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限的時間,我寧願用來讀書,學點東西。
不諒解我的同學覺得我孤芳自賞,於是各種謠言不徑而走,居然還有人給我取了一個外號——冰山美人。
這個綽號已經夠教人難堪,不久,還有同學告訴我,由於我的不合群態度,又有了一個新綽號。
「隨他們去吧!」我歎氣,如果我因為不跟大隊人馬盲目前進,而受到排擠,那我也活該。
學期愈到未了愈是難挨,大考帶給人太多壓力,流言更為浮動。好不容易挨到了暑假,我才鬆口氣,不必到學校去面對那些無知的,令人難堪的指責,真是莫大解脫。
更令人高興的是整整兩個月沒見面的修澤明回來了。
「相思化作愁腸淚」,痛到心底的刻骨相思,往往令我在訪惶無依時,一邊撫摸著他坐過的椅子,睡過的床,一邊猛力咬自己的手指頭,免得會哭出聲來。
有時候想他想得受不了,只好把衣櫥門打開,將頭深深埋進他的衣服裡,嗅著他的氣味,得到一絲安慰。
這回暑假他可以停留半個月,修澤明說,本來是預備上個月就回來,但只能停留三天,我們根本見不了面,他要秘書重新安排,挪到這個月,才能留得久些。
「就不怕我等不及了?」我幽幽地問。
修澤明撫摸著我的面孔,歎了口氣。
我把臉貼在他的頰上,多久了?我一直在幻想著自己這樣靠著他,有次我以為他回來了,喜極而醒,才知道竟是個夢
這麼無可奈何的感情,無可奈何的人生。
可憐我才不過十八歲,未來還有那麼長,我該怎麼辦?
「我想辦理休學。」我告訴他:「以後你走到哪裡,我跟到哪裡。」
修澤明不贊成。
「你怕我煩你?」我問。
「當然不是。」他搖頭:「聽我說,別胡思亂想,好好把書念完,如果你畢業了,仍覺得我有可取之處,你知道我會有多高興,若到時你後悔了,也不至於害得你萬劫不復。」
我看著他,已經氣不起來了,不管他怎麼拒絕我,總是那麼誠懇,起初我認為他是做作,現在我明白他是怎樣的人。
修澤明還是一樣的忙,但他盡量抽空跟我相聚,而且每一回,都帶禮物給我,我怎麼說他,都不改變。
有天他空著手來,我還以為他「改過自新」了,不料他要我往窗外望。
他的秘書羅肇松站在大門口,身旁有一部嶄新的車,在日光下閃閃發光。
我把頭伸回來,我不過是個學生而已,要車子幹嘛!
「你需要。」修澤明說,這兒離學校有好一段距離,他卻一直沒注意,上回他來,有天早晨我起晚了,又不讓司機送我,他在窗口看著我急急地等公共汽車,車子跑了,我還連跑帶跳的去追,敲車門,直到車子重新停下為止,他看了,覺得十分心疼。
那又怎麼樣呢?哪個學生不是這樣的,就算學校有同學開車上學,那也不關我的事,至少我還不想加入他隊
「一部車子,對我算不上是什麼負擔。」修澤明勸我。
我知道,但我不要這車子,跟不肯讓司機送我去上學是同樣的理由,同學們給我取的綽號已夠糟的了,還要再弄部車開到校園去引人側目?
修澤明拍拍我的肩,「我會要司機把車停到地下室,鑰匙擱在抽屜,你想開時再去開。」
我沒有再拒絕他,他是一番好意,能為我做的,他都做了。
我願意相信,他只是在等我長大,我畢業的時候,就是他來娶我的時候;一想到他將是我的丈夫,心裡就一陣難以言喻的羞。不由低下頭去。
「想些什麼?」修澤明問。
我當然不肯告訴他,將來婉蘭得喊我媽媽,那麼尷尬的情況,我們怎麼去對付?
我凝視著他覆在我臂上手,外表上,他還是那麼年輕,婉蘭——會諒解我們嗎?
