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去世後的第二年冬天,年方四十有三的金雪翎,一夕之間白了一頭黑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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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曜五年。
今日是當今皇帝金兀札登上王位五週年,又逢一年一度「大祭」的日子。滿朝文武百官齊聚離「皇居陵」五里遠的行宮,舉國同歡也大肆慶賀一番。只見寬敞的廣場上是載歌載舞、一片熱鬧非凡的場景。行宮正前方,臨時搭建出的平台,被佈置得美輪美奐、耀眼輝煌。紅毯上擺著兩張龍椅,上頭坐著的便是皇帝金兀札與母儀天下的皇后娘娘金綺蘿。歷代重臣與各國拜賀使節則隨側端坐兩旁。在虔誠的焚香禱祝之後,首先登場的開頭戲便是比箭。只見廣場中央被立上兩根剝了皮的粗干木樁,光溜的樹身,在它頂端一尺之下,綴有一點相當醒眼的硃砂。木樁的下半身則各雕繪著奇龍異鳳,表現出祥龍吐珠、吉鳳賀舞!手工精巧,令人讚歎。
號角響起,貫入雲霄。西北角的入口傳來一陣馬嘶聲,只見兩匹妝扮華麗的高大駿馬,在眾人的擊掌吆喝下,以傲然之姿,昂首闊步,從容不迫地步人會場。隨著熱烈的掌聲,背上騎士驅馬來到眾人所敬仰的萬聖之尊聖駕前。行過君臣之禮,並得到皇上的祝福之後,兩位騎士立刻又調轉馬頭,回到比賽的起點。
「皇上……您說今年會是誰拔得頭籌呢?」開口問著的是年屆五十卻已一頭華髮的太政大臣金必罕。微傾左半身,金必罕將視線由遠去的兩人背影移回,恭敬的語氣帶趣,瞻望著皇上聖顏。金兀札好看卻略顯過於嚴肅的臉龐起了小小變化,片刻的深思後,睿智的雙眸微瞇,才緩緩打開尊口:「左侍衛長與右侍衛長兩人實力可謂旗鼓相當、並駕齊驅!朕一時也難以斷定誰好誰壞。太政以為呢?」
「恕臣斗膽。據臣所聞,右侍衛長打從上次敗北之後,這一年來聽說是下了不少功夫,勤加苦練。可謂卯足了勁,就等今日一雪前恥。所以臣認為右侍衛長今年的表現該會出人意外,皇上」
「哦?」金必罕胸有成竹的口吻教金兀札忍不住瞄了他一眼,「希望右侍衛長不會教你失望,太政。」金兀札的視線繼續投注於前方,馬背上的兩人正各自接過侍從遞上前的箭壺。大旗揮舞,率先上場的是一身華服、打扮光鮮亮麗的男子。只見男子冷喝一聲,揚腿一踢,高大的黑色駿馬如箭疾出,不紊的馬蹄聲急猛的教人不及細數!
