刺激,卻不無勝出的可能;同一個精魂作戰,卻是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她有時候看著丹冰,真想對她大喊大叫:有本事你醒過來啊!醒過來同我爭曲風啊!睡在這裡用恩情影響著他算什麼?
奶奶斟出咖啡來,招呼曲風和小林休息一會兒,感慨地說:「小曲你真是個好人,個個星期都來看冰冰,她有你這樣的同事,真是福氣。」
曲風汗顏,趕緊說:「是她救了我,她變成現在這樣,也都是因為我。」
奶奶點點頭,仍然沿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冰冰剛病倒那會兒,天天有人來看她。以前追求她的那幾個男孩子,又是送花又是送水果,可是隔上一段日子,就都不見影兒了。以前還說要為冰冰死呀活呀的,原來都是嘴上說說的……」
小林啞然失笑,現代人談戀愛,當然只是嘴上說說,要不怎麼叫「談」戀愛呢?要是每個人都玩一套生死相許,忠貞不渝,那還得了?中國人口數起碼減少一半不止。
「連記者也都不再來……」
小林又笑。記者?記者哪裡有這些閒時間,記者忙的是抓新聞。阮丹冰,已經舊了。
奶奶仍然抱怨:「也怪不得那些人,冰冰一直不醒,看著,真是沒什麼希望了,又不能招呼人,白坐在這裡有什麼意思?可是我就想不通,以前他們來的時候,冰冰也不招呼,常常把人扔在樓下就上樓了,半天半天地把人晾在那兒,那些人倒又不見厭煩……」
曲風明白過來,其實奶奶並不是真正生氣,她只是寂寞,在尋找話題。以前,丹冰在的時候,追求者眾,做奶奶的大概少不了要為她擋駕,不知有多操心,如今忽然停下來,倒又不習慣了。
喝過咖啡,他仍舊坐到鋼琴前,十指下流出《吉賽爾》熟悉的曲調。
奶奶倚在窗前傾聽,神思飛出去老遠。丹冰小時候,最愛就是這支曲子,小孩子說話不知忌諱,常說自己死後,也要變成舞魂維麗絲。如今想起,真令人唏噓。
她站了一會兒,默默走出去,背影忽然佝僂許多。
小林坐在陽台花籃吊椅上,愜意地搖晃著,瞇起眼打量著房中成套的明式硬木家俱,古代字畫和法式鋼琴,忽然覺得不平,莫明生氣——這種生氣於她是熟悉的,生活在上海這樣一個浮誇的都市,眼睛裡流過繽紛的繁華誘惑,手上卻沒有多少可以抓得住。
她自言自語般地喃喃著:「這樣環境裡長大的女孩子,天天喝咖啡吃下午茶作一餐,難怪眼高於頂。」
曲風愣愣地說:「丹冰是有些清高的。」
小林不屑,「哼」一聲,從鼻子裡說話:「有錢人的清高。」她想著自己的家,即使站在最高處,也看不到渾圓的天,和廣闊的地,都被弄堂割成狹長的一小條一小條的,像醃蘿蔔乾和碎拖布條。
丹冰在舞台上那個臨溪照影的造型忽地撲到眼前來,孤芳自賞,目無餘塵,那樣精緻的一種絕美,難怪不長久。她甚至從未正眼看過她的對手一眼。她顧自地愛著曲風,當發現他身邊又有了新的情人,她會受傷,會歎息,卻不會關心那個情敵是誰。或者,在她心目中,根本只把那些走馬燈一樣替換出現在曲風周圍的女人視作曲風的新的「污點」,而沒有把她們當作情敵。驕傲是她的個性,也是她的致命傷。
這一刻,小林覺得她比阮丹冰自己,更瞭解阮丹冰。而阮丹冰,則無論醒著還是睡著,都永遠不會瞭解她小林。因為,她太平凡,而丹冰太不凡,自視不凡的人從來看不見底下人,可是平凡的人最大的功課,就是研究那些不凡的人。
這是凡人的精明之處。
她站在丹冰床前端詳著她,丹冰沉睡著,孤獨得像開在無人之境的一樹花。
她的氣忽然就平了,輕輕說:我平凡,所以我活著,這就是最大勝利!我希望你會醒過來,但是,等你醒的時候,我已經得到曲風!