※※※
修澤明最後一次回美國時,問我要些什麼,他會給我買。
我什麼都不缺。
銀行裡,有數百萬元的現金,只要稍有動用,便立刻有人補上,信託基金更是筆大數目,這幢大廈也是用我的名義,我唯一的盼望是他快一點回來,暑假那麼漫長,一個人是太寂寞了。孫嘉
「我知道。」他保證,最少十天,最多十五天,他就回來了。
修澤明一向說話算話,但這一次,他卻沒有實踐諾言。
他的身體向來很好,不僅外表看來年輕,做伏地挺身能連做一百個。
但是,說走,也是一下子就走了。
走的那天,是在洛杉礬的家裡,與我相隔萬里,但我知道,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我們心意完全相通。
雖然我並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但那一瞬間,我全身痙攣,一定有什麼事情不對了,緊接著是心口一陣刺痛的難受,我掙扎著坐下,無來由的悲涼使我驚駭不已。
發生了什麼?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想著修澤明,知道他也在這一刻想著我,我抓住胸口,困難地四處張望,希望能尋求到一絲救援,無意間,瞥見壁上的鐘,晚上七點十二分,換成洛杉礬的時間,正是凌晨四點零九分。
四點零九分。
第二天電視上,我見到了婉蘭,她是第一個發現修澤明倒在書桌上的;她談話時,攝影記者的鏡頭停在她的淚上。
昨天正好回家度假,孫嘉誠看見書房還亮著燈,想過去跟他說說話,但因為要停車,她就先上去了。
修澤明那時候還有些微的意識,聽見她的聲音,很想抬起頭來,但是完全沒有辦法,就維持著那個姿勢不動了。
婉蘭以為他在開玩笑,但不是!竟然不是的。
※※※
羅肇松在一個多鐘頭後通知了我。
他打電話來時,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我怎麼可能相信,四十出頭的修澤明,前些天才告訴我要與我白首偕老,竟會棄我不顧。
「不!不!這不是真的。」
我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我在看桌上的照片,因為我坐在地毯上,照片中修澤明的微笑正朝著我。
他曾說過,要愛我一輩子,保護我一輩子。
醒來時,修氏台灣機構的女副理趙麗蘭正在用濕毛巾輕拍我的臉,叫我:「愛麗絲、愛麗絲。」
從這一瞬間,我的苦難之旅真正的開始了。
也在這一瞬間,我明白了一件事——今生今世,我再也見不著修澤明。
他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趙麗蘭扶我躺到床上,她是個細心的女人,跟羅肇松結婚十年,在家是賢內助,在修氏是標準的企業人。
我把臉別過去,不讓她看見我的淚。
趙麗蘭嚇壞了,柔聲地說:「哭出來,哭出聲來會好一點。」
她講得不是沒道理,但我卻做不到,只是崩潰似的流著淚。
趙麗蘭說,修氏的台灣辦事處也是一片天下大亂,沒有人是先知,曉得他這般快就走了,幸好修氏一向有制度,雖然事發突然,但短時間內一切又會回歸秩序。
趙麗蘭勸慰無效,安頓好我之後,又急急趕到辦事處去,高級人員現正開會,很多事只有她清楚,不能缺席太久。
「如果你願意參加喪禮,我會做安排。」趙麗蘭臨走時表示。
去美國,做什麼呢?看修澤明最後一眼?若不能令他起死回生,看那麼一眼又有何意義,如果他回不來這世界,把全世界留給我,又有何用。
我已經失去他了!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覺得自己落入冰窖中,一直、一直的往下墜,再也起不來,只是不斷地往無底深淵墜落……
整整三天,我都倒臥在床上,吃不下東西,也無法成眠。
羅肇松來看我時,也不禁大驚失色。
他駭異是應該的,我有一六七公分,卻只剩下四十三公斤,若再瘦下去,大概也快離修澤明不遠了。
羅肇松倒吸了一口冷氣,我卻不害怕,若能這樣隨修澤明而去,又有何憂?又有何懼?
羅肇松告訴我,修澤明的遺體已於今晨在洛杉礬火化,修婉蘭經過董事會投票,今後將放棄學業,在修氏擔任副總裁。
總裁位置由另一德高望重的李董事擔任,但李老先生年紀已大,所以真正的實權由婉蘭掌控。
可憐的婉蘭,她驟然失親,小小年紀,就要挑起這麼重的擔子。
可憐我已無法去安慰她了,想著想著,清淚又突然滑下,完全無法抑止。
幾乎半個鐘頭後,我才能說出第一個字。
但才說上第一個「修」字,聲音就啞了。羅肇松替我著急,我自己也急得全身發顫,卻無任何助益,那一瞬間,我巴不得能立刻死去。
羅肇松最後找了醫生來,替我打了鎮定劑。
「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看見我的慘狀,他眼中也不禁淚光浮現。
我點頭。
打過針,醫生開了藥,兩天後,羅肇松再來看我,我比先前進步一些。
他要求我去看保險箱,修澤明用我名字在保險箱裡存了些珠寶。
「只看一眼也好。」他誠懇的要求,這是他對我的最後一項責任。
我相信他也不願再看到我。
我的至痛至悲已帶給周圍的人痛苦,每看我一眼,就給別人的生活增添一分煩惱。
羅肇松把鑰匙、印章交給了我。
他那鄭重的態度,彷彿交待的是修澤明最後的愛。
我沒有再哭,只是臉色慘白。
自此之後,我再也沒見過他,也不見修氏的任何人。
修家,與我再無干係了。
我還是一直瘦下去,瘦到四十一公斤,無論是哪件衣服,穿起來只剩下兩隻袖子,從前五十公斤時,總嫌太健康,現在才知道不管穿不穿衣服,總要有那麼一點肉才像個樣子。
我痛下決心離開修澤明給我的家,到處都是他的影子、他的痕跡,再待下去,只有死路一條。
我也不能再瘦下去了。
那是一種罪惡。
搬家前,跟母親通過一次電話,她與裡奧先生已結了婚,生活十分美滿。
是嗎?那麼我也就放心了。
母親對我要出去旅行,只淡淡囑咐幾句要當心。
當心什麼?壞人和車輛?
