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死亡也不過就這麼回事罷了!
少年冷冷地笑著,感受著身體一寸寸起了僵硬,靜觀著死神一絲絲地奪去了他的神智,原先總無名泛著痛楚的臟腑反倒因此而輕鬆自在了。
還有那原先因著眼見親人一個接一個死去的悲傷也因之遠揚了。
不過就是死嘛!
不過就是四肢百骸不會再有感覺嘛,真的沒什麼的。
雖然他年僅十歲,可這會兒,他已恍若得道高僧,看破了塵世!
兩個月前,少年原有個幸福家園的,週遭全是快樂生活著的親人,但這樣的世界卻在那條蠻橫大川毫不留情改道決堤後瞬間天地變色。
那場大水卷滅了少年家園附近數十里田地,少年的親人一部分死於洪禍,一部分則死於洪災後帶來的可怕瘟疫。
沒經歷過瘟疫的人絕不會知道這玩意兒有多駭人!
前些天還與你言笑晏晏,約定要共戰天命,在災後要攜手重建家園的人,躲過水患卻躲不過瘟疫這惡魔的侵擾,這會兒一個個全噤了口爛著身軀疊成纍纍,腐在不遠處的小丘下。
因瘟疫而死的屍體需用火燒方可抑制疫病蔓延,可這會兒,死人多過活人,屍體多到連燒都來不及,那座小丘,成天漫飛著蒼蠅和鑽動的耗子。
前兩天聽人說,官府對他們這區難民的救助早已停了手,畫開成一處隔離的禁區,不許人進,不許人出,就等著他們一個個死絕了,再來放場大火燒個乾淨。
少年原是健康的,這些天幫著扛屍體、堆屍體,直至他知道自己終於也被那惡魔攫住了心口,接下來,就是躺著、看著身邊一個個活人變成死人。
他的世界,突然整個安靜了下來!
再也,似乎再也沒有聲音了。
原來,死亡也不過就這麼回事罷了!
少年無力癱在地上,靜靜等待著死神降臨。
一片黑影移來擋住他頭上僅有的日光,他試圖凝聚早已渙散的視線。
是死神嗎?
映入他眼簾的是個高大男人,他蹲身探了探少年脈搏,再翻了翻少年眼瞼。
沒想到,少年微有欣慰,死神竟然生得如此英俊呢!
而且,還有股濃濃藥香,讓人聞了十分舒坦的香氣。
感覺死神傾身將自己抱起,少年闔上眼,真心地歡迎著死亡降臨。
可若真是死了,為何他還能感覺得到自個兒身子隨著死神前進時產生的晃蕩?還有,為什麼他能聽到聲音……
「華爺!上頭請您過來,只是想讓您給禁區外的百姓開防治藥方的……」
急促的聲音伴著死神和少年追緊著。
「上頭有規定,誰都不許自禁區中帶人畜出來,這些人或多或少都已染了病,此次大瘟疫死了上千人,這疫情可千萬不能向外蔓開孳生的……」
「我既敢帶人出來就有我的把握!」
是死神的聲音嗎?少年想著,果真是寒冽難言!
「這次大瘟疫,若非你們上頭既等公函、又怕惹麻煩,處理得太慢,通知得太晚,」男人冰哼,「也許就不會死這麼多人了。」
少年感覺得出那抱著他的雙手因著怒氣緊了緊。
「現在你們連尚有氣息的活人都打算撒手不理,任其自生自滅,若真如此,就別再自稱地方父母官!」
「華爺!您先別惱,這事兒下官自當再斟酌,您好歹先將那孩子給放回去吧……」
「讓『死人對頭』棄將死之人於不顧?」依舊是凍寒而毫無轉圜的嗓音,「恕難從命!」
「華爺、華爺……」
追喊的聲音被拋至身後,少年鬆弛了神經,不論男人是不是死神,他也都無從選擇了,沉沉倦意襲上,他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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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開層層迷霧,少年神魂在黑暗中尋著光明與出路。
他不知道山口個兒究竟是昏睡了多久,更不清楚這會兒他究竟是身處地獄,或是天界?
