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擰眉,揮退了左右的影衛,走了進去。
聽到聲響,原本失神的慕癿琪抬起了頭,一看見顏皓便像看見救星一般衝了過來,「顏皓,我要回澤國,你放我回去好不好?」
她的眼中隱隱帶著淚光,似是非常焦急傷心。
來熵國這麼久,他從未見她哭過。
這一次……她是為誰而哭?
「你為什麼要回澤國?」
慕癿琪一展手中的紙條,「剛才我收到一封信,信中說展大哥中了劇毒就快要死了——雖然我不敢確定是不是真的,但我一定要回去看下才安心——」
顏皓一臉淡漠地看著她,淡淡地反問:「就算他真的中毒了那又如何?」
慕癿琪怔了怔,「你——你是不是早已知道展大哥中毒的事?」
顏皓沉默。
「那展大哥中毒的事就是真的了?」慕癿琪神色慘白地跌退了一步,「不行,我一定要回去。」
她神色慌亂地就要往外衝,一道藍影已攔住了她的去路。
「你忘記了自己曾經許下的諾言了?」
慕癿琪搖頭,「我沒忘記。我是真心把你當朋友,我只是去去就回,我要確定展大哥安然無恙,我才能安心。澤國不可以沒有他的,若是沒有他,澤國一定會大亂——」
「是澤國不能沒有他,還是你不能沒有他?」
那一句冷冷的質問,頓時讓慕癿琪僵住了身形。
「我——」不知道為什麼,他眼眸中的懷疑與冰冷竟讓她有些心慌,「不是——不是這樣——」
她也說不清自己究竟在解釋些什麼,但看著他眼中的不信任,她的心竟會隱隱作痛。
「我不會讓你回去。」
顏皓盯著她蒼白臉,殘忍地粉碎了她的希望。
「顏皓——」心中悲憤交加,慕癿琪不由紅了眼眶,「做朋友不是這樣做的,不是你每日將我困在身邊,不離開你一步,我們就能成為朋友,我們就永遠也不會背叛對方。我知道,你其實很寂寞,你從來沒有朋友,你從來不信任任何人,所以你的想法才會這樣極端,但朋友之間貴在信任不是嗎?你為什麼就是不肯信任我?」
「住口!」顏皓眸光一寒,打斷了慕癿琪的話,「我只知道,人很善忘,他們很容易就忘記一些應該記住的事。」
「我究竟忘記了什麼?」慕癿琪困惑地大喊,「你老是這樣話中有話,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忘記了什麼?你明白告訴我啊,就算此刻死了,至少也死得瞑目——」
也許是情緒太過激動,眼前忽然一陣鋪天蓋地的黑暗,腳下一顛,她就向下倒去。
一雙略顯冰冷的手接住了她軟倒的身軀。
「我怎會讓你死?」
恍惚間,她似乎看到那雙暗藍色的眼眸掠過了一絲落寞與哀傷。
「你是唯一一個讓我想留在身邊的人,所以,我不會讓你走,也不會讓你死。」
「顏皓——」她微掀了掀唇,想回應些什麼,但黑暗,終於將她徹底地籠罩……
床上昏睡的她緊緊閉著雙目,但眉峰卻緊蹙著,時而還不安地發出陣陣囈語。
他聽不清她在說什麼?心口的痛楚早已折磨得他連聽覺都失去以往的敏銳了,甚至連移動身形都很困難。
他只能坐靠在床邊,靜靜地陪著她。
她體內的毒終於暫時壓制住了,但那霸道無比的劇毒卻過分地消耗了他的內力。
舊疾就如同火山一般爆發了出來,他根本就無法壓制下去。即使吃過了陰雪草所制的藥丸,疼痛卻絲毫也沒有減輕,唯一的功效,就是讓他的神志保持著清醒。
果然還是藥的份量下得太少了。
這一次他又消耗了如此巨大的內力,怕是連三個月都沒辦法支撐下去。也許,他應該把那最後一株陰雪草製成藥丸,加重份量,否則,他怕是沒有什麼餘力對付宮中的小人,他就沒有辦法保護她……
掩唇輕咳了兩聲,他強行嚥下又衝上喉間的腥甜,唇邊牽起一抹冷沉的笑。
——風柔,那個陰毒的女人,他絕不會放過她的。