恐怕她就是看見了現在的我,也是這般淡淡的。
不過她永遠也不會知道修澤明的事了。
離開時,我放下箱子去鎖門,環顧了一下四周,眼淚情不自禁地流出來。桌上修澤明的照片仍然微笑著,他才四十歲,外表仍那般年輕,卻似被吹滅的燭火,一瞬間也就滅了,這麼豐富的一個人,這麼短的生命。
我怎能忘懷我們曾有過的日子。
我毅然的甩甩頭,用力關上門。
我在修澤明留給我的別墅住下,並沒有任何打算;九月才開學,在這之前,我希望自己能夠先靜一靜。
出乎意料的,這天有人來按門鈴,打開門看竟然是婉蘭。
她告訴我,她與孫嘉誠在修澤明下葬前結婚,儀式非常簡單,她也已自UCLA休學。
可惜了,那麼好的成績。
我對她父親和她休學表示了難過,奇怪的是當我做這些表示時,十分自然,就像是對泛泛之交,我們那麼多年的交情,其實是禁不起考驗。
婉蘭的感情比我真誠多了,她驚訝地問:「愛麗絲,為什麼你搬了家也不告訴我,如果不是問了管理員還真找不著你!天呀!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
我只是靜靜地微笑。
我不會像她那麼誠實地把自己的悲痛說給別人聽,我沒那麼幸福。
但不論是幸還是不幸,都是我和修澤明之間的秘密。
婉蘭只坐了一會兒。
她臨走前,看到桌上銀色的裁紙刀,無心地說;「啊!爸爸從前也有一把。」
她說時,眼中充滿了淚霧。
她沒有看錯,那把刀是修澤明的,如果她再細心一點翻過來,背面有一個凹痕,是婉蘭小時候掉的。
婉蘭臨去時的眼淚,讓我脊背骨一陣發涼。
我不能再見到她了,也不要再見修氏的任何一個人。
婉蘭來過的第三天,我再度搬家。
搬家很累,尤其是對一個只剩下四十公斤的人而言。
我去找房子時,光是這副骨架子就要把人嚇壞,不過幸好,還是有人願意把房子租給我。
房東是個大學生,他在海邊租了老房子預備K書,貪房租便宜,租了好大一間,但讀了一個禮拜,就後悔了,有人約著去梨山果園做工,水果好吃工資又高,就急急忙忙去了。
我第一次見到這間海濱古屋,就喜歡上這裡。
屋子雖然費心修過,還漆成了白色,但終是太舊,任何人看了都知道就是再努力修理,這屋子也混不久了。
我覺得這屋子的精神很適合我。
只不過它殘的是時間,我殘的是感情。
但無論殘的是什麼?都已在崩潰邊緣。
搬進古屋,我像死了一般的躺下,醒來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還活著。
我沒去量體重,古屋裡也無磅秤可用,但我無意間卻照到了鏡子。
這是我嗎?
當我乍見到露出紅底水銀的破鏡中,映出臉色慘白的女子,我倒吸口冷氣,穿上衣服,走了好遠好遠,才找到一間小得可憐的美容院。
「全部剪掉!」老闆娘不敢相信,「這麼長的頭髮你留了好久吧?」
她可惜這些頭髮,但是這世上能明瞭「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人,恐怕很少了。
但,管它是雲、是水。
過去的,但願就如這樣長的頭髮一樣,一齊剪去了吧。
「小姐,你住哪裡?」老闆娘跟我搭汕。
我告訴了她。
「你一個人?」她訝異。
有什麼不對嗎?
老闆娘說她也是聽說,但傳聞已久——日據時期,海邊是槍斃犯人的刑場,所以有很多奇異的傳說,海濤聲使得那些傳說更附會了神秘色彩。本地人寧可信其有,一過了黃昏,大家沒事都在家裡坐著,盡量不出去。
有鬼嗎?我走出美容院時,自言自語。
瞧瞧我現在這樣子,不就像個鬼嗎?
也許我能保存剪下來的頭髮,但又有誰能保存過去的雲。過去的風、過去的水。
我走到小溪邊,一陣暈眩,我看著裝頭髮的信封被狂風吹走,髮絲跟著水流去。
我不由自主蹲了下去。
水中仍有東西留在那裡,是映照著的天空和白雲,但與我又有何干呢?天若黯了便不藍,雲也很快要飛走。
回到家,我又去照鏡子,鏡中出現的,不是什麼健康大美人,還是瘦,但頭髮短,精神好了些。
不過這是假象,從我出發去剪頭髮到回來,我都一直在喘氣。
我可能連四十公斤也沒有了。一
我走到長廊靠著白色欄杆,瞪著下面蘊郁蒼翠的小院子發呆,看看這些植物個個像虯髯客似的,枝葉亂攀,這麼生機蓬勃,真是活潑得讓人受不了。
有人在外喊:「小平、小平、李念平!」我望過去,是個男孩子,十分的高,將近一百九,因為高,臉更顯著年輕得讓人覺得他小。
我苦惱地使勁搓著額頭。
沒有人能夠與修澤明比。
男孩叫了半天,跳起身來往裡面望,發現我在陽台上,一副很驚訝的樣子。
他的朋友搬家了,顯然沒有通知他。
男孩退後了幾步,好看清裡面。他看起來像大學生,青春洋溢的面孔,好聰明的黑眼睛,就那麼直直地看著我。
我被他看得不耐煩,只好努力撐起身子,又回到房裡,倒在椅子上。
傍晚,我勉強吃了一點東西,站到陽台上吹風,遠遠地,我看見有人站在小路上。
是下午來過的男孩,他換了一件T恤,但是青春煥發的身影,和那特別的身高,仍然十分容易辨認。
他似乎正在對我微笑。
我閉起眼睛,日落的殘影同時進入眼簾,由火紅變成漆黑。
※※※
這天夜裡,我夢見了修澤明。
他就像平常那樣,從容走來,坐在露台的涼椅上,我過去時,他緩緩抬起頭來。
我心裡清楚他已經死了,他似乎也知道,看我的眼神——
啊!那種傷心。
我向他走過去,我不怕,不怕死亡,不怕任何隔開了我們的禁忌,如果此時他出現是來召喚我的,我願隨他而去。
但,就當我歡欣碰觸他時,他消失了,隨著清風慢慢、慢慢的消散……
那原本就微帶透明的形體消融在空氣中,如煙如霧,無所覓處。
也正因為不是一下子不見,更讓人難過。
我向前伸出手,企圖捕捉住什麼,卻一驚而醒,流出涔涔的冷汗,萬分的惆悵。
我失去了他,失去了原本就不屬於我的。
下了床,我搖搖晃晃走到露台,冷冷的夜風裡,令人窒息的眼淚不停地流,不能停止,也不想停止。
我一直等,等他再次出現,但他不再出現在黑暗裡,不再以我熟悉的面目來看我。
一切,都是陌生了,陌生到——永不——再相見!
