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梳著那還潮濕的頭髮,思索自己該如何度過這一天,或者自己對伯爵該如何嚴厲,或者自己的身體怎麼會那樣流利的和一位神秘怪客對談,或者他怎麼會那樣瞭解她。
「你在夜裡哭泣、顫抖,無法成眠。」
有人扣門。若蘭苦笑道:「進來。」
一位肥胖的侍女碎步走進來,雙手托著覆蓋的托盤,腋下有一束乾燥的石楠花。「早安,小姐。」她俐落的屈膝行禮,將托盤放在床側小几上。
食物的香味在若蘭體內激起如焚的飢火。她垂涎的放下梳子,走過去檢視食物。
她狼吞虎嚥地大嚼脆烤魚和細緻的糕點。侍女撥弄爐火,並將石楠丟進去。燃燒的植物使室內充滿夏日的芳香。
侍女將枕頭弄松。若蘭埋首享用濃湯和燕麥布丁。
「要不要再來點熏魚,小姐?托爵爺的福,咱們有吃不完的魚。」
一個奇異的念頭滲入若蘭酣然的意識中,她注視那位正在整理枕頭套的侍女。「你叫什麼名字?」
侍女回答道:「蘇茜。」
若蘭暫時拋開食物。「你真是善體人意,蘇茜。我餓壞了。」
侍女伸手拿另一個枕頭。「爵爺說你應該會這樣。」
若蘭大感好奇,因為伯爵不可能察知她的心意,她有幾個星期沒見到他了。難道邊地勳爵潛入城堡告訴伯爵?
「噢?」若蘭反問道。「爵爺是未卜先知嗎?」
蘇茜的下巴垂下,目光游移。「啊,你想要再來點牛奶嗎?」
若蘭忍笑道:「不用。我倒想知道……伯爵怎麼會知道我一大早就想用餐——而且是在我房裡?」
侍女欲言又止,然後伏身在床上。「你要不要來看看這些污漬?」她用力的搓著床單。「看起來就像是煤灰。」她站起來走向門口。「我最好趕快叫洗衣侍女來洗。」
她在隱藏什麼?顯然和伯爵有關。「你是說伯爵一直在釣魚嗎?」
她背向著若蘭停下來。「哦,是的,小姐。」直都在釣魚,到處釣魚。今天早上他自己也吃熏魚。」
這篇說詞顯然是伯爵教她的。
「爵爺今天在哪裡,蘇茜?」
門下出現一張紙條。蘇茜將它撿起來,轉向若蘭。「在舊比槍場和安格練劍。」
那麼,伯爵實踐他的諾」一日要學習做個軍人了,若蘭為他感到高興,但是他依舊要為低估了若蘭而付出代價。「麥肯選了什麼名字?」她問道。
蘇茜打開紙條,蹙眉道:「又是英格蘭名字——湯姆。」
原來連基德堡的僕人都能識字。伯爵對教育的事並沒有撒謊,但他還有許多事要交代。
若蘭取走字條。「謝謝你,蘇茜。請代我稱讚廚師,並叫塞凡過來。但不要打擾艾琳小姐。」
蘇茜離開後,若蘭從梳妝抬上拿起梳子,坐在靠近壁爐的一張精緻小凳上烘乾頭髮.由於昨夜的狂歡纏綿,她的雙腿還酸痛著,於是她伸長雙腿,蹺起腳趾。她全身各處都有他的烙印。想起他們的歡愛,她感到小腹收縮,收起雙腿併攏。
邊地勳爵。她的情人。
倦怠席捲她,她瞪視爐火。煤炭上面是石楠的殘餘,枝葉燒得通紅,灰燼飛揚進入黝黑的煙囪中。
黑色。她的心思射向床上的煤灰污痕。她已經兩次如此弄髒床單和衣服,每當她和邊地勳爵相聚。他是乾淨的,但他帶她去的地方都是黝黑而髒污的。她吃吃而笑,因為她不知道昨夜究竟自己身在何方。他是否化身為精靈,帶她穿牆而入?
