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越來越深寂,對岸的燈亮了又暗了。秋蟲唧唧,彷彿是不甘寂寞的樣子,而兩個並肩坐著的身影,卻各懷心事,誰也沒有率先打破這寂靜的勇氣。有些話,是不是一出口就會傷人?
不是傷了自己,就是傷了別人。
沈楚抱膝坐在堤岸上,一如七年前一樣。那一晚的風,比今晚要大,但,少年熱血,有什麼關係?反正,他有的是時間,有的是熱情,有的是滿滿蕩蕩的心意。但如今,他什麼都沒有。他一無所有,只能赤裸裸地坐在這堤岸之上,任清冷的風從四面八方吹襲而來。
那風,是從四面八方過來的嗎?
他緩緩轉頭,望著身側的倪喃。
曾經,他是想要幫她抵擋一些風雨的呀,可自己這雙削薄的肩膀,哪堪風雨淒迷。
到底,還是連累她了,而且,還將繼續連累。
「喃喃。」他蹙眉,輕喚。
「倪喃?」再喚一聲。
她震一下,「嗄?」
「有心事?」
「不,」倪喃掠一下鬢邊散亂的額發,歎口氣,「只是習慣了發呆。」她在說謊,這不是習慣。以前在療養院的時候,那是發呆,什麼都在想,也什麼都沒想。
而今天,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是在想他,邵志衡。
她沒法專心,滿心滿腦子都是他的影子。那蒼白的,毫無力氣的,倚靠在另一雙肩膀上的身影。
那麼頑固地佔據了她所有的意識。
他,是怎麼了呢?
發生什麼事了?
昨晚,他為什麼突然離開?今天一整天,他又做什麼去了?那女孩是誰?跟他有什麼關係?
說不妒忌,那是假的。
女孩眼裡明明白白的關心,他對她,明明白白的信任。他們之間,那份特有的默契,都是倪喃所不曾擁有的。
她妒忌,卻更羨慕。
是不是有一天,她也可以拋開所有的自疑和顧慮,是不是她也可以像那個女孩那樣,充滿自信,擺出佔有的姿態?
是不是她也可以有一天,能夠瞭解他如瞭解自己一樣?
「你一點也沒變,還是和從前一樣安靜。」沈楚歎息著說。
她一點也沒有變嗎?還是,他變得太多?
倪喃抬眼,望著對岸的燈火,半晌,才幽然歎道:「怎麼可能沒有改變?我們都在一天天變老,一天天變好,或者,一天天變壞。」
不希望變得更好,只希望不要變得更壞。
這是她說的,也是她每天每天都在祈禱的。但,什麼才是好?什麼才是壞?
沈楚的身子明顯地震動了一下,「我知道,你說的是晴兒。」
倪喃有些奇怪地轉過頭來,「你怎麼知道我說的是晴兒呢?難道,你和我,都不曾改變嗎?難道你以為,你和我的改變,都是好的嗎?」
沈楚怔了下,苦笑,「可是,我以為你會對她的改變更為好奇一些。」
「不,」倪喃歎了口氣,「那不是她一個人的事情,是我們,是同一道命運將我們一起改變。」
以前,她從沒做過這樣的思考。但最近,她卻想了好多好多。這其中,難說沒有邵志衡的功勞,是他,讓她看到了生活的好多個側面。一個人,從不同的角度來看,都可以得出不同的結論,更何況,是許多個人做出的許多件事呢?
「你瞧,我以前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你會和晴兒走在一起,但,事情卻就是這樣發生了,是你的留下,才成就這一段姻緣,這真難說,你留下來,到底是好還是壞了。」
沈楚那麼那麼驚訝地望著她,「真是難以想像,」他情不自禁地說,「我怎麼覺得你不像一個鋼琴家,倒像是哲學家了。」
倪喃委婉地笑一笑,卻沒說什麼。
「對了,你不是有話要跟我說嗎?倒讓你在這裡聽了我的一通胡言亂語。」
「怎麼是胡言亂語?聽了你這些話,我才覺得自己並不是那樣罪孽深重。」
「哦?」倪喃挑了挑眉。似乎每個人都在爭著承認自己罪孽深重呵!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
在此之前,她曾經一直以求他原諒為己任,可是,前天晚上,那一場現場直播,讓她恍惚明白,她或許,對他所做的那一切,是成全,而不是傷害。
雖然當時,她看著他對晴兒的維護,還是覺得那樣刺眼,那樣心痛。
「其實,我一直想跟你說……」
倪喃屏住呼吸。
「當年去跟你母親說,我們換卷考試的事情的人,是我!」
倪喃愕然瞪著他,不敢置信。
「我知道你不相信,老師剛剛發現的時候,跟你的表情也是一樣。」
「可……可是……」
「我雖然很想很想彈鋼琴,但,人都是有自尊的,尤其是窮人的自尊。」沈楚頓了一下,苦笑,「我只能說,在這件事上,我惟一做錯的,就是沒有當場拒絕。」
但,當時的他,怎麼能夠拒絕呢?一面是循循善誘的恩師,一面是殷殷期盼的良友,一面是自己渴望一飛沖天的鴻鵠壯志。他怎麼捨得拒絕?