眨眼間,黑馬已來到木樁正前方,駕馭的速度並未因此而稍有遲緩。只見馬背上男子以驚人的平衡感兩手離韁,揚臂一揮,甩下臂上之弓,抽出箭壺之箭,搭弓扣弦,揚指輕撥。然後,咻一聲,羽箭如風,疾射而去。果然不負眾望。矢不虛發,嵌入紅心。而在同時,黑馬噴氣嘶嗚一聲,已被主人迅速調轉回頭,一道黑影很快地又來到場中央。同樣的絕技再次被施展,果非僥倖,第二支羽箭再次嵌入另一木樁紅心。在目睹了這麼技藝超群、驚心動魄的一幕之後,是該來點掌聲的。但是沒有,現場反倒靜的出奇,除了那逐漸轉緩的馬蹄聲。
雙雙正中紅心!事實教在座人士莫不約而同地將目光調向白馬上的男子。驚愕的神情一概地寫著——這……往下還有戲唱嗎?「太好了!右侍衛長果沒教我失望,太好了!」自己可發筆「意外」之財了!太好了……金兀札由眼角斜睨了一臉竊喜喃喃自語的太政一眼。是嗎?他倒寧願保持客觀的態度。金兀札目光由老臣身上飄回前方,落在白馬上那俊美的男子身上,見他彎手從箭壺裡挑出了羽箭,然後在自己指間裡把玩著,金兀札嘴角的弧度擴大了。
金雪霽向來能令他感到意外的。
一身雪白衣衫,束於腰上的金帶除了代表權貴外,也是白衫唯一的裝飾,白色的頭巾迎風飛揚。胯下健壯的駿馬,雪白的皮毛閃閃發亮,柔軟的鬃毛輕柔地服貼於馬頸,然後呈散射狀地披露頸側。這是一匹難得一見,漂亮且迷人的千里名駒,一如它的主人般,俊美的令人為之結舌。
經過手指的測試後,金雪霽留下兩支羽箭,試探性地撥弄弓弦的彈性,迷人且透出犀利的明眸有著一絲滿意。細長捲翹的睫毛如拉起的垂簾,緩緩抬起,審視的目光在明顯勝負已定的木樁上停駐片刻,繼而掃過屏息等待著奇跡的眾人們。奇跡?呵,他們不會失望的。冷冷的唇角,淡淡地輕扯。熾艷的大旗再度揮落!在一聲清脆響亮的吆喝之下,白駒衝出的身影如掠過天際的流星般,瞬間直奔主人眼中的目的地。相同的流程,不同的角色,手法高低僅於寸許間。間不容髮的勝敗在眾人連續兩聲驚喘之下,立見分曉。來回也不過眨眼間,白色的羽箭不偏不倚的貫穿木樁上的箭身,將紅色羽箭一分為二,贏得眾人的第一聲驚喘。
然而在眾人驚喘未定之時,現場緊跟著又揚起一陣倒抽一口氣的聲浪。只因疾射而出的第二箭,對像卻是先前取而代之的白色羽箭!隨著眾人睜愕的目光,白色羽箭亦如紅色羽箭般,被緊追而至的箭矢貫穿箭身。只見白色羽箭一分為二,然後飛落地面與紅色羽箭並躺著。木樁上,白色的羽毛迎風拂動,陽光下之,顯得格外的刺眼。
肅寂的現場彷彿可以聽見一個又一個下巴掉落地面的聲音,而太政金必罕更是差點沒連人帶椅,滾落看台。「好哇!好哇!好身手!左侍衛長果有一身驚人的好身手!厲害!厲害!太厲害了……」會場頓時掀起一陣喧嘩。頃刻間眾人莫不鼓掌叫好,大聲讚歎。黑駒也在叫好的聲浪中小跑地接近白駒。
「左侍衛長雄風未減,仍是技高一籌。在下佩服、佩服!」馬背上的男子面如冠玉,齒白唇紅,眉清目秀,溫文爾雅,風度翩翩,長相可謂是無可挑剔。他便是右侍衛長金晏。二十五歲的他與小他三歲的左侍衛長金雪霽,這兩人在宮中同時被贊喻為目前最有身價的奇男子。金晏望著眼前生平第一位讓他由衷感到佩服,並甘拜下風的男子,瀟脫的淡笑中有著難掩的懊惱與擺明的讚賞。「過獎了,承蒙右侍衛長退讓」金雪霽探手握住表示恭賀的大手。沒有讓自己的小手在大掌裡多做停留,她很快地收回自己的手。非是傲氣使然,而是這樣的接觸她並不習慣。