門上傳來聲響。她以為是塞凡,卻見到塞拉,戴著頭巾、穿著長衫,踱進來。
他合掌頂禮。「願阿拉祝福您,小姐。」
這種熟悉的問候使若蘭莞而。塞拉沉靜的外表襯托著他那劇烈衝突的本性。自從若蘭將他和弟弟從君士坦丁堡的拍賣市場帶回來之後,他就一直是個謎。七歲的他們就像駱駝騎手一樣暴戾而骯髒。十二歲時,他們成為自信的少年,才識兼備,拜若蘭和艾琳的調教所賜。
若蘭回禮,輕拍身邊的地毯。「過來,坐這裡,告訴我塞凡在哪裡?」
他越起向她,面對她盤腿坐下,這種緬腆的姿勢使他顯得比十二歲還幼小。「他的肋骨在痛。他真的讓一個小女孩——一個小丫頭——綁起來,用棒子抽打?」
若蘭已經忘了這段辛克萊男爵的可惡侄女所引起的不幸插曲。「恐怕亞蘋將他傷得很重。但我不認為他是「讓」她佔便宜的。我從沒有見過更惡劣、更壞、心的小孩。」
「亞蘋,奇怪的英格蘭女孩名字。」
若蘭也有同感。「肯尼。麥克。亞蘋是九世紀的蘇格蘭王。為了表示對基德堡男爵的善意,男爵改了這個女孩的名字。」
塞凡聳肩道:「麥肯說,有一次她打黑了他的眼圈。」他不屑的說道:「她父親應該修理她。回教徒都管教他們的女人。」
「她沒有父母,塞拉。只有一個伯父和一大堆堂兄弟。我想六歲的小女孩搞糊塗了。」
「塞凡說男爵比一個蘇丹還擁有更多孩子。」
想起辛克萊的嘈雜,若蘭慶幸自己回到基德堡。「他們並不全是他自己的孩子。許多是走投無路的窮親戚。」
「那麼他是一個好心的人嘍?」
「不盡然,」她想著男爵那錯誤的慷慨。「只是順應自然罷了。」
塞拉拿起火鉗懶懶的撥弄煤炭。「你離開之後,伯爵一直和馬安格練劍。」
「他學會用劍了嗎?」
塞拉微笑,露出門牙間的縫隙。夏期二那天我將他釘在牆上。」
「我不意外,但是你覺得妥當嗎?」
「他大笑,小姐,」塞拉說道,彷彿那是最荒謬的反應。「然後裝模作樣和士兵們喝酒。」
若蘭好奇地說道:「告訴我,我不在時發生的事。」
他的報告大致不出若蘭所料,除了一件事。他說道:「柏斯公爵夫人來的那天晚上,伯爵叫我和麥肯與馬安格一起過夜。」
若蘭和當時的安妮公主一起住在愛丁堡時,第一次見到優雅而多嘴的伯斯公爵夫人。安妮登基之後,公爵夫人經常隨侍在側。上星期公爵夫人到達辛克萊,和若蘭促膝而談,並談論到杜凱爾的單身生涯。
「她只在這裡過一夜,」塞拉說道。「但隔天……」他清清喉嚨,垂眼注視著他的靴子。
若蘭追問道:「隔天公爵夫人怎麼了?」
「噢,不是公爵夫人。她走了。但是伯爵將我們叫去,責備麥肯嘲笑我的回教徒身份。他要麥肯背一頁可蘭經,並寫五十次十誡。」
「我很驚訝,」她說道。「你呢?」
他點頭。「最讓我驚訝的是,他對穆罕默德先知的瞭解程度。」
「願他長命百歲。」她補充說道。
「伯爵嗎?」
她大笑。「不,他的魚餌。」
「他的魚餌?」
若蘭正色道:「其實我是指穆罕默德先知。」
他目瞪口呆。「你在說笑?」
不可思議的,正是如此。她喜出望外地說道:「我想是的,但沒有惡意。」
「可是你從不說笑的。」他笑著跳起來。「等我去告訴塞凡。如果錯過,他會遺憾的。」
