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和幾個姐妹們玩跳楚舞。
楚舞很美。真美。淒迷曼妙如寒夜月光之流麗。難怪楚靈王身為一國之君也會親自參與,「躬舞壇前」。
楚王愛細腰,宮中多餓死。說的就是楚舞。
我也有極細的腰。一尺六寸,夠細的吧?
人家說男人的手臂臂長等同於女人的腰圍。我沒有量過你的手臂,怕不只一尺六寸吧?
如果有一天,你可以攬著我的腰於湖邊漫步,我會死掉的,會化做天鵝飛走,因為承受不起那樣巨大的幸福。
所以,如果你愛我,請一點點對我好,就像小王子對他的狐狸,要一點一點靠近,眼中露出溫柔神色,日漸將我馴服。
摘自阮丹冰《天鵝寄羽》
曲風終於不得不對自己承認:他愛上了水兒。
她的美麗,她的靈性,她的癡情和她的執著,甚至,她的脆弱、任性、喜怒無常,對他在在都是一種誘惑。當她舞蹈,他覺得簡直不像一個真的人,而出自他的琴聲,由他雙指按在琴鍵上彈奏出來,飛出音箱,便擁有自己的音符,不再由他控制。
那樣的誘惑是不能言喻的:明明稚嫩如初蕾,卻偏偏舉止風流,眼神迷亂,嬌艷的臉上突兀地寫著靈魂轉世般的妖冶和滄桑,時不時還流過一絲恍惚,彷彿魂離肉身。這種恍惚和滄桑,也同樣令他著迷。當她認真執拗地向小林宣佈她要嫁給他的時候,他的心,竟然是顫抖而狂喜的。等她,娶她,為什麼不可以呢?
固然,她只有十二歲。可是,她總有一天會長大。十年而已。
十年後,他也不過才三十多歲,有什麼不可以?
而且,他相信,等待水兒這樣的一個小女孩長大,並不是一件難事,因為,她是這樣聰慧、狡黠、瞬息萬變,幾乎每一分鐘都會給他新的驚喜——同她在一起,生活是千變萬化充滿色彩的,絕不會感到悶。不要說十年,就算用一生的時間來等待,也是值得。
她給他講《小王子》故事,說:「曲風,你馴服我吧。」
「馴服?」
「是啊,狐狸就是這樣對小王子說的。」水兒凝神思索一陣——曲風非常喜歡看她這個凝思的動作,微微揚著頭,小臉上又認真又莊重,讓人忍不住想抱起她親一下——思索停當,她輕輕背誦起來:
對我來說,你只不過是個小男孩,和其他千百個小男孩沒有什麼不同。在你眼中,我和別的狐狸一個樣,無非只是一隻狐狸罷了。可是,一旦你馴服了我,我們就互相依賴了。在我眼裡,你是這個世上獨一無二的,對你來說,我也是世上惟一的……
曲風笑起來,他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故事,好像充滿哲理呢。而水兒那種神聖的表情,更是令他著迷。他說:「水兒,我不是什麼小王子,可是我打賭,你就是那只聰明可愛的小狐狸!」
水兒不理他,繼續背下去:
「狐狸說,『你要馴服我,得非常耐心——開始,離我稍稍遠一點,就那樣,遠遠地坐在那邊草地上。我會先用目光不經意地瞟你,這時,你可別說任何話,因為語言是誤會的根源。
但你得一天比一天靠近我……」
「就像現在這樣?」曲風笑,輕輕攬住她的腰。
水兒微微顫了顫,仍然背誦著:
你能在每天同一個時間來就更好。比方說,你每天下午四點鐘來,那麼,我三點就會開始興奮起來。而且,時間越近,我就越興奮。而一點到四點,我又會變得焦躁不安,急得要死。我會讓你知道我有多快活!但是你要是任何時間都可以來,我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準備好歡迎你的心情了……
曲風漸漸鄭重起來:「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要我遵守時間,每天在固定的時間來看你。」他凝視水兒,「我不來的時候,你是在等我嗎?」
水兒終於將眼光轉向他,眼中充滿了淚,她說:「曲風,我等你,又豈止這些日子!」
他為之傾心——她的思緒這樣旖旎曲折,如小徑通幽,迷宮重重,十年等待,又怎會覺得悶?