「不,左侍衛長再次奪魁乃實至名歸,你太謙虛了。」金晏的目光不覺地跟著迅速由自已掌心抽回,正扯著韁繩的雙手。他發覺那對展露絕技,教自己望塵莫及的兩手,竟是這般地嬌小……望著白駒上玉樹臨風的背影,金晏眼底的讚賞不禁又加深幾分。「左侍衛長今天的表現是更上一層樓,看來我又得下番苦功,方能與左侍衛長並駕齊驅,再決高下……」對於金晏的恭維,有著「冷面潘安」雅號的金雪霽刻意保持一抹有距離的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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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事化的應酬,向來是金雪霽所深痛惡絕的。然而身為統率守護皇宮官兵的將領之一,她又是無可逃避。侍衛軍有左、右之分,各由左侍衛長的金雪霽與右侍衛長的金晏分掌軍權,背負皇居安全之責。年紀輕輕的金雪霽能以後起之輩坐擁一方軍權,由她今日在會場小露了那麼兩下,即知權貴絕非是憑空而來,乃實至名歸。
離晚宴尚有一個半時辰,趁著夕陽尚未下山,為了撫平心浮氣躁的心情,金雪霽決定踩著餘暉,出宮遛馬去。不過在這之前,她得先揪出那平白無故失蹤了大半天的傢伙。
「瞧,是左侍衛長耶!哎喲,不管何時何地總是一副教人瞧了會不禁心口發疼的俊俏模樣,聽說今年的比箭又是左侍衛長奪魁!哎呀,真是色藝雙全,就不知哪家姑娘能幸運的博得他的青睞!那才真是祖上有德……」金雪霽雙腳踩上銜接前庭與中庭的長廊,沿途不時傳來貌美的婢女們難掩的愛慕眼光與不絕於耳的竊竊私語。打從十七歲入宮以來,傾注於她身上的愛慕眼光便有增無減。剛開始,她也曾為此而深感懊惱,然而久而久之,她也就無關痛癢了。憑著直覺,金雪霽似乎明白在何處可以找著那傢伙。跨下石階,踩在碎石子小徑,她毫不遲疑地朝後花園邁去。第六感向來準確無誤!映入眼底的一幕果真沒教她失望。
小亭內,正與兩名相貌非凡的婢女打情罵俏著的,不就是自己失蹤了大半天的侍從嗎?嵇奕這小子……她自己在那頭火熱,他倒在這邊涼快!眸光閃爍,金雪霽沒有馬上走過去,她選了棵高大的樹幹,背靠著它,好整以暇地望著小亭裡的三人。兩名俏丫頭顯然有求於他,因為她瞧見嵇奕接過面色靦腆婢女手裡的木盒子,在細量了半晌之後,便以他的拳頭當鎯頭般地敲打著。幾下拳頭功夫,不到片刻光景,完好如初的木盒子又再度回到它主人的手裡。雖然只能瞧見婢女的側臉,不過金雪霽敢打賭此刻頰上已是兩朵紅雲的女孩,在面對那張溫柔笑靨時,眼底的崇拜之情自是無庸置疑。
那傢伙似乎頗有女人緣!看見她的侍從對表示謝意的女孩展現出搔頭的舉止,金雪霽抿成一直線的薄唇,不覺微微上揚。目光從低聲談笑的兩人身上移開,金雪霽的視線落在靜立一旁,始終保持緘默,卻一臉含笑的女孩。金雪霽發現這婢女挺眼熟的,攢眉細量,熟悉的影子倏地掠過腦際。對了,她不是月公主——金玦玥隨側的丫環小艷嗎?她的視線又回到含羞帶笑,名喚小艷的婢女身上,她盈盈秋波閃爍的神采是……愛慕吧?!原來她喜歡那傻子!哈,難怪,難怪自己站在這裡這麼久了竟不被發現。
