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常遇春老練穩健,作戰經驗豐富,你就別擔心了。」
馬皇后端上一杯酒,勸著愁眉苦臉的皇帝。
朱元璋一口飲下了,還是愁眉苦臉。「這回命他攻打上都,就是要消滅蒙古人的剩餘勢力,雖然去年打了勝仗,但北方是蒙古人的地盤,我們八萬步兵、一萬騎兵,怕是不夠啊!」
「既然擔心,你怎麼不派田三兒去呢?」這幾年隨夫征戰,馬皇后也不是省油的燈,她直言規勸道:「他本身就是一員勇將,又和常遇春那麼熟,兩人搭配起來用兵調度也靈活些。」
「田三兒那傢伙。」朱元璋一臉不悅,「不過是個鄉下來的粗漢子!一天到晚抗旨,還上表說要回家種田,是故意以退為進要朕晉陞他官爵嗎?哼,他以為有了陳友諒這樁功勞就敢跟朕拿架子嗎?也不想想他只是投降的元兵,朕還懷疑他當年是蒙古人派來臥底的奸細呢!」
馬皇后笑道:「瞧你說得田三兒好像多麼大逆不道,你說說,他犯了什麼罪?」
「呃……現在是沒有,以後就有了,這種人將來一定會造反的!」
「是嗎?田三兒就是這個性,光明磊落,有話就說了。」馬皇后為皇帝挾了菜,注視著他道:「倒是可能造反的,是現在對皇上恭謹得要命,將來再趁你不注意時,從背後偷偷捅你一刀。」
朱元璋冒出冷汗,這把龍椅得來不易,他可得好好坐穩呀!
「不管了,他不聽話,既然他想回家,朕就趕他回去。」
「所以,皇上准了田三兒的辭表?」
「准了。」
馬皇后輕歎一聲,「他只是個性情中人,想念未婚妻,不想跟瑤仙成親,皇上就記在心裡,當他是抗旨。我說呀,當皇帝不要這麼小氣。」
「朕小氣?!」
「再說咱們老四沒人能收服,現在給田三兒收得乖乖學箭、練功夫,臣妾以為,即使皇上不再委以田三兒朝中重任,可這麼好的人才,又不在意權位功名,皇上不如請他專教皇子或是將士們箭術。」
「會射箭的人多得是。」
「皇上只是拿瑤仙當借口,歸根究柢,就是不喜歡直話直說的田三兒吧?」
一語道破龍心,朱元璋喝了一口悶酒,他對誰都敢生氣,就是不敢對一起同甘共苦過來的皇后生氣。
「瑤仙不會強人所難,她要我跟皇上說一聲,別再理會她的婚事了。」
「這怎麼成?朕當叔叔的,又是皇帝,就不信不能為她找到如意郎君!對了,妳說徐達他兒子如何?」
「瑤仙出城玩了,皇上想點鴛鴦譜,恐怕還找不到新娘子呢。」
「這麼愛玩?都幾歲了!皇后,妳要好好教她做女人的道理啊!」
馬皇后轉頭偷笑,要是讓皇帝知道瑤仙跟著常遇春的大軍到北方去「玩」,恐怕下巴會掉到地上撿不回來了吧。
至於不愛名利的田三兒,就讓他去吧,新朝廷剛開始或許清清如水,可時間久了,水只會愈來愈濁,最後就會淹死一堆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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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芋怔忡地坐在灶邊,午後涼風一陣陣吹來,但她還是無法清心。
這幾天總是心神不寧,都怪她作了那一個奇怪的夢啦!
夢中的三兒,溫柔地親吻她的額,她到現在都還能感覺他唇瓣的熱度,而且他親了好久好久,久到她以為他的嘴巴就要黏在她的頭上了……
「猜猜我是誰?」眼前突然蒙上一雙溫熱的大掌。
「哎呀!」她嚇得立刻拍掉那雙手,趕忙拉緊蒙臉巾子。
「嚇到妳了?」
「大大大……大爺,別跟我老婆子開玩笑了!」她受不起驚嚇啊!
「猜猜我是誰?」大手才走,又蒙來一雙小手。
「壯壯啊!」她好笑地拿開小胖手,轉過身道:「別鬧了,娘很膽小的,一顆膽被你嚇破了,以後就沒膽子了。」
「妳就光叨念壯壯,不來念我?」田三兒帶著笑意看她。
「我……」心頭怦怦跳,她只敢瞧著他的腳,怎麼立刻忘記他也來了,只管跟壯壯說教?
是不是相處久了,她也漸漸忘記將三兒當「大爺」看待?甚至忘了他顯赫的將軍地位,仍當他還是以前的三兒?
田三兒腋下夾著一卷東西,凝望低頭不語的她。
「現在準備升火了嗎?」
「還不到晚飯時間。」小芋站起身,拿起水壺晃了晃,「快空了,就先燒個開水,接下來就可以淘米煮飯了。」
「我幫妳升火。」田三兒立刻蹲到灶下。
「我也來。」壯壯也笑嘻嘻地擠過去。
他們在幹嘛呀?她才去水缸舀水,這兩個男人就佔據了她的地盤?
「來,壯壯,給你引火。」田三兒遞過火折子。
「別給壯壯點火,火很危險的!」小芋急得摔下水瓢。
田三兒抬頭看她,神情嚴肅地道:「壯壯也大了,就是要教他用火,這才不會有危險,以後我還要教他上山打獵,學著怎麼采野菜、砍竹子、烤山豬。」
這簡直是老爹管教兒子的口吻嘛!小芋張口結舌,無從反對。
「娘,妳不要怕。」壯壯一下子就被熏出兩頰黑煙,笑呵呵地朝娘親招手,「三兒哥教壯壯,我學得好,以後就能幫娘點燈了。」
「壯壯,專心。」田三兒低聲喝斥。
「好的。」小人兒乖乖地回去點火。
小芋站在一邊,看著三兒教壯壯如何擺放柴枝、如何引燃乾草、如何將火燒旺,不用煙來熏,她兩眼就已經流出淚水來了。
當爹的,可以教兒子很多娘不會教的,壯壯一定需要爹啊!
