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學研究室窗外的海荊樹開著大團淡藍色的花簇,一刻不停地散發出濃郁香氣,就算待在緊緊關閉了窗戶的室內,也會被那香味嗆得直想打噴嚏。
背對窗戶坐著的海深藍好像聞不到那種香味,正用細長的食指和中指交替輕敲桌面,表情看起來很冷靜,但太陽穴處的青筋卻出賣了她。
「是誰答應讓他轉移的?」她的聲音溫柔卻透著僵硬,看來正在努力抑制滿腔的怒氣。
她辦公桌的對面,懶散地坐著一身便服的雪風,他一隻腳搭到辦公桌上面,還在不停晃動。
「還能是誰?我……」
「果然是你!」海深藍猛捶一下桌面,怒吼,「你知不知道他有多麻煩!他回來是為了幹什麼的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為了當大法官,把副校長的位置一丟就跑了,把事情甩給我們,現在又找這種事來!嫌我在這裡活得太久了是不是!」
「我話還沒說完……」雪風笑得懶懶的,身體隨腳尖的微晃而在轉椅上左右轉動。
「我為了把學校裡惹禍的那幾位學生和貝倫、愛爾蘭帶出來,可費了不少勁。輕刑監獄那裡好說,可是重刑監獄的量刑不歸我管,光是愛爾蘭的破壞,就夠她在那兒待個三五年的,還有貝倫監護不周,讓未成年妖怪……」
「說重點!」海深藍再次猛擂桌子,桌上的木紋卡地裂了一道縫。
雪風抽回腳,做了一個投降的姿勢:「好吧,總之就是我為了讓他們出來,就去重刑大法官那請求特赦令,他倒是很爽快地給了,但唯一的條件就是讓『他』回來。」
「他是他什麼人!八舅的丈人的兄弟?還是什麼遠房親戚!居然為他這麼效命!」
「不是為他效命,而是……」
「而是?」
「而是連特級監獄都不想收他,所以才……」
「什麼!連特級都不收的你就這麼大方收回來!」海深藍尖叫得連聲音都變調了,「我們這可不是監獄,就算是為了救妖學院的理事長,也不能這麼做!關了一個就夠了!你現在馬上把他給我退回去!那位大法官提出什麼要求都可以!只有這個不行!不行!」
「可是他已經來報到了。」雪風輕描淡寫地說。
海深藍的臉發出了青色:「你說……他……?」
「已經來報到了。」
淒厲的嘶叫聲打碎代理副校長的窗戶,碎玻璃在陽光下閃亮飛舞,濃郁的花香味衝入了室內,香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
副校長的門被輕輕打開,一個二十七、八歲,身穿運動服的男子斜背著和他衣服同系列的挎包,走了進來。
這個人的身材很高大,從挽起的衣袖外露出的手臂來看,肌肉也非常發達,大概是常常在戶外運動的關係,他的臉顯得異常黝黑,明明應該是個顯得很粗野的人,但是架在他鼻樑上的粗框眼鏡,卻讓他顯得很老實而且文質彬彬。
他的雙手交叉放在小腹附近,好像無法伸展似的,看來有些怪異。
帕烏麗娜抱著胸靠坐在辦公桌前看著他,雖然在微笑著,但表情中看不出半點溫度。
「你還真是有手段,」當他站在她面前時,她笑著說:「居然逼得重刑大法官都無能為力,就算用手段也要把你送回我們這裡來。」
那個男子移開視線,舉起自己的雙手:「我已經到這裡了,可以給我打開手銬了吧。」
他的手腕空空如也,但將兩手稍微分開時,手腕的皮膚上卻顯現出鮮紅色的奇怪紋理,像鏈鎖一樣捆綁著他雙手。
押送犯人有很多種形式,比如有人隨行和無人監控之類。
