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修長而溫暖。我看著他迷人的鳳眼心裡想,啊,以後再也見不到他了。
他掏出筆在一張鈔票上寫下一串號碼,然後遞給我,微笑了一下:「這樣就洗不掉了。」
我哈哈大笑:「我會把它花掉。」
那三千塊錢我又很快地用完了。和大多數男生一樣我永遠搞不清自己錢包裡還有多少錢,也永遠不知道「儲蓄」兩個字要怎麼寫。
反正有錢就趕快花掉,沒錢的時候就餓餓肚子熬兩天。我和文威在潦倒時,曾經兩個人靠十塊錢過了整整一個禮拜。
文威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不是圈子裡的人,可他能理解我,對我那些床伴也總是客客氣氣的,甚至經常自覺地把房間讓給我,自己大冬天的晚上在街上晃蕩。
所以我傷心的時候常會抱著他說:「這個世界上只有你愛我!」
這句話是歐也妮對她的大個子女僕娜農說的,文威就有著娜農的那股敦厚勁,可我比起歐也妮的聖潔就差遠了。
和我上過床的男人數都數不清,有好多個我連臉都沒看清楚就做了,等醒過來的時候他們早走得不見人影,就算日後在路上碰到,多半我也認不出來。
一開始我還有點不習慣,一個人怔怔坐在床上,有種被拋棄的感覺;到後來醒來看到床上還有人就會想一腳踹他下去,我不知道這是成長還是墮落。
「方其,你有病啊。」文威又在大呼小叫。
「靠,你才有病,煩不煩啊。」我抱著牛津大字典埋頭苦翻。搞定這篇翻譯的話,下面兩天的飯錢就有著落了。
「錢包裡不是還有一百塊嗎?昨晚還讓我跟著你啃饅頭,你是人嗎你。」
「那錢你別動。」我有點煩躁。
「幹嘛,千萬別告訴我是有紀念意義,你捨不得花。」
「Bingo。」我點了根煙,「這錢是徐佐正給的,上面還有他老人家親手寫的手機號碼。你想光那個號碼就能拍賣出多少錢哪?何況還有他的真跡。值大了,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能拿出來。你給我收好了,咱們以後的日子就全靠它了。」
「哇,你沒病吧你。想發財想瘋啦!」
我笑笑低頭繼續工作。
錢就是錢,不把它花掉,難道還收藏啊?我以前總是這麼說的。
可是我已經習慣了有空就把那張大鈔拿出來,看著上面的字發呆。
「徐佐正。」
聽說為了支持正版,徐佐正的新專輯20塊錢一張發售,還附送一張演唱會入場券。在這種盜版CD都要15塊一張的年頭,為了搶購這張CD,差點打出人命。我是讓文威替我去擠的,他塊頭大,物盡其用嘛。
「方其,你不會真的迷上他了吧。」文威憂心忡忡地看著我,「你們倆差太遠了,不可能的。」
「神經,這話你對我們班那群花癡說去。」我啐了一聲,便胡亂披件外套出門。
演唱會入場之前,我忽然想打電話給他。沒什麼事,就想跟他說「加油」……
說不定連我是誰他都不記得了。
那頭是久久的長音,「喂」有人接聽了。是他的聲音。
我一下子口乾舌燥起來,張著嘴不知道該說什麼。「請問哪位?」聽到他的聲音,我嘴唇哆嗦著,手忙腳亂把電話掛了。
掛斷的一瞬間我好像聽到他叫了聲「方其」。也許是錯覺。
沒空多想,我被自己的狼狽嚇住了。
演唱會亂成一團。他一站到台上現場就瘋狂了,尖叫聲此起彼伏,許多女孩子掙扎著推開保安要往台前衝。我打過無數場架,也沒見識過這樣的場面,當場傻了,怔怔地看著瘋狂的人群不知如何是好。
「蹲下,全都給我蹲下!」