然而,當他在躊躇滿志的同時,一想到這是作弊得來的結果,一想到,他是在踩著倪喃的肩膀往上跳,他就覺得無法忍受地自厭。
一想到,從此以後,他都無法在自己真心喜愛的女孩面前抬起來,他就覺得心痛如絞。
不,他不能。
他不能這樣做,即使,讓他放棄鋼琴。
就這樣,一個衝動的決定,挽救了一個甘願為男友犧牲前途的女孩,卻置一個偏執的教授於名譽掃地的死境。
事情鬧大了,那個男孩卻退縮了,一任指責的利劍統統指向無辜的少女,包括,他自己的冷淡、逃避。
最後,女孩沒有得到諒解,她背負著所有的包袱上了飛機,遠離這個人心浮躁的城市。
而男孩卻並沒有鬆一口氣。
教授留下來的女兒,需要人照顧。
把他當作是同病相憐的教授的女兒,很快,就愛上了這個鬱鬱寡歡的男孩。於是,一個一廂情願,一個要報恩,就這樣,他們兩人,閃電般舉行了婚禮。
真相往往都是這樣出人意表。
沒想到,自己鑽了七年的牛角尖,居然是這樣——可笑,這樣,毫無意義。
可是,母親為什麼不說呢?
為什麼一直不肯告訴她,是沈楚自願放棄?
「你不明白嗎?你母親,是寧願讓你以為我恨你的,是寧願讓你覺得我們之間有著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沈楚疲倦地笑,「而事實,也的確如此。」
倪喃卻再度震驚了。
在今天以前,她從不認為她瞭解母親,可是,在今天之後,她又以為自己已足夠瞭解,但,這一刻,她卻又再度迷惑了。
或許,母親所做一切,都是她自認為對自己最好的吧?可她,為何那般放心邵志衡呢?
那個人身上,其實具備著令所有人起疑的因子,可母親,精明的母親,為何反而輕信?
然而,她自己呢?她不也是那麼多疑的一個人嗎?
可她,卻仍然選擇相信。
為什麼?
這又是為什麼?
一念及此,她又心亂如麻。
想念,那麼深重的想念。
這才意識到,她愛他,已然無法自拔。
就像向日葵渴望陽光,她渴望他,渴望得心痛。
抹一把臉,忽然覺得煩躁,只想速速結束這話題,飛奔到他的身邊。
「你找我,就是要說這個?」
「是,也不是。」沈楚靜默了半晌,眼裡交替流露出複雜的情緒,似乎在做著些什麼掙扎。
倪喃仔細看了他一會兒,端直了身子,歎道:「對於我,你還有什麼不好說的?就算是晴兒,她不也是我的朋友麼?」
沈楚愕然,衝口而出:「她那樣對你,你不惱她麼?」
倪喃笑一笑,「我猜得不錯,果然是為了她吧?」
沈楚搖搖頭,「你一直都比我聰明。」頓一下,眉間微起波瀾,「我也不瞞你。你也看到了,我和晴兒,處得並不是很好。」
見倪喃不說話,沈楚繼續說:「起初的時候,晴兒很好,也很遷就我,怕我見了人彈琴會傷心,主動提出跟我一起回老家居住。」唇角不自覺地揚了起來,眼底閃現出留戀的神采。
倪喃輕輕歎了口氣,或許有的愛情,是因為跌倒才會明白。
「可是後來,晴兒在整理老師遺物的時候,發現老師寫的一本日記,其中有一篇,便記錄了自己對慫恿考生作弊這件事的懺悔。」眼中光芒倏失,他的神情那般委頓,嘴裡苦澀的味道彷彿剛剛吃過黃連,「老師說,他一直以為,如果一個人對音樂的熱愛沒有偏執到近乎變態的地步,那麼,他成不了一個好的音樂家。但一個人,如果為了音樂偏執到丟棄自尊驕傲的地步,那麼,他雖成一個好的音樂家,卻不能成為一個好人。他慶幸,他教導了兩個好人,他遺憾,畢生沒有教育成一個真正的音樂家。」
倪喃怔怔地,眼眶驀地紅了。
如果說在這件事情上,真正深受其害的人,怕不就是老師吧?