我哭到喉嚨整個哽住了。
如果這世界上只剩下我一個人,這樣冷清、寂寞、孤獨……
不!我不要一個人。
我去浴室取了刀片用手絹包好,帶上門,在子夜朝山上慢慢走去。
一路上,我聽見自己的足音、風吹過樹枝、水滴聲……也許有人聽了這些聲音會害怕,這兒,曾經有過那麼多詭異的傳說,但我又有什麼可怕的。我希望那是真的,如果那個世界是真,我就可以再見到我所愛的。
山並不高,但愈走愈荒涼,一輪明月已走到了中天,非常的明亮,我偶爾抬起頭,看見了月亮,心裡雖然淒傷,卻也有了安慰。
山風吹動著荒地裡的菅芒,月色照著銀也似的白,美如夜雪。
修澤明!修澤明!我在芒雪裡輕輕叫喚他的名字,輕輕地,輕輕的。
然後我在一塊平滑的石上坐下,拿出刀片。
劃第一刀時,刀片深陷進皮膚,許久許久,才見到鮮血湧了出來。
我一直割、一直割,完全不曉得痛,也不曉得怕,但身體慢慢冷起來是知道的,冷,因為夜風吧!風把我的頭都吹昏了,一陣一陣的暈。
我躺了下來,暈眩中遍體冰涼,如果修澤明現在來,一切就十全十美了。
月亮慢慢朝下滑,在這幽明一線問,烏雲遮住了月亮,我閉上了眼睛,世界淹沒在黑暗中。
※※※
修澤明沒有來,他又一次失約。
我沒有更深一步失陷在黑暗世界,相反地,我醒過來。醒來時,我在自己房裡,有人在世界的另一端,不斷喊著:「喂!喂!」
我費力地睜開眼,然後焦距逐漸凝聚,我看見一張臉,年輕的、英俊的面孔,啊!是那個來找過李念平的男孩子,他低著頭看我,滿臉著急。
為什麼他會在這裡?為什麼要把我帶回來?
我流不出眼淚,也沒力氣怪他多事。
手上割過的地方痛徹心肺,但是已好好包紮起來了。
「我包的,會不會太緊,疼不疼?」男孩連聲問。
我別開臉,我討厭他這樣看著我,但我無可奈何。
「我姓祖,祖英彥,成大建築。」男孩不管我的反應,自我介紹著。
這關我什麼事?他卻愈說愈高興,守在我身旁,一步也不走開。
「你走吧?」我有氣無力地,「我不會——再做了。」
男孩對我的要求置若罔聞,我懷疑他的聽力有問題。不然他怎麼聽不懂呢?他的眼睛也有問題,無論我怎麼給他臉色看,他似乎都看不見。
說也奇怪,我糟透了的模樣落人這個叫祖英彥的大男孩眼裡,我卻不如想像中那麼在乎。
祖英彥還去開冰箱,就像在自己家裡,然後驚奇地問:「啊!什麼都沒有?你從不吃飯?」
我歎了一口氣,片刻之後,聽見門響動,謝天謝地,這個多管閒事的傢伙出去了,可是沒過多久,我又發現他回來了,手裡提著大包小包。
我沒精神理他,他卻非常自在,而且神通廣大的找到鍋子弄湯給我喝。
湯裡其實只有一點蔬菜、豆子,少許醬油,但卻是這些日子以來最好吃的,他端過來時,我把頭別過去,還是感受到那一份暖到心裡的香氣。
「你——又來了?」我不知道該不該生氣,有氣無力地瞪著他。
他微笑。
※※※
這個很會微笑的男孩,叫祖英彥。
很特別的姓,很特別的人。
他不厭其煩的告訴我他就讀於成大建築。
「就要畢業了。」他強調。
小孩子總喜歡告訴別人他已經長大了。按照年紀,祖英彥比我大好幾歲,但我總拿看孩子的眼光看他。
祖英彥從這天開始,天天來找我麻煩,有天居然抱著吉他來,自彈自唱、自歌自舞、自快樂。
我聽他從CALIFORNIADREAMING,S.O.S,REACHOUTWELLBETHERE,彈來彈去都是狄斯可曲子,不禁皺眉,真是個大學生,無事可做。
彈完了,還問:「彈得好不好?」
有什麼好不好,反正他也不懂他所彈的「愛之喜」、「愛之悲」,小孩子不會懂得——愛至深處,既不是喜也不是悲,而在那悲喜之外,似乎只有死亡。只有死亡……才能替代。
他這時不笑了,調子一轉,出來的是賽門與葛芬柯的「惡水上的大橋」,彈時,眼睛深深的看著我。
……
當你失意落寞覺得微不足道
當你熱淚盈眶讓我安慰你
我站在你這邊……
當黑暗降臨朋友都走了
痛苦難當……
我會安慰你,撫平你的心,為你分擔
為你俯下身做惡水上的大橋
……
酸楚自腹內升起,升到了喉間,熱哄哄地。
我忽然,忽然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追憶,追憶逝去的友情,逝去的愛情,那麼,我的人生中就只剩下這些了,祖英彥還以為我受到歌藝的感動,唱得益發賣力。
我發出嗚咽時,他嚇呆了,「你哭了,我的歌——真那麼令人感動嗎?」
※※※
我這次愚蠢的行為,又結結實實的躺了三天,才能下床走動,我不敢再看磅砰,也不敢照鏡子。
我想,再這樣下去,不用任何方法,我都可以死去了。
死有什麼要緊呢?我悠悠晃晃地走進浴室,不想看鏡子,鏡子偏偏照著我,照到一根恐怕只剩下三十六公斤的竹竿。前些日子我只是瘦,但現在是瘦得可怕,就算死後能見到修澤明,他也會嚇得不認識我。
我把門鎖緊,不想再讓任何人看見我。
可是祖英彥來了,他敲門,按電鈴,得不到任何回應。如果是別人早就死心了,但他的行為有異常人,他更用力地拍門,愛麗絲!愛麗絲!我知道你在家。
我不在家!不在!