「塞拉。」她叫住他。
他倏地住腳,轉身。「什麼事,小姐?」
「叫塞凡將我和辛克萊男爵會面的紀錄帶來。在你晚禱之後,也請過來。我得給女王一封信。」
他的熱情褪去。「紛爭解決了嗎?我們快要離開蘇格蘭了嗎?」
離開蘇格蘭是事件發展的自然結果。若蘭知道每當任務達成,她就要離去,但她沒想到會和一位神秘怪容談戀愛。此外,她也沒料到自己會愛上蘇格蘭。
看著塞拉對若蘭的決定感到黯然,若蘭一愣。「你不願意嗎?我們要去巴斯。你最愛果凍店並且到廢墟去找舊匕首。」
他垂首說道:「這裡也有廢墟,伯爵說要帶麥肯和我去哈迪恩之牆探險。」
若蘭想起自己在哈迪恩之牆的性愛探險。「在我們離開之前,你會來得及探險的。我保證。」
他微笑。「謝謝你,小姐。晚禱之後再見。」他衝出房門。
若蘭在書房等伯爵。她斜倚在壁爐旁的一張椅子上,一條腿掛在扶手上。她一看到他時,便坐正,雙腿併攏得像老處女一樣。老天,他多麼喜愛她的膝蓋和細膩的大腿內側。
她對著身邊桌子上的啤酒瓶揮手。「我可以倒酒嗎?」
他坐在她對面。「拜託你,我的嘴巴乾得像熏鮭魚一樣。」
她發出溫暖而迷人的笑聲,令凱爾耳目一新。他欣喜的注視她優雅無比的傾倒那泡沫啤酒。她那虛假的笑容使他不安。身為邊地勳爵時,他看過她由衷喜悅的微笑,但現在她在扮演外交家的角色。謝天謝地,他知道兩者的差別。
「你的笑聲真悅耳。」當她遞給他一隻酒杯時,他說道。
「謝謝,但是……」她在椅子上移動。她害羞的微笑,一面將辮子甩到背後。這個全然女性化的動作,使凱爾的身體發出反應。他感到驚訝,因為在他們纏綿幾個小時之後,他沒想到自己還有更多慾望。
她放下酒杯,冷漠無情的看他一眼。「咱們還是得談談你和男爵的事。」
失眠以及話題的無趣使他頹廢不振,他靠在椅子上。「好的。」
她傾身向前。「我曾經要求你信任我,我再要求一次,請你說實話。」
身為奪走她貞操、引燃她慾火的男人,凱爾想要對她誠實。身為愛她、想要娶她的男人,凱爾認為對她說實話乃是義務。但是身為杜家的領主以及一位不堪失去兒子的男人,他必須步步為營。
「你不會因為我沒有告訴你,我和男爵是姻親而對我有偏見吧?」他問道。
痛苦使她的眼神軟化,她失望的噘起櫻唇。凱爾想起自己第一次處罰麥肯時,他那受傷的眼神。
「我們重新開始,爵爺。」她以女王般的尊嚴說道。
凱爾想起她辛酸的外交官生涯。但一想到將他的身家性命都交到她手中,他便戰慄不已。
他試著微笑,以酒杯向她致意。「敬嶄新的開始?」
她點頭回禮。「你和辛克萊之間的問題是怎樣開始的?」
凱爾瞪視壁爐上方掛著的劍鞘。「別的調停者都不在乎。」
「我在乎。和平的條件不只是疆界和文件而已,還有感情因素——尊嚴、仇恨、冤冤相報,我是來制止這些的。幫助我,凱爾。」
歲月倒流,凱爾面對童年的痛苦。「你記得我上次提過家父嗎?」
「嗯,」她眼中閃著溫馨。「那位粗獷豪邁的大盜肯尼。再多告訴我一點。」
她怎麼能夠了了數語就使他願意為她掏、心挖肺?