他這種便是無人監控,但是手腕上卻被刻上了級別最高的「一級言字契約」,假如他不能在規定時間內到達他應當去的地方,那麼言字契約就會變成言字詛咒,那種奇怪的紋理將蔓延至他全身,將其絞殺。
帕烏麗娜看他一會兒,似乎在考慮是為他解開,還是讓他的契約過期而被絞殺,但最終沒有堅持下去。
「……我是帕烏麗娜,囚犯號CZ3357928已經到達拜特學院,言字契約解除。」
咯地一聲,紅色紋理斷開,轉瞬間為藍色紋理取代,而很快藍色便也隱去,看不見了。這是比一級言字契約低一級的二級言字契約,在關押重度罪犯時使用,雖然犯人可以隨意行動,但它一旦超過某個範圍的約束,二級契約便會轉回一級契約,直至將之絞殺。
「你的契約範圍就在這學院裡,」帕烏麗娜轉過身,在背對他時眼神變得陰冷,「但是不准你打我學生的主意,若有違反,我絕對會發動你的一級契約,直到把你弄死為止。」
那男子淡淡苦笑:「這可不是我的身體,小P……」
「不准你叫我小P!」帕烏麗娜猛然轉身,右手小指的指甲驟然變長,尖利而精準地指向他的咽喉,惡狠狠地說:「更不准再接近我!我是這裡的副校長帕烏麗娜!你記住--」
門在一聲巨響後被撞開,某個全身都蒙著黑布的變態勇猛地衝了進來:「呀呼!好久不見,花鬼!」
他猛撲到男子背上,把他撞得往前一個趔趄,帕烏麗娜的指甲噗地一聲就扎穿了他的喉嚨,從後面穿出,又恰恰穿過那個變態的脖子。
安靜。
「呀--麗娜你想殺了我嗎!好疼呀--」變態抱著脖子在地上打滾。
……活該。(另外兩人共同的心聲)
兩分鐘後,兩個脖子上還帶著鮮血的人被推出副校長室,房門在他們身後用力關上。
「都是你的錯,花鬼。」那個黑布變態--拜特用嬌憨得讓人直起雞皮疙瘩的聲音說。
男子看也不看他一眼,逕直離開。
拜特愣了一下,舉步跟在他身後絮絮叨叨:「花鬼你怎麼能不理我!這麼多年我都想死你了花鬼!難道你不想我嗎?花鬼!難道你還記得我判你刑的時刻?不要這麼小氣嘛花鬼!花鬼?花鬼!花鬼!花鬼--」
「不要再叫我花鬼!」男子猛回身,砍向拜特的頸項。
若是平常人絕對躲不開的,如此近的距離,如此快的速度,但拜特只是輕微向後一仰,便躲開他的攻擊,只有布袍被他砍擊的風勢割裂了一道縫隙。他慌忙用手擋著缺口。
「呀!討厭啦,花鬼你怎麼能脫人家衣服,人家會不好意思,喔呵呵呵……」
「拜特·HSX!」那個男人指著拜特,厲聲喝道:「這是我最後一次警告你,不准你再叫我花鬼!我的名字是雲中榭,如果你敢再叫錯我就殺了你!」
拜特靜了下來,不再做那種忸怩得令人討厭的動作。
「雲中榭?雲中榭?呵呵……呵呵呵呵……」
拜特發出了和校醫一模一樣的笑聲,他的身材突然間長高許多,黑布好像被什麼東西扯過一樣,啪地一聲碎開,露出下面穿著黑色外衣的校醫的臉。
「雲中榭,只不過是偷來的名字,幹嘛這麼珍惜?」他用扯掉黑布的碎片,不懷好意地說:「花鬼就是花鬼,不管用了誰的身體,變成誰的樣子,你始終都是花鬼……」
「閉嘴……」
「低級無能的花鬼。」
「閉上你的嘴!」雲中榭的臉驟然變得猙獰,雙手手腕青筋暴出,十指向他的頭蓋骨抓去。
校醫輕鬆飄起,足不沾地的向後飛去,雲中榭每次攻擊都只能堪堪沾到他的衣角,完全不能對他產生威脅。
「哦,」校醫笑,「拍到你的痛處了?惱羞成怒了?」
「你懂什麼!」
雲中榭一腳上踢,已經被逼退至角落的校醫一撐他的腳踝,一個前手翻輕盈地翻過他的頭頂,落在他身後。雲中榭又一腳踢向後方,校醫身體微斜,將他踢來的腿扣在腋下,一轉身咚地一聲,用背部將他推到牆上。