是天界吧!他心底玄思,只有天界才會有這樣稚嫩甜軟的小女孩嗓音。
「這就是你說的寶?」那是個小女孩,亮亮的嗓帶著不以為然。
「輕聲點,」是另個小女孩,少年聽得出,這就是幾天來他昏迷時常會聽見的甜軟聲音,可這會兒,她的語氣中卻帶著慌。
「薔絲,你別把他吵醒了,我爹會罵人的。」
「你怕你爹,我可不!」甘薔絲哼了哼,「睡豬似地有什麼好玩?起來、起來,別裝死了,快陪咱們玩!」
少年感覺到自個兒的臉頰上被人用小手指頭掐扳著扯動,用勁之大,怕就是死人也承受不住的。
「別!別!別!」另個小女孩急得都快哭了,「壞薔絲,人家不想看到爹爹生氣啦。」
看來,小女孩不許人欺負他,倒不是維護他,而是怕著爹罷了。
「華依姣,你真沒用,」說著說著甘薔絲還編起了童謠拍手和唱著,「華依姣,滑一跤,天不怕,鬼見愁!卻偏偏,看到了爹,她就開溜!」
「出去,」小女孩漠著嗓惱了,一把把推動著小玩伴,末了還砰地一聲甩上了門,「我不同你玩了,趕殭屍的!」
被趕出去的甘薔絲也不惱,依舊笑嘻嘻,隔著窗還能聽到她的——
「華依姣!滑一跤,天不怕,鬼見愁……」童音漸漸遠去。
這邊廂,少年突然聽到聲響,不一會兒,一個冰涼涼觸感在臉上滑動,原來是還留在屋裡的那小女孩許是見小玩伴弄髒了他的臉,正用著濕布巾想幫他擦乾淨。
小女孩是好意的,只可惜手拙了點,為了換水方便,她還將水盆拿到床邊,卻一個不慎啪地一聲響,一兜子水全淋上了少年的身子和臉。
這下可好,什麼迷霧、什麼昏沉都沒了,少年霍地被冷水驚醒坐起身。
坐直了身,雙眼綻開,那一臉愧疚還不及縮回身的小女孩就這樣摔進了他濕濕漉漉的懷裡,弄得兩人同樣一身濕。
她好小,五歲左右吧,也難怪連盆水都拿不好,臉蛋生得很清秀,尤其引人的是,她有雙長長亮亮的丹鳳眼,小貓咪似地。
「對不起,」小女孩嘟嘟噥噥,手上一條濕布巾還往他臉上擦拭著,「我再幫你擦擦,待會兒就干了。」
「干?!」少年環顧全身再看了看陌生的屋內,漫不經心續語,「我看很難。」
「再難我也辦得到,只要你……」她咬著唇,「別告訴我爹!」
「你怕你爹?」
少年觀著她的一臉認真微有恍神,他也曾有過個五歲的妹妹,「也曾」,是因為妹妹死在瘟疫裡了。
小女孩點點頭。
「你爹很凶?」少年想起他垂死前見著的死神,如此看來,她該是那死神的女兒吧!
她搖頭,「他不凶,他只是,」她歪著脖子尋著適當的字句,「他只是很偉大!」
少年點頭認同,他和她有同樣的想法。
「偉大」似乎會是個滿貼切的詞兒。
「你叫華依姣?」小女孩點點頭,「那麼,你爹呢?」
「我爹叫華延壽!」光三個字就說得她眼神發亮,胸膛抬高,十足十深以父親為傲的模樣。
「延壽?!」少年咀嚼著二字,久久不語。
「大哥哥叫什麼?」
「辛步愁。」他淡淡吐著,沒有特別情緒,對於劫後餘生似乎並沒有太多激動。
「不愁?!不用發愁?」華依姣問著。
「不!」他糾正她,「是步入憂愁!」
「別愁、別愁!」她一臉認真用力搓平著他的眉心,「以後有我陪你,你就再也不用愁了!」
是嗎?
他心頭空蕩蕩,想起那一張張由生到死的親人面孔,由他們的快樂想到了他們的痛苦,驀然,他用力將身前的華依姣攬緊在懷裡。
將頭埋入了她溢著草藥香氣的細發裡認真地嗅著。
華依姣先是嚇了一跳,卻也沒出聲沒抗拒,淨由著他。
那是個溫熱熱、活生生、會呼吸、會叫他別發愁的小東西!
是否,真能熱暖起他凍寒得已失了知覺的心呢?