實在亂的不行,保安乾脆把我們當暴徒給處理了,我莫名其妙還吃了一棍子,痛得差點撲過去拚命。最後所有人都抱著頭乖乖地蹲在地上,看一群保安威嚴地拿著警棍走來走去,我哭笑不得。
結束後還有個小型簽名會,幾乎全場人都拿著那張CD排著隊,等徐佐正簽名。我夾在長長的隊伍裡,暈頭暈腦地跟著往前挪,越來越覺得自己好笑。
方其,你看看,這麼多人愛著他。這麼多人,你湊什麼熱鬧啊你。
輪到我了。把CD遞過去,看著那修長漂亮的手指,我心跳得厲害。
簽完了,他並沒有認出我來。他根本沒有抬過頭。
心情不好的時候,是應該花錢買個順心的,偏偏我身上連個硬幣都沒有。慢慢地走在路上,東張西望,看看能不能擋輛車帶我回去。我要是個美女還好辦,一個大男人站在路邊攔車,人人避之惟恐不及。
一輛藍色BMW從身邊擦過去,我聳聳肩準備招呼下一輛,那車居然慢慢地又倒了回來,停在我身邊。
車窗搖下來,露出一張白皙得沒有雜質的臉。我呆呆站著,話都不會說了。
「真的是你,」他微笑,「上來吧,去哪裡我送你。」
「你怎麼會在這裡?」沉默了一會兒,兩個人同時問。
「我的演唱會剛結束。公司要慶功,我實在累得不行了,想先回去休息。你呢?」
我抓抓頭說:「我去看你的演唱會……」
這話一說出來,我就後悔。
「真的?」他頗吃驚的問,「那……那個電話果然是你打的了?!」
我居然是臉紅,而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大聲說,哪個電話啊?誰打的啊?和我有什麼關係啊。
「方其……你急著回去嗎?」
「不,不急。」我回答得很急切。這麼急不可耐的是幹嘛?方其,丟人啊你!
「那……我開車到海邊……我們去坐坐吧。」
大冬天的深夜,我居然跟著一個只能算萍水相逢的男人,跑到海邊去吹風。我果然是瘋了。
海邊很冷,風刮在臉上生疼。我縮著脖子打哆嗦,打得骨頭都快散了,一開口牙就「格格」響。
他從車裡找出一件大衣:「披上吧。」
「不,不用……我不冷,格格……」真丟人。
他看著我縮頭縮腦的樣子笑了,我注意到他笑的時候露出來的牙齒,白亮得晶瑩。
我們貼得很近,靜謐的夜裡,我好像都能聽得到彼此的心跳聲。胳膊蹭著他的,鼻子聞到他身上那種淡淡的溫暖的香氣,我呼吸都困難了,幾乎想拔腿跑開。
「你知道嗎,我經常晚上一個人來看海的。」他說。
我「哦」了一聲。
「因為我們這樣的人,白天是不能到處亂走的。」
「呵呵。」不知道該怎麼搭話。雖然我也算是滔滔不絕的人,但那些話剔掉髒字若干,也就沒剩兩個了。
「在這裡可以靜下心來想很多的事情。方其,你的小時候是什麼樣子的?」
「我?」我聳聳肩。我還不習慣告訴別人那些東西。這麼多年了,因為一直找不到人傾訴,我都已經不會傾訴了。
「我的小時候……在農村過的。我家那時是正宗的三代貧農,根正苗紅。你別笑啊,所以人家會說『農民徐佐正』,我記得有家雜誌居然叫我『農民企業家』,差點沒笑死。窮怕了嘛,從小我就發誓將來一定要出人頭地。我不像別的窮人家孩子一樣能年年拿第一,我成績很破的,初中念完連升學都成問題了。我什麼都不會,但我會唱歌,會跳舞,而且長得不難看。喂,跟你說了別笑嘛!再笑我不說啦!」
他居然小孩子一樣撒嬌,我忍不住滿面笑容地說;「好好好,我不笑。」
