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細微的聲音透過神經線直達他腦中,那是——什麼聲音?
既像他家的狗狗小寶在刨地,又像老鼠在挖洞,非常細碎卻非常清晰,自藥材房旁邊的圍牆處傳來。
「難道那只山野獨行犬旺財又想半夜三更打擾我們家的小寶?哼!看我這次不閹了它!」撐起優美的下頜,說著不優美的話,龍傾城放下手裡的活悄悄地推門而出。
才跨出去沒幾步,一個冷冷的聲音便自牆邊上飄入他耳中。
「可以出來了嗎,這位姑娘?」
哦?是冰珀的聲音!
傾城繞過藥材房,來到圍牆前張望,卻什麼都沒看見,「師傅,你說的姑娘呢?」
「往下。」冰珀丟了兩個字。
「往下?」傾城垂下視線,只見牆角處那個原本供他們家狗狗小寶進出的「門」,此刻正卡著一位衣衫頭髮凌亂的姑娘。那原本正一臉委屈的姑娘一看到他,竟馬上展顏笑開,大呼:「傾城啊——你是傾城公子吧!我終於找著你了呀!」
這是什麼狀況?龍傾城望著冰珀無語。
「你自己解決吧,別忘記搗藥。」淡淡地擱下話,冰珀旋身回房。
「傾城公子——傾城公子……」
看著一半身子還卡在狗洞無法動彈的那姑娘,傾城下意識地摸摸臉上未痊癒的傷,「我被打成這個樣子你居然還認得出來?」
「傾城公子呀——」那姑娘奮力刨住洞口往外鑽,「我找得你好辛苦!你吩咐我辦的事啊——」
「我吩咐的事?」低頭扶住前額,龍傾城不由得開始思索,「我吩咐的什麼事?」
「就是這個啊!」那姑娘艱難地鑽出半個身,自懷裡取出一個裹得很嚴實的小包,「你要的東西,我拿來了!」
話到此,傾城終於想起了緣由。
原來如此啊!
半刻之後,在濟恩小築的前廳裡,兩張乾淨的紅木椅上坐上了兩位「泥人」。不,應該說是兩位渾身是土髒不拉幾的姑娘。
雖然說進來的過程有些心酸有些委屈,但能坐在濟恩小築的廳內,享受龍傾城端來的茶,她們兩個可說是受寵若驚啊!
等等……兩個?剛才不是才一個嗎?
廳內正前方紅木椅上的冰珀用如此眼神詢問著站在她邊上,已迅速換上飄飄白衣,並整理完妝容的「傾城美人」。
「是這樣的,這位頭髮亂一點的姑娘叫木婉,是幾日前從計都城慕名前來青鶴樓的!這位衣衫亂一點的姑娘叫李花花,是本城李員外的千金!木婉姑娘因幫我辦事又見不到我,所以便請求那日在濟恩小築前院裡結識的李花花姑娘,於是,花花姑娘便想到了濟恩小築牆邊的那個通道……」傾城劍眉一挑,淡淡地娓娓道來,那神情那氣質再配合優雅的動作,看得廳內兩位姑娘口水亂滴。
花癡……冰珀撇過頭懶得看他,端起桌上的茶碗喝了一口才緩緩詢問:「請問這位『木碗』姑娘,龍傾城到底要求你辦的是何等大事,以至於讓你可以夜鑽牆洞來訪呢?」把狗洞稱為牆洞,她還算客氣的。
「我是為公子送藥來的!」木婉上前,將懷裡的小包交到傾城面前。
明明是她在問話,這女子卻偏偏把東西交給傾城,冰珀微微蹙起眉,用眼角瞥著他。
「我讓她送的是『晶凌花蕊』。」傾城輕揚一笑,打開了那個小包。在層層鄭重的包布下,那被安全護著的果然是難得一求的珍貴藥材。
見狀,冰珀心裡一個微動。這傢伙還算有心,她還以為他一天到晚只知胡鬧惹事!
看著他手掌上的「晶凌花蕊」,她那張淡然的臉上終於淺淺地浮起些微笑意。
她姓華,相傳是神醫華佗之後。
她自小就沒見過娘,而爹爹華鶴行原為名醫,卻在一次遠行醫病後失蹤,從此音訊全無,那時她才十六歲,無親無故孑然一人。
放眼身邊,只剩小她一歲的師弟——龍傾城。
十五歲的龍傾城,卻是她爹爹才收入門的徒兒,還不曾學到半點醫術便沒了師傅。她見他可憐,便好心將他轉入自己的門下,以便日後能傳以醫術,不讓爹爹一生辛勞卻後繼無人。
只是,她不曾料到。
這個面容清美,處事玲瓏的徒兒卻是個無藥可救的大醫癡!