那傢伙喜歡她嗎?金雪霽柳眉不覺輕蹙。她傾身彎腰,撿起地面一粒小石,然後對著面向自己的後腦勺,以中指輕輕彈出——「哎喲!是誰?」按著被敲的部位,嵇奕由石椅翻身躍下,一副欲教訓人的神態瞪向由背後偷襲的小人。兩名婢女倒是替「小人」報上大名。「啊——左侍衛長!」她們驚喘地低呼,卻也夠清楚地傳入嵇奕耳內。待看清樹下一身素衣迎風飄展,風度翩翩的美少年正是他的金雪霽「少爺」時,嵇奕微慍的神情瞬間轉化為釋然的淡笑。匆匆向兩位姑娘家告辭之後,嵇奕縱身一躍,頃刻間,高壯修長的身子已於主子身前輕巧落地。「少爺。」他語氣恭敬,神情一如往常般吊兒郎當。所幸他的主子向來不是拘於小節之人,尤其是面對他。金雪霽望著她向來沒大沒小的侍從。算了,自己從未曾將這位伴隨自己成長的男子當成下人看待過,對她而言,知曉她一切秘密的嵇奕,她早當他是她最為親密的「兄弟」,在他面前她向來不需保留。
或許嵇奕待她的態度總能令她不必意識到自己的「不同」,所以她與他似乎頗能談心。他是世上唯一能令她打開心房,毫無防備談天論地的知己。因為她瞭解在那張粗獷卻不失俊美的笑臉不,有顆對她忠實的心。
「我以為你的禮儀早被野狗叼走了!奕。」金雪霽揪出語氣裡那抹鮮有的敬意,特意調侃一番。奕。天曉得,習以為常的一聲叫喚,卻每每彷如天籟之音般地撥弄著他的心弦,教他心猿意馬,快樂得不得了。金雪霽打小便如此稱呼她的隨身侍從,因為她覺得「嵇奕」二字對她而言「太難」了。所以她決定喊他單字「奕」,殊不知此名聽來是別具有親密感。「呃,原來我嵇奕在少爺眼中竟是如此惡劣之人?」嵇奕佯裝懊惱地輕拍自己額頭,他追上已邁步離去的主子。「我不會安慰你的。」
「看來我僅存的形象正被少爺不屑地踩在地下!」嵇奕控訴地呻吟一聲。「我懷疑它的存在。」
「呃,我的心已被傷得體無完膚!少爺!」
「是嗎?」她被嵇奕撫著胸口,一臉受傷表情的滑稽樣,逗得唇角揚起一抹漂亮的弧度。「讓那些試著討你歡心的婢女們替你療傷吧!」
金雪霽想起那位叫小艷的婢女。嵇奕喜歡見她笑,雖然她很少笑。「說到這,方才在小亭,少爺只消開個『尊口』喚我一聲即可,大可不必『高抬貴手』的!」他的頭皮還在發麻呢!
「嵇奕,這你該檢討,區區彫蟲小技就無法招架,足證明你浪費太多時間在其他事物上。」嚴肅的口吻意有所指。是嗎?天曉得,一陣清風吹來,早將她逼近的特有氣息送至他鼻前。只是他習慣保持不動聲色,亦如他要自己在她心中永遠是「笨拙」的。「是!小的知錯。」思過的神情只有半晌而已,隨即又是一副嘻皮笑臉。「少爺今年可又拔得頭籌?」雖然陰錯陽差地未能親眼目睹,不過他猜想是百分之百,錯不了的。
「哦?顯然你讓在你身旁打轉的婢女『忙』得沒時間抽空去打探?」嵇奕差點沒被自己打結的雙腳絆倒,望著今兒個說起話來特別尖酸刻薄的背影愣了半晌,他趕上前,「少爺火氣挺不小的,是不是……」失手了?這他可不敢問出口。他小心地瞧了損著唇的金雪霽……哎呀,搞不好!八九不離十。望了前方一眼,嵇奕這才發現不知不覺他們已來到馬房前。
「少爺?」
