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起,晴空一碧如洗,幾朵白雲晃悠悠地垂掛在天邊盡頭。
一個清秀姑娘坐在山頭邊上,垂首專注於手上的編織。
只見她靈巧的指頭拿著兩條青綠色的細長藺草,捏啊拗地,轉來折去,很快就編出了一隻小巧可愛的綠色蚱蜢。
清風流動,幾片黃葉再也攀不住枝頭,飄飄蕩蕩地掉到她的腳邊。
她拾起頭,望向藍天,突然一雙大手掌從後面伸了過來,蒙住她的視線。
「猜猜我是誰?」
「哎呀!三兒,別鬧了。」她笑著拿開那兩條健壯的手臂。
「嘻!」田三兒雙手一滑,順勢抱住她纖細的腰枝,坐到她的身邊。
「討厭!」花小芋頓時脹紅了臉,推他推不動,乾脆不去理他,又低下頭去編弄她手中的蚱蜢。
田三兒抱著她,將下巴靠在她的肩頭,瞠大眼睛瞧著她的動作,大大的黑眼珠千轉,瞄到了擺在她身邊的小竹籃。
「妳那荷葉包了什麼東西?做來給我吃的嗎?」
「你就是饞嘴!」她將蚱蜢的尾巴收了邊,直接往後一遞,堵上他的嘴巴,笑道:「來,給你吃蟲子!」
他趁機親了親她那嫩蔥也似的指頭,一臉陶醉迷濛的模樣,「好吃!我的小芋最好吃了。」
「我才不給吃,你愛吃芋頭糕,自己去籃子拿。」
她羞得掙開他的懷抱,起身就跑,他當然不放過她,也開心地追向前去。
嘎!嘎!嘎!數聲鴻雁鳴叫打斷了一對小兒女的追逐,兩人不約而同停下腳步,一齊抬頭仰望天空。
一群野雁排成人字型,斜迎著西風,飛翔在高高的青天上。
「看我的!」田三兒一轉身,迅速地拿起竹簍裡的弓箭,俐落地擺好架勢,挽弓搭箭,眼睛一瞇,立刻找到了一頭最肥美的野雁。
啪!咻!弓弦將長箭彈射而出,劃過小山頭上的晴空,直直穿進了雁群裡。
無聲無息,一隻大雁中箭掉落,其他野雁渾然不知,繼續向南方飛去。
「今天加菜了!」田三兒興高采烈地道。
小芋忘了去瞧野雁墜落的方向,只是凝望著英姿颯爽的三兒。
好俊的三兒啊!他長得好高大,好似圍繞著村子四周的高山,庇護著所有的人們;再看那挽起袖子的手臂,既黝黑又結實,任何粗重的活兒都難不倒他;還有那像星星一般明亮的黑眼睛,不愛瞧別的姑娘,就愛瞧著她,直瞧到她臉紅心跳。
「小芋,瞧什麼出神了?」那張好看的大臉晃了過來。
「啊……」小芋如夢初醒,臊紅了臉,故意探向他肩頭後方的碧藍晴空,「我在看……嗯,天邊的那頭,不曉得那裡有什麼喔?」
田三兒張起右手手掌搭在眉毛上,煞有其事地望向遠方,目光越過山裡村收割後的田地,翻過對面的山頭,飛上了青天,直到漫著煙氳的天邊。
「你瞧著什麼了?」小芋對他大費周章的動作很好奇。
「哈!我看到了,天邊那兒有京城,皇帝老爺坐在龍椅上,旁邊有宮女幫他捶背、捏大腿,還為他脫衣服準備睡覺了。」
「你就愛胡說!」小臉蛋紅了又紅,小手去扯他的手。
「還有哩!」他的手讓她扯了下來,順勢握住那柔弱無骨的手掌,再咧開了笑容,望著她道:「天的那邊是大海,我還看到了龍宮,哇!那宮殿可有咱們山裡村的一百倍大,裡頭都是閃閃發光的珠寶,照得我眼睛都張不開了,差點沒看到東海龍王在跟我招手呢。」
「我看你是想去當海龍王的女婿,去!別回來了!」
「我才不敢娶一隻小母龍回家!要是半夜醒來,看到一隻頭上長角、身上都是魚鱗的醜八怪張著爪子要吃人,恐怕我嚇得魂兒都沒了。」田三兒說著還笑呵呵地擠眉弄眼扮鬼臉。
