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視線模糊。她眨掉一滴,清晰的是痛,撕心裂肺。隔壁女人的慘嚎聲驚天動地。她咬緊牙,堵回奔到喉際的嘶叫,不想讓生命到來得如此淒厲。使勁,筋疲力盡的肉體只剩靈魂在使勁。
白晃晃的臉,白晃晃的屁股波浪般顫動。她站在窗外,五歲的臉龐有五十歲的淡漠。「賤人!騷貨!」踹門聲後是熟悉的打鬥與杯盤四射。煙灰缸飛向窗戶,玻璃碎裂。熱的液體滑下她的額。她轉頭,慢慢走出院子,穿過指指點點的人群走向街頭。
「啊,看到頭了!再加把勁馬上就出來啦!」
再加把勁。啊——她瞪大眼,有白光閃耀。吸氣,堵塞;呼氣,堵塞。她張開嘴,感覺有點窒息。
我要一個孩子。她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走進陌生的醫院。冰冷的器械穿透處女膜之前醫生再次詢問「確定」?就像一個過於負責的計算機程序,在結束前總要一遍又一遍地詢問。她最後一次點擊確定,終結那張無用的膜,開始另一個嶄新的程序。
「太小了!剪刀,再剪開一些!」
紅光星星點點飛散,旋轉,化作七彩的虹。有勁的拉力讓血肉剝離。吸,推,擠壓,緩慢緩慢。她忽地挺身拚命往後仰頭,暴突的眼珠迸散生的悲涼。
「想要什麼樣的種?」那位醫生倒直白得很。
「身體最棒智商最低。」她說。聰明可有一絲一毫的好處沒有?聰明意味著思索。思索背後是一條深到永遠填不滿的溝塹,名字叫做慾望。一切痛苦的根源都來自於它。知足是幸福,傻人才會知足,她情願孩子是個傻子。她注視著試管裡的液體。一個細胞,一個胚胎,一個尚未成型便已注定是另一粒無花果的生命。她笑了,如花樣燦爛。
「不好,她休克了!快,趕快輸氧!」
她知道自己其實並沒有休克,那麼清晰地感受著肉體的分裂。暖熱的液體攜裹著愛與悲哀奔湧,將生命推離黑暗甬道,接觸人世間的光明。
第一線光明是橙子給她的,「我是寶寶媽媽,明明哥是寶寶爸爸!」這是橙子最愛說的一句話。她沒有橙子那麼幸運,她只玩過一次過家家。「我把明明哥借給你當寶寶爸爸。只一下下哦,你要趕快還給我!」橙子說。真的只有一下下,儘管明明哥滿臉不情願,儘管明明哥嘟噥著「醜八怪」也不知是說她還是她的破布娃娃,她仍幸福得全身發抖。
「出來了出來了!乖乖,終於出來了!」
空了。盛放生命的袋子完全掏空。縹緲,迴旋,俯視。有血淋淋的手拎起血淋淋的小身體在小屁股上拍一巴掌。響亮的啼哭穿透蒼穹,劃破夜空。天明。
她以為天再也不會明。一直走一直走,血自額上滴下糊在睫上結痂。眼睛睜不開,好黑好黑;腳抬不動,好累好累。她靠著牆慢慢滑坐到地上。有小心翼翼的腳步接近,怯怯的小手伸過來在她腳邊放下一個圓圓的東西,「這個給你。」她抬頭,接觸到兩點燦若寒星的眸,然而含著怯意,只匆匆一瞥便飛速奔離。她便撿起那軟軟光滑的果子,撕開,吃下甜美青澀的果漿。
一粒無花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