他叫得不過癮,翻身上牆,坐在那裡,朝窗口扔小石頭。
「出來!他喊:「快出來。』——
出來做什麼?我靠著窗子喘氣。
「我們去跑步!」祖英彥穿了一身白紋T恤,長腿裹在牛仔褲裡,清新的帥勁,笑得像太陽。
我還跑什麼步?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
但祖英彥卻不這麼想,他是個有決心的人,居然把我弄出屋外,但我也沒真跑,只在山前山後走了一圈,走得大汗淋漓,苦不堪言。
好不容易回到家躺在床上,怨恨這種惡鄰,正在抱怨,卻覺得餓了。
我靜靜感受著飢餓如火焰似的燃燒起來。
祖英彥突然的出現,手裡端著一個青花碗。
他是怎麼進來的,我嚇了一大跳。
「快來吃麵。」他把碗捧到我面前,白細的麵條,碧綠的荷蘭豆,水青的菠菜,豆芽,圓圓的蛋,黑色的蘑菇。
他又是怎麼變出來的?
這個人偷跑進我的廚房,做了一碗麵,但他真的是會做湯。
我坐了起來,這是修澤明去後,第一次吃東西覺得香。
祖英彥知道我不拒絕他的手藝了,吏愛在我廚房裡穿進穿出,做一些好喝的湯或一些奇形怪狀的食品。
「你確定你念的是建築系嗎?」我問。
他笑著,搔了搔頭。
自他闖入我近乎撕裂的人生,我對他說的話不超過十句,但是,我開始參加他的「走」步活動。
每天早晨,他索性連門也不敲了,直接從他房間窗口爬過來,從廚房窗口打開裡面的喇叭鎖,大刺刺地就進來了。
他是在向小偷、強盜示範。
「還用得著我示範。」祖英彥笑,「天兵天將可是從天而降。」
根據祖英彥說,依照此地風俗,捉到賊是要打死的,而且,打死不負責。有家人敢追究,一起打。
本地人三百年前陸續從大陸沿海移民來時,原來是做什麼行業?
我怎麼會知道?
「當年會離鄉背井的,當然都是些有本事的人。」祖英彥說:「有辦法的上了岸到有辦法的地方,沒辦法的人只好到沒J辦法的地方去。
什麼有辦法沒辦法的?
祖英彥說,來這裡的就是沒有辦法的,他們多半是流民、海盜,甚至不符合移民資格,但不管在外怎麼打家劫舍,既然在此地落戶,兔子不吃窩邊草,自然有了生活公約。
總有外來的賊和強盜吧!
