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花園還是菜地?」倪夫人瞪眼看了半天,終於極不情願地問。
她發現了一個失誤,一個非常非常大的失誤。這個失誤足以打擊到她一貫的驕傲和自豪。她怎麼能夠想像得到呢?
她那個聰明感性,詩意十足的女兒,居然會被自己寵成一個家事上的白癡。
瞧一瞧,好好一塊花園,竟就被她糟蹋成這個樣子!
呵——
慘不忍睹!
「你就不能好好地規劃一下嗎?左邊種菜,右邊種花……而且,花也不是這樣種法,那些茶花,那些……」倪夫人手指著窗外,真心痛,「怎麼可以跟那些廉價的滿天星種在一起?」還有呵,還有,那些綠油油的青菜,總是會突如其來地從一朵、兩朵紫羅蘭中間冒出來,露出頑皮的笑臉,彷彿在跟人捉迷藏一般。
天哪!喔,天哪!
倪夫人心痛欲裂。
「明天,還是幫你請個花匠來打理一下吧。」痛下決心,這一次,再不能由著倪喃的性子胡鬧。
「媽,這樣就很好了,我很喜歡,阿志也很喜歡,我們不需要花匠。」倪喃端著沖好的速溶咖啡走過來,遞給母親,眼睛裡閃爍著頑皮的微笑。
倪夫人看在眼裡,不知怎麼,心裡有些感觸。
她的女兒是變了,變了好多。
她變得開朗大方,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不再像從前那樣,總是把心事埋在心底,像隔了一層紗,即便親如母女,也好像隔著距離。
然而,現在,現在不一樣了。
她在自己面前,會頂嘴,會撒嬌,會生氣,會微笑……看著眼前神采飛揚的倪喃,倪夫人的眼眶熱了。
但,即便如此,她還是會擔心啊。還是會如一般的母親那樣,擔心女兒不幸福,或是擔心她幸福得不夠長久。
比如——
「呃?你還在沖速溶咖啡?」倪夫人瞪著手中的搪瓷口杯,「上次來,我不是教過你嗎?先把咖啡豆……」
「媽!」倪喃微笑著伏在母親肩頭,「種菜和種花有區別嗎?喝咖啡和白開水有區別嗎?住在山上和住在市區有區別嗎?」
倪夫人皺眉想了想,「當然有區別。阿志那個人,本來什麼都好,但,出身黑道,要你半隱居似的住在這裡,媽想起來就心痛,偏偏你又沒什麼持家經驗,把好好一個家弄得亂七八糟。現在還好,將來,我怕他會嫌你。」
「呵,媽媽,你這是在貶低阿志呢?還是在貶低你的女兒?」
「我是在擔心。」倪夫人白了女兒一眼。
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這丫頭,怎麼會明白?
「媽。」倪喃微微一笑,「爸那時候娶你,是因為你持家有道麼?」
倪夫人怔了一下,臉一紅,啐道:「我跟你爸結婚之前,哪裡知道那些?」
「可不,我還以為老爸是想娶個菲傭呢。」倪喃眨眨眼。
倪夫人哭笑不得,敲女兒一記,「說什麼哪?好的不學,學著排遣你老媽了?」
「這不好嗎?」
倪夫人看著手挽手靠在自己肩頭的女兒,那柔順的長髮,一臉喜悅的神情,藏也藏不住。她微笑著,吐出一口長氣。
或許,真的是她多慮了。
「媽,我現在不彈鋼琴了,是不是讓你覺得很失望?」
搖搖頭,「沒有,因為你沒有說,我一直以為你是喜歡彈鋼琴的。」
「所以呢?我們以前都好傻是不是?」
呃?傻?
倪夫人的表情一僵。
這個女兒是越來越大膽了,從前,她哪裡敢這樣跟自己說話?
「從前,我們都在揣測對方的意願,為對方而活,可是現在,媽媽,讓我們都為自己而活吧。」倪喃揚起臉來,一雙眼因興奮而發亮,「就像阿志說過的,不要因為花園應該是什麼樣子,我們就把它弄成什麼樣子,不要因為大家都覺得生活應該怎麼樣過,我們便也怎樣過活。我就是我,他就是他,他不會因為我是鋼琴明星才愛我,也不會因為我不會洗衣煮飯而少愛我,就像我,不會因為他有多麼威風而愛他,也不會因為他常常要躲避黑社會的騷擾而厭棄他。我們在一起,就僅僅是因為,我是我,他是他!」
看著母親仍然一頭霧水的樣子,倪喃微笑著,繼續說:「你不需要明白,你只需要相信,相信我,相信阿志。」
「可是,為對方而改變,變得更好,那不好麼?」
「呵——」倪喃笑了,望著母親,「可是,如果變得更好了,那就是母親你,而不是倪喃了。」
倪夫人越來越困惑。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她的倪喃是越來越有自信,越來越成熟了。
欣慰地點了點頭,她由衷地說:「看來,阿志果然很寵你,寵得過分了。」
是麼?
是很過分!
倪喃閉上眼睛,滿足地歎了口氣。
陽光那麼溫暖,透過玻璃窗懶洋洋地映在臉上,回憶如潮,全是甜蜜。
眼前,彷彿看到那個十六歲的少年,一次次趴在牆頭,看著自己皺眉彈琴的樣子。
那時候,他心裡一定在說,不要再讓這個女孩那麼憂鬱。
於是,她現在才可以笑得如此燦爛溫馨。
然後,是在她家客廳裡,她以為的,第一次見面,母親說:「這是你的司機,以後,他負責你的安全。」
於是,她一生的責任就這樣交付到他的手上。
再後來,是在現在,她站著的這個地方。那時候,這裡還只有一棟原木小屋,他站在她身後,雙手擱在她的肩膀上,沉靜地溫柔地說:「不要回頭看,走到這裡,就不要回頭。」
於是,她留了下來,留下來,在這裡起高樓,修花園。雖然累,雖然笨拙,但她執意要親手給他一個家,一個雖然有些慘不忍睹,但,是她親手佈置的家。
往事,一幕幕在腦海裡掠過。
她真慶幸,慶幸那一天、那一時、那一刻,那首曾被她厭棄無數次的練習曲將他帶到她的身邊,讓原本生活盲目、目標混沌,表面上似乎滿載成功與榮譽,卻從不懂情為何物的自己,找到了生活的真諦,明白生命中有許多東西,是需要自己真心去發覺,去相信,去珍惜的。
她終於懂得,終於明白。
放眼望去,小小花園之外,是一排木製的柵欄,再來,便是那條白鏈似的公路,細長一條,遠遠地貫穿了深淺不一的綠。
那裡,是邵志衡歸家的方向。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