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落魄中他連車也忘了開就這樣跌跌撞撞漫無目的地亂走。一輛夜班車停在面前,他便上去。離開離開,離得越遠越好,把一切都遠遠拋開。他顫抖地握著扶手,腦中一片空白,什麼也不敢去想。
然而很快就到了終點站,司機把他趕下車。孤獨的街燈下一條彎彎曲曲的路。通向哪裡?他不知道,也無須知道。
一直走一直走,越走越快,最後竟奔跑起來彷彿身後有厲鬼在追。
奔到天明,太陽升起照得厲鬼無處遁形。呀,原來鬼就藏在他心裡,陽光下赤辣辣地灼痛到窒息。前面鐵路上停著一節空空的貨車廂,他慌忙跳上去隱身在晦暗的角落,這才開始大口喘氣。虛脫的疲累迅速湧上來讓他昏昏沉睡。
「你是畜生你是禽獸!不,你禽獸不如!」形形色色扭曲的面孔交替來去,每張嘴都朝他吐著唾沫吼著同一句話。他沒命奔逃,然而躲不過雨點般砸到身上頭上的棍棒交加。痛!很好,就在痛楚中死去吧!
一隻大腳狠狠踹上他的腰,「喂,你給我起來!」
他皺眉,呻吟著睜開茫然的眼,結果正對上一張豬嘴和一雙饒有興趣的小眼睛。
呵!他嚇一跳趕緊坐起,這才發現滿車廂都是豬,哼哼唧唧擠來擠去,臭氣撲鼻。而他面前則立著一雙人腿,厲聲的質問雷鳴般灌進耳朵:「你是誰?從哪裡來的?」
他慢慢抬頭,看到一身著制服的彪形大漢,胸口掛著疫檢的牌子。
「馬上給我滾下去!」
他站起,低眉順目地答:「是!」撥開豬群往車門走去。身上腿上一陣陣抽痛,西裝上滿是豬糞草屑和豬蹄印。呵!他傻傻地咧嘴笑。原來夢裡那些痛毆都是真的,是這些正義的豬們在教訓他。他感激地拍拍豬頭便一躍下車。抬頭四望,晚霞映著陌生的站牌。一夢醒來,列車已把他拖到遙遠的小鎮。
很好,終於離家更遠一些了。痛楚忽如潮湧讓他一陣戰慄,他咬牙拚命甩頭,不想不想什麼都不想!
「等等!」身後的人叫住他,「跟那些豬一起檢疫過了才准出站!」
跟豬一起檢疫?從沒聽過比這更好笑的笑話。但他一點也笑不出。做過那種事,豈不跟豬也差不多嗎?不,他比豬還不如!
無花靜靜地蜷縮著身子,不記得一切怎樣開始、怎樣結束,也不記得他何時離開。全身都冷得發抖,不,是痛得發抖。自麻木中甦醒,痛覺便一點一點蔓延上來直至整個將她吞沒。但除了純粹的痛以外,沒有傷心沒有憤怒卻只有全然的惶惑。
為什麼會這樣?她怎樣也料不到竟在這樣的情況下發生她與他的第一次。為什麼?難道他在嫉妒在吃醋?不不不,這太荒謬了!他怎麼可能會為她吃醋?這只是個錯誤,是不應該發生的,應該馬上把它忘掉,全部忘掉!
她歎一口氣掀開被子。咦?他是何時給自己蓋上被子的?搖搖頭,不記得了。起身移動著兩條虛軟如麵條的腿慢慢走向浴室,忽又停下來,定定看向梳妝台上的紙。那是昨天的檢查報告,她原打算明天就交給他的,極好極好的消息。
是的,真的是好消息,他聽了一定會很高興。她傻傻地笑,一滴淚便悄無聲息地滑落。
陌生的小鎮陌生的街角,他抱著膝靠牆蹲坐在地上。滿身惡臭,路人都掩鼻側目而過,他自己卻一點也感覺不到,只是呆呆傻傻地眼看夕陽西下、行人匆匆、夜幕降臨,忽地就害怕起來。
看不見陽光,夜的幽靈立即托起雪白的胴體,木木然如死去般躺著,甚至看不到呼吸似乎整個生命都被掠奪乾淨。他用顫抖的手拉起被子遮掩她,他看到床單上一攤鮮紅。是他弄傷她,那樣的狂暴殘猛野蠻,那樣的不顧一切。
他恨恨地捶了自己一拳,「該死!」
「這個給你!」清脆的嗓音伴著小巧的步伐跑來,「叮噹」一聲,一塊硬幣掉到他腳下。
他抬頭,看到一個小女孩憐憫又害怕地退開,牽住母親的手。
一塊硬幣!小姑娘居然把他當成乞丐?他止不住地笑,「哈哈哈……」如鐵釘刮過沙鍋般粗嘎難聽,忽地就再也笑不出。是的,乞丐。他難道不正是一名情感上的乞丐?從來就不知付出,卻理所當然地享受別人的給予還不感恩。他的感情一無所有貧瘠得就像一塊沙漠,他把橙子當成唯一的綠洲任她的離開給自己帶來堂而皇之當乞丐的正當借口。他同情自己可憐自己給自己找一件玩世不恭的丐衣,在人群裡穿梭來去恣意索取,卻從沒有償還過別人哪怕是一絲溫情。他根本就是一個卑鄙齷齪下流無恥自私自利的討厭鬼!