轉過頭,他看著身旁還在昏睡的她,眸光不由柔了兩分。
「你放心,我一定會拿到解藥。」
吃力地移動了下身子,他伸手想為她蓋上滑落的錦被,然而心口又是一陣排山倒海般的劇痛,他眼前驀然一黑,就往旁邊倒去。
幸好,及時伸手撐住了床沿,他幾乎就壓到她了。
輕喘了口氣,正欲撐坐起來,耳畔卻聽到了她細微虛弱的囈語聲——
「顏皓,放我走吧!」
「展大哥不可以出事的。」
「不可以——你信我啊?我真的會再回來——真的會——為什麼你就是不信我呢?」
……
「為了你的展大哥,你還是要回去,是嗎?」
原本柔和的眸光瞬間冰冷了起來,他唇角微微一牽,勾起了一抹嘲諷的輕笑。
「我不會放你走的。我是在履行我們之間的約定,雖然,那個約定你早已忘記了。」
一絲淡淡的落寞自眼底一閃即逝,他撐起身子,斜靠著床沿,出神地看著窗外。
月光雖依舊皎潔,但濃重的夜色卻太過寂寥了。
很多很多年以前,他曾以為,這一生一世,他都只能一個人孤獨地坐在這樣淒清的夜色裡,一個人靜靜地等待天亮、
但有一天,一個有著明亮眼神的女孩出現了。
是她讓他覺得原來這個世間還有人可以值得信任,是她讓他感受到了這個冰冷皇宮裡竟然還有溫暖……這麼多年來,他一直牢牢記著這一份溫暖與明亮,但她……卻已經忘記了……
「不是我不肯信任人,是這個世間沒有人可以值得信任——即便是你——」他笑得落寞,緊揪起又在隱隱作痛的胸口,「即便是你,我也只能把你牢牢困在身邊,否則,總有一天,你還是會離我而去吧?」
「我絕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絕不允許——」
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她輕撫著還有些發暈的額頭,微擰眉峰。
她究竟是怎麼了?竟會莫名其妙地昏倒?!
猛然間回想起昏倒前發生的一切,她心中一緊。
顏皓——
舉目搜尋著四周,卻沒看見那道熟悉的身影,她不禁略感失望地收回了目光,輕閉上眼。
忽然「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
她猛地睜開眼,看見顏皓走了進來,手上端著一碗湯藥之類的東西。
一時間不知自己該說什麼,她只好這樣直勾勾望著他。
顏皓走到床邊,小心地扶了她起來,讓她靠在他的懷裡,「把藥喝了。」他的語氣很淡漠,不見半絲溫柔,但慕癿琪心口卻是微微一堵。
「為什麼不喝?」見懷中的少女沒半點動靜,顏皓不由微蹙了眉峰。
「我昨夜不是故意想惹你生氣。」她微垂下眼睫,「我只是救人心切。顏皓——」她抬起頭,滿目哀求地看進他的眼眸。「這樣吧,你給我三天的時間。三天後,我一定回來。」
這是她第一次這樣地求人。
既然她已經決定了,做他的朋友,就不想再看到他的眼裡再露出那種令人哀傷的落寞,她想為他撫平傷痛,真的很想。
但他築起的心牆太過堅固,他似乎是潛意識地拒絕相信任何人,將自己牢牢地保護在那個看似堅硬的外殼裡。
「就算你現在趕回澤國,也救不了你的展大哥,你又何必白跑這一趟?」面前那一雙藍色的眼眸,目光如刀,犀利得近乎於無情。
也許在他的眼底,人命並不值錢吧?所以才說得這樣雲淡風輕。
「展大哥可是你的親兄長啊!」她忍不住側過頭看向他。
「我沒有兄弟。」他冷冷地回答,那一瞬間,慕癿琪看見了他眼底所藏的傷痛。
「顏——」
「快把藥喝了。」他又將藥湊到她唇角。
她認命地一口口把藥喝光。
顏皓臉上的神色這才稍緩和了些,他收起藥碗,站了起來,「記住,以後若不是我送來的東西,你什麼也不要碰。」
慕癿琪忍不住輕歎。
這究竟是怎樣一個地方?