小芋笑了出來,「人家是龍王的公主,可以讓你享盡榮華富貴,你就別嫌她是醜八怪了。」
他注視著她,「我不要榮華富貴,我也不娶醜八怪,我要娶就娶咱們山裡村最漂亮的小芋。」
小臉蛋的紅暈不褪,染得她白皙的臉頰更加嬌美動人。
「小芋,不敢看我?」田三兒捏捏她的指頭。
「我怎麼不敢!」才抬眼望見他爽朗的濃眉大眼,她還是不戰而敗,只管垂著眼睫,以她軟甜的聲音細細叨念道:「等我老了,臉上皺紋長得像蜘蛛網,背駝得像一座山,眼皮垂得像布簾子,牙齒也掉光光了,變成了醜八怪,那你還敢娶我啊?」
「當然敢了,因為我也跟妳一起老,一起牙齒掉光光,一起變成醜八怪了啊。」
「醜死了!」她笑著戳戳他的胸膛,「到時候你沒了牙,我還得幫你將菜肉剁得碎碎的,天天熬粥給你吃。」
「小芋?!」田三兒欣喜若狂地摟住了她的身子,目光灼熱地望定她又害羞而垂下睫毛的眼眸,「妳願意為我燒飯燒到老?」
「誰幫你燒了?有本事自己去燒!」
「哇哈!」田三兒樂得跳起了身子,長手一構,便抓著了高高的枝幹,身子再一蕩,又往上頭拉了另一條粗樹枝。
「哎呀!三兒別鬧了,好像猴子蕩鞦韆。」小芋是見慣他這般玩鬧的,倒也不怕高大的他會摔下來。
田三兒在上頭擺盪著,笑咪咪地道:「那我再扎個鞦韆,咱們公公婆婆一起來蕩鞦韆,蕩他個一生一世都不下來。」
「才不呢!」
那嬌憨的臉蛋仰看著他,看得他歡喜心癢,立刻跳了下來,一把又擁住她,低下頭用力吸聞她身上的淡淡清香。
那是帶著點泥土味、清晨露珠的涼爽氣息、青草芳香,還有溪畔荷花的幽幽香氣所揉和成的一股她獨特的清香。
「好香,小芋妳好香啊!」
「愛胡說!我爹娘從來沒聞到什麼花香,你的鼻子一定有毛病,把我的汗臭味聞成香味了。」
「這種病好啊,臭的變香的,醜的也變漂亮了。」
「所以,其實我很醜的,是你看走眼了?」她笑著眨眨眼。
「不……」他以手輕輕抬起她的下巴,癡情注目。
他的小芋有一張美麗的臉蛋,細柔得比那難得一見的絲絹更細柔,又像那清清溪水,嫩滑得教人不敢伸手去點,只怕點破了那雪白的肌膚;而一對巧眉襯上一雙黑白分明的水眸,還未開口,那靈動的眸子早已說盡千言萬語;更不用說她嬌嫩的櫻桃小嘴,令他好想一口吞下……
「天哪!」田三兒看傻了,喃喃地道:「小芋,妳真好看!妳知道嗎?打從我四歲那年見了妳,我就好喜歡妳!」
「我那時才剛生下來,有什麼好看的?」她只能將臉埋到他的胸膛裡。
「很好看啊,軟軟的、紅紅的,抱起來還香香的。」他滿足地以臉頰摩挲她的烏黑秀髮,語氣愈來愈興奮,「我看了十六年,怎麼看也看不膩,小芋,我還要妳嫁給我,天天讓我瞧個夠。」
「就愛說不害臊的話,不理你了。」那甜軟的聲音還是膩在他胸前。
「我明天就去跟妳爹娘提親,趁著過冬前娶妳回家。」
「你都決定好時間了,還跟我說做什麼?」
「呵呵,生氣皺眉頭會變醜喔!來,這個給妳。」
「咦?」
小芋抬起頭來,望向他塞進她掌心裡的冰冰涼涼的東西。
那是一塊鏤空的鐵片,約莫有她手心一半大小,方方正正的,中間挖空四個方方正正的洞,兩端用一條紅色的細棉繩紮了起來,成了一條鐵片墜子的項鏈。
「哇,好漂亮!」她翻來覆去地看著那鐵片,又拿到日頭下反射出亮晶晶的光芒,興奮而好奇地問道:「三兒,你怎麼有這個?」
「我做的。」田三兒臉上儘是得意的神色。
「你做的?!」她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又去看那塊磨得圓滑的鐵片。
