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子搖搖頭苦笑道:「當初我還以為自己很崇高呢!我把你留給無花,還怕她心存愧疚而煞費苦心地訂下十年之約拜託她照顧你。我以為經過十年接觸你一定會愛上她的溫柔善良。你是百煉鋼她是繞指柔,在飛機上我甚至為自己幻想的畫面而感動得不得了。唉,年少時總是這樣自以為是,卻沒想到結果會弄成這樣!」
玉玨明垂下頭淒然說:「你沒有錯,錯的是我!」
「明明哥問你一個問題,你愛無花嗎?」
他沉吟許久,茫然道:「我不知道。我一直以為自己愛的是你,十年來我把這份絕望的癡情當成墮落的借口,尤其,當成恨她的借口。我同形形色色的女人交往用花來稱呼她們,我沉淪在花的海洋裡不想自拔。因為我恨她,我恨無花。十年裡我用這個借口做盡了傷害她的事,我踐踏她的靈魂侮辱她的身體把她的愛當成垃圾擲回到她臉上。你說,這樣的我還怎麼能夠愛她?這樣的我有什麼資格去愛她?」他嘶聲問,淚如雨下,心痛處不住把頭用力撞著桌角,一下下都是劇烈的悔恨。
橙子輕輕歎息,忽伸手拉起他,「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真實之口廣場。
廣場上的SantaMariainCosmedin教堂廊柱左側,有一個仿海神特裡頓面孔製造的「真實之口」浮雕。據說,說謊者的手若放入「真實之口」中,會立刻被咬住不放。
「來,把手放進去!」橙子捉住他的手擱進真實之口。邊沿都已經平滑如鏡,想來不知曾有多少遊客把手放進這張嘴裡。難道誠實對於人類來說竟是如此難得的特質,一定要依靠海神特裡頓的檢測來證實嗎?
「真誠地面對你的心,不能有絲毫退縮與隱瞞,要知道這可是世上最靈驗的測謊儀!」橙子神情嚴肅地望著他,沉聲問,「玉玨明,你愛無花嗎?」
他閉上眼,往事如煙就像一場泛黃的舊電影,一格一格跳過,張張都散著讓人心痛的氣息。
無花說:世上有完全不求回報的愛嗎?無花說:在這段婚姻裡我從來沒把自己當成你的妻。無花又說:別說你寧願跑給豬追也不願給我追,我會當真的!
他喉頭翻滾呼吸急促,可是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橙子退後幾步,大聲問:「玉玨明,你愛無花嗎?」
無花。她的身體是那樣的柔軟,她的呼吸是如此的甜蜜,她的心跳貼合著他的胸膛,一下一下,每一下都是癡心愛戀啊!他的無花!
淚水滾落。他張開嘴,可是卻只發出哽咽的氣聲。
橙子再退到十步開外,用手圈合在嘴邊高喊:「玉玨明,你愛無花嗎?」
一波波回聲在碩大的廣場激起漣漪,蕩漾出自遙遠的時空圈來將他密密圍繞。
無花眼裡滿溢的是愴然悲苦,「你放心,他再也不會傷害你了,明天我一定出庭。」無花眼裡波動著盈盈淚光,「對不起,都怪我讓你受傷!」無花眼裡跳躍著幸福的光芒,「明明哥,謝謝你當我的寶寶爸爸!」
他仰望夜空繁星點點。似有模糊的小小身影從銀河那端飄來,慢慢接近慢慢清晰。是一個受傷的小女孩,孤獨地坐在街燈下讓血在臉上結痂,「這個給你!」小小的無花果放在腳邊。女孩抬頭,點漆雙瞳如浩瀚海洋般深幽,霎時將他吸吞深陷無法自拔。
「啊!」他受驚地呼喊,如夢初醒大汗淋漓。無花,他的無花啊,他怎麼可能不愛她?