或者,晴兒也是?
她霍然一驚,「這麼說,晴兒知道是你出賣老師了?」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
「的確如此。」沈楚澀然一笑,「她不只是認為我出賣了老師,同時還認為我欺騙了她。在她心裡,一直以為,是你的出爾反爾,讓我們深受其害,一直以為,我是深恨於你的,然而,一直到那個時候,她才發現,原來我並不恨你,甚至,我是因為你,才會背叛老師。她以為我愛的,仍然——是你。」
豁然開朗。
所有的一切,一切的一切,所有心結,所有委屈,所有謎團,都一一開解。可她,卻並沒有半分輕鬆的感覺。
「所以呢?晴兒才會……」閉了閉眼睛,說不下去了,眼前,彷彿又看到那嫉恨的笑容,那妖嬈的身影,那麼那麼陌生的晴兒呀,老師,若你有知,會否心痛?
你心痛了嗎?
彷彿體會到她的無奈和痛苦,沈楚一字一句緩緩說道:「所以,我有責任守護晴兒的,對嗎?」
倪喃哽咽了一下,看著沈楚陡然平靜下來的容顏,突然之間,不知道說對,還是不對?
但,沈楚並不需要她的回答。
「所以,這才是我找你的真正理由。」他說。
倪喃望著他,困惑地點了點頭。
他欣然鬆了一口氣,或者,並不是鬆一口氣,而是深深吸了一口氣,但,天色太暗,她看不清楚,只覺得眼前的沈楚不一樣了,和她從前認識的那個溫和的,才氣橫溢的沈楚不一樣了,現在的他,看起來彷彿有了一種赴死就義的慷慨和豪氣。
「我一直在努力,想讓晴兒回頭,可她卻越走越遠,她說,她要為老師懲罰我。可這一次,她來求我,她說只要我在記者面前承認她所說的一切,那麼,她便回來,再也不離開我。於是,我答應了,」歎一口氣,沈楚掉開頭去,「我知道她會傷害你,可是,我沒有辦法,你知道,我一向是個懦弱的人。」
「不,你並不懦弱,你只是有所守護,有所選擇。」倪喃也跟著他歎了一口氣。
但她的話顯然讓沈楚更加慚愧。
他低下頭來,遲疑著,艱難地說:「這件事,我本來不應該來找你,但,除了你,我沒人可求。」那一剎,自尊委地成塵,但,為了晴兒,他還是要說,「那一次,直播現場被搗亂之後,所有的記者都三緘其口,不敢多說。而電視台原本答應了晴兒的高額報酬也付之東流。我才知道,她借了高利貸,她也是……無路可走。」
說無路可走是一個理由,但,晴兒心裡,何嘗不是因為深恨倪喃?
她明白,他也明白,但,他們誰都沒有說破。
「她欠了多少?」
「一百萬。」
「赫!」倪喃抽一口氣。
「所以我才說,無人可求。」沈楚苦笑,「我不敢誇下一定能還你的海口,但,我會盡力,用我的後半輩子。」
倪喃皺眉,「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會在乎,但,我不想讓晴兒覺得欠你什麼。」
這一段話,終於為他們的過去劃下句點。從此以後,他和她,再也沒有對錯,再也沒有糾纏,是完完全全獨立的個體了嗎?
淚水悄悄滑落,倪喃抬頭,望著滿天星子,望著那一大片深黑的天幕,她想念起那一雙深邃的黑眼睛,那一雙眼,總是在她身後,在她最最脆弱無助的時候,陪伴著她,而她,始終不肯回頭。
如今,再沒有顧忌,再沒有負擔,再沒有罪惡,再沒有羈絆,這彭湃如潮的心,霎時潰了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