「我前幾天進城買雜貨時,央打鐵老孫教我做的,很好看吧?」
「你只會拿鋤頭種田,不然就是射箭打野味,一雙手又粗又大,怎會做這種小玩意兒?」
「沒辦法呀,我沒錢為妳買上金項鏈,只好自己努力做了。」他可憐兮兮地翻著十根指頭給她看,「瞧,這邊是打鐵被燙到的,腫起來的是被鐵錘敲到的,嗚嗚,這個傷口是讓鐵片給削了……」
「你呀!誰要你買金項鏈了?」她心疼地撫上他的大手,摸了摸他差不多癒合的小傷口,埋怨道:「還學什麼打鐵?弄得手上都是傷。」
「我學會了打鐵,以後還可以幫妳打菜刀。」
「那你可別將菜刀打成像這樣一個洞一個洞的,笑死人了。」
「這不是洞,這是一個字。」他以粗指頭頂了頂鐵片上的四個小正方形空洞,笑出兩個大酒窩,「看出來了嗎?這是一個『田』字,嘿!我田三兒雖然大字不識一鬥,但有六個字一定認得的,那就是我的『田三兒』,還有妳的『花小芋』。」
他說著就蹲下來,拿著石塊在地上歪歪斜斜地畫了這六個字。
小芋只是楞楞地望著這兩個並排的名字,她不識字,但這六個字她也是認得的。自幼她就知道,田三兒和花小芋這兩個名字是連在一塊兒分不開的,他們一起長大、一起玩耍,將來,他們也要一起生養娃娃、一起變成滿頭白髮的老公公和老婆婆……
這是一輩子的事啊!
田三兒拿起那條項鏈,往她脖子後頭打了一個結,再攏起她的長髮,讓田字鐵片項鏈安安穩穩地貼在她的胸口前。
「妳戴了這條項鏈,就得當我田家的媳婦,不能反悔了。」
「啊?!」小芋伸手按住鐵片,心頭又暖又羞,臉上泛起濃濃的潮紅顏色,小嘴嘟了起來,「三兒,這不算,你趁我不注意拐我!」
「不算嗎?那還我好了。」田三兒大笑,作勢要扯項鏈。
「不要!」她將鐵片按得更緊,頭垂得低低的,囁嚅地吐出四個字,「我好喜歡。」
「嘻嘻!妳是喜歡這訂情信物,還是喜歡三兒我啊?」
「不說了!我回去幫我爹打穀。」
她扭頭就跑,卻讓他抓回懷裡,緊緊擁住,再尋著了那嬌艷欲滴的櫻唇,迫不急待就親了下去。
年輕男兒的熱情比天上的太陽更炙熱,向來只會犁田打獵的雙手笨拙地摸索著、探尋著,粗大的指頭輕輕撫過姑娘的柔嫩嬌軀,前所未有的親密接觸令她、也令他一下子就迷醉了。
「三兒,去……去撿野雁……」她軟甜的聲音融化成一汪糖水了。
「掉在鍾老爹的田里,他撿了,就送給他了,明兒我再打兩隻更肥的給妳。」他火速地說完話,又毛毛躁躁地親了她的嘴。
彷彿再怎麼親吻也汲取不完她的甜蜜,他渾身燥熱難耐,一雙星眸爆出火熱的光芒,索性打橫抱起她嬌軟無力的身子,走進了樹林間的深處。
天,依然一碧如洗;秋風,依然清爽宜人。
平靜山村的人們,理當就這麼過上一輩子的平靜日子;然而,在天的盡頭那邊,不平靜的烽火四處瀰漫,且已經慢慢向著這邊燒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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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兒,等等娘呀!」
「啊!」田三兒拎著一袋米,提了兩隻清晨剛打下來的野鴨,倏地停下腳步,趕緊回頭扶住娘親,脹紅了一張大臉。「差點忘了娘。」
「瞧你要去花家提親,走得像颳大風一樣,連老娘都不顧了?」