「娘,三兒哥說,我們要回山裡村了。」壯壯點好火,跑了過來。
「真的要回去了?」小芋趕緊拿帕子擦去淚水,又拿來抹抹壯壯那張小黑臉。
「妳希望我繼續當官嗎?」田三兒的視線由灶火移向她。
「我怕你會被殺頭。」她不敢看他,低下了頭。
「哈哈!妳果然瞭解我!」田三兒笑得開心極了,兩個大大的酒窩顯出孩子般的神情,再抬起了頭,伸長手蓄勢待發。
「別蕩!」小芋慌忙拿鍋蓋掩住大鍋,急急叨念道:「下面又是熱水、又是鍋碗瓢盆,你那麼大個兒不小心摔下來怎麼辦?」
「哈哈哈!」田三兒硬生生止住想要跳上去屋樑蕩鞦韆的念頭,一雙大眼比炎炎夏日還灼亮,兩手一拍,語氣興奮地道:「朱瑤仙說得對,妳真是瞭解我啊,瞭解到心坎裡去了!太好了!」
不准他亂蕩還高興成這樣?小芋只敢看一眼他好看的笑臉,然後趕緊轉了話題。
「郡主這些日子怎麼不來了?」
「她遊山玩水去了。」
「喔。」
又是如釋重負嗎?她腦袋空空,竟然不是可惜了這段姻緣,而是覺得沒有郡主過來跟她聊天,她會有一點點無聊。
田三兒仍是蹲在灶邊擺弄柴火,突然,他抽出了插在懷裡的卷軸。
「我剛才和壯壯在整理房間,其實才來應天府一年,也沒多少東西要帶回去,有一些不要的,就清出來丟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打開卷軸,十六歲嬌俏甜美的小芋躍然而出。
他瞄了一眼,沒有猶豫,隨意捲起就往灶火塞去。
「燒了!」
「不要啊!」小芋驚叫出聲,撲過去想搶救那幅畫。
「火很危險,妳搶什麼!還想被燒嗎?」田三兒擋住了她。
「那是、那是……」小芋伸長手,就算被燒,她也要搶。
但是,她只搶到了畫軸的小木棍,接著就眼睜睜地看著她的畫像在火光中燒黑,化成了灰燼。
田三兒拿過她手中的小木棍,往火裡丟去,扶她站了起來。
「灶邊很熱,難怪男人不喜歡下廚了。」
小芋呆楞楞地讓他壓回了凳子上,猶不敢置信地瞪住紅紅的灶火。
「那是大爺最喜歡的畫啊!」她終於把話說出來了。
「我是很喜歡,但我喜歡的是畫中的人,小芋。」
又在叫誰了?她心口一跳,結結巴巴地道:「是……她啊!如果……如果你喜歡,怎麼將畫燒了?」
「妳捨不得?」
「大爺想她的話,以後就看不到了呀!」
「那張畫,是從前的她,不是現在的她;現在的她,樣子可能變了,就算我成天瞧著這幅畫,也不是看著她,而是看錯人了。」
「我聽不懂。」好亂,是她變笨了嗎?
「娘!」壯壯跳過來,眨眨明亮的大眼睛,自告奮勇充當「翻譯」,「三兒哥說,小芋姐姐長大了,臉不一樣了,就像現在將壯壯畫下來,可過了幾年,壯壯又不一樣了。所以,畫裡的壯壯不是真的壯壯,畫裡的小芋姐姐也不是真的小芋姐姐。」
「可是,她死了,樣子不會再變了呀!」
田三兒繼續解釋道:「就算她死了,也是兩年多前的事,那時的她,也應該跟我記得的十六歲的她不一樣了。」
「可是可是……」她揪起心腸,粗嘎的聲音不覺哽咽住了,「以前的她,一定比較好看,可以讓大爺留下很美的回憶……」
「人總會老,容貌也會改變,我可不希望等我老了,我的娘子只記得年輕英俊的田三兒,卻不愛老老的、皺紋長得像蜘蛛網的老三兒。」
「可是燒了,她不在了,既不能白頭到老,也不能再見到人……」
「妳為什麼這麼希望我想她、看她?」田三兒的目光片刻也沒放過她,「是不是妳也很希望妳的相公想著妳、看著妳?」
小芋的臉蛋倏地脹熱,還好臉皮本來就黑黑紅紅的,又遮了巾子,誰也看不到她的表情變化。
心底好像有什麼東西,一層層地被三兒揭開了,躲在黑暗裡的那個小芋,頭一回看到了微明的天光,也看清了自己的心。
原來,她並不是可惜那幅畫,只是期待三兒藉著這幅畫記住她。
可能嗎?他燒了畫,也就忘了她,說什麼要去喜歡「真的小芋」、「現在的小芋」一堆渾話,「真的小芋」早就擺平在冰冷的墳墓裡,又要如何去喜歡?就算真的喜歡,也要說到做到,好歹去掃個墓、拔拔草呀!
見鬼了!她死都死了,還跟活人計較有沒有去上香?哪天她真的一命嗚呼,難不成要化作厲鬼揪人出來幫她掃墓?
不,她很好心的,就算當鬼,她也要當個好鬼,默默地躲在一邊,暗暗地幫三兒,像是蓋被子啦、縫衣服啦、做上一籃香甜的芋頭糕……
她猛然一驚,現在的她,不就是一隻不折不扣的鬼?
躲在一身黑衣裡,沒人能見到她,也無人知道她在想什麼,孤單地飄來飄去,加上這張鬼臉,說她不是鬼她也不信。
但,她真的不想當鬼,她好想活在光天化日下,更想迎向三兒溫暖的懷抱--就像那天,她安心地在他懷裡睡著了。
不!不可能!這張臉、這個身,就算三兒喜歡什麼「現在的小芋」,可「現在的小芋」是這般可怖的模樣,她又如何敢讓他喜歡呀!
大鍋的水冒出泡泡,不斷地翻滾跳動,白熱煙霧裊裊上升。
田三兒靜立在她身邊,就瞧著她一會兒低頭、一會兒抬頭,然後戴上手套,捏了手指,又將一雙手藏到袖子裡,忽然又搖搖頭,扯了蒙臉巾子擦眼角,輕輕歎了一聲,又垂頭喪氣地低下了頭。
她以為躲在大黑布袋裡,他就瞧不出她的表情嗎?
他逸出一抹憐惜的微笑,拿右手掌按住她的頭頂。
「想什麼?」
「哎呀!」嗚,嚇死她了,當她是小娃兒嗎?