牆壁被砸出一個一人高的凹洞,牆皮不停地剝落著。
雲中榭一口氣被壓在肺部,劇烈地咳嗽起來。
校醫放開他,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萎靡的滑坐在地上。
「你可真是英雄,除了『我們』之外,以前從來沒人能把這學校攪得一塌糊塗。你是第一個,我很佩服。」
「如果不是你們把他抓住……」
校醫冷冷一笑:「又不是我要抓他,這是你們兩個自己犯的錯,別推到我頭上來。」
雲中榭終於停住了咳嗽,用沙啞的聲音說:「不……都是我的錯,我一個人的錯。這沒有他的事,是我太貪心才造成這種結果,所以我才要贖罪……」
校醫一腳踩在他的肚子上,笑得很殘忍:「你的錯就是他的錯,他的錯就是你的錯,不管誰贖罪都一樣,別想為誰開脫罪名。其實啊……」
他好像還想說什麼,忽然閉了嘴。開在辦公樓前的海荊花從樓道的窗口伸進了一條花枝,在他眼前搖搖晃晃。
雲中榭似乎沒看見那根穿入窗戶的花枝,只是雙手抓著拜特踩住自己的腳,看向他的眼睛裡充滿了憤怒。
「好眼睛,好眼神。」然而校醫根本沒感覺一般,邊說邊放開他,好像要轉身離開的樣子,忽然一個回轉,腳跟狠狠踢上他的頭部,將他踢得伏倒在地。
「拜……特……!」好像要殺人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從雲中榭口中吐出。
「他死了。」校醫輕鬆地說。
雲中榭的身體劇烈震顫,眼睛睜到不能再大地看著校醫。「你說……什麼……?」
「他死了。去年我忘記澆水,他干死了。」
「不可能!」雲中榭艱難地爬起來吼,「我的根很深!他不會死的!這個學校裡所有的樹木都長得很好,不可能只有他死了!」
「哦?」校醫笑得很高興,「那他為什麼不在原來的地方?你一進來就感覺到了吧?沒有他的靈力波動,哪兒都沒有。你以為是言字契約的效力嗎?不對。
「你現在也一樣沒有感覺對吧?因為他死了,你再也不可能得到他的原諒了,你完了!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
雲中榭再也沒聽見他可惡的聲音,只伏在地上念叨著:「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不知道何時起站在走廊另一頭的雪風和海深藍,用極不贊同的目光看著校醫,校醫的目光在他們身上快速移動過去,落在走廊窗外各種各樣的樹木上。
***
當雲中榭在小女孩模樣的管理員拜特帶領下,穿過長長的走廊,停在314房間門口時,333房間的樓厲凡,忽然感到自己的心發出一陣近乎恐懼的悸動。
他抬頭看躺在自己對面床上看書的霈林海,發現他也同時看向自己,表情帶有一絲驚恐。
「……討厭的感覺。」他們兩個同時向對方說。
樓厲凡關掉了自己的筆記型電腦,霈林海放下書,兩人一起走向門口,打開了門。
對面的313房間是天瑾,她比他們更早站在自己房門外,看著她的隔壁--334的對面,314房間。
他們兩個出來她是知道的,但是卻連看都沒有看他們一眼,她的眼睛死死盯著被管理員帶來的那個男人,好像和他有什麼深仇大恨一樣。
雖然樓厲凡沒有預感能力,但是他的靈感力在一定程度上也能代替某些預感,因此在一照面的瞬間他就明白了。
讓他和霈林海同時出現討厭感覺的--就是那個穿著運動服的人!