「老婆要娶,老娘也要顧。」田三兒配合娘親的腳步,乖乖地一步步走著。「我這就娶小芋回來孝敬妳,讓妳安心享福。」
「唉!我也只能指望小芋來孝順我了。」田大娘笑著看長得高大魁梧的兒子,「你這個粗心的孩兒啊,娘在後頭走丟了都不知道,要是換作小芋,一定是陪在我旁邊說話解悶,哪像你走得不見人影!」
「娘,只有今天嘛,我……嘻,有點緊張……」
「我們只是去跟你花大叔和花大娘話家常,有什麼好緊張的?」
是提親耶!哪是像平日一樣去跟花大叔閒扯淡?在這個秋高氣爽的好天氣裡,平日見了大山豬也不怕的田三兒竟是額頭冒汗,慌亂得不得了。
他是等不及要娶小芋回家了,一想到昨天下午,小芋在他懷裡流淚喊痛,任他怎麼安慰親嘴都止不了她的淚水,他就好心疼、好心疼。
但是後來小芋笑了,笑得像是藍藍的晴空,好清朗、好明亮。
他疼惜地緊擁著她,戀戀不捨地撫摸她柔軟的身子,兩人一起坐在樹下,任林子間的清風吹撫他們火燙的身心,直到一輪紅日掉到西邊的山頭上,起了寒涼的夜風,他才送她回去村子。
田三兒不覺露出一抹傻笑,「娘,那麼……婚期就訂十天後,不,七天後,愈快愈好!」
「那訂今天,好不好?」田大娘微笑看著他,「你呀,新房佈置好了嗎?去裁紅布了嗎?請村人喝的酒打了嗎?喜宴的大魚大肉獵到了嗎?唉!你火燒眉毛般的急,就沒想到花家就這麼一個水靈靈的人兒,就算如今世道不好,日子艱苦,我們也該讓小芋風風光光的嫁過來啊!」
「這……」田三兒搔搔頭,準備明天就進城採辦必備物品。
「娘也沒什麼東西給小芋,等她進了門,就拿這只鐲子送新媳婦吧。」
「娘!」田三兒大吃一驚,望著娘親左手腕的翠綠玉鐲,「這是爹省吃儉用買來給妳,妳很喜歡的!」
「娘疼小芋,你死去的爹將這鐲子送給了娘,娘再給小芋,咱們都是一家人,以後還指望小芋傳給我的孫媳婦呢。」
「娘啊……」田三兒心頭一熱,激動地道:「我以後一定要好好孝順娘,跟小芋生一窩娃娃讓妳開心,讓妳享受天大的福氣!」
「娘等著呢。」田大娘漾出慈祥滿足的笑容。
寒風吹過山林,枯黃的樹葉落了一地,鋪灑在通往村子的山路上。
「不好了!」路的那頭跑來一個瘦小的少年,一路驚慌地狂奔大叫。
「初一,發生什麼事了?」田三兒停下腳步問道。
「官……官府來拉人了,三兒哥,你快逃啊!」丁初一神色驚恐,氣喘吁吁地道:「他們抓年輕人充軍夫,花大叔要你快逃!趕快逃啊!」
「什麼?官府怎能隨便拉人?」田三兒義憤填膺,反倒大步向前。
「快走啊!我也要走了!」丁初一緊扯著田三兒的衣袖,拉他往回頭路跑去。「你再不逃,就娶不了小芋姐姐了,走呀!」
「三兒!快進山裡避一避。」田大娘失去了笑容,忙推著兒子。
「誰敢逃?全部給爺兒抓回去!」一聲暴雷似的吼聲傳來,隨即就是驚天動地的馬蹄聲,瞬間來了四個騎馬的軍士堵住山路。
丁初一嚇得就往旁邊的林子竄去,一道長鞭立刻飛了過去,啪地刺耳一聲,丁初一痛得大聲慘叫,瘦小的身軀縮成一團,背部衣服裂開,出現了一條血痕。
「太可惡了!」田三兒扔下手上的聘禮,立即撲向出鞭的軍士。
長鞭轉了方向,往他迎面擊來,田三兒聽聲辨位,身形閃了開來,眼睛覷了空隙,伸長手就去扯那個軍士的左腳,硬是連人帶馬給扯倒在地。
「初一還是小孩子,你們怎能欺負他!」
田三兒滿腔憤慨,出拳就揍了下去。他平日進城見了蒙古官兵的囂張氣焰,心裡總是不服氣,但井水不犯河水,官兵沒來招惹他,他也忍氣吞聲避了開去;可如今官兵踏到他的土地耍橫,他說什麼也不能忍耐了。