「我也要!」壯壯笑嘻嘻地蹲到三兒哥的左手邊,直接以他的頭去頂那隻大掌……再直起了身子。
田三兒心滿意足地按住兩顆頭顱,又往那顆比較大的、蠢蠢欲動想逃走的撫了撫。
「三兒哥!」壯壯微微抬起頭,用稚氣的嗓音問道:「娘的相公,就是壯壯的爹嗎?」
「是的。」
壯壯還是有疑問,「那壯壯可以當郡主大姐姐的相公嗎?」
「哈哈哈!」田三兒笑聲更加爽朗,忍不住拉起壯壯的手臂,將他丟上了天,「郡主是可以等你十年,但她一定不想當我們田家的媳婦。」
「嚇!田家?!」小芋又受到驚嚇。
「壯壯跟我住,不就算是我們田家的嗎?」田三兒接住壯壯,將他抱在手上,一大一小同時向她抬起一個模子塑出來的黑眉毛。
「喔,是的……」
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對父子遲早會聯手欺負她。
田三兒放下壯壯,微笑問道:「不然婆婆妳跟我說,妳夫家貴姓?從哪兒來?妳又怎麼不尋妳家相公,好像當他已經死了似的?」
「這……」
「三兒哥!」壯壯又迫不及待地問道:「我爹跟你一樣厲害嗎?」
「壯壯的爹當然厲害了。」田三兒挺了挺胸膛,神情十分自豪,「不過,他是個沒念過書的鄉下粗人,但壯壯可不能不念,現在壯壯六歲了,也該請先生教你識字了。」
「大爺要回山裡村,那裡沒有其他人了。」小芋忙插進一句話。
「有的。當年一起被拉去從軍的村中夥伴陸續有了消息,他們脫了元軍的籍,有的在外地娶妻生子,他們也想回去,順便再帶上因為戰亂失了家園的親戚朋友,其中就有一個前朝秀才,他可以當教書先生。」
「這麼多人?」
「到時候我們山裡村又像以前一樣熱鬧了。」田三兒坐在壯壯的小凳子上,帶著期待的神色道:「大家已經開始計畫了,要整修山道、蓋房子、重新犁田,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去做,剛開始也許會很辛苦,也要耗費很大的功夫,可畢竟那是我們的家鄉,只有那裡的泥土最肥,種出來的稻子也最香啊!」
「真好……」小芋心頭一熱,眼眶濕了。
「壯壯!」田三兒將小人兒拉到身前,按著他的肩頭,笑道:「你呀,就是從小吃咱們村裡的稻子,才吃得這麼胖嗎?」
「才不!」大眼睛亮晶晶的,「娘說壯壯生下來就很胖、很大了。」
「喔,有多大?」
「有尋常人家的三個孩兒大呢!」
壯壯得意地將雙手一張,比了一個天大地大我最大的手勢。
「壯壯呀!」沙嘎的聲音像是在慘叫。
「這麼巧?我也是。」田三兒笑得輕鬆,又去捏捏壯壯手臂上的肉,「我生下來也有人家的三個孩兒大,所以我爹喊我三兒。」
壯壯恍然大悟,興奮地道:「原來三兒哥就是三個孩兒啊,我以為三兒哥是三隻鵝--就是那個脖子很長,搖搖擺擺走路的鵝。」他說著還拉高脖子,張開兩條小手臂,扭著小屁股,學鵝搖搖擺擺走路。
唉!田三兒在心中大歎,生平第一回感到氣餒無力。
「壯壯真的該唸書了。」他順手從灶火中抽出一根柴枝,將上頭的火星在地上捺了捺,拿焦黑的一端在地上寫字。
「壯壯瞧著了,這個字是『田』……」
「我會寫!我會寫!」壯壯又拿了另一根柴枝,蹲到地上,很快畫出四個連在一起的方塊。
「筆畫好像不是這樣寫的……不管了,壯壯再瞧著了,這是『三』這是『兒』,田三兒,這就是我的名字。」
「好好寫喔!」壯壯飛快地畫出三條橫線。
「來,這兩個字是『壯壯』。」田三兒吃力地一筆一畫寫著,「這字是跟你趙哥哥學來的,還不怎麼熟,不過三兒哥一定會努力學會寫壯壯的名字的。」
「我也要學!」壯壯聚精會神,也一筆一畫跟著描。
小芋站在一旁將開水注入壺裡,水氣蒸騰,她的眼睛又濕了。
好一幅父子和樂圖,光瞧他們偎在一起玩鬧,她就忍不住要掉淚。
他們幹嘛沒事過來招惹她的眼淚啊?
「對不起,大爺,我要燒飯了,請你……」閃開!
「我今兒個叫初一買一桌酒菜回來,妳不用忙了。」
現在才說?!那他是故意過來放火燒畫的嗎?
「我回房去了。」
「等一下!」田三兒扔下柴枝,又將她扶了坐下來,自己也坐回小凳子,雙手竟然就握著她的左手不放,雙眼也直勾勾地瞧著她。
「婆婆,我想看我娘的玉鐲子。」
「什……什麼?」
「我娘的玉鐲子,在妳的手上。」
「喔。」她只是「暫時保管」,不能拒絕。
她正要挽起袖子,三兒的動作比她更快,左手就大剌剌地拉開她的手套,右手直接將她的袖子推到肘邊,大掌毫無忌憚地滑過她的手臂肌膚。
「嚇!」他懂不懂得「敬老尊賢」呀!
小叛徒過來幫娘捲起袖子,好讓三兒哥瞧個夠。
小芋的手掌被緊緊握住,一顆心就像打大鼓,咚咚咚地打得她都快暈倒了,哪有力氣再吼壯壯!
「當年……怎麼會燒成了這樣?」
雖然不是第一次看到她的傷疤,但那可怖的烙印還是讓田三兒心臟抽痛不已,不禁啞了聲音。
小芋抿緊唇,別過臉,不想再回憶。
「啊,還是瞧鐲子吧。」那側過身子的背影說明了一切,田三兒更加捏緊了她的手心,再以右手手掌包覆住她手腕上的鐲子。
「會痛嗎?」他輕輕問著。
「不會。」
「拿下來吧。」他摩挲著緊黏肌膚的鐲子邊緣,試圖扭扯了一下,又立即停手。「我叫趙磊幫妳拿。」
「好,這鐲子就還給大爺。」
「不,還是給妳戴著,以後還要傳給田家的媳婦的。」
「可你說要拿……」
他小心地撫摸她的疤痕,仔細瞧著。「看得出是傷口沒收好,新皮就胡亂長了。要拿,是因為妳這些年來嵌著這鐲子,總是不方便吧?」
「是啊!」壯壯靠在娘身上,伸出一根胖指頭碰觸鐲子,代為回答道:「娘做活兒,不小心碰到會叩叩響,扯了皮肉,還是會痛的。」
田三兒更是小心地翻看她的手腕,柔聲道:「趙磊的醫術不錯,我叫他想辦法分開這些死肉,以後這鐲子戴在妳手上就靈活了。」
「鐲子還你。」
「是妳的,就該給妳。」
「大大大……大爺,這不成……」
「不准再說不成!」田三兒篤定地凝視她,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我說是妳的,就是妳的。」
凶什麼嘛!小芋好想掉淚。霸道!無理!他就這麼抓著她「老人家」的手吃豆腐啊?壯壯在旁邊耶,他不能這樣教小孩的!