他張大嘴深深吸氣,用盡整個生命嘶吼而出:「無花,我愛你——」
橙子終於笑了,熱淚盈眶。
「你瞧!」他拿出完好的手給她看,「我說的是真話!生平第一次我完完全全沒有絲毫遮掩地剖開我的靈魂我的心。是的,我愛無花,我愛她,甚至比我想像的還要深還要久!」他張開雙臂大步走近她,「謝謝你橙子。如果不是你,我到現在仍走失在迷障裡!」
他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哽咽著道:「謝謝!」
橙子也感動地回抱他,忽詫異地問:「你怎麼在發抖?」懷抱中他整個身體都在劇烈戰慄。
「是的,我在發抖,因為我發現我愛她!」他忽地用力握住她雙肩,「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愛她?我,我的心,我整個人都被這愛漲得滿滿,幾乎快要爆炸你知不知道?」
「哎,你捏痛我了!」
「對不起!」他放開她,茫然地回身走了幾步,忽地轉身兩眼放出興奮的光芒,「橙子,送我去機場。我要馬上回去,飛到她身邊告訴她我愛她,未來的日子我要用我全部的生命來愛她!快,橙子,馬上!」他又忘形地捉住她搖晃。
「喂喂,別這麼激動好不好?」橙子雖為無花欣慰卻也忍不住有一絲吃味。想當初他口口聲聲說愛我,卻何曾愛到這樣魂飛魄散過?
「你冷靜一下,現在沒有回去的飛機,最早也得等到明天上午。」她拿出手機撥通機場電話,訂了兩張回國的機票。
「你也一起走嗎?」他驚喜地問。
「是啊!我怕你在路上等不及做出傻事,所以跟緊點看住你!」她開玩笑。
他吁一口氣不好意思地笑笑,「對了,一來就猛說我的事,忘了問你怎麼樣了。你找到你想要的愛情沒有?」
「嘖,不簡單,玉大少終於記起我的事來!」橙子揶揄他,然後點點頭,「我有!」
「那個幸運的混蛋是誰?為什麼沒見到他?」
「他是個冒險家,視冒險為生命。」她的笑容裡浮現一絲夾著微酸的甜蜜,「我正在等他回來。」
「你,」他頓了頓,小心翼翼地問,「你不覺得你的等待也是一種冒險嗎?」
「是啊!人世間每一種付出不都是冒險嗎?有誰能保證一定能獲得回報?但,只要有愛,所有的冒險都是幸福!」
玉宅。
黃昏時分,兩個人風塵僕僕地趕進家門。
玉夫人、玉奶奶、無明,還有周丹臣、蘇恬等一眾人都圍坐在客廳,個個面色頹喪,看見他們也只微露詫異隨即便被埋怨代替。但興奮過度的玉玨明根本注意不到這些,只管揚聲問:「媽,無花呢?」
玉夫人一言不發,只淡淡地抬手朝樓上一指。
她在臥室!玉玨明一獲知這個信息立即笑逐顏開,三步並作兩步跳上樓一把推開門,「無花,我回來了!」
冷冷清清空無一人。
「媽,她在哪裡?」他著急地喊。
「在桌上,自己看吧!」
細心的橙子早已看出不對勁,不無擔憂地跟上來。床頭櫃上一串鑰匙壓著兩封信,信封上分別寫著她與玉玨明的名字。
「在這裡!」她把他的信遞給他,然後忐忑地拆開自己那封。
橙子,你終於回來了。整整十年,我一直都在等著這一天的到來,把明明哥完完整整健健康康地交還給你。還記得上次我失態地大叫不要你回來嗎?那是因為他有一點小病尚未治癒。而今,我終於可以不辱使命地離去。還有我的兒子無明,因為老人家已離不開他,我也一併交給你。有你這樣天使般的母親是他的幸福。
橙子,無論如何,謝謝你把他借給我十年。十年,已足夠回味一生。我走了,真心祝福你們永遠幸福快樂。遙遠的某處,有我與你們同喜同樂。
無花謹上
玉玨明接了信封,心裡已有不祥的預感,顫抖著抽出來一看,不由面色大變,「為什麼?這是為什麼?」
信封裡只有兩張紙,一份健康檢查報告和一紙已簽好名的離婚證,除此外再無隻言片語。
他搖著頭,不敢相信在自己終於發現對她噴薄而出的狂熱愛戀時,她竟不聲不響地離去,連一句話也捨不得留給他。
「不!」他忽地大叫一聲,狂亂地把離婚證撕成碎片,似乎這樣她就不會消失不見,「無花,你回來!」他跌坐在地,心痛地呼喚。