曲風很認真地向小林宣佈了自己的決定,自己與水兒的十年之約,還有《小王子》和那個關於「馴服」的故事。小王子說:「如果你給一朵玫瑰澆過水,它就成了宇宙間惟一的一朵玫瑰。」這句話讓他心動,因為,他的天鵝,也是惟一的呢。
小林詫異地望著他,好像看到一個麻風病人:「她瘋,你也跟著瘋。曲風,我看你越活越小了,上次是什麼《珍妮的畫像》,現在乾脆講童話故事了,你不如改個名字,叫『曲瘋』算了。」
「是有點兒瘋狂。」曲風微笑,「但是,反正我也不急著結婚。何必那麼認真呢?水兒說什麼,就是什麼好了。十年呢,十年中的變化,誰又能知道?你急什麼?」
「我才不急。」小林的臉紅了,咬著牙輕輕罵,「這個小妖精!」
自從那次爭吵後,她就再也不肯和水兒見面,每次提起她,只有一個代名詞,就是「小妖精」。
這段日子,她一直利用業餘時間在刻苦地學鋼琴,不到一個月,已經可以生澀地彈完整首練習曲了。這使曲風有些好奇,他從她的教程中可以看出,教她彈琴的老師,是認真而負責的,這在按時取酬的鋼琴班裡是很難得的。因為學生學得越快,畢業得也就越快,學費自然也就省下了。所以通常的琴師都不肯讓學生太快入門,總要玩一些花俏來拖延時間,好多賺取幾個課時才罷。他問小林:「你的老師是個什麼樣的人?」
「才特別呢,是個瞎子。」
「瞎子?」這答案頗出曲風意外,不禁更加好奇了,「一個瞎子教你彈琴?」
「是呀。」小林因為曲風對她的學業感興趣,也來了興致,介紹得格外詳盡,「其實開學的時候,我們老師本來是位老教授,同時每個學生又有一位輔導老師。輔導我的那位,是個和我年紀差不多的盲姑娘,名字叫阿彤,是教授的關門弟子。本來我不同意讓一個盲人教我的,可是教授說,阿彤是他所有學生中琴藝最好的,有一點名氣……」
「沒錯。」曲風想起來,「我的確聽說過一個叫阿彤的盲女琴師,大賽上得過獎的。我在報紙上看過她的消息。」
「就是那個阿彤。她人很冷淡,很少笑,也不愛說話,但是教琴挺認真的,說得比老師還詳細。所以後來我就請她教我了,學費省了一半呢。」
「那是很正常的。一方面,在某種官能上有缺陷,往往影響到性格的發展,多半表現為沉默寡言。但是另一面,她也必然在另一種官能上有超越常人的能力,這也算是上天對她的一種補償。你的這位阿彤老師,眼睛不能看,可是耳朵一定比正常人敏感得多,如果她把這種精力專注在彈琴上,將來的成就是不可限量的。」曲風正色說,臉上顯出罕見的認真。
小林有些得意,因為曲風很少這麼認真地和她談話,也因為老師這樣出名,徒弟自然也很光彩。「阿彤說,今年秋天還有一個大賽請她參加,不過,她擔心自己會失敗。」
「為什麼?」
「因為……」小林想起老師的理由就忍不住笑了,「她說她不懂得愛情。」
「哦?」
「真的,她說,她的參賽曲是一首最簡單的《致愛麗絲》,每個會彈鋼琴的人都會彈,可是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彈得好。如果想彈好,不僅要技巧純熟,還得真正理解曲中的含義。可是她從來沒有談過戀愛,也無法想像戀愛的滋味,又怎麼彈得好愛情的曲子呢?她還很認真地問我,到底什麼是愛情呢。」
曲風也忍不住笑起來,對這位從未見面的阿彤充滿了好奇和尊重:「那麼,你是怎麼回答她的呢?」
「我說,我也沒有談過戀愛,可是,我卻知道愛上一個壞男人的滋味,又苦又澀,很不好受呢。」小林故意說。
曲風知道她是在說自己,趕緊顧左右而言他:「你下次上課是什麼時間?」
「怎麼?」
「我送你去,順便見見你這位阿彤老師。」
「好啊。你們倆算是同行,惺惺相惜,說不定會成為好朋友呢。」小林很大方地說。一個盲女,她才不擔心會成為自己對手。而女人對於不是自己對手的另一個女人,通常是很樂意表現大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