○●○●○
就這樣,十歲的辛步愁在鬼墓山上待下,成了死財門三徒華延壽的嫡傳弟子,成了「死人對頭」當今神醫的徒兒。
華延壽話少,辛步愁也是,兩師徒在一起的時間裡除了傳授醫理、研習針砭之術外,鮮少有過旁的話題。
有關那場大瘟疫,華延壽不曾再提,辛步愁亦不曾再問,那段曾與他有關的過往歲月,似乎都已被他鎖進了記憶裡,不願,也不堪再去碰觸。
鬼墓山上人雖多,可都很好相處,只要有人聲就會有笑語。
可自然,華家這死財門三徒之系是個例外。
華延壽寡言,辛步愁少語,久而久之,連華依姣都愈來愈漠了性情,三個人相處依恃的是眼神和默契,言語已然可有可無。
華延壽授徒毫不藏私,他依著進度按著順序,由入門到枝末,一分一毫依序傳遞給了徒兒。
辛步愁也有慧根,加上他的家人都是死於疾病,使得他習醫的心念更加堅定。
相較起,原是一塊兒習醫的華依姣就明擺著一點兒也沒承繼到華家神醫的血脈了,光個奇經異脈、點穴搜位,她就能搞得錯誤百出,沒多久,向來耐性就差的華延壽再也忍不住了,驅走笨女兒只單單教起了徒弟。
「陰、陽、表、裡、寒、熱、虛、實,此乃八綱辨證,」華延壽詳解著,「其中陰、陽是總綱,表、熱、實可歸陽證,裡、寒、虛則歸屬於陰證,咱們療病就是以調治陰陽,使其恢復平衡,即以『陰平陽秘』為目的。」
辛步愁學得很快,不久便能舉一反三,並問出了艱深的問題。
一年後,辛步愁總算學完了基本醫理,一個春日清晨,他按例又來到書齋,卻沒見著師父,只在書牘上見著了留言。
到靈樞屋。
即使是向來淡漠的辛步愁,也忍不住要心旌動盪。
靈樞屋?!那個向來被師父封為禁地的地方?
師父真肯讓他進去了嗎?
換言之,師父已經肯定他了!
辛步愁在屋外叩了門,華延壽開門讓他進入,為他介紹了屋中所有陳設及藥草貯放處所。
「習醫者所有理論都是假的。」華延壽看著徒兒淡淡出聲,「如果沒有實際動過手、扎過針、操過刀,那麼,一切都形同虛物。」
「這屋裡有所有咱們習醫者所需的醫書和器具,」華延壽皺皺眉,「剛開始時自然不會讓你用活人試針動刀,師父會去擒些山中野獸供你試驗,不過,野獸畢竟不是人,很多情況是不能通用的,你要自己領會。」
辛步愁點頭。
「有任何狀況就喊我,就算下錯了刀也別怕,」他冷冷哼,「不怕用錯刀只怕救不活,有師父在,這點你大可放心。」
辛步愁無語,他羨慕師父能夠如此漫不經心的傲語,更深信師父所言屬實,凡「死人對頭」不許斷了氣的生靈,想來,是難有例外的。
而他,得要多久才能擁有師父一半的本事呢?
「靈樞屋上有閣樓下有穴室,閣樓與平面之處任你使用,惟獨地下穴室……」華延壽瞳眸閃著異樣的芒思。
「你不許進去!」
辛步愁再點了頭,連原因都不想問,師父會這麼說肯定有他的道理,沒什麼好問的。
不出兩年,靈樞屋便成了辛步愁最優遊自在的地方了。
不過十三歲的他,卻已用刀如神,好幾日,在他將那些原是病懨懨生靈治至再度活蹦亂跳後,他在師父漠然眼底觀著了讚許。
師父雖然寡言,可他卻可從他的目光裡獲得肯定。
對他而言,這世上除了得到來自於師父的肯定外,似乎已沒有更重要的事情了。
至於師妹華依姣,還是同兩人初見面時一樣,總愛三不五時尋些借口在他身旁打轉,除了他到靈樞屋時。
靈樞屋是禁地,華依姣在限制內。
辛步愁雖不擅語詞,卻也曾臆想過將來。
習醫濟世將是他日後惟一命途,如何成就一條活命是他惦在心頭最要緊的事,至於師妹,因著師父救他養他教他,這條命,早屬華家,如果師父當真開口,那麼,他會接過師父托付的任何事情,包括師妹。
可卻在一個夏日午後,他的認知起了驟變,他的世界重新起了組裝。
而這改變的開始,竟緣起於一隻莽撞的野豹!