人不能信任,東西也不能亂吃亂碰。
是不是正因為這樣,展大哥才會捨棄了比牢籠還要可怕的宮殿,遠走他鄉?
「你有想過離開這個地方嗎?」她抬起頭,看向面前那道落寞的背景。
「我為什麼要離開?」他回過頭,語氣裡帶著刀鋒一般的嘲弄,「這裡原本就是屬於我的地方,我沒必要離開。」
為什麼他總是這樣驕傲好強,即使知道在這裡會落得滿身傷痕,也不願輕易離去?
他是想要證明什麼,還是想得到什麼?
「這幾天你盡量不要下床走動,我會派影衛保護你。」他淡淡地丟下話,就要拂袖離去。
「顏皓——」她連忙喚住他。
他停下了步伐,「你不要再跟我提離開的事,我說過,不會放你走。」
慕癿琪緊緊咬住唇,「我——我只是想問,展大哥他還有得救嗎?」
顏皓微一閉目,然後緩緩睜開了眼,暗藍色的眼眸一片清寒冷漠,「無藥可救。」
回答完這四個字,他頭也不回地離去。
無藥可救嗎?
「展大哥——」慕癿琪忍不住掩住唇失聲痛哭。
沉浸在傷心悲痛中的她並沒有發現,靜寂的門外,一道人影深深望了她一眼之後,才轉身沒入黑暗之中……
夜色如魅。
雖無細雪飛揚,寒意卻如刀鋒。
幽暗陰冷的山林裡,白梅盛放。顏皓坐在梅花樹下,微合雙目,輕靠著樹背,眉宇間一片近乎於冷漠的平靜。
風柔已經站在那裡,靜靜看了他許久,看得心裡一陣陣地隱痛。
即使已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她還是放不下這個男人啊,但這個男人呢?為了那個女人差一點就殺了她!
回想起那日他毫不留情地緊掐住自己的脖頸,憤恨和怨懟就如潮水般自心底狂湧而出,幾乎將她淹沒。
顏皓,為什麼?為什麼你總是這樣狠心對我?
——無法抑制地,她緊緊握起了雙手。
梅花樹下,閉目假寐的人似乎驚覺到了什麼,終於緩緩睜開了眼眸,那一片清寒如雪,幾乎沒有半點情感。
心中復又寒了幾分,風柔緊緊盯著他,冷笑。
「皓,你的功力似乎退步了啊,到現在才發現我嗎?」
顏皓淡淡看了她一眼,不答反問:「解藥呢?」
風柔牽唇一笑,笑意有些淒涼,「一見面你就迫不及待地為那個女人討解藥,皓,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
顏皓自樹下緩緩站了起來,暗藍色的眼眸裡滿是嘲弄,「柔妃娘娘,我這個皇子又該顧及你什麼感受?」
那一聲「柔妃娘娘」頓時讓風柔變了臉色。
「你以為我是貪圖榮華富貴、甘願侍候那個顏行均嗎?我曾是顏深身邊的人,現在又轉而侍候舊愛的父親——你可知道,每時每刻我都覺得噁心得想吐——」風柔眼中的神色變得淒厲悲涼,「如果你不要對我那麼絕情,如果你肯接受我一點點,我也不會落至這般田地——」
「早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已經說過,不要對我抱有任何幻想。」
「那為什麼慕癿琪可以?」
「她與你不同。」
那淡漠無情的回答,幾乎讓風柔歇斯底里起來,「她與我不同——是啊,她是與我不同——與我這個人盡可夫的女人相比,她可真是無比的玉潔冰清啊!」她一步步地踉蹌後退,眼中儘是瘋狂怨懟的神色,「那我問你,她又為你做過什麼?如果她知道了,害你落得這一身傷病的人是你的父親,她又會為你做什麼?會為你——」
話音未落,喉間已被一隻冰冷的手緊緊鎖住。
「你都知道了些什麼?」