祖英彥搖頭,「哪個笨賊笨盜來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偷?」
這種歪理,我懶得跟他辯,更不會對一個陌生小鬼有興趣。
「我不是小鬼!」他皺眉,抗議。
他不管說什麼,我都不搭腔,而在這種沒有交談,只有他一人自言自語的情況下,我們居然也能每天一起「走」步,有時候沿著海灘,有時候沿著山路,只是走,迎著風,或是逆著風。
我起初跟著走,並沒有什麼意義,反正他強拉著我去,直到有一天,我突然發現海灘上,風景竟是那麼清新。
我在這沙灘上走了將近一個月,但是一點感覺也沒有,今天,強烈的絢美竟震憾了我。
祖英彥也在我前面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然後,他奔向巨大的黑色礁石,飛快地攀爬上去,逆著光迎風站立,像一座俊美的雕像。
他是一個美男子。
但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這天回去,祖英彥帶我繞了路,到市場去,角落裡有個老古董公秤,我不知道那是秤什麼的,也許是稱毛豬,但我站了上去,祖英彥手上的琺碼慢慢往上加。
三十六公斤的那段日子,真是一場惡夢。
沒有多久,我突然開始跑步了。
速度當然不快,是所謂的「慢跑」,但總比走路快。
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在飛,眼淚沿頰而過,獲得新的生命似的。
我不再想死了,只是想念著修澤明。
他在另一個世界裡。
我想要見他,可是他不入夢,我的朝思暮想也不能喚他來,有天我突然領悟到——我不該搬家的,我貿然搬了家,修澤明已經找不到我了。
我心裡一陣難以言喻的痛苦。
祖英彥卻完全不曉得這些,事實上,他除了對我的生活表現出強烈的興趣,和完全投入的熱情,並無太大智慧,也就是說,他是一頭栽入他假想的世界裡。
他只做他愛做的,只想他愛想的。
他最常做的,就是來跟我聊天,當然,這也是單向的談話。
我不想知道太多別人的事,就算我是世界上最瞭解他的人,又有什麼意義。
祖英彥在我面前待過了半個鐘頭,我就會拜託他回去,「你走吧!我累了。」
然後我躺上床,或是走到頂樓的平台,凝視彼方粼粼發光的海洋,等待著黑夜來到。
有天夜裡,我聽見有點動靜了,風把紗門吹開,發出「啪!啪!」的聲響。
可是,除了紗門響,也沒有其他的動靜,一整個靜夜,都沒有任何人出現。
天亮時,倒像有什麼飛進來,然後輕輕墜地。我急急奔了過去,微曦的天光,水泥地上靜靜倒著一隻小鳥,微有氣息。但不到一會兒,這只胸口微黃的小綠鳥,在我手中用盡力氣撲了一下翅膀,吐出最後一口氣,小小眼睛閉上了,全身僵直。
萍水相逢的小鳥,從前我不知它在何處飛翔、歌唱,它也不知我住在這裡,但這一瞬間,它的生死卻在我的掌中有了聯繫。
我輕輕蓋起手掌,小鳥的體溫漸漸失去了,很快地轉為冰冷。
這天夜裡,我還在等修澤明來,但只聽見風吹著紗門,「砰、砰」地聲響。
我哭了。不是修澤明,真的不是修澤明。
那麼刻骨銘心的愛他,也留不住,也是讓他走掉了,一點也不回頭,從今以後,我不會再癡心的相信什麼。
※※※
我下定決心離開海濱,寫了限時信通知還在梨山採果的二房東,但是沒有告訴祖英彥。
他是個好心的大男孩,救過我的命。但我除了成為他的累贅,這段日子裡,我對他有什麼助益?
我平心靜氣地想,他這般年輕,無憂無慮,我不想再利用他的心了。
我回到城裡,回到我和修澤明共有的家。
我們在這裡相處的時間並不長。我們的愛本來就沒有太多時間,但是一切並不是我想像中的那麼悲慘。
至少我愛過,我也被愛過。
走進房間時,我禁不住椎心的痛楚,雙膝一軟,跪了下來。
我回到這裡是對的,死亡能把我們的身體分開,但有些事情,只要我還活著,就永遠的擁有。
可憐我先前並不知道。
我開始學會不再哭,每天正常的生活,正常的飲食,做個正常的人。
※※※
暑假結束,我沒有再回到學校。
我從小到大,都被教導要好好唸書,但到此時,我才開始懷疑,我為什麼要念大學?
我唸書是為了誰?
聯考因為加重計分後的問題,我考上的是土壤系,而不是最想念的森林資源保育。一年級學期快結束,我也有過轉系的念頭,但是下學期成績當時還沒算出來,就算轉系考試通過了,萬一原校成績不符標準,恐怕也是白忙一場。
暑假時,我偶然聽見有同學遇到這種情況,正在進退兩難。
我也就更不想回去念了。
大學並不是受教育唯一的路。
更何況我的大學生活並不愉快。
我想去學一點真正想學的東西。
我的第一個工作是在高雄,一個專做進口外國布料的貿易公司。
這跟我從前所學完全不同,但那有什麼關係?我念土壤也只不過念了一年。
做了一年業務,我又辭職,到大賣場擔任第一線,居然也做得不錯,從這之後,我每摸熟一行就立刻轉業,陸續的待過紡織工藝家的工作室,工業染料公司……
每一個工作都幾乎是風馬牛不相及,我學得很快,學得很多,當我學會了,我就走開,毫不留戀。
我已不再留戀什麼。
也不再對任何人,任何事情,甚至貓、狗產生感情。
我已沒有了感情。
離開小鎮的三個月後,我在報上刊頭讀到一則啟事,是祖英彥家裡刊登的,只有短短幾個字,連姓氏都沒登,但已足夠讓我完全瞭解他目前的狀況——祖英彥已因曠課超過鐘點而退學,兵役通知書也到了,如果再不出面,就要被當成逃兵辦。
他——失蹤了。
為什麼?跟我——有關嗎?