那是只已經受了傷的野豹,在辛步愁一刀劃開肚皮後,它哀哀慘叫,求生本能激發了野性,它狂動的四肢掙脫了辛步愁的手,帶著血開始在靈樞屋裡竄逃。
相對於野豹獸性的淒叫及張牙舞爪,辛步愁沉穩而冷靜,他皺皺眉,擔心的只是它的血弄髒了屋子。
幾番對峙後,野豹突然消失了蹤影,辛步愁漠著瞳,這傢伙只有一條路,那就是逃進地下穴室。
他無意違逆師父的吩咐,可更不願的是,一隻死豹子弄髒了師父的禁地。
他循著血跡下到了穴室,玄冶鐵門向來緊闔著,這會兒卻讓野豹用僅餘力氣給推出了條縫,果真是只蠢豹,辛步愁還未走進裡頭就已感受到了寒意迫人,這地方,它就算原不死也會被凍死的!
辛步愁推門而入,果不其然,見著了身上顫著白霜,蜷縮在角落裡的野豹。
他搖搖頭正想趨至角落抱起它,不過是瞥眼的剎那,他卻見著她了!
一個睡在冰魄玉石裡的美麗少女。
一個躺在透明棺槨裡的神秘女郎。
她是誰?
辛步愁全然忘了野豹,忘了師父,忘了一切,呆愣愣走向那眠在玉石裡的少女。
就近打量,少女有著薔薇似粉潤的膚色,顯見並不是在死後被封入冰魄玉石的,辛步愁曾在醫書裡見識過天山冰魄王石,可當時並不曾特別留意,直至這會兒才真正見識到它的神奇用途。
那少女該是被用瞬間乍冷的方式,由冰魄玉石封住了所有感官與呼吸,凍住了她全身膚理肌致的吧,她沒死,只是被人抑住了成長。
打量起那隻玉石冰槨,辛步愁起了讚歎,這樣毫無瑕疵完美的手法當今世上無人能出其右,換言之,是他的師父,華延壽將少女冰凍於此的。
可,為的是什麼呢?
辛步愁再向前一步,再一步,只為了能夠看清楚少女的模樣。
穴室中沒有燈火,光線是室外廊間那盞油燈透過門轉折而來的。
可這樣的光源幾經轉折,射在冰魄玉石上卻製造了詭異的絢麗效果,讓少女仿若托生於爛彩之上。
真觀清了少女之後,濃濃懊惱自辛步愁心底泛開,他不該看清她的,因為,這樣美麗而罕有的容顏將一生一世纏入他記憶底,永遠不得開解!
少女美得極不真實,恍若是讓人用細刃精心地一絲絲、一縷縷細細琢雕而成,那彎彎細細的黛眉,秀氣巧挺的鼻樑,線條完美而誘人的唇瓣,整個組合起就是一幅美艷絕倫,令人神搖意奪的絕美畫面。
還有她被困在玉石裡的柔美無助,更予人一種纖弱待援的氣韻。
就這樣,十三歲的辛步愁呆看著眼前冰魄少女恍了半天神,直至角落裡野豹的哀嗚驚醒了他。
他抱起野豹,拭掉了一路上留下的血跡,掩緊玄冶鐵門離開。
他治好了野豹,卻治不好他對冰魄少女起了迷戀的心思。
辛步愁不曾開口詢問過師父,有關少女的來歷及她的冰刑何時可解。
他尊敬師父、相信師父,不容許自己有質疑師父決定的心。
他發現,師父盤桓在靈樞屋裡的時間極長,留在穴室裡的時間也很長。
少女和師父是什麼關係?
少女又是犯了什麼大錯,何以師父要將她冰拘於此?
神秘的少女常常侵入他夢裡,他常會夢見她由冰魄玉石中笑著起身,笑著同他說話的模樣。
夢中的她笑盈盈開了口,他卻沒法聽見她的聲音。
他老揣思著少女的嗓會是什麼聲音呢?
他也想恪遵師父警語不下穴室的,可那少女對他卻起了神奇的魔力,致使他常會趁著師父下山時,去探看被囚禁在玉石裡的她。
初初見著少女時,依模樣判斷,少女該是十五、六歲的及笄之齡,而他,不過十三。
年歲荏苒,他一次次去探她,他長大了,她卻沒有。
這一年,成化二十三年,辛步愁來到鬼墓山已然過了十一個寒暑。
這會兒,立於冰魄玉石前深情看著少女的他,已不再是當年那青澀少年。他已然長大,這會兒的辛步愁,是個二十一歲的男人了。
看著自己愛戀已久的人兒,在他心底,那股想將她救出冰魄玉石的熱火不僅未曾減熄,還似乎一年比一年更要熾烈。
眼看著,就要將他燒熔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