「陪我騎馬去。」騎馬?!天曉得她只有心情不好時,才會藉馳騁的快感來紆解心中不快。金晏那傢伙果真武藝大進?他真能由金雪霽手中奪下——不!他不信!既然已沒時間從他人口中探知,嵇奕決定待金雪霽心情大好時,再向她求證。白色的纖影已消失於門後,嵇奕收起蹙眉的表情,腳步加快,緊跟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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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望無際,遼闊的草原,綠色的大地籠罩在一片祥柔的橙紅色幕中。
一條清可見底的小溪,彷若金黃的絲緞般,綿延盤據丘壑間。溪岸旁,白馬與棕馬嬉鬧地前後互相競逐著。「加把勁!奕!難道你已經『老』得騎不動身下那匹馬?哈……」清亮悅耳的笑聲讓棕馬馬背上的男子緊繃的臉突地展露出輕鬆的笑意,她的一舉一動竟是這般駭人地牽動著他的每根心弦。明瞭到這點,嵇奕不由發自內心一聲長歎。「少爺!你小心了!小的很快就會讓你明白你的錯誤的。喝!」爽朗豪邁的笑聲很快地加入她的。落後白馬」大截的棕馬在主人的吆喝中,很快地緊追上前。夕陽的餘暉之下,只見拉長的影子在染紅的河面緩緩地逐漸交疊,然後化為一體。「你覺得怎樣?」
「呃,什麼?」他們已來到小溪的上游。正把韁繩拴在樹幹的嵇奕被主子突然迸出的一句問得莫名其妙。他扭著頸子望著金雪霽出神的背影。
「湖水是否很吸引人?」金雪霽面對的是一潭靜謐的湖泊,深藍的水色彷彿在向她招手,她的眸底出現了渴望。習慣性的,金雪霽先將四周的環境打量一番,最後視線落在眼前那片猶如天然屏障的石巖絕壁……湖水?嵇奕以眼角餘光瞄了湖面一眼,然後抬眼望著天色漸暗的天際。看來不出三刻,這裡便會籠罩在黑暗裡。
「我不認為那是個好主意,少爺。」嵇奕濃眉不以為然地微揚,繼續完成拴馬的工作。背後窸窣的輕響令嵇奕指間的動作戛然而止,他可說是立即地轉過身。「少爺!」瞧見已脫下一靴,正打算取下另一靴的金雪霽,他不禁蹙眉地提醒:「你不認為這太冒險了?」豈只冒險,簡直膽大包天。要是萬一教他人給瞧見了,那可不是一句「怎麼辦」就能解決的。再說這又是荒郊野外,誰能料得會有什麼突發的狀況,還是趕緊讓這女人打消念頭吧!「少爺,我認為——」
「你到前頭守著。」金雪霽脫下的靴子飛落在嵇奕的腳側。嵇奕瞪著那只鞋底帶著污泥的白靴半晌,這才抬起頭。「少……」突地從天而降的物體,猛地截斷嵇奕往下要說的話。
天啊!這——瞪著被自己抓在手裡的白袍,嵇奕的視線不覺地移向他的主人。寬衣解帶!明白金雪霽此刻正當著他一個大男人的面,做出如此驚世駭俗的舉止。嵇奕馬上移開目光,並反射性地轉開身子。「『少爺』,你就這樣當著一個男人的面寬衣解帶?」他低聲咆哮。窸窣聲靜默半晌又繼續。「何妨,我從不認為自己與你有何不同。」陳述的語氣透著幾分好笑。哈,言下之意擺明了她從未認為自己是個貨真價實的「女人」。更可惡的是,他在她眼中竟根本不算是個「男人」。畢竟任一位血氣方剛的男人在面對如此誘人的情景,還能保持無動於衷的,確實沒幾人,而他顯然就是其中之一。該死的是,這得費他多少心力啊!「我在前頭守著,有事就出聲.」