「跳舞是我最大的興趣,我自己在家對著個18寸的黑白電視,跟著上面的明星學跳舞。跳了幾年,看起來倒也像模像樣。後來看到有個全國青少年舞蹈大賽,我就報名去了。車票錢還是我那群朋友給我湊的。糊里糊塗居然拿了個第三名。好像是一夜成名了,可這年頭什麼什麼大獎賽滿天都是,隔幾個禮拜就出來好幾個冠軍,我區區一個第三名誰理你啊。不過我總算是對自己有信心了,就單槍匹馬跑到這裡來,挑了幾家最好的唱片公司,就死皮賴臉地要進去。靠著臉皮夠厚,還有一身的舞藝,硬是給我擠進CanyEntercom了。然後從打雜的小弟做起,做到伴舞,後來總算有人慧眼識英才把我給捧出來。後面的事我也懶的說了。人家現在說到徐佐正這名字就老把我當神一樣的,其實老家人叫我小時候的小名才難聽呢……」
「你小名是什麼啊」我興致勃勃。
他居然不好意思了:「不能說,這個臉我丟不起。」
「說嘛!」
「不說。」
「說不說。」
「不要……」
這樣一個在鏡頭前老是目光冰冷、惜字如金,一副酷得無人能及的表情的當紅藝人,居然在撒嬌,我差點笑出來,於是露出本來面目,兇惡地撲過去掐他脖子:「說不說?不說信不信老子我勒死你?!」
他頑固抵抗誓死不從,在我的嚴刑拷打之下終於支持不住,眼睛一翻倒了下去,臨終前喊出最後的口號:「打死我也不說!」
看他死得有模有樣,我欺身過去準備折磨得他起死回生,剛彎下腰他正好睜開了眼睛。
我們的臉貼得很近,鼻尖幾乎都要碰在一起了,他溫熱的呼吸拂在我臉上,我心跳得厲害,怔怔地望著他的眼睛,都忘了應該直起身來。
他好像也嚇呆了。我們就這樣對視著。
許久,聽到他說:「方……方其,你……」
這句話解咒一般讓我清醒過來,我手忙腳亂地從他身上爬起來:「對不起,對不起。」
「怎麼了,好好的道什麼歉?」
「對不起,對不起。」我背對著他不敢再看他的臉,一個勁機械地重複這個詞。我從小到大幾乎沒跟人家賠過不是,今天好像除了道歉就不會說別的了。
「傻了呀你。」他拉住我的胳膊把我身子用力轉過來,「方其……你哭了?」
「才沒有,風大,刺痛了眼睛。」我胡亂揉了兩下眼睛,低頭悶悶地踢腳邊的沙子,這時忽然有雙胳膊抱住我。
我呆呆的還沒有反應過來,兩片溫暖濕潤的東西貼上我的嘴唇。
腦子一下子炸開了。一片空白,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感受不到,除了他結實溫暖的胸膛和滾燙的嘴唇。
半天他放開我,那雙美得懾人的眼睛在夜色裡閃閃發亮。我推開他,踉蹌地後退了兩步,愣愣地瞪著他。
「方其。」他輕輕地呼喚了一聲,我的心都抖了起來。
「你,你這樣做什麼意思!」我惡狠狠地吼著,我想當時臉上的表情一定很猙獰,但我沒有辦法控制。我太明白我的心情了,我愛他,非常愛。可是他呢……
「男人和男人,多髒!」這可是他前不久親口說的,用的還是那麼鄙夷的語氣。
「方其,」他又喊了一聲,向前走了一步,我迅速後退。他伸出手一把把我拉了過去,「我……我……喜歡你……」
「你也是同性戀?」我緩了一口氣,掙扎著問。
他搖搖頭。
「你……」我靠,你耍我啊!我抽出手憋足勁要給他一個耳光。
「我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喜歡上你了……這麼久了,一直等你打我的手機卻等不到。一看到陌生號碼我就特緊張,可是沒有一個是你的……今天我衝著電話那頭叫你的名字,可電話還是掛了,我就想,徐佐正,你又自做多情了。剛才在路上看到你,你不知道我有多緊張多高興,方其,你是個男人這沒關係,我喜歡你……」
海邊是真的很冷,風刮在身上針一樣,幾乎要刺入骨髓,我一直微微地發抖。
