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死吧你!」泰雅嘟起嘴惡狠狠地說,「公共汽車上不談這種事情。看好路,別坐過站。洛毅結婚以後我再也沒有來過他家,周圍很多房子都拆掉重造過,路都不認識了。」
「你是忙得路都不認識吧?你們醫院麻醉科未及時查對發現丟失的管製藥品,還重複使用一次性使用的導管,應付上頭的責罵就夠你受的了吧?誰知道那截我們以為斷在王守成身體裡的導管竟然一直都在洛毅穿的棉大衣口袋裡。」
「對!我想起這件事情就頭大。那天在我家的時候我怎麼就沒想到摸摸他的口袋呢?」
「說明你的手雖然賤,還沒有賤到應有的水平。話說回來,靜脈壓力一直都是他在負責監測,如果他突然說壓力有點奇怪要把管子拔出來看一下,然後偷偷拽下一截,再叫嚷不好了斷在病人身體裡了,誰會不相信他說的話呢?畢竟很多人看到管子插進去的時候是完整的。而且他可以一直把斷端偷偷藏在手心裡,趁個機會塞進自己棉襖的口袋,誰會想到到那裡去搜呢?對了,你那時候怎麼敢那樣亂說話?不怕被以作偽證和妨礙公務罪起訴嗎?」
「反正後來警察也知道他是自殺的麼。我沒有隱瞞兇手,所以一點處分也沒有啦。」
「就算你明白自己沒有殺人,你那時怎麼肯定老馬不是兇手?」
泰雅的臉紅了一下:「因為我們那晚上一直在一起。」
「想到這個我火氣就大!」我說,「你們……竟然連我也不告訴!如果我早知道,我會另外想辦法幫你們!你……根本沒把我當朋友!現在給我交待!你這日子究竟是怎麼過的?」
「激動什麼!小聲點!我自己的宿舍很久不住了。開始只是在老馬家住幾天,算是幫他照顧青青。否則他一個人怎麼忙得過來呢?後來自己家的電器沒人用都慢慢壞掉,也就更不想住,反而覺得他家方便舒服。」
「那……老馬手上和脖子上的傷……」我說了一半,泰雅漲紅了臉叫道:「告訴過你車上別講這種事!叫得一車人都聽見!」
我笑著說:「喂,是你自己叫得一車人都聽見。」
前排的人稍微欠了欠身。我們立即閉上嘴,屏息靜待。然而觀察了一會兒,那個人沒有向後看的意思,
泰雅低聲說:「……他嫌我叫得太厲害,手上捲著枕巾塞住我的嘴……結果就……」
「哦!」我誇張地做恍然大悟狀,「還好還好,否則手指都被你咬下來。怪不得你們不乾脆住在你宿舍裡。那樣的話你的同事們每天晚上都有免費成人廣播節目可以聽。」
「你有完沒完?收斂一點好不好?反正很快就不用再操心這種事情了。我已經遞了辭職報告。」
「最後還是遞了嗎?醫院的職位很好啊,現在找工作也不容易。」
「哼,他們暗示我和老馬只能留一個人在醫院裡。讓他留下吧。他那麼喜歡開刀,離開醫院就沒有刀可開了。我麼,無所謂。我已經投出去兩份簡歷,當保險公司的核保員或者超市的衛生監督也不錯呀。而且掙的錢比醫院裡多。多攢些錢可以帶青青出去旅遊,或者讓她學小提琴。」
「好偉大的構想!有孩子的人想法就是不一樣啊!嘿嘿,你可省事了,你和老馬連孩子都有了,不知道她叫你什麼呢?」
「切!說得好像老夫老妻一樣!一點浪漫情調也沒有!」泰雅裝做生氣轉頭看窗外,沒幾秒鐘就回過頭來得意地對我說:「青青當然是叫我叔叔嘍。」
看到他滿足的樣子,我忍住笑,接著問:「你已經交了辭職報告,為什麼還要給醫務科賣命來找什麼文件?」
「洛毅的媽媽太傷心,沒法踏進家門一步。其他同事都沒去過他家,要找麻醉科長給洛毅的文件很不方便。雖然洛毅去世了,人家堅持要回那些文件,我們總得給人家。我是討厭這種差事,可是國營單位就是這樣,什麼事情都得單位派代表出面。我這不還算『代表』他單位嗎?」
