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燕京城。
大明首邑,人來人往,眾商雲集,大街道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攤販,一聲接著一聲吆喝著生意。
「我說這位小爺兒。」
一個額頭生了顆大黑痣的老頭兒,望著蹲伏在他攤前足足玩了約莫半個時辰的男童,再也奈不住性子了。
「你瞧得也夠久啦,我老魯的雞仔、兔仔都快讓你給玩死了,你到底買是不買?不買,行行好讓個路,別阻著我招攬生意,今兒個過了一晌午,老頭兒連坨雞屎都還沒能買得出去。」
「怎麼,老爺爺您也賣雞屎的嗎?」
男童壓根沒在意對方嫌惡的臉色,淨是笑嘻嘻回了句。
六歲男童一身尊貴服飾,看得出是個大戶人家的小少爺,這也是老魯會肯讓他在攤邊盤桓的緣故,但男童杵得太久卻沒有掏錢動作,才使得這個勢利的老頭兒按捺不住。
男童身邊沒跟著半個大人,臉上淨是泥漬條斑,只那對盈著笑的黑瞳可以容人覷個分明。
沒得說,小傢伙許是蹺家出來的,若真如此,那肯定是搾不出油水的。
「去!去!去!」
老魯惱了火,動手驅趕男童。
「我就算賣雞屎也好過被你玩死家當。」
「老爺爺莫惱!生意差不打緊,我來幫您……」男童嘻嘻笑,左右開弓各捏了隻雞仔,「這樣吧!讓我來幫你擠出些雞屎賣!」
兩隻雞仔被男童捏得臉紅脖子粗,用力拍打著翅膀嘎叫掙扎,沒半晌,還真被嚇出了一長串穢物。
「快放手,快放手,這是打哪來的潑孩兒,玩死了我的雞,你可賠不起,」老魯伸長手惡狠狠想奪下他手上的苦命雞仔。
「賠不起?!」男童哼了哼,閃躲中依舊嘻笑的眸裡亮起挑釁,不但不還,還兩腳開弓,右邊踢翻了老魯的貓籠,左邊踹開了兔籠。
一時間幼貓、小兔仔四處蹦跳竄逃。
「老天爺呀!」
老魯抱頭哀嚎,路人來來往往卻只是瞧熱鬧,許是這老頭兒向來人緣不好,竟也沒人想動手幫他,老魯一邊怕路人踩死家當,另一邊又得手忙腳亂捉貓擒兔,一時之間雙手忙得不可開交。
「不錯嘛!老爺爺年紀雖不小,手腳卻還挺利落的嘛!」男童扔下雞仔,雙掌霍霍便要去打開那裝了赤腹鬃鼠的鐵籠。
「住手!小祖宗!你……你……快住手!」又急又怒,老魯結結巴巴連話都說不全了。
這鬃鼠生性狡猾動作又迅捷,難捉得很,若真能溜了,想捉可難。
急歸急,男童離他太遠,壓根不及阻止對方動作。
「小祖宗?」男童冷笑,「你我非親非故,少來攀親帶戚認祖宗!要我住手?」他嘿嘿笑,「我朱佑壬是你指使得了的嗎?你叫我住手便住手,那不顯得小爺沒主見?」
他的手正當要使壞時卻突然讓身後一雙柔荑給按止住了,伴隨著蔥玉般纖手,是個好聽至及的女孩兒嗓音——
「壬兒,別為難老人家了。」
「小堂姑!」
朱佑壬轉過身,笑嘻嘻看著眼前貌似天仙,韻如菟絲,聲如春鸝的十六歲豆蔻少女。
少女蹲身用手絹兒細細將他臉上污泥拭淨。
「是你央著小堂姑帶你出來的,」她無可奈何歎口長氣,「一出來就鑽得沒了影,弄成這副德行,待會兒讓小堂姑回去怎生向你娘交代?」
「交代不過去,索性,就不回去了嘛!」他笑得一臉耍賴。
「不回去?」少女睜著瞳,「那咱們怎麼過日子?」
「不怕,」他抬高胸膛,「你先養我,等我長大了定有本事養你。」
「養我?」她失笑用纖指點著他額心,「這麼好心?」
「當然呀!堂姑是大美人!誰不想在家裡供個美人兒瞧呢?」
朱佑壬一臉甜笑,小小年紀竟已懂得貪看美人兒了。
「這麼瞧得起堂姑?」少女輕哼,「只可惜,等你長大,堂姑也要變老了。」
驀然間,一個早已被遺忘的聲音插入兩堂姑侄。
「這下可好,看來潑孩兒是有人管的了。」
老魯將家當歸位妥當後,朝著少女伸長了手掌,「這孩子險些捏爆我兩隻雞,方才又逃走了隻兔仔,連同我被踢歪了的竹籠和捉回家當所耗的時間,你總共得賠我十兩銀子!」