他向來就有力氣,一拳就打得那個軍士鼻孔流血,正要打出第二拳,後面就撲來了兩個軍士。
「我才不怕你們!」他轉過身子,揮拳出去。
兩個軍上身材壯碩,但若要比蠻力,可能還抵不過一個田三兒,然而蒙古武士訓練有素,不只有力氣,還有攻擊擒拿的技巧,兩個人前後夾攻,不僅沒讓田三兒打到他們,還一步步逼近了他。
田三兒蠻打一氣,卻讓軍士給閃躲了開來,他氣得向前衝去撞人,腳上竟莫名其妙給絆倒,他身形穩不住,整個人撲倒在地,隨即雙手就被反剪到身後。
「三兒!」田大娘見了親兒被抓,心膽俱裂地喊了出來。
「放開我!」田三兒急得奮力掙扎,但繩索捆紮的速度更快,他再怎麼使力扭動,就是掙脫不開那緊緊勒住手腕的粗麻繩。
「好啊,原來這裡還有一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為首的軍士得意大笑道:「把那個想逃的小孩也一起綁了!」
「你們放過三兒和初一啊!」田大娘哭喊道。
「大娘,爺兒我叫妳明白,現今南方局勢混亂,什麼小明王啊、陳友諒、張士誠、朱元璋啊作亂多年,朝廷為了剿滅這些逆賊,下令徵召十五歲到四十歲的壯丁為朝廷效力,等你兒子打了勝仗,拿到賞賜,就可以風光回家鄉了。」
「嗚嗚!我只有十四歲啊!」丁初一放聲大哭,「我叫作初一,就是大年初一生的,要到了過年才有十五歲,嗚……你們不要抓我啊!」
沒人理會他的哭聲,照樣把他綁個結實,拖在馬匹後面。
「你竟敢打我!」那個被打得滿臉是血的軍士踢了田三兒好幾腳,瞥見山路邊的白米和野鴨,順手撿了起來,「這裡有肥鴨,拿回去烤了。」
「你不能拿!」田三兒雖然被五花大綁,但還是想反抗撞人,不料身子猛然一緊,差點跟艙跌倒,原來軍士跨上馬匹,拉了繩索就走人。
「三兒!三兒!」田大娘跟在後頭哀哀哭喊。
「娘……」田三兒不斷回頭,望見娘親的淚:心都揪成一團了。
待被拉到了村子口,見到大隊官兵圍住一群驚慌失措的山裡村壯丁,田三兒的心頭一涼,知道大勢已去,無可挽回了。
「三兒!」一個熟悉的軟甜聲音喊住了他。
「小芋……」他眼眶一熱,轉頭見到那張清秀臉孔,不覺聲音就梗在喉頭,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三兒,三兒……不要……」小芋已是淚流滿面,她本來還指望初一跑去通風報信,讓三兒逃過一劫,誰知……誰知……
「軍爺!軍爺!我今年四十歲。」花大叔立刻奔到軍士的馬鞍邊,切切哀求道:「求你們拿我替了三兒,就放了他吧!」
軍士推開他,不屑地道:「哼,我看你都快五十歲了,我們大元軍隊才不要只會吃飯拉屎的廢人!」
「花大叔……」田三兒熱淚奪眶而出,花大叔愛護他的這分恩情,叫他何以為報?只能……「我一定會回來!小芋!你們等著我,我一定會回來的!」
他使盡全力大喊,雙手努力地掙著繩索,想要奔回小芋的身邊,無奈繩索的另一頭被軍士扯得緊緊的,正一步步將他帶離村子。
「三兒!三兒!」小芋跑向前去,不斷地呼喊著。
淚水流了又流,心頭絞了又絞,十六年來,她和三兒形影不離,兩人每天總是要見個面才能睡得著,如今他們拖了三兒要往哪裡去?三兒又是什麼時候才會回來呢?他上了戰場,會不會有生命危險啊?而她以後見不到三兒,還能睡上香甜的一覺嗎?