曲風很晚才回家,天鵝張開翅膀歡迎他,他坐下來,拍拍沙發:「上來。」一邊拉開易拉罐將啤酒像水一樣倒進喉嚨裡去。
天鵝看他一眼,她不想他喝酒,可是她知道他喝酒是為了她——那個睡在奶奶家裡的自己的身體。他可並不知道,真正的阮丹冰就在他身邊陪伴著他呢。
這段日子她已經不在意與他親熱,每個人見了她都想拍拍抱抱,視為等閒,她也只得隨和。他張開手臂,她便跳入他懷中,與他摟抱著看電視。他一隻手輕輕梳理著她頸下的羽毛,對她說:「你相信有這樣的愛情嗎?我才不信。都是小說家編出來的。」
天鵝看看電視,又看看他,換個舒服點的姿勢在他膝蓋上伏下來,心裡說不清是甜蜜還是悲哀。這《月光寶盒》她已經看過無數次,可是每一次都還會有新的心動。可惜的是,他顯然持有不同意見,這冷硬的,沒有心肝的男人!
《月光寶盒》的觀眾多迷戀於至尊寶的愛情宣言,但是丹冰另有所鍾,她喜歡的是紫霞的對白:「他會在一個萬眾矚目的時刻出現,身穿金甲聖衣,腳蹬七色雲彩來娶我……」
她姐姐問她:「你這還不是神經病?」
她說:「這不是神經病,是理想。」
紫霞替自己說出了心聲。至尊寶並不是個好男人,但是她愛上他,便視他為神,金盔銀甲,騰雲駕霧,無所不能,而她為了他,亦無所不為。她前生是燈盞裡的一顆心子,在油裡煎熬日夜,促使她一心一意要到人間尋找的光明,不是愛本身,是愛的理想。
丹冰的理想,是曲風。
她看著他的側影,輪廓冷峻而眼神溫柔,即使是醉,也醉得瀟灑。
他醉酒,她醉心。
愛一個人,不可以鼻子眼睛眉毛分開來那樣挑選著去愛,是愛他的整體,所有的缺點與優點,因為是那些整體構成了他,使他活生生地出現在她面前。
這段日子的朝夕相處,使她比以前更瞭解他,也更加愛他。可是,她該如何表達她的愛,從而爭取他的愛呢?
紫霞說:「我的意中人是個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踩著七色雲彩來娶我,我猜中了故事的前半截,卻猜不出故事的結局……」
天鵝想: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結局會是怎樣?
曲風已經不止一次地表示,他將選一個風和日麗的天氣將她放飛。他說:她是一隻鳥,而他是人,他們不可能一直生活在一起。她的歸宿,應該是藍天和綠水。
「回到你自己的天空去吧。」他說。他不知道,看不到他的地方,藍天綠水於她都沒有意義,她的天空,只是他。她因愛他而死,亦因愛他而生,從一個舞者變成天鵝,只是為了他,為了愛。
做人的時候,他拒絕同她長相廝守;如今做了天鵝,他仍然不肯同她在一起。
他寧可去陪伴一個沉睡的阮丹冰,為她彈琴唱歌,卻不肯留下真正的丹冰魂在他身邊,相親相愛。
無論是舞者還是鳥類,她總是無法和他共有同一個世界。
至尊寶抱著紫霞在萬丈紅塵中冉冉墜落,煽情的音樂響起,緊箍咒發生作用,至尊寶頭痛欲裂,終於撒開手,眼睜睜、眼睜睜地看著紫霞離開他的懷抱,緩緩飄落,帶著無悔的微笑……
天鵝哭了。
曲風的舌頭漸漸板結,「我不相信愛情」。他仍在嘀咕著,「小說和電影裡把愛情描寫得太多,也太神乎其神了,所以我不再信它。因為現實生活中根本看不到。我身邊有很多人,男人和女人,但是沒有愛情……」
至尊寶幫助城頭的那對戀人時,曲風睡著了。
幽藍的電視熒屏是黑夜裡惟一的妖嬈,而天鵝在他的酣聲中獨自流淚。
主題歌響起來,淒愴蒼涼,迴腸蕩氣,悲亢中有說不出的纏綿。
紫霞永遠地消失了,可是她在至尊寶的心裡留下了一顆眼淚。
自己在曲風的生命裡又留下了什麼呢?