「肖白安呢?為什麼不叫她?」
「據說現在還沒有聯繫上她。畢竟廣州是很大的城市。兩三天找不到一個人也是正常的。」
「那為什麼叫上我?」
「因為你可以替我證明我沒有拿走什麼東西。」
「切!找個馬路上的人做證明不是更好嗎?」
「我自己不一定找得到。馬路上找來的人哪有你這種屬土撥鼠的會找東西?你乖乖跟我去吧。」
我們下車走到洛毅家門口的這段時間裡,我斷斷續續地把探望他媽媽時聽到的情況轉告給泰雅。自從洛毅結婚以後,一直不太開心。肖白安是個很強硬的女孩子,當初追洛毅的時候,就公開說看中他老實服貼。婚後洛毅更是什麼事情都得聽她的,甚至到她和婆婆吵架的時候不許洛毅插一句勸阻的話。後來還不許洛毅去看望自己的母親。洛毅本來就話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這麼怕她。
我說:「他偶爾漏出話說很妒忌你們。我猜肖白安肯定是用她哥哥的事情來要挾洛毅俯首貼耳。如果深究起來,在那件事情中,洛毅的過錯是最小的。他覺得原來說好是大家的秘密,結果壓力卻是他一個人在承擔。你和老馬雖然偷偷摸摸,可是有人愛的生活過得多麼幸福。他看到這個更加覺得心理不平衡。他原先交遊就不廣,婚後肖白安也總是阻止他和別人交往,所以他沒有什麼其他要好的朋友可以說說心裡話。也許他整天鬱悶地想啊想啊,就越看你們越扎眼,越想要毀掉你們。他很容易地抓住了老馬第一次主刀打手這個機會。而我又偶然地闖回你們的圈子裡,給他一個再好不過的時機報復我們全體。他肯定是精心謀劃過的。從一開始他就沒有考慮自己的利益可能受損。傷害你們已經變成他最大的快樂。他是個聰明穩重的人,我們都是他棋盤上的棋子。他知道你住在老馬家。如果你拚命為馬南嘉掩蓋你們的關係,你就逃不脫殺人罪。即使我發現了疑點要為你們洗脫冤情,那麼公訴人深刻調查我們過去的時候,免不了抖出肖滄海的事情,我們都得倒霉。退一步講,萬一你們的運氣好到都沒有被列為嫌疑人,那麼馬南嘉的職業生涯是肯定完蛋了,而你們醫院反覆使用一次性材料的事情也會曝光,你也要受牽連。他這一招好比是霰彈槍,至少會帶著一個目標,不會落空。」
「別講了。」泰雅說,「聽上去心都寒了。真沒想到啊,我們還是幾乎天天見面的同事呢。」
「沒辦法。你自己說的,人是會變的麼。畢竟,畢業那麼多年了,你好好和他談過一次嗎?」
「唔……沒有。不過那也不能怪我!他也沒有來找我談過。就算前面肖白安管著他不放,可是她去廣州以後,洛毅也沒有聯繫過我們呀?」
「想來也奇怪。」我說,「我到現在還在想,我們怎麼就這樣平平淡淡地畢業了呢?原來紙包不住火,發生過的事情就總會有人知道。過去的帳到現在才來算。」
我踏上走廊,掏出鑰匙開門。這時,泰雅無聲地笑了。
「笑什麼?」我問,「那個門鈴有什麼可笑的?」
「那年夏天,老馬說要弄個東西紀念我們的相互表白。」
「他就弄了個門鈴?!」
「因為我給他的卡上面印著『你悄悄按響我心頭的門鈴』。」
我做出一個作嘔的表情,然後迅速解釋說:「我不是歧視你們,不過可真是夠肉麻的。」
「也夠直接的。老馬就是這種人。」
「你們藏得可真是嚴實啊!那時候我一點也沒有發覺。」
「喝,還不是靠我機靈狡詐?」泰雅洋洋自得地往門框上一靠,看我手忙腳亂地試一把又一把鑰匙。
我終於試對了鑰匙,用力擰開門把手,恨恨地說:「看你臭美的!」