一連串的問題,全化作她成串成串的淚水,隔著眾多官兵擋起來的人牆,她只能和三兒遙遙相望,癡癡凝視彼此的最後一面。
她從來沒見過三兒流淚,他是那麼勇敢、那麼強壯,如今他的每一滴男兒淚,不只引出她更多的滔滔淚水,更讓她心痛得幾乎無法承受了。
「三兒,我的兒啊!」田大娘趕了過來,哭得差點暈眩跌倒,還是花大叔和花大娘含淚扶住了她。
「娘!妳要保重身體!」田三兒和其他壯丁被趕上了大車,只能最後一次回首,他心痛地大聲喊道:「小芋!拜託妳,拜託妳照顧我娘!」
「我會的,你放心!」她忍住淚,也大聲喊了過去。
「小芋,等我!我一定會回來娶妳!」
「我一定會等三兒回來!」
村子裡哭聲震天,離去的壯丁和留下的人們彼此呼喊,其中還夾雜著官兵們的呼喝咒罵聲,再來是馬匹嘶鳴、馬蹄得得,接著車軸開始轉動了起來,發出嘎嘎刺耳的聲響。
山間吹起了北風,哀哀呼號,淒厲嗚咽,村子裡的老弱婦孺淚流不止,從天明哭到黑夜,也哭過了漫漫長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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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來,炎熱乾旱的夏天也過去了,至正二十三年的秋天歉收,而嚴寒的冬日轉眼就要到了。
「娘,這缸鹹菜醃好了,就算下大雪也不愁沒東西吃。」
「小芋,別搬!」花大娘趕忙阻止女兒彎下身子搬大缸。「等會兒喊妳爹過來埋缸,妳剛生產完,身子還弱,不要搬重物。」
「壯壯都三個月了。」小芋已經不是姑娘裝扮,而是挽起一個雲朵似的髮髻,臉上帶著清淺而滿足的微笑。「生了壯壯,我倒覺得更有力氣,等到了明年春天,還要犁咱們兩家的田呢!」
花大叔從門外走進來,笑道:「家裡這兒有爹就行,妳就花些心思照料三兒的田地,要是他回來見到妳將他的稻子種得又肥又大,他一定會很開心。」
「嗯。」小芋依然笑容甜美地望向窗外廣漠的乾枯田地。
「壯壯沒過來?」花大叔在屋內找了老半天,失望地問道。
「壯壯在睡午覺,讓娘看著呢。」這個娘,就是田大娘。
田三兒離去後兩個月,小芋即發現有了身孕,她爹娘倒也不驚訝,問明原委,就帶她到田家拜過祖先,算是正式將她嫁了過去,也讓她能名正言順地照顧孤單的田大娘。
小芋撫上心口,摩挲著那塊貼著胸口的田字鐵片,她日日夜夜戴著這條項鏈,有空就撫摸著,睡不著的時候,摸著摸著就好睡了。
她逸出柔美的笑容,她不只有三兒親手做的項鏈陪伴她,還有一個小三兒陪她度過這一年來的孤寂歲月;而田大娘也有了期盼,暫且忘卻三兒離去的孤苦,時時刻刻以她的肚子為生活重心,等壯壯生下來之後,更是讓三個愛孫心切的爺爺奶奶忙翻了。
「小芋。」花大叔打斷她的沉思,「爹抓了兩條魚回來,妳去喊親家過來吃晚飯,我今兒一早就出門,還沒見到壯壯,想他想得緊。」
「好,我去抱壯壯過來。」小芋點點頭,走出了家門。
今年收成少,爹為了張羅兩家的吃食,總是辛苦地在山林裡奔波打獵;她想,或許她也該學打獵了,可她就是拉不動三兒的大弓……
她一邊摩挲著衣服下的鐵片,一邊往田家走去。田家不在村子裡,而是位於村外有一段距離的山腳下,那兒的風總是比村子寒冷,所以她打算接婆婆和壯壯到花家過冬,一來大家彼此好照應;二來也讓壯壯有更多的人疼愛著。
才走幾步路,她忽然發現村子口傳來男人的說話談笑聲,自從官府拉走五十幾個壯丁後,山裡村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熱鬧的聲響了。
她驚喜不已,淚水立刻模糊了視線,拔腿就往村子口跑去。
是三兒嗎?是離去的壯丁們回家了嗎?他們騎了馬,帶上皇帝賞賜的金銀財寶回來了嗎?