可是,他的手好溫暖,摸得她好舒服,原以為已經不再有感覺的肌膚竟然有些麻癢,也感到一股熱流從他的指尖注入了她的血肉裡,讓她冰冷的身體活了起來了。
嗚,他幹嘛又變得這麼溫柔?就像那天騎馬,也是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害她不得不花費極大的力氣「防禦」他的「攻勢」,可到最後,還不是累壞了自己,又很不爭氣地窩到他懷裡睡大覺?
她扭了扭手臂,想掙脫他的掌握,卻是讓他握得更牢了。
「壯壯,妳娘很辛苦養你長大,明白嗎?」田三兒又道。
「明白!」小頭點個不停。
「你一定要乖乖聽你娘的話,孝順你娘,知道嗎?」
「知道!」
「妳真的辛苦了。」
他似乎輕輕一歎,而那熱氣就呼在她的手心上,小芋嚇得抬頭看去,竟見三兒拿著她的手偎到臉頰上,還不斷地以他粗硬的鬚根摩擦著,刺得她手心酥癢難當。
那時的他,也老愛拿沒剃乾淨的硬須擦她的嫩臉,癢得她無處可躲,喀喀亂笑,最後還是無力招架,讓他順心如意地吃了她的嘴。
此時的他,不再心浮氣躁,而是閉上眼睛,溫柔地、和緩地、專心地偎著她的掌心,好像是帶著她的手去撫摸他的大臉。
時光倒轉,熟悉的觸感讓她不自覺地動了指頭,先是怯怯地點著他的臉,再輕輕撫上他的鬢髮,順著他的頰邊鬚根滑了下來。
三兒的臉,粗了,也成熟了,更像是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了……
指頭移動著,滑到了他的唇邊,等到她發現摸著了什麼的時候,這才驀然一驚,急忙縮手。
他不讓她縮,立刻帶回她的手,深深地親吻住她的手心。
「哎……」
她叫不出聲音,只能震駭地望向「調戲老人家」的三兒。
四目相對,他看著她,沒有調戲的神情、也沒有輕薄的神色,而是鄭重的、沉穩的,彷彿就算天塌下來了,他也不會移動半分。
她也看著他,這麼久以來,她一直不敢和他的目光正面接觸,總是怕他會看出她的把戲,而現在……那對深不可測又好像要吞下她的眼眸裡,是不是看出什麼了?
她的心突然狂跳了起來。
「三兒哥!」丁初一衝了進來,雖然他百般不願意撞破好戲,但外頭還有更急的事,「聖旨到!快去接旨啊!」
「我……我走了。」小芋抽開手,慌忙地站起身,來不及戴手套,就將一雙手藏進袖子裡,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初一,你給我記住!」田三兒寒著一張臉。
嗚嗚!丁初一好怨歎,他已經想辦法請宣旨公公下一局棋、喝兩碗茶、吃三塊糕了,要怪就怪三兒哥自己動作太慢了。
呵呵!壯壯走出廚房,亮晶晶的大眼瞧著大人們匆忙地往不同的方向跑走,他們都那麼忙,那他要往哪裡去呢?
他露出大大的酒窩,那還用說?當然是去院子爬大樹、打鞦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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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了,很多事情都不對勁了!
小芋躺在床上,輾轉難眠。
她以為自己蒙在巾子裡,別人看不到她,就難以窺知她的底細;可是,她也因此失去了靈敏的感覺--巾子多少擋住了視線,也讓談話聲音變得不清晰,而且她又老是低頭不看人--所以,當三兒偷偷瞧著她時,她是不是反而將自己完全暴露出來了?
「娘,不睡?」
壯壯扯著小被子,側過身子,睜大眼睛瞧著她。
「你怎麼還沒睡?」小芋摸摸他的頭髮,順手掩下他的眼皮。
眼皮立刻彈開,大眼睛又黑又亮,眨了又眨。
「娘!大皇帝送三兒哥好多東西,妳怎麼都不去看?」
「瞧你那麼興奮。」小芋微笑幫他順了被子。「打從回房就說個不停,嘴巴不累呀?該睡了。」
小人兒還是很興奮地繼續說道:「三兒哥說,有了這些賞賜,他可以幫壯壯買紙筆,還可以去打犁、買鋤,做好多好多的事情喔!」
「是要回去了。」
回家,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可她為什麼會如此猶豫、害怕呢?
「娘,初一哥說,萬歲爺是個小氣鬼,他會送來這麼多金銀珠寶,是故意給天下人看說,三兒哥要走了,他很捨不得,就打賞給三兒哥,表示他是一個大大的好皇帝,這叫作『小和尚唸經,有口無心』。」
「壯壯啊!」小芋趕忙掩住那張有口無心的小嘴。
看來還是回山裡村吧,再讓這些愛說閒話的人待在天子腳下,真不曉得會掉幾顆人頭哩。
壯壯挪開那隻手掌,又歡天喜地地道:「還有皇后娘娘的賞賜呢!翠環姐姐來喊娘兩次,娘都說要睡了,可我回來,卻又見娘坐著發呆?」
「你們看就好。」
「那全是皇后娘娘賞給三兒哥的妻子的耶!每件布啊、手環啊、簪子啊、珠珠啊,還有好多壯壯不認得的寶貝都閃閃發亮,好稀奇喔!」
「什麼?他的妻子?」
「我也聽不懂。」壯壯也有疑惑,「我問三兒哥什麼是妻子,三兒哥說,如果他是壯壯的爹,他的妻子就是壯壯的娘,可我還是不懂,壯壯的娘就是娘,怎又變成三兒哥的妻子?」
早晚壯壯都要懂的。再說,三兒的妻子……又是誰呀?人都還沒娶進門,皇后就賞下禮物,那一定是個很重要、很有身份的小姐了!