小女孩不知從哪拿出一大串鑰匙,似乎要給那男子開門,天瑾卻突然開口。
「拜特,我不同意這個人住在我隔壁。」她說。
小女孩微笑:「可是全校現在只有這間房間是空房,你要他住在哪呢?」
「我不管他住哪,」天瑾用冷冰冰的聲音說:「即使要他住在校門口或校長室都行,不要讓他住在我隔壁。」
小女孩歪著頭好像在思考:「嗯,可是這樣我很為難……」
「我、不、要、他、住、我、隔、壁!」天瑾說:「我是認真的!」
「我也是認真的。」小女孩純真地笑了,說話的口氣卻不容置疑,「他住在你的隔壁,是『我們』全體的決定,不可能更改。你死心吧。」
她手中大把的鑰匙中有一支悠悠然飛起,自動穿入鑰匙孔內,一旋,門開了。雲中榭頭也不抬地進了他的房間,拜特收回鑰匙,對天瑾露出了一個奇怪的笑容。
拜特管理員消失在樓梯下,天瑾的臉上浮現出極度憤怒的表情。樓厲凡和霈林海正為她與管理員間奇怪對話而茫然時,她卻忽然反手鎖上了自己的門,走到他們兩人面前。
「從今天開始,我要住在你們的房間!」
「啥?」
***
女人不能住在男人的房裡,這是當然的事情,樓厲凡從沒想過自己會破壞這一點常識。可是在面對那天的天瑾時,他卻連半句阻撓的話也說不出口。
因為,「那個天瑾」居然在求他!
如果以那天被她一句話打成石頭的霈林海看來,「那個天瑾」和平時根本沒什麼區別--一樣倨傲,一樣冷漠,一樣恐怖。可是樓厲凡可以用自己三個姐姐以及霈林海的腦袋發誓,她是真的在求他,因為他從她的眼神中看到從沒見過的乞求意味。
--儘管那種意味只是一閃而過。
這絕對和住在她隔壁的男人有關係,他可以再次拿他們幾個的腦袋發誓,絕對如此。
所以他讓開路,讓她進入了他們的房間。
可那女人果然是不能縱容的。
樓厲凡好心讓她住進來,只是出於道義上的考慮,讓她在地上鋪張床就很夠意思了,可那個陰沉的女人不肯,堅持睡在他的床上。樓厲凡只能被迫和霈林海擠在一張床上,塊頭都不算很小的兩個男人,在初夏的天氣裡每天都是一身臭汗。
那個據說是轉校新生的男子,到學校已有二十天左右,他每天都躲在房裡沒出來過。即使如此,樓厲凡和霈林海對他的討厭感覺,仍沒有半絲消退,如果可以,他們希望離他越遠越好。
他們曾經問過天瑾,希望她以遙感師和預言師的身份告訴他們一些事情,但她卻堅決不開口,問得急了,就給他們兩個字--「麻煩」。
到底是那個人會給他們帶來麻煩?
還是一旦說出她知道的,就會讓事情變得麻煩?
他們不知道,他們只知道天瑾的恐懼始終沒有消失。因為她一直賴在他們房裡不走,有時連出門都要走在他們兩個中間,並隨時觀察周圍情形,就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暗處窺伺她一樣。
天瑾的小心謹慎一直持續著,被她連累的樓霈兩人也感到更加的心力交瘁,可這沒完,到「那一天」之前,他們的辛苦都不會有所緩解,只會越來越嚴重而已。
「新生」來到學校的第二十一天,終於走出了房間,並向看到的第一個人打了聲招呼:「你好。」
當時天瑾正站在自己的門前,打算拿教科書出來,而那個人所看到的第一個人正是她。
他們兩個沉默對視五秒,天瑾帶著她特有的無情的表情尖叫一聲,丟下鑰匙衝回樓厲凡的房間,轉身把門扣上,並加了三道鎖以及六道封印。
被二十天的同居生活修理得疲憊不堪的霈林海,在那天早上開始發燒,樓厲凡正坐在床邊給他念冰敷咒,讓他覺得舒服些,而天瑾就在此時衝了進來。
被她尖叫嚇住的樓厲凡,險些一岔口念成洪水咒,幸虧及時停止,否則這宿舍就能游泳了。
「你怎麼回事?」從沒見過她這麼驚惶失措的樣子。
天瑾靠在門上,原本就不太正常的膚色隱隱透出了青灰。
「天瑾,到底怎麼了?」
天瑾抓住自己心臟部位的衣服,很久以後才憋出幾個字:「打招呼……」
「啥?」
她壓低聲音,滿含恐懼地說:「他向我打招呼……他向我打招呼……」
「向你打招呼?誰?」只打個招呼就能把「那個天瑾」嚇成這樣,必定不是普通人物。
「那個轉校新生……那個新生那個新生那個新生!」重複了幾遍後天瑾似乎有點錯亂了,她拚命地抓自己的頭髮,並且在房裡不停轉圈,「我完了!我死定了!我一定會被殺死!我為什麼要死!我不要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她轉得讓本來頭就很暈的另外兩人更暈了,樓厲凡走到她身邊抓住她,啪地給了她一巴掌。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冷靜一點!」他向她叫道。
天瑾捂著自己的面頰,驚愕地看了他一會兒,被她看的樓厲凡是沒什麼感覺,但是在旁邊的霈林海卻感到一陣恐慌。
「你打我一巴掌……」她點點頭,聲音滿含怨毒地說:「我會記住的!」
雖然和自己沒關係,但霈林海還是往角落裡縮了縮。
「啊,看來正常了。」樓厲凡回答。他這一巴掌又不重,幹嘛用那種仇恨的眼神看他?