那冷冷的聲音就像鋒利的刀刃,深深刺入人的心底裡去。
風柔喘息著,目帶淒涼地看著眼前一臉鐵青的人。
認識他這麼久,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神色如此大變。
「這是你第二次想殺我。」風柔淡淡地笑,眼中的淒涼漸漸被心灰意冷所取代,一片死寂,「如果你殺了我,慕癿琪也活不了。」
顏皓眸光一閃,慢慢放開了手。
「沒想到,做顏行均的枕邊人雖然噁心,卻也有讓人意外的收穫啊!」風柔輕撫著脖頸上的那一道青紫,目光冷冷地看著顏皓,「那一段鮮為人知的宮廷秘史,過了這十多年,怕也沒幾個人知道了吧?」
顏皓微微垂下眼簾,臉上雖一片淡漠平靜,但眼底卻是暗潮洶湧。
看著面前那個男人無法掩飾的掙扎與痛苦,風柔眼中的神色漸漸柔和了幾分,「皓,我也終於明白了,你為什麼要弒兄奪位,為什麼要一統天下,爬上權勢的頂端——」
「解藥。」顏皓忽然冷冷地打斷了她的話。
風柔微微一怔,「皓,到現在你還一心想著那個女人嗎?你知不知道,你那個偉大的父親正在處心積慮想要害死你,他早就知道,當年是你逼走了顏澤,又派刺客殺了顏深——」
「那又如何?」顏皓淡漠地反問。
「什麼那又如何?」風柔不敢置信地搖頭,「皓,難道你認為現在是那個女人的命比較重要?」
「解藥。」顏皓抬頭看向風柔,目光犀利冰冷起來,「不要再讓我說第四次。」
風柔深深吸了口氣,「好,我可以給你解藥。但我有一個條件。」
「讓我和慕癿琪單獨呆一個時辰。」
顏皓目光一緊。
「你怕我害她嗎?」風柔唇角揚起一抹淒惻的笑,「若我要害她,不給你解藥就行了,又何必拐這麼多彎、費這麼多事?」「你究竟想做什麼?」
「其實,我是在幫你,皓。」風柔緩步走到顏皓身前,將頭深深埋進他的胸膛裡,「即使你這樣傷害我,我也依舊想幫你。女人一旦癡傻起來真是無藥可救啊!更何況,皓,難道你不想知道慕癿琪究竟喜不喜歡你?難道你不想確定一下,在慕癿琪的心中,究竟是你重要還是她的那個展大哥重要?而我——」她微微一頓,掩去了眼底的異芒,「也只是想看看,那個女人究竟有什麼好,竟讓你如此執著癡迷?至少,讓我看清了,如果她真的比我好,我輸也輸得心甘情願!」
見顏皓沉默,風柔又從他懷中抬起了頭。
「皓,我就這樣一個簡單的要求,你都做不到麼?誰讓你護慕癿琪護得那麼緊,我有時悶了,想找她聊聊天談談心都不成——」
顏皓深深看了她一眼,「若是你敢動她一根頭髮——」
風柔接過他的話:「若是她少了一根頭髮,我就用整條命來賠償——」風柔勾起一抹妖冶淒絕的笑,「皓,這樣可行?」
顏皓冷冷推開了她,輕靠著身邊的梅花樹,微合雙眸,眉宇間顯出了一抹倦意。
「好。明日未時,你來清心殿。」
「好,我定會準時赴約,也會帶上解藥。」風柔頓了頓,又看顏皓一眼,「皓,不要為了慕癿琪而忽略了自己——你要小心顏行均——」
見顏皓沒有回答,風柔幽怨一歎,便失望地轉身離去。
一直到聽不到任何聲響,顏皓才緩緩睜開了眼。
然而,方一睜眼,他眉峰便是一蹙,一口鮮血已吐了出來,血染衣襟。
十多年了……都已經過去十多年了……他以為他早就可以平心靜氣地面對,但時至今日,當他又聽別人提及那一段往事時,他的心竟會這樣的亂……這樣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