畫像已燒燬,他畢竟是忘了她了,以後她仍是一個默默燒飯的老婆子……不,她不敢保證自己不會在菜裡多放幾根辣椒嗆昏三兒的妻子--可她又做不來這般妒婦的行徑--天啊,那個曾經努力撮合翠環和郡主兩段姻緣的善心婆婆哪兒去了?
她無法再蒙蔽自己了,她還沒那麼好心能將三兒送出去,可她更沒勇氣認三兒,既然什麼都不成,乾脆來個眼不見為淨吧。
「壯壯,娘問你,你喜不喜歡三兒哥?」
「喜歡啊!」
「那以後就跟三兒哥住在一起了,好不好?」
「當然好了。」
「那你一定要聽三兒哥的話,就算娘不在壯壯身邊,你也不能哭的,要學三兒哥做一個勇敢的大男人,知道嗎?」
「咦?」
「怎麼不回答了?」
「娘為什麼不在壯壯身邊?」
「嗯……」小芋輕輕拍撫壯壯的小身子,逸出疼惜的笑容,「壯壯會長大呀,總不成一直跟娘睡吧?」
「喔!自己一個人睡,就可以變成男子漢大丈夫了?」
「是啊,明天開始,壯壯就一個人睡了。」
「好!」大眼睛裡還是有困惑,「那娘去跟誰睡?」
「娘也一個人睡了。好了,別再說話,睡吧。」
她將壯壯當作小嬰兒似地哄拍,他一張開眼睛,她就以指頭輕輕按下,然後他不甘寂寞地呵呵笑,也去按她的眉眼。
鬧了好一會兒,小人兒才乖乖地睡著了。
今天的月光好亮,亮得她以為是白晝,是十四、十五?還是十六、十七?壯壯的小臉就映在月色裡,顯得分外稚甜可愛。
還是個不知世事的小娃兒呢,可等他長大了,一定也會像他爹一樣好看、一樣高大、一樣豪氣……
她是看不到那個時候了,小芋心裡黯然,悄悄地爬下了床。
從箱子底層拿出早已準備妥當的包袱,她不覺心頭一酸,又回頭望著那張酣睡的小臉蛋。
千不捨、萬不捨,就是難以割捨這塊肚子裡掉下來的肉。
小人兒陪她度過六年的歲月,在她最孤寂惶恐的時候給了她希望,支撐她等到了三兒回來,可是一旦父子重逢,也就是她該消失的時候了。
走,是很久以前就打算好的,早走晚走,還是要走的,更何況三兒好像有點認出她來了,實在不走也不行了。
她擦去淚水,打開抽屜,翻出壓在衣服下面的一條小方帕。
打開帕子,上頭繡著一些字,那是剛生下壯壯時,她爹請人寫下來的,她怕紙張易爛,就照著字跡摹到帕子上,一針一線繡了出來。
田壯壯癸卯年六月二十日申時生父田三兒母花小芋
她以指頭細細地撫過每一個字,淚水又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既然難以開口跟壯壯說明一切,那就讓這帕子幫壯壯認爹吧。
她坐到了床沿,將帕子塞到壯壯的衣服口袋裡,淚水流了又流,心臟扯了又扯,再也難抑心中酸楚,她彎下身,輕輕摟住熟睡的壯壯,將臉頰偎住那溫暖的小身子。
從今以後,再也沒有這個小身子可以安慰她了,她必須學會堅強,學著一個人獨力過活,不再有壯壯,更沒有三兒……
天哪!沒了他們,她還有勇氣活下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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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到底在幹什麼呀?!
小芋好氣自己,拿起遮面巾子用力抹淚,怎麼已經走到後門口兩次了,她都又折回來,就在院子裡兜圈子?然後雙腿實在承受不住了,就抱著包袱坐到鞦韆板子上發楞。
抬頭望了眼偏西的月亮,她忽然有些急了,趕忙站起身。
「哎呀!」
前方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一個高大的身影,黑壓壓的像是一隻大黑蝙蝠,嚇得她楞在原地,包袱拿不住,脫手掉了下去。
大蝙蝠有兩眸明亮又幽深的星光,再從樹影裡走到了月光下。
「婆婆,這麼晚了,妳要去哪兒啊?」
田三兒腳一抬,將包袱輕輕踢起,用雙手接住了,再往上扔去,穩穩地掉到大樹的枝幹分杈處。
「啊?」小芋比見了鬼還吃驚,徒勞地伸長手想去構包袱,「我的……我的……」
「婆婆的包袱啊?」田三兒露出笑容,「婆婆還沒說,妳帶這麼大個包袱要去哪兒?」
「我……出去走走……對了,散個步。」
「出去散步,需要拿這個大包袱壓垮自己嗎?」
「我……這個,我怕天涼,帶了一件衫子。」
「包袱這麼大,恐怕不只一件衫子吧?」田三兒一步步定近了她,明亮的月光照出他臉上無害的微笑。「我猜呀,這裡頭應該還有我為小芋寫的牌位和輓聯吧?」
小芋差點跌倒,趕緊抓住鞦韆掛索穩住身子。
那時候剛辦完「小芋」的喪事,初一竟然就將牌位和輓聯丟了,害她心疼難受不已,趕緊撿了回來,偷偷藏在包袱裡。
三兒的眼力是很好,可是已經厲害到可以看透包袱巾了嗎?他會不會也看透她臉上的巾子了?
「我沒見過有人這麼喜歡觸自己霉頭的。」田三兒走到她身邊,也隨她一起抓著鞦韆繩索,帶著責備的語氣道:「妳這下子走了,是想以後自己一個人在外頭沒了,這牌位和輓聯還可以再用一次嗎?」
小芋好心慌,不光是他暗示性的話,還有那密密包圍著她的男人氣息。
嗚!明明他碰也沒碰她,為什麼她就有種逃不出生天的感覺?
「你們母子都是一個個性,要走,也要帶最心愛的東西走。」
「我是想……呃,那塊牌位還可以拿來當柴燒……」小芋驀地住口,她呆呀,何必自己招認包袱裡頭有牌位?