「……」原來這個樣子才叫正常嗎?霈林海真想從這個房間裡消失算了。
有時預感過於強烈就會出現反制的情況,就是部分太過強烈的預感,將其他稍微弱一些的預感「吃掉」(或說掩蓋),這樣本來應該是一串連續故事的預感,就變成支離破碎的東西,連預言師本人也無法釐清前因後果。
這一次天瑾出現的就是這種問題。她知道自己預感到了很多東西,可是那些都由於太過混亂而無法組織判斷。她只記得預感的片斷中,不斷閃過那個轉校新生的臉,他將她打倒,將手按在她頭頂上的動作,以及自己不停往外洩漏力量的可怕感覺。
雖然對這個女人的人品有百分之八十的懷疑,但是對她預言師的資格,樓厲凡卻是百分之九十九地深信不疑。
那個男人是麻煩,真的,絕對是大大的麻煩。
轉校新生來到學校的第三十二天,他仍然沒到教室上課,只是常常像幽靈一樣外出又回來,手上也從來不拿東西,不知道他究竟是做什麼去了。
樓厲凡對別人的事情一般都漠不關心,更何況這個轉校新生和他沒有半點關係。按理說他連看都不會多看一眼,可是自從那新生出現開始,他心裡那種討厭的感覺始終沒有消失過,讓他忍不住有點想知道那個「人」--應該是「人」吧--到底是什麼東西。
「好香啊……香得要死人了。」上課的時候,有學生感歎。
春眠後遺症還沒過的樓厲凡勉強睜開一隻眼睛,卻在什麼都沒看見前就又閉上了。
--香啊……的確是很香。
這種濃得嗆人的香味是海荊樹的花發出來的。一般海荊的開花期應該是每年的七月,可不知道為什麼,今年四月的時候,就有一棵開了滿樹的花,把還沒有掉光的葉子統統擠掉了下來,像秋天一樣鋪了滿地。
似乎受它的影響,校園中其他的海荊在五月時也開滿了花,不正常的花期帶來不正常的香氣,現在學校似乎都被這香味包圍,不注意時猛吸一口,幾乎都有被香氣嗆死的感覺。
這可不是自然的現象,八成和鬼怪有什麼關係。但至今還沒有人被香味嗆死,而向學校抗議,校方自然不理不睬。
樓厲凡的原則是,只要不是鬼怪直接攻擊那就隨它去,只要給自己的鼻子加個封印就是了,何必尋根溯源這麼麻煩。
可是那香味現在越來越濃了,樓厲凡已經給自己的鼻子加了三道封印,可還是隱隱能嗅到淡淡香氣,可以想像旁邊還學不會徒手封印的霈林海,嗅覺已被蹂躪成了什麼樣子。
推算課下課後,剛剛被教員看中成為本課代表的天瑾,收取了大家的報告準備送給教員。在出門的時候她停了一下,眼神瞟向樓厲凡和霈林海。
和她碰個對眼的樓厲凡想裝沒看見都不行了,只得懶懶地拿起書,拖起同樣不情願的霈林海跟在她後面走出教室。
「你也該適可而止了吧?」慢慢走下樓梯,樓厲凡不爽地說:「難道你在這裡的幾年當中,都讓我們給你當保鏢嗎?再這麼下去我可是要收錢的。」
天瑾的腳步停了下來。
樓厲凡也停下:「怎麼了?」
她舉起右手,用纖長的手指和長長的指甲,指向他們所站的那層樓的窗戶:「那裡。」
從那個窗戶看出去,可以看到正對著教學樓的教職辦公樓,除了校長室外的所有辦公場所都在那裡。
樓厲凡極目遠眺也沒看出那有什麼不對勁,不禁疑惑:「你到底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一個人站在樹下。」一直沉默的霈林海忽然開口說道。
樓厲凡再仔細看……還是什麼都沒看到。
「你說的人在哪兒?」
天瑾的手指晃動了幾下,聲音變得比平時更加陰沉可怕:「你們這兩個蠢材……」
樓厲凡額頭上暴出青筋,霈林海從後面拚命拽住他不讓他動手。