一隻溫柔的手撫上他的肩。
「無花!」他一震,猛回頭捉住那隻手,卻又失望地放開,「橙子,是你。」
「明明哥,你不要這樣!」
他頹然垂下頭,心碎地低喃:「她走了,她不要我了!我知道她恨我,她再也不會原諒我了。」
「不,她不恨你!」橙子把信舉到他面前,「你看,她甚至祝福我們!」她搖著頭苦笑,「我犯了一個多麼大的錯誤啊!」
玉玨明呆呆看了半晌,忽地就淌下淚來,「原來,她真的什麼都不要!」
「唉!」玉夫人倚在門口瞅著兒子,目光酸楚,「你這孩子,為什麼非要到失去才知道珍惜呢?早些對她好哪裡會有今日?」「不!」橙子輕輕地搖頭,「即使早知如此,今天她也依然會走。是我的錯,當年說得不清不楚,我以為她跟別人一樣也會有佔有的私慾。誰知她不是別人,而是無花啊!」
周丹臣忽地跨進來一把揪住玉玨明的領口揚起鐵拳凶狠地問:「說,你對她做過什麼讓她非走不可?你說!」
玉玨明失魂落魄,只喃喃道:「你打吧,狠狠地打吧,我實在是該死!」
拳頭舉在空中半晌,終於沒有落下去。周丹臣頹然放開他,歎道:「本來我確實是想狠狠地揍你一頓,但現在,唉,算了!」轉頭再不看他大步離去。
「唉!」橙子歎息,忽問,「伯母,無花去了哪裡?一點線索也沒有嗎?」
玉夫人茫然搖頭。
玉玨明慘笑道:「不用問了。既然她走,就一定走得徹底,不會讓任何人找到她!」
漫無目的,一個月便茫茫然滑過。
榕城。
人潮如流,今日的榕城似乎特別熱鬧。但一切都在身外,與她無關。
無花不知自己怎會來到這個地方。多少年前,她曾在這裡陰差陽錯地得到他的孩子。遙遠的記憶湧上,清晰如昨。幸福伴隨著痛楚降臨,將嶄新的生命送到她手中。無明,真的是無處不明呵!寄托著她全部的執著與愛戀。如今他好嗎?新媽媽的到來也許會讓他有些不適應,但過一段時間他一定會像他父親一樣愛上橙子的。橙子有一顆天使的心,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一直以來她都是在這顆心的呵護下長大的啊!
為了橙子,她可以放棄自己的一切,甚至生命,甚至愛情。她微笑,合掌祈禱上天保佑橙子,保佑她的明明哥,保佑無明,保佑他們全家永遠幸福快樂。
她歎一口氣,回首身邊行人,這才注意到大家都在奔走相告。是什麼讓他們如此興奮?
「三生樹開花了,我們快去看吧!」
遙遠的海濱有一棵三生樹,碩大的枝幹碩大的葉,濤濤岸邊遮天蔽日。傳說三生樹三百年開一次花。花開時若有情人到樹下許願,則會三生結緣不離不棄。
而今又是一個三百年輪迴,恰逢花開時節。各地慕名而來的情侶們絡繹不絕,紛紛樹下緣定三生。
無花默默夾在人群中走著,孤獨落寞與週遭的甜蜜似乎格格不入。不明白為何會來到這裡,和誰緣定三生?她只有一個人啊!就只看看吧,看一眼也是好的。
遠遠望去滿樹潔白,春風揚起,片片花瓣飄灑如雪花曼舞,仿若人間仙境。
樹下有小販在兜售許願簽。一個錦囊一支竹籤,在簽上寫下願望放進錦囊裡,另一頭用絲線拴一顆小石子,拋上樹去願望就能實現。
「小姐,許個願吧!」小販走過來向她推銷。
「謝謝,」她輕輕搖頭,「我沒有願望。」
「那就抽個簽算個命!」小販搖身一變又成了算命先生,從兜裡抓出一把古舊的竹籤,「測測命運走勢,算算吉凶禍福。小姐,不准不要錢啊!」看來小販對這趟生意勢在必得。
無花只得隨手抽了一簽。
「上上籤、上上籤!」小販堆起恭維的笑接過竹籤念,「無花無葉無菩提,我相非相。」頓時笑容僵住,「咦?這是什麼意思?難道小姐竟然跟佛結了緣?」
無花心中一動,忽道:「給我一個錦囊。」
竹籤裝進錦囊,她用力一拋穩穩掛在枝頭。小販愕然張大嘴,「小姐,那支籤、那支籤……」
無花掏出錢塞到他手中,「請問附近哪裡有庵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