無論醫書學識還是臨醫救治他一概學不會!
直至四年後的今日,他只學會了如何分類和搗藥,實在是她華冰珀此生最大的恥辱!
唉!不能靠他,她便唯有靠自己。
自從知道他是醫癡之後,她奮發地鑽研醫術,在她十八歲那年,以一手針灸絕活治癒了太子的突發性癡顛絕症後,聖上龍心大悅,賜予「聖手」的封號,喻意為醫之無上聖者,起死回生妙手。年紀輕輕的她可說是名滿天下,功成名就。
回到家鄉邊水城,原本位處於郊外人煙稀少處的濟恩小築在頃刻間變成了眾人求醫的勝地。每月每日都有病人自遠方慕名而來,而只有師傅徒弟兩人的濟恩小築,也開始變得忙碌不堪。
她雖曾經想過再收徒,只是每每動此念頭,龍傾城便會用各種方法在她面前一哭二鬧三上吊。極盡無賴之能事,就是怕她收徒之後不再理會他這個醫癡徒兒。
被疲勞轟炸的日子並不好過,日子久了,她便也打消了再收徒的事,安下心,和他一起努力打理起爹爹留下的濟恩小築。
但因人手問題,她的醫治能力終究有限,所以便定了規矩。
一、非疑難雜症外,一概不受理。
二、坐守邊水城,不外出救治,求醫者須上門。
這樣一來,她便大大地清閒下來,有更多的時間在房內研究那些更為複雜的絕症偏方。
而就在數日前,濟恩小築來了一位貴客——當朝御史司徒塑。
司徒塑年逾五十,膝下只有一兒,卻得一奇症,群醫束手無策,無奈之下只得紆尊降貴,趕來這邊水城尋求「聖手」的幫助。
在聽完司徒塑的症狀形容後,她心裡已有了大概,答應前往救治。
司徒塑大喜,忙趕回京準備迎接。
而這頭,她卻因時間緊迫人手不足問題產生了麻煩。
司徒公子的病症並不難醫,只是藥材難尋,有幾味藥是特產,需從別處尋來。而上京之行在即,時日有限,幾日來她盡力搜索,卻仍缺一味關鍵之藥,便是這——「晶凌花蕊」。
想不到,龍傾城竟為她尋來了此藥。
雖然尋藥的過程她並不贊同,但是起碼這次他還算派上些用處。
想來,他每十日一次的青鶴樓「冥想」也變得沒那麼無聊了,起碼在那天會有各城各省的女子前來,即使他想要龍鱗鳳凰羽,她們也必定會為這個「傾城美人」給尋來。
「好。」接過晶凌花蕊,冰珀眉頭漸展,「我明日便啟程。」
「師傅,你高興便好!你高興,我就高興了……」
沒等他把忠心不二師傅為上的話說完,她已起身離開前廳。
不理會他可憐兮兮的清美表情,也不管那廳上兩位口水已經滴到地上的泥人,她是明擺著要把他一人留下來收拾這殘局。
「我說……」看到那兩女子如狼似虎的眼神,他下意識的朝後退了一步。
「傾城——」
「傾城啊——」
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啊……
次日,在邊水城中,開始流傳一些似是而非的小道消息。
其一:李員外家的千金夜半外出撞邪,回家後不但渾身狼狽,而且癡癡呆呆的一直笑一直笑……
其二:絕代佳人龍傾城在濟恩小築鑽研醫書時,不幸遭山野獨行犬旺財的騷擾,具體騷擾程度不為人知……
……
在清雅安寧的濟恩小築,上演了與環境極為不符的一幕。
「你放不放手?」有些咬牙切齒外加怒火暗藏,華冰珀雙手扶著門框發問。她的腳邊,掛著那「傾城美人」。
「美人」顫著聲,誓死不放手。
「不放,除非你答應帶我一起去。」真是玩笑,她這一去就是一月半月的,難道要他一個人留在這裡?再說了,她一個人在外,他也不放心啊!雖然他師傅外號冰山聖手,個性冷淡無比,但是他明白這世上多的是登徒浪子覬覦她那淡然的容貌和脫俗清雅的氣質!