「哈哈!」田三兒忍不住哈哈大笑,抖得鞦韆繩索不斷擺動,連帶她抓著的手也跟著顫動了起來。
「要燒柴,隨手撿枯樹枝就有了,妳呀……」他的右手沿著七彩繩索慢慢滑下,直接覆在她沒有戴手套的手掌上,仍是笑道:「妳忘了帶更重要的東西了。」
她只能將頭垂得更低,全身已經虛軟得連掙脫他的力氣都沒了。
「妳知道妳忘了帶什麼嗎?」見她一直不說話,他又再問。
她無力地搖頭。
「妳忘了帶我和壯壯了。」
他的話瞬間揪住了她的心,酸苦的淚水也立刻迸出。
原來,自己在院子裡晃來晃去,不是想蕩鞦韆、也不是想賞月,而是千千萬萬個放不下心中最愛的兩個人啊!
如此戀戀牽絆,就算走到天涯海角,她還是要回來的。
若不能伴三兒天長地久,也不能看壯壯長大成人,她會很遺憾很遺憾的,也會好恨好恨好恨自己的。
一個更大的聲音告訴她,她不能讓無情的老天爺得逞了,祂想拆散他們一家,她就偏不給祂拆--
可是、可是……
田三兒凝視著那雙不斷掉淚的眼睛,微笑轉為沉靜神色,藏在心底烈火般的情緒讓他更加握緊了她捏成小拳頭的手掌。
「換了我,要回山裡村的話,也會帶上我最心愛的人兒。」
誰?是誰?他即將新婚的妻子嗎……她完全不敢再想了。
「小芋,我們一起回家吧。」
一記猛雷打了下來,徹底擊垮了她心底深處的那道牆。
她很確定,他不是叫魂,也不是說夢話。
他就在她的身邊,喊著她的名字,柔情款款、情深意摯。
真的認出來了!
她全身僵硬,無法動彈,所有的思緒也凝結成一塊硬麵團,分不出是震驚,還是害怕,但無力的雙腿已經撐不住地微微發抖。
「妳腳不好,先坐下來吧。」
他的聲音還是溫柔得嚇人。他扶著她的身子,將她按到鞦韆板子坐穩,自己也在她前面蹲跪了下來。
他就在眼前看她!她低垂著頭,一見到自己不成樣子的雙手,慌地就要縮回袖子,卻是怎麼縮也縮不進袖子。
「小芋,我喜歡妳這雙手。」他握著她的手,輕輕摩挲著她的傷疤,悠悠說道:「以前妳這雙手就很靈巧,做什麼都行;現在,妳也一樣做什麼都行,還將我的兒子拉拔得這麼大了,我真的好歡喜,小芋,謝謝妳。」
「不……」她淚如泉湧,本能反應就是否認。「大……大爺,認……認錯人了……」
「那麼,我的婆婆,妳是誰呢?壯壯又是哪家的孩子?」
「壯壯以後會告訴你。」她哽咽道。
「壯壯那張臉早就告訴我了,他是我們的孩子。」
嗚,都怪她,把壯壯生得這麼像爹娘。
田三兒又從懷裡拿出一塊繡了字的帕子,抖了開來,抬起眉毛,「還有這個!妳不要以為我不識字。」
怎麼會跑到他那兒?小芋心慌慌,低頭當作沒看到。
「我今天接了皇上的賞賜,心情很好,難得好睡,誰知壯壯半夜跑來擂門,把我給吵醒了。」
「壯壯沒睡?」
「是呀!」田三兒語氣轉為輕鬆,「他說,娘不知怎麼了,哭哭啼啼地抱他,把他的小被子都哭濕了,然後就拎著包袱出門去了,他也趕快起床,打理好他的包袱,跑來跟我道別,說是要跟娘一起走。」
「這……」
「你們這一走,又要叫我上那兒去找老婆和兒子?嗯?」
小芋不用看也知道,三兒一定又抬了眉毛,很不以為然地看著她了。
「你們走了,三兒會很孤獨的,又會像以前一樣,半夜睡不著,只好爬起來看月亮,思念著我的妻和兒;然後,也會因為吃不到妳做的芋頭糕,人就日漸消瘦了。」他用力捏了她的手掌,「小芋,妳告訴我,妳捨得嗎?」
竟然跟她撒嬌了!小芋心口微疼,無法相信她會被他那耍賴的口吻給惹得淚流不止。
「小芋,三兒求妳,不要走!」
「不……」她受不了他軟綿綿的哀求了!
柔情似水,水流成河,再溢成洪水,她快要潰堤了!
「皇后娘娘都賞賜珠寶給你的妻子了,我還留在這兒做什麼呀?」
田三兒很滿意她那特別粗嘎激昂的聲音,露出好大的一個笑容。
「我只有小芋一個妻子,皇后送的珠寶,當然是給妳了,傻小芋!」
「你怎能說我傻啊?那明明是……」
「承認妳是小芋了?」他笑出兩個深深的酒窩。
露餡了!
「馬皇后大概都知道了,一定是朱瑤仙說的。」
「嚇!」她又受到驚嚇,「你們都知道了?」
「以後要扮戲,先去請教戲班子,看怎麼演才像。」
「唔……」笑她?!
「妳再裝神弄鬼啊!再去找一具乾屍來唬弄我的眼淚啊!」田三兒還是要表達一下他的不滿,「妳就這樣把我送妳的項鏈掛到那死鬼的身上,我還沒找妳算帳呢!」
「我……」
「算了,就當作是做善事,幫忙埋了一具無名屍。可是……」他向前傾著身子,靠近了她的臉,笑道:「我要妳還我的眼淚來。」
「這不是在還了嗎?」她聲淚俱下,淚水一直沒停止過。
「我沒拿到。」
「那你去拿缽子來接啊,你流一缽,我就還你一缸!」她惱得大嚷。
「我豈止流了一缽一缸?」他直接吻上她不斷冒出淚水的眼睛,吮起她的淚珠,柔聲道:「妳就這樣子還我吧。」
她嚇得身子一縮,她還蒙著臉,他竟也能吻她?
而這闊別多年的吻還是那麼溫熱,像是夢中綿綿不盡的柔吻……
該不會他早就偷吻過她了?