她跑近了那群男人,心頭陡地一沉,倏忽停下了腳步。
來人約莫二十來個,有的騎馬、有的走路,個個橫眉豎目,拿了大刀、提了斧頭,磨得發亮的刀刃讓夕陽餘暉照得像是滴血似的。
「嘿嘿!」一個男人驅馬到她身邊,俯身往她臉上一摸,獰笑道:「這種鳥不生蛋的窮苦鄉下,竟然還有這麼出色的小娘子啊!」
「啊!」小芋嚇得回頭就跑,拿手猛往臉頰用力抹去,拚命想抹掉那種骯髒嫌惡的感覺。
她的身子是三兒的,她絕不讓其他男人碰她,更何況這是一群令人心驚膽寒的兇惡土匪。
「強盜!強盜來了!」她大喊出聲,沒命地奔跑。
自從村子沒了壯丁,就形同沒有任何防衛,單靠老人和婦女、小孩是保不了命的。
「大家趕快關門啊!別讓強盜闖進去啊!」她又急得大喊。
「哈哈哈!」一群強盜就看著小姑娘慌張大叫,並不去阻止,只是笑得樂不可支。「既然有美麗的小娘子,看來也少不了過冬的存糧和女人的嫁妝首飾。兄弟們,你們是要姑娘呢?還是要財物?」
「當然全部都要了!,一眾強盜笑得更猙獰了。
「有強盜?」位於村子前頭的李家驚慌地關上門板,卻讓強盜一腳踢開,一陣碗盤摔裂聲後,就聽到了幾聲慘叫。
小芋無法再回頭理會其他村人了,她要保護爹娘和婆婆,更要保護她最親愛的壯壯,她的壯壯一定要平安無事的等著他親爹回來啊!
「爹!娘!強盜來了!」她一口氣跑回花家,喘著氣道:「門……門關起來,我、我……我回去找壯壯……」等不及爹娘的反應,她立即轉身出門,拉上門板,沒提防就撞上了一堵酸臭的肉牆。
「漂亮的小娘子,妳想去哪兒?」一個強盜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摔進了屋子裡,其他四個獐頭鼠目的強盜也跟著進門。
「你們要做什麼?」花大娘大驚失色,唯一想到的就是推人出去。
「臭婆娘,滾開!」強盜一把摔開花大娘,又踢倒了一張凳子。
砰地好大聲響,也不知道撞到了什麼東西,小芋跌在地上,只聽見娘親悶哼一聲,好像也跌倒在地,她驚嚇不已,就要爬起來一看究竟,不料又讓強盜給推倒。
「走開!走開!」她仗著一股氣,死命地推著壓在她身上的強盜。
「不准欺負我女兒!」
花大叔從房裡跑出來,拿了根扁擔乒乒乓乓打上山賊,而強盜見了男人只有一個方式,就是亮出大刀砍了下去。
「爹!爹!爹啊!」小芋的手腳身體被強盜壓住,視線也被擋住,她什麼也看不到,一下子就沒聽到爹的聲音,她只能驚恐地失聲哭喊道:「爹!娘!你們在哪裡?快來救我啊!」
「漂亮的小娘子,妳爹娘沒空,妳就乖乖伺候我們兄弟吧。」
強盜們從上而下俯瞰她,一個個帶著淫笑,有人粗魯地拉起她的手臂,將她拖行過地板,拿繩子將她的手腕捆緊在柱子上,不讓她再做反抗;還有人等不及了,直接剝掉她的裙子,撕扯她的衣裳……
接下來,就像一場醒不過來的噩夢,她死命地掙扎、扭動、嘶喊、痛哭、哀號、尖叫,但就是擋不住一個又一個如狼似虎的可惡強盜。
「三兒--三兒……救我,救救我……三兒……」
在最絕望無助的時候,她只能一遍遍地呼喊著最想念的名字,不斷地喊、不停地喊,一直喊到聲嘶力竭,喊到瘖啞無聲,喊到筋疲力盡昏死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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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痛!好熱!陣陣痛楚和炙熱喚醒了昏迷的她。