推開房門,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一股樟腦的味道撲鼻而來。泰雅忙拉開窗簾,開窗通風。淡淡的陽光投射到許久未見天日的傢俱和地板上。家裡收拾得一塵不染,書桌上的檯燈和鉛筆盒放成整齊的直角。
「會過日子的人啊!」泰雅抽了一下鼻子,「好整齊!不過,我要來破壞了。」
我翻看放在書架裡的東西,泰雅翻找書桌的抽屜。雖然一疊放在牛皮紙檔案袋裡的文件體積不算太小,可是一點蹤跡也沒有。我提議找找櫃子,泰雅拉開大櫥的門和抽屜,裡面只有衣服。
「他家裡不是有一個很大的壁櫥嗎?」我說,「那裡面會有嗎?」
泰雅環顧四周,說:「這傢伙結婚的時候裝修得挺厲害的,廚房和廁所的牆壁都動過了,壁櫥……哦,還好。壁櫥倒是沒有動。」他走近牆邊,用力拉開櫥門,樟腦的味道更加濃烈。泰雅打了個噴嚏:「啊呀,放這麼多樟腦丸,不怕得白血病啊!」
「壁櫥他也裝修過了,」我說,「這些木板隔成的架子都是新做的。看上去都是些瓶瓶罐罐空盒子什麼的,不會有文件吧。」
泰雅說:「我總覺得有些不順眼。這些架子好難看!不像是木匠做的。而且,我印象裡壁櫥好像還要大一些,比我的那個宿舍的要大,有這麼深,你說呢?」
我搖搖頭:「那麼多年以前的事情,你還記得那麼清楚?說不定是你看慣了你宿舍的小壁櫥,看到這個不順眼起來。」
「有可能吧。」泰雅斜靠在木板架子上環顧房間,「可是到底還能在哪裡呢?一室一廳的房子就這麼點地方,他還能藏到哪裡?」
木板在泰雅的體重下發出幽暗的嗚咽聲,突然塌了下去,木板背後一個用污穢的床單包紮整齊的長方形東西失去重心,向外倒了下來。泰雅下意識地伸手去扶。這時我們都聞到了濃烈的腐臭氣味。
「哇!救命呀!」
「啊!?」
我們同時大叫起來。泰雅跌倒在地,那個東西順勢壓在他身上,朽爛的床單碎裂開,露出青紫的腐肉,污黑的黏液順著碎布流淌開來。濃重的腐臭味蓋過了樟腦的味道,令人作嘔。
泰雅嚇得臉色蒼白,渾身顫抖,連聲叫:「朱夜!朱夜!快!快把它拿開!」
「你……冷靜一點!」我不顧三七二十一拉過床上的枕巾包住手,抓住屍體的胳膊一拖。誰知胳膊整條斷落下來,污血差點濺到泰雅的臉上。他又高叫起來。
「別叫了!」我拉住捆紮屍體腰部的繩子,終於把屍體拉開。泰雅終於止住叫聲,卻連手腳都嚇軟了,竟然沒能一下子爬起來。我伸手去扶他。「哇!別拿你碰過那東西的手來碰我!」他甩開我的手,跌跌撞撞地跑進廁所大口地乾嘔起來。我隨即跟進廁所,把水龍頭開到最大,抓過肥皂,拚命洗手。
「朱……朱夜……」泰雅稍微平靜一點後,問我說,「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如果我沒有看錯,應該是肖白安。」
「天哪!原來挺漂亮的一個女孩子!咳,人死了都這樣嗎?」
「對。除非火化掉,眼不見為淨。」
泰雅雙手撐著馬桶的水箱,喘息著:「所以有那麼多詩人勸別人珍惜活著的時間,不要把光陰浪費在怨恨猜忌上面。有道理啊。」他停了一會兒,轉頭看著我說:「今天我回去要和馬南嘉做愛。」
我不滿地說:「切!要做就做,放在嘴上說幹什麼?咦?你不是說他休想再碰你一根手指頭嗎?怎麼又願意了呢?」
「這個……外科醫生都有一雙靈巧的手嘛……」
「打住!」我做了一個激烈的手勢,「不要再說下去了!你那麼想看我吐嗎?快洗手,然後馬上打電話給胡大一。終於有謀殺案讓他的生活充實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