天瑾好像沒有感覺到樓厲凡的怒意,只是指著辦公樓又說:「看見了嗎?那棵海荊樹。」
辦公樓前面的確種了海荊樹,據說原本總共有十棵左右,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就只剩下了一棵。而現在那樹冠鋪開的面積,已經幾乎將辦公樓整個遮掩,就像在張揚什麼似的不斷開花、不斷瘋長。
「它就是這次第一棵開花的海荊。」天瑾收回手,說:「雖然現在香味濃得幾乎沒辦法分辨,但根據我的判斷,其他的海荊其實沒有發出任何香氣,真正發出刺鼻香味的,應該只有這一棵。」
樓厲凡深吸一口氣,鼻子是不太聞得見,但是口中卻好像吃到了花瓣一樣,有種香甜的味道,他忍不住呸呸幾聲,心裡抱怨著這該死的花。
「怎麼著都沒關係,你到底想說什麼?」
「它在叫人過去……」
「啊?」是樹精?
「不是樹精……」天瑾轉向他們,臉色陰慘慘的,像是剛從地獄逃出來一樣,「不過也不像是……總之它在叫人過去。我不知道它在叫誰,只知道它真的在叫人過去。」
霈林海覺得他們現在正在拍鬼片,天瑾那張臉根本不需要燈光,就可以營造出最恐怖的效果,他已經快閉過氣去了。
樓厲凡皺眉:「你既然知道,為什麼不幫它?」
「我為什麼要幫它?」
「……」對了,她可不是什麼善男信女,他弄錯人了,「既然這樣,那你就不要過去吧。霈林海,走了。」
他剛走幾步,就聽天瑾一聲厲吼:「給我站住!」
「你還想幹什麼!」他真的要生氣了。即使是她,樓厲凡也要發火了!
天瑾將手中的報告遞上:「所以,請幫我交給教員。」
「……」說了那麼一大堆廢話,原來就是這個意思……
儘管對那女人把一切甩給他們的行為頗多不滿,但樓厲凡還是接下那堆報告,讓她先回宿舍,而他和霈林海兩個人把東西送到教員那裡去。
那棵海荊樹在距離辦公樓入口不到五公尺的地方,普通的海荊樹只能長到兩人合抱的粗細,高度也不過十七、八公尺,可這棵卻有七、八人合抱的粗細,最低的樹枝也在二十公尺以上。
從上而下看時,只見蔥鬱的樹冠而看不見樹幹,像這麼高大的海荊,樓厲凡他們還是頭一次見到。
剛走到樹冠陰影下,樓厲凡和霈林海兩人就感受到一股不倫不類的怪異靈氣。說它不倫不類,是因為他們竟然無法分辨它的屬性。
人的靈氣有人的屬性,樹精的靈氣有樹的屬性,妖怪的靈氣有妖的屬性,鬼也同樣有鬼的屬性……各有各的不同,稍微熟悉靈氣種類的人就能輕鬆分辨。
但這次他們感受到的靈氣似乎沒有特定的屬性,它在各種屬性的邊緣徘徊,難以區分本質。
幾乎同時,他和霈林海看向了同一個方向--那棵海荊。
「奇怪……」霈林海喃喃自語,「這棵樹有這麼大嗎?以前為什麼沒發現?」
樓厲凡沒有聽到他說話,因為他發現那棵樹好像有哪裡不同。
乍看之下那棵樹除了稍微巨大一點外,和平常的樹比起來似乎並沒什麼特別,但是他總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在上面蠕動一般。
為了進一步確認,他將部分靈感凝聚在右眼,竟看到了一個令他難以置信的景象--一個身穿法師法衣,面目模糊不清的男子,正被十六條黑龍糾纏捆綁在樹上,全身上下只有頭髮沒有受到束縛,而他的頭髮就像蛇一樣,發狂地向上瘋長。
樓厲凡右眼所看到的樹冠根本不是樹冠,而是由他頭髮生出來的東西!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這種景象,但他立刻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那個人……那個人難道是……