可是我覺得一輩子都沒有比現在更溫暖的時刻了。
我死命地抱著面前這個男人,生怕一鬆手他就會消失不見。他抱我也抱得很緊,勒得我的腰要斷成兩截似地痛。
痛沒有關係,我需要痛一痛讓我知道這不是在做夢,這是真實的。他低頭又一次親吻我,很重很痛又很甜蜜的那種。
小時候一直問媽媽天堂是什麼樣子的?她答不出來。
沒有關係,我現在已經知道了。
*****
「方其你不會真傻了吧?」
「你才傻了。」我拿掉文威放在我額頭上裝腔作勢量體溫的手,埋頭繼續看厚厚的政治講義。
「你要考研究所?」他一副氣都快順不過來的樣子。
「恭喜你,消息正確。」我無所謂地揮揮手,就我那成績和平日的德行,每個人聽說我想考,多半都會是這樣的反應,今天早上拿著報名表給系主任簽字的時候,他隔著厚厚的老花鏡死瞪了我五分鐘,快成了化石了。
「現在都幾月了你才開始準備,來得及嗎?還不如把報名費省下來吃頓好的……」
我大力揮手像在趕蒼蠅:「知道我時間緊迫還他媽唧唧歪歪,一邊涼快去,少煩我。哎,等一下!」我叫道,委委曲曲走到門口的文威驚喜回頭。
「你當年是文科出身的吧?我問你,是不是所有的唯物論都承認可知論?」
「……」
認識佐正之前,我從沒覺得自己這樣的日子有什麼不好的,也沒想過未來。未來是什麼東西?我這樣的人有未來嗎?
現在就不一樣了。我覺得自己在蛻變,我希望自己能蛻變。
那時的我,就像一隻渴望成為蝴蝶的毛毛蟲一樣,傻兮兮地努力著。我敢說我從來沒有那麼幼稚單純過。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已經成熟得不會做夢了,現在都二十多歲的人了,反而心甘情願地做起白日夢來。
當時那種天真的做夢的心情,很久以後想起來就會發笑,然後想流淚。
佐正在籌備新專輯,忙得團團轉,就差沒抱床被子住在錄音室外面。我偶爾也躲躲藏藏地跟著他去,坐在錄音室外面隔著一大面玻璃看他錄音。
「佐正,你這兩天進度不太趕得上嘛,再不久就該發表了,你也得加把勁才行。」有一次有個男人進來拍他的肩膀,我聽到其他工作人員叫他宏敬。
「這位是……」他看著我。
「哦,我朋友方其,閒著來看我工作。」佐正忙介紹:「方其,這是宏敬哥。」
宏敬和氣地朝我笑笑跟我握了握手:「方其啊……佐正最近辛苦點,你可要體諒他才行。」
我臉紅了,不知道該說什麼:「那個,我不是……」
佐正不是同性戀,我們的事情他也沒讓別人知道,宏敬這麼說我倒是真的意外。
佐正在我耳邊小聲說:「別不是了,我以前可是從沒帶過人來公司的。」
「對了,佐正,等你這陣子忙完了,能不能接一下志洛的事?他鬧著要你負責他的舞蹈,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佐正看了看我,笑笑:「宏敬哥,我想我是沒時間。你還是讓別人去做吧。告訴他,Cany好的Dancer多的是,不是非我不可。」
宏敬也看我一眼,點點頭:「好吧。我交給可東去,只是希望安志洛別太為難他,那大少爺,脾氣大著呢。」
「可東!」他叫住正從門外經過的人。
「宏敬哥。」那個挺拔修長的男孩子畢恭畢敬地。他走進來的時候,我認真打量了他一番,忽然發現他長得很有點佐正的味道。
「明天上午有空的話來找我,有點事和你商量一下。」
「好。」可東抬頭的時候剛好對上我的眼睛,他微微笑了一下,很羞澀靦腆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