「如果你想加入的話,我不反對。」她故意激他。
啪!大膽的「邀請」令嵇奕腳下一陣踉蹌。為了穩住身子,他一掌「擊」上了眼前的樹幹。該死!該死的女人!她是在考驗他的意志力嗎?瞪著凹下去的樹幹,嵇奕從牙縫裡迸出聲音。
「別耽擱太久——」很好!二十二個年頭來,夫人顯然十分成功地將她的掌上明珠調教成一位「表」「裡」「如」「一」的「男人」。此刻在他心中只有一個感受,那就是——痛恨二字。他相信這二十多年來,那可憐又受他尊敬的金雪翎夫人,一定悔恨不已。因為打他懂事以來,他未曾看過夫人真正的展顏笑過,那對好看的雙眉總是深深緊鎖,帶著濃得化不開的哀愁。他壓低音量,一吐為快地低聲咒罵著。咒罵聲不曾停歇地隨著他壯闊的背影,很快地消失在林內。天殺的!他根本不敢讓自己去想像此刻背後的她是什麼模樣。或許,他真該當她是男人。如果可以的話,他會辦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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聳入天際的常青綠水,在它延展開的枝幹問,一道藍色的身影棲息其上。厚實的脊背閒閒地貼著樹木粗糙的表面,嵇奕從懷裡又掏了顆梅果丟入口中——那是野生的青梅。閒晃在半空中的他,挑了個視野極佳的「觀望台」,將四周景物盡收眼底,並無時無刻地專注聆聽著背後是否有任何風吹草動。戒備犀利的視線不敢大意地掃向四周,有感暮色漸暗,嵇奕決定大膽進言,雖然此舉必會招來那流連忘返的女人不平的怒視。嵇奕挺直腰桿,抓著一把野梅打算下去,卻被背後突然冒出的幾句男聲給驚得僵直了身子。
「大哥!你瞧,那是什麼?」
「湖中有……魚!」
「大哥!還是條——美人魚!」三句話,三種聲音!侵入者有三人,且個個虎背熊腰。嵇奕握劍的手收緊了。「看來我們三兄弟的運氣並不壞嘛!走了大半天什麼也沒獵著,倒意外地發現塊『肥肉』!二弟!三弟!看來咱們疲倦的身子有得慰藉了。走!咱們悄悄圍過去將她擒來——哎喲,我可迫不及待想聽那『美人魚』興奮地在我身下唱歌——走!」
「我不認為那是個好主意。」打算從岩石後方現身的三人被突然從天而降的影子給嚇得急急倒退一步。
「什麼人?」三張嘴異口同聲地喊道,並同時反射性地按緊劍柄,劍拔弩張的瞪著出現者。
「收起你們骯髒齷齪的想法,馬上滾離這裡。」嵇奕修長的身軀刻意擋在他們三人與湖泊之間。
「好狗不擋路。這位兄弟,不想挨揍的話,就滾一邊去!」放狠話的是另外兩人口中的大哥。眼前男子雖有一副高碩挺拔之軀,但面對他們三人的魁梧,卻是明顯的落於下風。恐嚇的言辭讓嵇奕的劍眉明顯的聳高。他不語地審視面前頭髮雜亂、不修邊幅、一身粗衣的三人,他們手上拿的,肩上掛的捕獸器明白地告知嵇奕他們的身份是獵人。
嵇奕的文風不動馬上意來另一臉上帶疤男子的叫囂。「大哥,我看這偽君子也想參上一腳吧!」他暗示性地瞄向離他們尚有一段距離的湖面一眼,「這樣吧!如果你識相地滾到一邊,不礙著咱們大爺辦事,待大爺我們爽得舒服、開心了,大哥心情大悅,說不定會讓你也……呃……」