她直起身子,像是迎向他的吻似地想質問他,卻立刻在他的眼眸深處看到一個沒有面目的自己。
幾乎遺忘的殘酷往事一湧而上,她記起了她是要離開的。
她垂下頭,抓住鞦韆掛索,想要支撐著站起來。
「坐下。妳的蒙臉巾子都濕了,不悶嗎?」
當然悶了,她又被他按回鞦韆,只覺得沾了淚水的巾子已經完全濕透,黏得她十分不舒服,伸手往口袋裡掏替換的巾子,卻是掏不到東西。
「拿下來吧。」他瞧著她的動作,輕輕地道。
她只能猛搖頭。
「小芋,妳愛戴巾子就戴,我不會強迫妳拿下,可我要妳知道,我很想認識我的妻子,想知道她長什麼樣子。」
她還是猛搖頭,淚水又紛紛飄墜。
「小芋,我真的好氣自己,我看了妳十六年,竟然會認不出妳來!還把妳當成婆婆,說什麼認乾娘的渾話,妳說我混帳不混帳?」
不!三兒一點也不混帳,是她改變太多了。
「因為我的粗心,又讓妳多吃了一年的苦……」
「沒有,我不是小芋……」
「若說這張臉、這個聲音不是我所認識的那個小芋,那我認了。」隔著遮臉巾子,他輕柔地撫摸她的臉頰,沉穩地道:「可是從頭到腳,妳的性情、妳的手藝、妳說話的樣子,妳一切的一切,都還是那個我最愛的小芋。」
她已經哭得無法自己,原來她早被三兒看透,她還藏什麼藏呀?
這麼多來年,除了壯壯,沒人摸過她的臉,而此刻隨著他手指的撫觸,好像又將她的臉給重新雕塑了出來,為黑暗中的小芋安上一對新的眸子,讓她見到了久違的亮麗天光。
原來,她的生命不是沒有天光,而是她不曾換上另一副心思,主動走出黑影,去尋覓另一片新的晴空。
「我不希望將來有一天又要認屍時,我會認不出妳來。」
「你怎麼來咒我了?」她乾脆放聲大哭。
「好好好,我說錯話了。」他笑著揉揉她的頭,仍是維持蹲跪的姿勢在她面前,神色轉為鄭重,語氣也更加溫厚沉穩。
「無論曾經發生過什麼事,小芋,我只要妳記得,三兒愛妳。」
要命了!她再不變回小芋,天天聽他肉麻兮兮地說話,她一定會被他逼成瘋婆子的!
她再也捺不住了,泣不成聲地喊出她最愛、也最難捨的名字。
「三……兒……三兒!」
「我在這裡。」
那捶心肝的呼喊揪出了他的男兒淚,他內心狂喜,握緊了她的手。
「我的臉會嚇壞你的!」
「壯壯是被妳嚇大的嗎?」
「嗚--可是……可是……以前……」
「亂世之中,妳能活下來,已經是我田三兒天大的福氣了。」他擁住了她,歡喜的淚水也滾滾而落,雙手不住地揉撫她顫動的身子,摯切誠懇地道:「小芋,現在有妳,就夠了,不管以前發生什麼事,就當作一場噩夢過去了。」
「噩夢過去了?」
「以後有我保護妳,陪在妳身邊,一切都不怕了。」
他信誓旦旦,一再地承諾他的誓言,三兒就是她的天,一片萬里無雲的朗朗青天啊!
「三兒!」她淚水流了又流,實在被巾子浸得不能呼吸了,順手便拿了下來,往臉上抹去淚痕。
「啊!」田三兒十分驚喜,直直凝視她的容顏,含淚笑道:「小芋,我終於見到妳了。」
她還是不自覺地低下了頭,不敢看他的表情。
他不讓她低頭,以指頭抬起她的下巴,一雙大眼依然深情凝睇。
「怕我嚇到?」
「嗯。」
「我不怕妳來嚇我,我只怕妳不理睬我。」
「嗚……」
「從現在開始,我要記住妳的新模樣。」
「很醜吧?」她輕咬著唇,只敢微微抬睫,怯怯地看他。
「要比丑嗎?這些年我四處征戰,臉上不是風霜就是塵土,恐怕我還老得更快,過了二十年,就換我醜了。」
「嗚!還要等二十年?」開她玩笑?她惱得捶他了。
「是啊,妳先丑個二十年,然後再換我醜五十年,好不好?」
「誰要你醜了啦!」
田三兒輕喟一聲,無比欣慰地讓她哭鬧著,她撐了這麼多年,也該好好休息,不再逃避、不再偽裝,就恢復她的本性,回去做那個嬌俏可愛、無憂無慮的小芋吧!
從今以後,同悲、同喜,夫妻同心,他再也不會讓她孤單了。
望著那張又哭、又笑、又是歷經苦難的臉蛋,他既心疼又憐惜,伸手便撫上了那滿是淚水的臉頰,以指腹輕輕地拭去她的淚珠。
淡淡的清香近在咫尺,彷彿引誘著他去親近她,他再無遲疑,直接吻上她的淚痕,先是溫柔地吮吻舔舐,再緩緩滑移到了她的唇瓣上。
唇瓣一相迭,小芋立刻癱軟了,那溫熱的大掌早已令她全身酥軟,再這麼一個親吻下去,她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就倒進了他的懷抱裡。
她幾乎忘記怎麼吻他了,他也有些青澀地啄吻著她的唇,像是十幾歲時他們初次的親嘴;可很快地,少年郎一下子長成大男人,他更加擁緊了她,唇舌沒有停止尋索地長驅直入,迅速地找到了她的舌,不斷挑逗纏綿,汲取她的芳香,就好像回到了那年的秋天,他們在林子裡擁吻,直到全身火熱,再也難以把持……
她流下歡喜的淚水,雖說沒拜堂就大肚子有些難為情,可這是老天預知三兒的離開,特地要三兒留給她一份最珍貴的禮物--壯壯。
原來,老天爺也不是那麼無情的。
淚水一再流出,也一再地讓他吻干,三兒的深情,她早已明白不過了;而此時的她,有夫、有子,一家團圓,她又夫復何求?