「十兩?」朱佑壬不屑哼笑,「老爺爺您詐騙的本事比賣雞的本業還強,您也別擺攤了,索性去搶吧!」
「閒話莫說,今兒個不交出銀子來,老魯就揪著潑孩兒見官。」老魯是個行家,一眼便看出眼前少女和男童出身不低,是以大刺刺想狠敲一單,雖被男童一語道破,卻連臉都沒紅,更沒打算讓步。
「老人家別生氣,壬兒小,不懂事……」少女自手腕取下一枚玉鐲,「咱們出來得匆忙,身上沒帶銀兩……」
她將玉鐲遞給老魯,「這鐲子也不知值多少?不如,給老人家抵了帳。」
他瞪大眼瞧清了那通體碧綠的嫩玉鐲子,就算再不識貨也看得出這東西價值不菲,眼前姑娘美則美矣,可那稚嫩眼神一看就知少見世面,才會將個可值千兩白銀的玉鐲當十兩來抵債。
「算了,這回看在姑娘的面子上就饒了娃兒吧,」老魯扮出一臉委屈,「大事化小,隨隨便便就收了這鐲子了帳了吧!」
他正要去接玉鐲,手卻被人在半空中給硬生生塞入了十兩銀子。
「閣下……」老魯傻了眼,瞪著眼前那年約二十五,高大俊朗,卻一臉冷漠神情的男人,「這是什麼意思?」
「十兩銀。」男人漠著瞳,沒有別的表情,「尊駕開的價的,不是嗎?」
「原先是十兩沒錯,可後來,我已同這姑娘說定改以玉鐲抵帳……」
「不用抵,我幫她給,反正……」他冷笑,「依閣下說法,這隻玉鐲也不過就只值十兩銀罷了,不是嗎?」
老魯開了嗓卻在男人冰肅眸光底消失聲音,他努努嘴一臉委屈。
「算了,算了,咱們做生意的以和為貴,懶得與你們計較。」
少女手上還捉著玉鐲,見此結局只得訥訥將它套回手腕,側過身,她望向眼前那生得俊逸出塵卻冰冷著神情的男人。
「多謝少俠幫忙!」
天光底,眼前少女年紀雖輕,模樣兒雖還稚嫩,卻已微現絕代風華,連那向來鮮少將女子看入眼裡的男人也不禁微微失了神。
「請問少俠如何稱呼?這十兩銀又該如何歸還?」
「華延壽!」他淡然吐語,斂回了神旋身舉足,「歸還?」他冰哼,「為十兩銀跑趟鬼墓山?太傷了吧。」
「閣下請留步!」少女急追而去硬生生擋在他面前,瞼上滿是固執。
「對閣下,這或許只是區區十兩銀,可對我,卻是負了人債,」她的稚氣瞼龐中滿是認真,「我朱昭漓向來是不欠人的。」
「朱昭漓?!」他瞇緊了眸,明顯對這三字起了反應。「你是朱昭漓?」
「你知道我?」她臉上滿是驚訝。
「不!」華延壽漠然,斂去眼底神秘玄影,轉過身,他拋下話,「別擔心十兩銀,你很快就有機會還了。」
他踱遠,這邊廂,一個嫩嫩童音喚回了朱昭漓的注意力。
「別瞧了,人都走遠了,」朱佑壬笑嘻嘻,「那好看的大哥哥既說你有機會還,自然,會和你有緣再見的。」
「小鬼頭,你——」朱昭漓的嗓音斷在訝異裡,她再次蹲身,瞇著略帶威脅的眼神睇著他及他手上的紅艷物事。
「這糖葫蘆,哪來的?」兩人身無分文,難不成,小傢伙當了賊?
「趁你和人說話時得來的!」他一臉得意。
「用騙?」她秀氣的眉頭緊了緊,「還是用偷?」
「別小看人了,小堂姑,不過是根糖葫蘆嘛,需要用騙用偷?」朱佑壬笑嘻嘻,「我有分寸,自然是請君入甕、甘心情願。」
「請君入甕?」她一臉迷惑,「甘心情願?」
「方纔一個女娃兒打我面前經過,我不過是湊上前伸長舌頭舔了她的糖葫蘆一口,她就哭哭啼啼將東西扔給我跑了,天賜的禮,不收可惜。」
他一邊笑一邊認真出聲,這會兒你該相信壬兒真有本事了吧?」
「信!」朱昭漓邊歎息邊伸手把玩他的嫩發,「堂姑早知你本事。」
「那咱們就這麼說定了喔!」朱佑壬勾玩著她的手指頭做出約定,「二十年,等我二十年,如果到時候姑姑還沒嫁人,那就讓壬兒來照顧你吧!」
二十年?!
美麗的朱昭漓淺盈著笑和他打了勾。
二十年後,她都快四十了,這孩子,肯定早就忘了今日的約定。
當時的她卻沒想到,不久後,她的生命出現了巨大的轉變。
一切暫止,歷經多年不曾前進。
以十六歲的樣貌沉睡於冰冷的世界裡。
成了個——冰魄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