想當初,他剛被她爹爹帶回濟恩小築時,就是一眼就被她那種超然脫俗的氣質給吸引住了,竟然死死地盯著她看,一顆青澀少年心狂亂不已……
「你要留守。」超然的女子此刻一點也脫俗不起來,因為她全身的青筋都在跳,「再說小寶也要人照顧!」
「小寶可以去送去城內的馬家藥鋪暫看,而且我根本不懂醫術,你這一走,恐怕濟恩小築的牌子會被我搞砸了。」說的是借口,但也是理由。
他這一說,冰珀想想倒也是,他根本就只會搗藥,連普通的發熱發寒都不會醫治,如果她離開的日子來了什麼病人落在他手上,還不是死路一條。
算了,他要跟就讓他跟吧,總比在這裡給她惹事來得好。
思及此,她用力一腳踹開了他,「去,收拾包裹,我給你半炷香的時間。」
「好!」龍傾城精美的唇上揚成美麗的弧度,也不管那一腳有否踢疼他,忙著跑回屋裡取早已打包好的包裹。
看著他與那優美外形完全不符的滑稽背影,華冰珀不由得微歎起來。
傾城——已經漸漸長大了,當初爹爹剛帶他回來的時候,他還只是一個瘦瘦害羞的小少年,與她一般高,卻有著一張清美無比的臉孔,見到她時一語不發,只站在角落偷偷地瞧她。她因好奇回他一眼,他立刻雙頰通紅,有著說不出的可愛。原本以為,收他為徒之後,終有一天他會負擔起濟恩小築,成為這個家的支柱,完成爹爹發揚醫術的心願。而她,也可以安心地過上一般女子的生活。
可惜,天終不成人願!
這個徒兒,終究只徒有一副超凡絕俗的外貌罷了。
是的,如今的他身高倍增,身姿挺拔,清美容顏不改,儼然是一位朗朗男兒。但是,他那害羞的個性——卻竟變得如此令她無奈,只會惹禍的他已漸漸——無賴無聊得讓她開始頭疼了!
一個時辰後,安排好狗狗小寶的暫居之家,兩人拎著包裹和藥箱,拿著「東主有事」的告示來到前門準備張貼,卻發現門外來了浩浩蕩蕩的一群人。
清一色女子,個個舉著小旗。
這是——做什麼啊?
「傾城——」
「傾城,不要走——」
「傾城,不要離開我們——」
看來是送小寶去藥鋪的行徑讓人瞧見,洩露了外出的風聲!
令人頭皮發麻的聲音,華冰珀冷下臉,望著面前的「傾城族」。她暗自伸手在龍傾城的背上用力地捏了下去。
「快點擺平,否則你就不用去了。」她壓低聲音,轉身在門上貼上了告示。
龍傾城一步上前,衣袖一揮,立刻揮灑出一片翩翩氣質,「諸位姑娘,很謝謝你們對傾城的厚愛,只是此行至關重要,傾城非去不可。一切一切,還請諸位姑娘見諒。」
「不行啊!傾城,因為這個女人的阻礙,我們原本一月也只能見你三次,這回你一去就是一個多月,這讓我們怎麼活啊!」
嗚咽聲哭泣聲此起彼伏,那陣勢可不容小覷。
這個女人?是說她嗎?華冰珀倚在門上瞥他一眼。這些年若不是有她在濟恩小築坐鎮,恐怕這清雅的小築早就被這干無聊女子踏平門檻了。
對於這種埋怨,她根本不置可否,只回以清冷一笑。
「諸位姑娘,不要激動……」眼看女子們湧上包圍住自己,龍傾城這才發覺這些女子的熱情早已氾濫得一發不可收拾。
「諸位姑娘也不想傾城為難吧,此行勢在必行,還請……」以為可以像每次在青鶴樓那般簡單解決問題的他這次可太天真了。
這些對他無比崇拜、仰慕的女子只要一想到他會消失一個月,便如何也不肯讓步,紛紛圍住他,還朝他伸出了魔手……
忽地,身體一個懸空,待回神時,他人已飛出幾丈開外。
華冰珀拍拍水綠色衣裙,放開他領口後走在他前面,「動作快點,不然又走不了了。」
「師傅!」她竟然出手救他呢!他心頭微喜,忙跟在她身後,「師傅,等我!」
他們的背後不遠處,那群女子提著衣裙急追不捨,揚起了陣陣塵土泥巴……在這深秋的清晨,上演了一出可歌可泣的怨女追男戲……
朝霞,樹影,泥巴,塵土,怨女……多美啊,美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