如果曲風堅持要把自己放飛,自己是沒有理由留下的。綠色的雨傘已經一把一把地被小林取走了,桅子花也終會枯萎,到那時,不知曲風會不會把自己忘記。
總有一天,小林會將自己的痕跡從他的生活中一點點地剔除,直至徹底消失。就好像她從未出現過一樣。到那時,她在哪裡?她的愛又在哪裡?
這時候天鵝嗅到一種奇怪的味道,同時聽到有什麼聲音在「辟啪」作響,她回過頭,看到門縫裡滲出絲絲紅光,伴著越來越濃的煙霧,飄搖著,明滅著,同藍色的電視屏光相照映著,很美,美得妖冶而邪惡。
天鵝一時想不明白這是什麼,只本能地感到恐懼,然後才懂得分析,接著大驚起來——是火!著火了!大概剛才曲風在臥室裡吸過煙,卻沒有把煙頭熄滅——火苗拍著客廳的門,正拚命地要出來,要更加兇猛地燃燒,要主宰整個世界。
牛魔王煽起的熊熊烈火真的燒起來了!從電視裡燒到現實世界來了!
而曲風還在沉睡。
天鵝撲向臥室,想切斷火源。可是不行,門把手太高了,她根本沒有辦法夠到,何況,就算夠得著,又能用翅膀扭動把手來開門嗎?
她又撲向洗手間,總算洗手間的門沒有關嚴,她立刻跳進浴缸裡把自己弄濕,然後再跳回到曲風身上,用翅膀遮住他,並不斷煽動,怕煙氣使他窒息。
她既然救過他一次,必定也可以救他第二次。她搖撼著他,拍打著他,用喙狠命地啄他,聲嘶力竭地呼叫,欲將他救離險境。他只自沉睡,將一隻手在臉邊不耐煩地擺一下,不願她打擾清夢。
她絕望地撲動翅膀,這是她愛的人呀。他要死了嗎?他的命是她拿她的命換的,怎可這般輕拋?曲風,曲風,醒一醒,你真的要我陪你葬身火海嗎?死,我並不怕,已經不是第一次面對,可是你,你的命如此矜貴,怎麼可以就這樣拋擲?
外面有喧鬧聲響起,夾雜著刺耳,哦,不,是悅耳的警笛聲——消防車來了!可是,為什麼水龍還不衝上來呢?他們來得及在火魔將曲風吞噬之前救他脫險嗎?她要堅持,一定要堅持到消防隊員上來。他們來了,他也就有救了!
她一次又一次撲進洗手間又撲回客廳,把自己的羽毛當作救生圈,煙越來越濃,沙發著起來了,她撲了左撲不了右,火近了,火近了,她不可以讓他中招,她可以死一千次一萬次,卻獨獨不能眼看著他死在她面前。火已經舔上她的羽毛,窗子大開,她隨時可以一展翅輕鬆地飛出屋外,飛離火海。可是,她怎能拋下他?他在哪裡,哪裡便也是她的所在,她不會留下他一個人身陷險境。
她活在他的生命裡,縱然她什麼也不能給他留下,可是她仍可以讓他留下他自己的命。他的命是她救的,他活著,已經是對她最好的回報,除此,還需求什麼呢?
洗手間也著起來了,房間裡除了曲風渾身被她用羽毛打濕,到處都是東一簇西一簇的火苗,桅子花在火中絕望地呻吟,緞子舞鞋已化為灰燼,它們甚至等不到明天就要徹底消失。可是她已經不在乎了。除了他的命,她什麼也不在乎,只想死一千一萬次,只要將他保全。
一片火海中,天鵝飛舞狂奔,眼看著就要變成一隻火鳥,這時候水龍終於從窗子裡射進,漫天花雨般地落下來,將希望和重生帶給災難中的倖存者。
當第一股甘泉衝向天鵝的時候,巨大的狂喜令她忽然心力交瘁,她低下頭看著遮蔽在自己翅膀下的曲風,他大概已經熏暈了,沒有任何聲息。火光中,他英俊的面孔出奇地寧靜,像一尊神。
她終於保全了他,正像當初在舞台上拚力一舞完成《天鵝之死》的收場動作那樣,她優美地張開翅膀遮住曲風,心力一洩,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