我的眼前掠過一陣陰影,我跟祖英彥之間並沒有什麼,應該——不至於成為他失學、逃兵的罪魁禍首。
我心裡雖不承認祖英彥的悲劇與我有關,可是始終忐忑不安。
那個刺眼的啟事連登了半個月,有一天終於消失了。
我嚇出一口氣,總算回家了,萬一他成了逃兵,就是我的錯……至少,我跟他相處了一個月,並沒有給他好的影響。
我不後悔不告而別,但是後悔處理得這麼糟。
這件事不僅對祖英彥造成了影響,也影響了我的後半生。
多年後我們回溯繼往,非常驚訝當時竟對自己的處境無所覺,完全不知道命運的險惡。
※※※
我換過一個又一個工作,過著沒有家人,也沒有朋友的日子。
我不要朋友,有時候,換工作不僅是為了工作,而是為了打擾了我的人。
誰能夠跟修澤明相比?他生時,擁有我所有的愛,走了,把我最珍貴的一部分帶走。
這樣不停的換工作,也終究有倦怠的時候,但倦了也沒有關係,反正還有很多工作可以換,安心做個標準的都市畸零人。
四年後,我與祖英彥重逢。
命運就是那麼奇妙,老是在生命的轉角,遇見不該遇見的人。
再次聽到他的名字,我全身不禁一震。
「祖英彥要來?祖家又不是沒飯吃了。」星期一早上我一進方氏的辦公室,就聽到有人在罵。
是我換的第N個工作,反正做熟了,就老有人說愛麗絲,如果考慮換工作,千萬以我們為優先,薪水一定比現在高。
做出名堂是始料所未及,但也成了安慰,反正我有多餘的時間可以用來想念修澤明,卻不用浪費多餘的感情。
早報上登了一張照片,是祖英彥,那麼分明、英挺的輪廓,那麼濃黑的眉毛,會笑的眼睛。
照片上不只他一人,還有一個漂亮女孩子——方東美,方氏企業的大小姐,這對才子佳人拍照片的原因是為了祖、方兩家聯姻。聞名的永昌企業繼承人祖英彥與方東美小姐昨天在淡水高爾夫俱樂部舉行訂婚儀式……
我這才知道祖英彥是永昌企業的公子。
我以前真的不知道。
但這與我有什麼關係?我瞄了報紙一眼,還給小謝。
「你不關心?」小謝問:「這麼大的事!」
「關心什麼?,
「公司要變天了?你不知道?比小謝更急的是管文書的吉米,他壓低了聲音,好像在告訴我什麼大秘密:「方董身體這麼差,憑方東美一個人也撐不起來,我看,以後我們公司要換名字叫永昌了。」
他急什麼,公司叫方氏,叫永昌,我們都是拿人家死薪水的員工。
「我就知道永昌那個老太婆的歪主意,非讓他寶貝孫子巴上方東美不可!」有人發言,「祖家一定是有狀況了……」
「不會吧!永昌是幾十年老字號,底子厚得很,幹嘛要攀方氏,人家是俊男美女自由戀愛,別亂抹黑。」也有人替祖英彥抱不平。
我不想再聽辦公室的早餐會報,走到了自己位置坐下,打開電腦,心中混亂一片,這個早上我知道了太多事,一時也無法承受。
祖英彥!四年前那個開朗活潑,腦袋中晴空萬里,不見一片烏雲的大男孩,竟又出現了。
但還不到中午,我心中的波濤便已停息,或許,四年前是發生了一些事情,我也不必蒙蔽自己,不過那些都已隨時間消逝,就算我和祖英彥還要見面,也不會再留下什麼了。
接下來的一個禮拜,祖方的政治婚姻成了辦公室最重要的話題,我儘管不動心,身子坐在辦公室裡,耳朵也在辦公室,當然可以聽得見各式各樣的流言。
流言穿梭不息時,我見到了祖英彥。
正如謠言所預測,祖英彥成為方氏企業董事會的董事,一般董事我們並不認得,但他身兼常務,身份自是不同,來視察時,有人為我們介紹。
我見到他遠遠走來,身心一震,是他麼!是他麼!
他看著我,不知何時起,他已戴起眼鏡,平光的,擺架子用的,他聽別人介紹我,眼裡完全沒有表情,因為太沒表情,所以讓人不相信他對我的不告而別無芥蒂。
瞬間,我又釋然了,經過了許多年,他一定忘了,這年頭,還有誰會忘不了誰。
連母親都不太記得我哩!她老人家一年一封耶誕卡,已經是奢侈品了。
祖英彥正式在方氏上班,一星期只來一次,辦公室在最高層,搭乘的是高級主管的直達電梯,二二樓以下都不停,不可能有什麼機會和我們這些小人物碰面。
但該來的,怎麼也擋不住。
這天快下班,總管理處急著要一份文件,我做好了送上去,總經理的助理阿江送我出來,替我按了專用電梯,門一開,就看見祖英彥。
四面鑲著名貴崗瓦鋪著紅羊毛地毯,寬敞得像個小型房間的電梯裡,只有他一個人,沒有方家大小姐。
祖英彥跟從前的瀟灑頑皮完全不同,他極有教養、極為矜持,奇怪的是,我又能同時感受到,似乎在他的靈魂深處,有著奇異的東西在蠕動,在吶喊……彷彿又回到了那一年,我才十九歲,……匆匆,卻已四年,我在心底深深歎了口氣。
在這電梯中,一切變得鮮明起來,我發現到,很多事情與「我以為」並不符合,我曾以為永遠不會忘記修澤明,但時間雖不能彌補創傷,卻可以帶來新的東西,生命的更新……使我比往昔更堅強。
祖英彥還是以他安靜的眼神望著我,而靈魂深處的通道已被封閉。
一直到出了電梯,我們都沒有交談。
到了底層,方大小姐在LOBBY等他,她是出眾的美女,任何人遠遠地見到她,都像見到一顆明珠,幽幽地泛著特別的光亮,從頭到腳無一不美,也無一不顯現著大家閨秀的高貴教養。
她的相貌完全繼承了出身自選美皇后的母親,而更勝一籌的是天生的淑女氣質。
祖英彥和她一齊走出大門,上了停在雨遮下的凱迪拉克。