是下地獄了嗎?為什麼到處都是火光?她微瞇著沉重的眼睛想要爬起身子,但全身卻像是要裂開似地疼痛,下體更是像被撕扯般的劇痛不已。
她還沒死,還躺在地上,雙手也還綁在柱子上,所以她動不了,可是……那紅紅的火光……是屋子著火了呀--
「爹、娘……」她吃力地喊出聲,卻只能喊出沙啞的氣音。
轟!一團火花從屋樑掉落,不偏不倚地砸到她的臉蛋,嗶嗶剝剝燒得作響。
「啊!」她痛苦地翻轉身子,用力將臉頰貼住地面,試圖滅掉頭臉上的火焰,而火花沿著她的衣袖竄燒,更一路燒上了她手腕上的繩子。
繩子讓烈火給燒得斷裂,她不管身體的疼痛,雙手猛扯,一得自由立即拍掉身上的火花,再以手肘撐起身子,努力地往前爬行,想要離開熊熊烈焰的屋子。
明亮的火光中,她清楚地見到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掌,也感覺到臉頰燒灼似的刺痛,血水和著淚水,不斷地從臉上滴到地面,隨即被高溫蒸乾。
「壯壯!我的壯壯啊……」
她一定要逃出去,壯壯還等著她回去餵奶,壯壯的爹不知什麼時候才會回來,壯壯不能再沒有娘呀!
轟砰!又是一聲巨響,屋頂被燒得垮了下來,她的雙腳頓時被埋進了屋瓦和樑柱裡,完全無法再挪移半步。
轟隆!轟隆!轟隆!天上持續傳來巨響,好像老天爺在大聲怒吼。
冬天怎麼會打雷呢?她倒臥在火海裡,吃力地抬起頭來,淒楚地望向烏黑天際的一道閃光,隨即無力地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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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哇!哇哇!嗚哇哇……」
壯壯的哭聲好宏亮啊!村人都說她生了一個好大、好漂亮的嬰孩,她也好驕傲,這是她和三兒的孩兒,有著她和三兒一切的優點啊。
不對,壯壯在哭,壯壯要吃奶了,她得趕緊醒來,不能讓壯壯餓著呀。
「壯壯乖,奶奶幫你找娘,等找到了娘,就有奶可以喝了。」
不能讓娘忙著,她要幫三兒孝順娘,讓娘享一噸,等著三兒回來。
「唔……」
她勉強睜開眼皮,發現她倒在一個水窪裡,渾身又濕又冷,疼痛不堪。
「小芋嗎?」田大娘聽到呻吟聲,忙從另一頭找了過來。
「娘……」她沒有力氣爬起來,只能發出沙嘎的聲音,忍著痛楚,艱困地轉過頭,終於見到了婆婆和背在她身後啼哭不止的壯壯。
「老天保佑!妳還活著……」田大娘蹲到她的身邊,原先欣喜的臉色陡地一愣,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娘,我……我沒事……」她不想讓娘擔心,仍吃力地側過身,想伸手掏開衣襟餵奶,以幾可不辨的聲音道:「壯壯餓了,我……」
「小芋,妳受傷了,別忙,娘來幫妳。」
田大娘小心地揭開她早被撕破的衣襟,再從背後解下壯壯,抱到小芋胸前,讓哭得昏天黑地的壯壯吸吮他最喜歡的奶水。
小芋沒有力氣抱壯壯,但她能感覺孩兒滿足地在她胸前喝奶,再有什麼天大的痛苦,也都在此刻暫時消失了。
她努力扯出一抹笑容,「娘,麻煩妳了……」
田大娘望定了媳婦,含淚的眼眸充滿了疼惜和憐愛,再空出一隻手輕撫她的身子,柔聲道:「小芋,好乖,我的好孩子。」
「娘啊……」
小芋心頭一緊,任鹹澀的淚水流呀流,刺痛了傷口,流過了臉頰,如那東流而去的溪水,怎麼流也流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