「別哭了呀,眼睛已經腫了,會哭壞的。」他在她耳邊柔聲說著。
「我不哭了。」她將臉頰偎上他的胸膛,緩緩蹭干淚水。
「別忘了這個,這是屬於妳的。」
他掀開衣襟,一手仍環抱著她,再單手取下掛在他脖子上的那條新的田字項鏈。
「來,我要為我最心愛的妻子戴上。」
直到此時,小芋才發現三兒已經坐上了鞦韆板子,而她就讓他抱在懷裡,坐在他的大腿上。
這分外親膩的姿勢讓她瞬間脹熱了臉,但她不再害羞,而是抬起了頭,扯下包頭巾,露出如雲髮髻,完完全全地現出了自己。
再迎向三兒癡纏的目光,讓他為她戴上這條屬於她的項鏈。
項鏈扎妥,她輕輕地按住光亮的田字,讓這字更貼近她的心。
再一次訂情,有昔日美好的回憶,也有今日全新的她,從此百年好合,再無分離。
她含淚望向了三兒,朝他露出一個也許很醜的甜美笑容。
田三兒笑著摸摸她的臉蛋,心裡也是同樣的歡喜滿足,尋尋覓覓,終於得償所願,他握住了她按著墜子的手,輕輕咬著她的耳朵,「小芋,我現在好高興,高興得想跳上樹去蕩啊!」
「那你放我下……」
「我們一起蕩!」
他說著便往她鬢邊一吻,摟緊了她,開始晃動鞦韆。
「嘻嘻!我可以出來了嗎?」大樹幹的後面探出一顆小頭,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轉著。
「哎呀!」這一聲哎呀卻是田三兒喊的,他趕忙踩住腳步,搔了搔頭,笑道:「都忘了壯壯了,我叫他等在那邊的。」
「什麼?!」小芋一驚,全身發熱,壯壯藏在樹後多久了?教他看了多少不該看的事情?
「嗚!」壯壯嘟起了小嘴,很不滿意地望著相擁的兩個大人,「你們都不理我,只顧著抱抱親嘴。」
「我走了。」小芋羞得無處可躲,急著就要掙開三兒的懷抱。
「別走。」田三兒一雙健臂仍箍緊了她,還低頭與她臉貼臉。
「壯壯在這裡呀!」小芋急得看一眼已經走到鞦韆邊的小人兒。
好不容易耳鬢廝磨過癮了,田三兒正經些了,他坐直身子望向壯壯,正色道:「壯壯,聽著了,會跟你娘抱抱親嘴的三兒哥,就是壯壯的爹。」
壯壯眨眨長長的睫毛,他剛才在樹後聽了一堆話,好像有點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
三兒哥喊娘小芋,說他是他的孩子,而三兒哥又很愛很愛很愛小芋姐姐,就像他很愛娘,喜歡和娘抱抱--所以,就是叫作小芋姐姐的娘和三兒哥抱抱親嘴,然後生下了他?
三兒哥是他的爹?!
大眼睛一下子蓄滿了兩泡淚水,眉頭聚成一座小山,小小的鼻頭也皺了皺、紅了紅,一直噘著的小嘴慢慢垮下,拉成癟癟的一彎下弦月,小手伸出,有點惶惑地去扯娘親的裙布。
「嗚嗚,娘說,爹在好遠好遠的地方……」
「就是我啦。」田三兒帶著微笑,按了按他的頭。
「三兒哥是壯壯的爹?」豆大的淚珠掉下小胖臉,還是無法相信地小聲問道:「壯壯有爹了?」
「是的。」田三兒直視小人兒,以男人對男人的口氣道:「壯壯,從現在開始,如果人家問起你的爹,你就挺起胸膛,大聲地跟他們說,壯壯的爹叫作田三兒!」
「壯壯的爹叫作田三兒?」壯壯又癡癡地將三兒哥的話覆述一遍。
他還是不太懂,為什麼爹從好遠的地方回來,會變成了大老虎?然後又變作三兒哥,最後竟然又變回了爹?
不懂沒關係,以後再問娘和爹……爹?!
他真的有一個爹了!而且還是他最崇拜、最喜歡的三兒哥啊!
他好開心!好快樂!好歡喜!好想哇哇大哭喔!
咚地彈起小身子,他太小,沒辦法一次就構著樹枝,但他構上了三兒哥的脖子,再鑽進已經擠了一個娘的大懷抱裡,小嘴張開便放聲大哭。
「嗚嗚嗚,三兒哥……」
「壯壯,喊爹呀!」小芋淚流不止,疼憐地拍拍小人兒。
「爹!」四隻大眼相對,彼此的眼眶都是紅的。
這一聲爹可喊進心肝裡了,田三兒淚流滿面,激動不已,疼惜地揉揉壯壯的頭髮,雙手更加使勁地將他們母子倆緊緊地摟在懷裡。
「壯壯,爹疼你。」
「爹!爹!爹呀!」壯壯只是一徑地叫著,以前都沒機會叫,以後他要天天叫,天天讓爹疼了。
「乖兒子啊!」田三兒終於能說出這句話來了。
此時此刻,愛妻、愛子回到他的懷裡,他實實在在地擁著最珍貴的兩個寶貝,試問世間還有誰比他更幸福、更值得縱情大笑啊?
「哈哈哈!」笑聲震天,喜極而泣的淚水也滑落臉頰。
「三兒?」哭得無法自己的小芋驚訝地抬起頭看他。
「嘻嘻,爹……」壯壯也咧開笑容,跟著呵呵傻笑。
「蕩鞦韆嘍!」田三兒雙腳一蹬,便晃起了鞦韆。
「哎呀!」小芋驚叫一聲,抱緊三兒。「三個人蕩鞦韆……」
「娘,別怕。」壯壯摟著爹的脖子,才不怕掉下去。
「我們一家子一起蕩了。」田三兒更加使力,將鞦韆打得更高,大聲笑道:「小芋妳瞧,天快亮了!」
可不是嗎?小芋從三兒懷裡探出臉,東方的天邊已出現柔和的曙光。
隨著鞦韆愈蕩愈高,那道光線也漸漸明亮,周圍映出了一朵又一朵漂亮的雲彩,也為圍牆、屋宇鑲嵌出晶亮的輪廓。
天亮了!
「哈哈哈,好好玩,爹,你給我啦!」
「你小孩要聽大人的話,坐好!」
「好……不要,爹佔著娘很久了,換壯壯了。」
「哈哈!爹教你一件事,娘是爹的,壯壯不能搶。」
「咦?才不!娘是我的,爹也是我的!」
「爹也是你的?哈哈哈!」
三兒和壯壯的笑聲此起彼落,父子倆爭著要為她打鞦韆,後來乾脆一人扯了一邊的繩索,四隻大眼又瞪了起來。
小芋滿足地偎進三兒的懷裡,再將壯壯的小身子摟了過來。
「哈哈!」她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