他告訴她一個平凡的事實。「家父理直氣壯的攻擊柏家屯——那是男爵到達之前的地名。為了擴張領土,杜肯尼趕走英格蘭農夫,迫使基德堡的佃農舉家遷移到那片土地。他拆散家族和婚姻。第七世伯爵是一位冷酷無情的人。」
「一點都不像你。」她肯定地說道。
她的話彷彿愛撫著他的臉頰。「家父過世之後,我拜訪柏明漢族長,表示願意歸還由這裡到哈迪恩之牆的土地。他是一個好人,對於他在新堡的煤礦和家人比較有興趣,而非邊地這裡的土地。」
她以指甲劃著酒杯。「他拒絕你的好意?」
「是的。他要和平,說過去就讓它過去,於是我們就這麼做。但是我把那些土地所獲得的利益都保留給他的兩個女兒。」
「就是亞莉和亞妮。」
「是的。」凱爾不想告訴她,去年夏天他把錢送給查理做為亞莉的嫁妝。
「和平維持了多久?」
美好的回憶變質。凱爾痛飲啤酒。「直到柏明漢死後一年,伯明漢的遺孀嫁給辛克萊男爵。攻擊展開,你的第一位前輩也出現。」
她無動於衷。「調停者是誰?經過情形如何?」
凱爾當時太天真了,他付出慘痛的代價。「柯安維。」
她鎮靜的點點頭。「情況如何?」
「辛克萊賄賂他,我給他更高的賄賂。他來者不拒,用錢買了治安官這個職位。」
「我會找一位好人來取代他。」
凱爾審視她美麗的臉龐,燦爛的灰眸、性感的雙唇、豐盈的秀髮。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動搖她。「你真的能嗎?你有權力嗎?」
她張開拇指和食指。「去年春天差這麼一點點,我就叫法國警察局長換人。他認為改變法國軍隊的佈署是不可行的。
凱爾既著迷又現實的說道:「你無法改變男爵。」
她眼中閃動著挑戰的光芒。「我不是改變你了嗎?接下來發生什麼?」
「男爵僱用傭兵,戰爭於焉開始。」
「你的因應之道呢?」
他不知道她何時才會提起邊地勳爵。「我僱用了一位名叫艾恩的傢伙。」
她的雙眼迷茫。她想起昨夜,而他也一樣。
「他自稱邊地勳爵。」她的目光仍然空茫。
凱爾放下空酒杯。「男爵說了他什麼?」
她突然警覺的添酒。「又來了。我不應該告訴你這個,那只會激怒你,就像他對你的反應一樣。」
他拿起杯子,恨不得將它摔在牆上。
「喝吧!」她說道。「你說你口渴得像熏鮭魚。」
她是否試圖灌醉他?
「當艾恩在幫你收復失物時,你在做什麼?」她對他露出虛情假意的微笑。
「我再度尋求柯安維的幫助,他說有錢就可以出面調停。於是我開始出售鹽給克羅瑪公爵,以便籌錢。」
「攻擊行動停止了嗎?」
「不,但是殺戮停止了——一陣子。」
她揚起眉毛。「後來為什麼又開始?」
「男爵膽敢企圖勒索敲詐我。對一個蘇格蘭人!真是不可思議。」
她的表情突然柔和下來。他說了什麼使她變成這樣?「你為什麼這樣看我?」
她迎視他,目光如炬使他幾乎手足無措。「我是想,儘管你的英語很流利,你卻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蘇格蘭人,杜凱爾。雖然你極力掩飾,成果也不錯。」
她的敏銳洞悉力使他驚駭。但如果她知道他所掩飾的一切,他就要下倫敦塔的地牢了。
凱爾想起自己癡呆的伯爵身份。「我是不和野蠻人為伍的。」
她笑道:「你放心,絕對不會的。自從我到過蘇俄的大草原之後,就沒有見過一位真正的野蠻人。接下來發生什麼事?」
凱爾被她的誠懇所惑,心蕩神搖的回想他倆交歡的種種情景。
「凱爾?你不是要告訴我男爵如何勒索敲詐你?」
他深吸一口氣,道出他生平最大的錯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