帶疤男子突地扼著自己的喉嚨,噎在嗓子的物體讓他說不出話來。前一秒它還在嵇奕指間把玩著呢!「二哥!」滿嘴鬍鬚的男子低吼:「該死!臭小子!你活得不耐煩了!」不待大哥的指示,顯然是三人之中個性最為急躁的他一把扯下垂掛雙肩的鏈子,臉帶殺氣,舉步衝向前。嵇奕並未馬上出手還擊,只在鬍子男人欺身上前之際,他雙眼一瞇!在迎面而來的鐵鏈子擊上他臉的眨眼間,他以劍鞘擋下那記足將他頭顱劈為兩半的鐵鏈。鐵鏈狠狠地纏繞住嵇奕手中之劍。只見嵇奕冷眸射出寒光,一提氣,執劍之手使勁地朝半空中一甩!再用力一扯……只見鐵鏈的一端在下一秒——
緊繞過枝幹,鐵鏈的另一端銳利的鉤尖則緊緊地嵌入鬍子男子皮製的腰帶。他就像布袋似的被人吊於半空中,束手無策地揮著兩臂。「你……你……你快放我下來!」
「嘖嘖嘖!我真擔心再這樣搖下去,鐵鉤子再來嵌入的會是你的肌膚。」他的警告馬上產生效應,掙扎的動作停止了。嵇奕嘴角帶著一絲滿意,但是左側方欺近的身影令他又馬上蹙眉。握於掌心的野梅很快地被他一彈指射出,分別準確地擊上了準備出手男人的膝蓋骨。
「喀!喀!」兩聲。方才被野梅噎得差點沒斷氣,這次又被野梅敲得倒抽兩口氣的男人,他衷嚎一聲,屈膝跪地,表情痛苦地扭曲著。「你認為你有機會嗎?!」嵇奕以一個眼神讓男人放棄了欲拔劍的動作。「很好,顯然你是他們之中稱得上聰明的……走吧!帶著你的兄弟馬上滾離這裡,現在的我已無多大的耐性——滾!」男人含怒狠狠地瞪了嵇奕一眼後,這才上前替他吊於樹上的兄弟解開那身難纏的束縛。他們扶起臉色發青,直冒冷汗,痛得已無法自己行走的二弟。要命的男性尊嚴讓他們老大在臨走前不忘展露口頭雄風地撂下狠話一句。
「哼!你給我記住!」然後圓睜的牛眼猶有意圖地瞄了已不見纖影的湖面一眼,三人便如鬥敗的公雞般,夾尾竄逃離去,消失於草叢後方。將最後一顆梅果丟入口中,四周景色再次提醒嵇奕天色已晚。斂起游移的心思,將大劍甩上肩頭,嵇奕縱身一躍,身手俐落地朝拴馬的方向飛縱而去。急竄的影子很快地來到拴馬之處。白色的馬背上,整裝完畢、穿戴整齊的金雪霽正靜候著他。「方纔那可是打鬥聲?」望著走向棕馬的嵇奕,金雪霽氣定神閒地問道。「沒什麼,不過是幾隻撞上樹的瞎貓罷了。」嵇奕頭也不回地應聲。他解開繩頭,拉出「赤王」,習慣性地搔弄他愛駒的頸背數下,這才輕躍上馬。
清艷冷冽的眸子帶著一抹興味,但金雪霽未再追問下去。他若不想多說,她也不會嚼舌地追根究柢。「走吧!」
「嗯。」
嵇奕臉上雖沒刻上「生氣」二字,金雪霽仍舊察覺到了。提韁的纖指遲疑了半晌,然後在一聲低喝下,白駒揚長奔去,「赤王」則慣常緊跟其後。生氣?不錯,嵇奕正生著悶氣呢!他氣惱!氣惱她的一意孤行,總教她身陷不知名的危險之中,讓他的一顆心總處於提心吊膽的緊繃邊緣。今天要不是天色昏暗,方纔那三人能活著踏出林子嗎?答案是否定的!目睹湖面那一幕的他們,他絕不容許他們留命的!但是更教他氣惱的是……她的身子「險些」就教人給看光了!而他是非常的在意!他媽的不快極了!嵇奕發覺自己似乎「便宜」了那三人,他該挖了他們那對賊眼的。哼!有機會的話。他在心中起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