那個被黑龍捆綁的人發現樓厲凡的視線,嘴角微微勾起了一道弧線。
樓厲凡忍不住大叫一聲,連連後退,那人的笑容消失了,竟在束縛中扭動起來,飄移著,像橡皮筋一樣拉著那十六條黑龍向樓厲凡逼近。
--聽我……說……
--請聽……我說……
他的嘴被咒術的線縫了起來,即使作為靈體也無法與樓厲凡交流。但樓厲凡可以發誓,自己真的聽到他的聲音了!也許以後他會告訴自己這只是幻聽,但是他真的聽到了!
沒有靈感力的霈林海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他只知道樓厲凡似乎受了什麼驚嚇,用從來沒有在他臉上出現的可怖表情盯著那棵海荊。
「厲凡,出什麼事了?你看到了什麼?怎麼了?厲凡!看著我!」
「閉嘴!」樓厲凡手上的報告不知何時落到地上,被他在上面踩來踩去留下了無數腳印,但他毫無所覺。
他指著霈林海,全身顫抖,眼睛卻還是看著原本的地方,似乎連動都都不敢動,「靈力……聚集雙目,開鬼眼!」
霈林海依言而行。儘管心裡有所準備,但靈力聚集後,眼前出現的景象還是把他嚇得一聲慘叫,倒退幾步後坐到了地上。
「二……二……二……二級靈體監禁!」
除了特別級和一級之外最高等級的靈體監禁,由於靈體犯罪而被迫與軀體分離並限制自由。他們只在《靈術監禁法》上看過這樣的懲罰方式,但親眼見到還是第一次。
那人努力地在黑龍中掙扎,斷斷續續地傳送出自己的聲音。
--請……告訴……沒……拜託……
--一定……他……放棄……
他鑽入腦中的聲音斷斷續續地,樓厲凡無法分辨他到底想說什麼,只能聽出他似乎在請求自己。
「你在說什麼?請再說一遍,你在說什麼?」
這個靈體的能力果然厲害!如果是樓厲凡的話,被封閉在七級監禁中基本上就動彈不得了,而這個人在二級監禁中居然仍有活動能力,這絕對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那個人好像又笑了,這次是無奈的笑。
--告訴……請……裡來……
--……不要……我……
「什麼?什麼裡來?不要你什麼?你到底想找誰?」
「厲凡……」依然坐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的霈林海拉拉他的衣服,「為三級以上的靈體監禁罪犯傳遞信息是犯法的……」
那個人看了霈林海一眼,雖然他的面目模糊不清,甚至看不清五官如何,但霈林海卻發現自己清晰地接收到了他的怒意,從脖子後面到尾椎都變得冰涼。
樓厲凡也冷冷瞪了他一眼,當他轉回頭去想再問些什麼的時候,卻發現那人的臉上露出了非常痛苦的表情,黑龍開始激烈地扭動掙扎,他逐漸被束縛拉回原來的地方。
--……托……拜……托……
「拜託什麼啊!我聽不清楚!我聽不清楚!你到底在說什麼--」
黑龍扭曲得更厲害,樓厲凡幾乎可以聽到,那靈體被越來越用力地捆綁時慘叫的吱吱聲。他已經無法再說話,剛才就是他所剩下的最後力量了。
樓厲凡左右看看,忽然抬起頭來,發現帕烏麗娜站正在她辦公室的窗戶附近,用奇怪的表情看著他們。霈林海的臉色瞬間青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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