他慢慢撿起硬幣用兩手捧著,彷彿有千鈞重,只能一點一點艱難地托起。忽地就失聲痛哭,眼淚如雨而下。
小女孩已走遠,聽到哭聲好奇地回頭,「媽媽,那個乞丐叔叔好可憐,給他一塊錢就哭得這麼大聲!他是不是從來沒有討到過錢?」
乞丐叔叔?這個稱呼給了他信心,雖然是乞丐但畢竟也是叔叔。他把硬幣貼身收好,胡亂抹一把臉,站起身朝小女孩笑笑,然後直直走向對面的旅館。
「我要一間房,有熱水食物,還要一套乾淨的衣服!」
服務員掩著鼻子嫌惡地問:「你有錢嗎?」
他把手伸進口袋半天沒有掏出來,「那麼就請問一下老闆,你們店裡要請人嗎?我可以干最髒最累的活,還能伺候最刁難的客人。」
一個月。玉玨明如人間蒸發般整整消失一個月。大小報紙尋人啟事滿天飛仍找不到一點線索,玉夫人都快急出病來,玉開誠也愁眉苦臉;無明嘴上雖不說,心裡也還是記掛的;而玉奶奶則被蒙在鼓裡只當乖孫去外地出差了。
只有無花從頭到尾無動於衷。失蹤?本是應該我失蹤的,怎麼反倒被他給搶了先?心裡偶爾泛起一絲苦一絲澀,但她竭力把它忘記。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私下裡,她這樣安慰玉夫人,「這段日子過去自然就會回來。」
玉夫人捉住她的手問:「你們之間發生過什麼?」
她立即搖頭,「沒有!」
「有,一定有!因為你變了。」玉夫人眼光頗利,「以前你雖然不快樂,但好歹還有精神有活力。而現在,簡直是心如止水!告訴我,他又對你做過什麼?」
無花歎了一口氣,這事如何能夠啟齒?正被追問不休時,電話忽地響起。
自從兒子失蹤,玉夫人對一切來電都十分敏感,立即飛身撲過去接,「喂,是不是玨明?」
「是我。」電話裡傳來熟悉的聲音,卻又含著一絲陌生的沙啞與沉著。
「兒子啊,你終於想起這個家了!」玉夫人不由老淚縱橫。
「對不起媽媽,讓您擔心了!」
「呃?」玉夫人嚇得眼淚「咻」一聲縮回去,「你、你是不是我兒子?」
「千真萬確!」
「不會吧?我兒子怎會說出這麼感性的話?還是我剛才聽錯了?」
玉玨明深深歎氣,為自己從前做人失敗而大受打擊,「對不起,是我不好。」
「咦?」玉夫人愣了足足有一分鐘,忽地沉下臉厲聲喝,「你到底是誰?打這個電話來是什麼意思?」
「麻煩您把我的護照寄來給我。」他說了一個地址,「請記下來。」
「你要護照幹什麼?失蹤一個月不夠還想出國環遊世界啊?」
「我只想去確定一件事。完了我就回來,再也不會離開。」
「不行,誰知你這一跑又是多久?要就自己回來拿!」
無花忽在一旁懇求道:「媽媽,拜託您答應他吧!」
玉夫人歎了一口氣,無奈地擺擺手,「好了、好了,我給你寄。對了無花也在這裡,你要不要跟她說話?」
玉玨明立即心頭抽痛起來,喉結上下滾動,半晌,哽咽著吐出兩個字:「再見。」輕輕掛上了電話。
「死小子居然掛我電話!」玉夫人氣得暴跳如雷狠狠摔下話筒,一轉頭卻又笑起來,「也好,至少我可以確定那混蛋就是我兒子沒錯!無花你不要生他的氣,等他回來我狠狠罵他!無花?」她拍拍身邊失魂落魄的兒媳。
無花淡淡一笑,「我知道他想去哪裡。」
橙子,十年了,我終於可以把他完整無缺地還給你!
羅馬。
橙子已是知名服裝設計師。站在機場大廳的她是一道亮麗風景,東西方文化在她身上交織糅合成渾然天成的獨特風韻。她微笑走向已等候多時的玉玨明,土耳其長裙波動如浪吸引著大大小小的眼球。
「怎麼突然就跑過來?也不事先給個電話好讓我做點準備!」
久違的面孔仍是如此雅致美麗,十年光陰似乎只是笑眼裡一道波光輕輕閃過未曾給她留下任何痕跡。她是上天眷顧的寵兒啊,沒有他也照樣多姿多彩。
「橙子,你好嗎?」話出口才發現是如此乾澀。
「嘖,眼前這位真是我的明明哥嗎?想當初你可是一臉不羈、滿嘴狂妄、全身都意氣風發,現在怎麼像個半老頭除了滄桑還是滄桑啊?」她上下打量他,「你到底受過什麼非人待遇?」看他黯然的神色忽地腦中一閃猜道,「或者說,你給過別人什麼非人待遇?」
「你有一雙洞察秋毫的眼。」他點點頭毫不隱瞞,「我做了一件禽獸不如的事!」
「呃?」橙子嚇一跳,趕緊四處張望看有沒有人注意他們,「回去再說!」拉著他就往外走。
「怕什麼?這裡又沒人聽得懂中文。」他根本不在乎。
「看樣子這件事給你的打擊挺大的。」她把他塞進自己的車裡,「說吧!」
「我強暴了她!」
「啊?」橙子駭笑,「你說的是無花?她她她不是你老婆嗎?你幹嗎……」
「我以為她跟別人有染。」
「她跟別人有染?真是笑話!就算全天下的貞潔烈婦都會,她也不會跟別人有染,明明哥你真是太不瞭解她了!」橙子翻著白眼搖搖頭再不理他,逕自發動車子駛向位於康多蒂大街的工作室兼住宅。
一杯咖啡一片吐司重重擱在他面前。
「這就是你的晚餐。別抱怨,你只配得到這個!」橙子橫眉怒目,顯然已把他當成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