沒有人能隨便在那裡停車,大老闆除外。
我應該替祖英彥高興,他是世家子,可不能找錯對象。我慢慢走回家,心中陰暗了四年的角落突然有了光亮。
※※※
公司的行事歷裡,耶誕節是個大日子,照例要在方氏的別墅舉行盛大舞會,一方面慰勞公司同仁,也可藉機邀請客戶聯誼,所以極盡豪華能事。一進入裝潢成西班牙式的方家別墅,就看到祖英彥站在攀滿玫瑰花的吧檯旁。
旁邊是一襲大紅夜禮服的方東美,今天的氣溫不超過十度,室內開足了暖氣,她的無肩低胸禮服,還是讓人看了眼熱心跳。祖英彥在這時轉過臉來。他跟從前完全不同,不再是單純的大學生,有些憂鬱,有些莫測高深,有點——陰沉。
電光石火間,讓我看清他的不滿。
我裝作不在意。
也就在此時,我發現我在意。
怎麼可能呢?我的心——是修澤明的,一直都是的。
祖英彥大步朝我走來,絲毫不畏人言,也不擔心方大小姐會不高興。英俊的面孔,緊抿著的嘴唇,臉上是唯有我們倆才能瞭解的表情。
我害怕了,心卻不由跳蕩著。
剎那間,我也忽然明白,倘若——我們早在十八歲前相遇,或許會有結果的。
眼前依稀又浮起他往日的形象,他現已是成年男子,是呼風喚雨的青年企業家,但我懷念起他純真頑皮的眼睛。
他走到我身邊,響起的音樂是「惡水上的大橋」,在海濱時,他常常用吉他彈,而現在再聽,一切都有了完全不同的感覺。
歌曲讓人覺得恍然若夢。
我想走開,可是祖英彥站在面前,自自然然的擋住我。
他的嗓音好低沉,說不出的好聽,也讓人覺得這些年,似乎——歷盡了滄桑。他的外型改變了,原本瀟酒的卷髮剪了,五官表情十分精明,亞曼尼的西裝……
他沒有任何寒暄,只是單純而霸道的邀請:「去花園走走!」
他大膽得令我吃驚,輕輕一攬就把我「推」向通往花園的門,我不好在大庭廣眾下與他拉扯,就這麼被他推了出去。
我不想談到以前,不想回憶過去,也不想再看到他,如果能夠,我應該在單純的生活中過日子,但願我從未見到過這年輕人。
他——擾亂我的心靈。
「你怕冷,怕陌生人,怕黑……」祖英彥猶如夢吃般說著,同時握住我的手。
我退後一步,我們已不再是單純的少男、少女,那黃金般的歲月已遠去。
他不該再記得,記得我怕冷,記得我十九歲的蒼白,十九歲的傷心,記得這些做什麼?
隱隱地,他身上的男性氣息引起了我不安,真的,他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可愛的大男生。
我想走開,可是他就是那樣看著我,看得我不能舉動分毫,他打破了沉寂。
「你——還好吧?」
我點點頭,有什麼好不好的?只是——沒有死,又活了下來。
「我去找過你。」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表情整個變了,再也撐不住似的變了,淒然地說:「我——找了很久,很久,我實在無法相信,你就這樣走了,沒有一句話,也沒有一封信。」
他停了一會兒,又問:「為什麼?」
我的心整個被提了起來,然後墜落,墜落,無止盡的墜落。四年來,我一直告訴自己,所有的感覺都不是真的,僅是我自己幻想出來的……但現在我的謊言破滅了,他的聲音在我腦中迴盪,我幾乎落淚。
我做了什麼,老天!我到底對他做了什麼?我原本可以好好處理的,但我把一切弄得一團糟。
我不曉得他這麼在乎!我真的不曉得。
「你不告而別,是為了——修澤明?」他石破天驚的冒出一個令我渾身一顫的名字,修澤明四年來,從沒有人在我面前提起他,乍然聽見,只覺全身冰涼。
修澤明!修澤明!他又如何能知曉?
「為了找你,我追尋所有關於你的痕跡。連你的垃圾筒我都翻了,我查到你從前的學校,朋友……」他的聲音好低,好低。
我的頭皮發麻,他——不該這樣做的。
「我甚至見到了——修婉蘭。」
什麼?你說什麼?
「修婉蘭,」他歎了口氣,「你最好的朋友,不會也忘記了吧!」
我的面孔剎那間變成了慘白,如果眼前有個炸彈把地面炸成了大洞,我也不會那麼慘白,婉蘭!婉蘭也已經知道了?知道了?
我該怎麼辦?
我不自覺地往後退,往後退……一隻大手握住了我,是祖英彥,他低聲道:「不能再退了,下面是水池。」
我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只是呆立著,冷風吹過我的頭,吹過我的臉……
突然,一陣風捲了過來,是方小姐。
「啊!你們在這兒。」她微笑著走過來,非常地高貴,的確是名媛風範。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的,當我發現自己在開車時,已經是在回家的路上了。
修澤明費了那麼多心思,那麼大的力氣,竟還是沒有瞞過婉蘭,她會怎麼想,拿什麼眼光來看我?
我只覺全身無力,頭痛如焚。
我今後還有什麼臉去見婉蘭。
難怪她在修澤明去世時會來找我,而且也找到了我,還記得一打開門見到她,她臉上那安靜的表情,一切她都已瞭然於胸了。
她竟可憐我到這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