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實在不該把日子過成這樣的,表哥每來一次就念一回,然後認命地動手幫她打理收拾。
也許是小時候做得太多吧,那時為了當乖小孩,為了討好大人,她認真做家事,每回厭倦到近乎痛恨時,她便告誡自己,寄人籬下的孩子沒有權利厭煩家事。
後來搬離老家,她每回拿起抹布,那種自己是無家孤兒的無力感便會侵蝕也的知覺,她痛恨那種感覺,所以非到萬不得已,絕不動手做家事。
她想,自己還是有幾分反骨任性的,她任性地把生活過得懶散而漫不經心,似乎想彌補童年的自己似的。
他還在敲電腦,姿勢依舊高貴優雅,如果他說自己是染上黑頭髮的英國爵士,她想,她會相信。
「我去刷牙洗臉。」
突兀的說完這句話,她又悶了,對紳士說這個,就像問總統「我可不可以去尿尿」一樣,好奇怪哦,就算她想回房脫衣服裸奔,也與他無關啊。
如她的意料,他沒回答,果然……
額頭三條黑槓,她垂頭走進房間。
她沒迅速轉身去看他,否則她會發現,優雅的爵士在她進入房間時,很不優雅地噗哧一聲,捧腹大笑。
當朱苡宸再度出現時,安凊敘已經工作完畢,筆電關機,她在浴室裡斟酌老半天的話,走到他面前,卻發覺不知道該怎麼說。
「呃,那個,那些書架要多少錢?我應該要還給你。」這筆錢她花得不甘願,雖然是他自作主張,但也算得上是……幫忙。
「加上五個鐘點女傭,一共十七萬三千兩百元。」
設計師,新寢具,家庭醫生的出診金以及她身上的睡衣,他都沒算進去,夠意思了。
「十,十……七萬……」她的聲音顫抖,兩隻貼在臉上的手心用力過度,把她的臉弄得像壓壞了的紅龜棵。
十七萬是她一年半的租金,是她活期存款裡的總額,是她……
就算她是個很會賺錢的粉領階級女性,但這筆錢,她打算用來給自己買房子,而不是給滿屋子的書買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啊。
她在心裡沉默地哀叫兩聲後,悄聲問:「我可不可以分期付款,每個月攤還一萬五千塊,行不行?」
他點頭。
「你還有其他的問題?」這是他主動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有,最後一個,我昨天晚上穿的衣服……」
「你發燒,流了滿身大汗,是造型師幫你換下的。」想到什麼似的,他又補上一句,「造型師是女的。」
「哦。」她緩慢應答。
安凊敘見她不再說話,反問:「所以,你已經問完了?」
「對,問完了。」她合作點頭。
他瞄她一眼,今天話這麼少,是病毒影響了腦細胞?「既然你已經問完,我有問題。」
「好啊,你問。」
他起身,走進她的臥室,朱苡宸想起自己剛換下來的衣服隨手丟在未整理的床鋪上,呃……她巴自己的腦袋一下,連忙追著他的腳步進房間。
果然,明顯有潔癖的男人,在一聲長歎之後,開始幫她鋪被子,她狠狠咬了一下唇,飛快拿起衣服丟進浴室裡。
轉過頭,發現鋪好被子的他正對自己皺眉。呃,好吧,她移動雙腳,走進浴室,把剛丟進來的睡衣從磁磚地面上撿起來,當著他的面,放進洗衣籃。
「你有話問我……呃,我準備好了,請問。」她規規矩矩站著,乖得像個小學生。
安凊敘從櫃子上拿出一本童話書,和黃色的大狗玩偶,問:「你這是從哪裡買來的?」
「不是買的,狗狗是我小時候的鄰居,一個很美麗的阿姨送我的,故事書則是她兒子的。」
「她兒子的故事書為什麼會在你手裡?」
「這個故事很長。」她不確定是不是自己解讀錯誤,他的表情好似在……期待什麼嗎?
「長話短說。」
「小時候我經常被我舅媽打,每回挨了打就躲到鄰居阿姨家裡,那裡是我的『安全城堡』。阿姨人很好,很溫柔,她會給我做飯,大哥哥會為我擦藥。他們家的院子裡有一個搖籃,大哥哥經常坐在搖籃裡給我講雪後的故事,還講大道理給我聽。
大哥哥會安慰我說,因為舅媽的眼裡有一片惡魔的鏡子碎片,才會看不見我的乖巧,只要我用愛心,用溫柔,慢慢感動舅媽,總有一天,惡魔的鏡子融化了,她就對我很好。他說的那些話給我很大的力量,讓我撐過那段痛苦難熬的日子。
可是,有一天,一部神秘的黑色車子來到阿姨家門前,我聽說大哥哥被人接走了,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也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只知道從那天起,大哥哥再沒回來過,後來阿姨就把這本書送給我。」
她想告訴他,更多關於大哥哥和阿姨的故事時,一抬眉,卻發現他冷漠的雙眼染上一層溫柔。
她的故事很感人嗎?疑惑問,安凊敘開啟雙唇,輕輕吐出兩個字——
「阿紫。」
無數的情感隨著這聲「阿紫」爭湧而上,不管他是否載得了,他凝望著眼前的女子,過往的一幕幕在腦海中倒轉重現,澎湃的情感,壓得多年來幾無激昂情緒的他胸口起伏不定。
「我不是阿紫,我是阿朱。」她直覺回答。
「你看自己的手上,腳上是不是被打得到處紫黑,紫黑的?你當然是阿紫,不是阿朱。」他也憑直覺出口。
轟地,驚天大雷震斷了她的神經線,阿紫……阿紫……在她夢中縈迴無數遍的名字。
她口乾舌燥,並不是因為發燒,流失過多水分,而是因為眼前的男性……吞吞口水,她很用力地發出三個字的音節。「大、哥、哥。」
安凊敘那張呆板冷漠,鮮少有表情的臉上,浮現睽違多年的溫柔,他張開雙手,等著發愣中的女孩跳上來,像很多年前那樣,但她還在發呆中,他只好低低地對著她輕喚,「阿紫。」
***
找到了,她終於找到被雪後帶走的大哥哥。
連續三日,朱苡宸陷在幸福的粉紅色泡泡當中,她每分鐘都想引吭高歌,她每走一步就想踮起腳尖熱舞一番,連夜裡睡覺,嘴角也會不由自主上揚,她好快樂,快樂得想飛到天空。
她找到了耶,終於找到他。
有緣千里來相聚,無緣對面不相逢,他們在「無緣」加上「無緣」再加上「無緣」乘以N……之後,終於接到「有緣」這條線。
那天,她狠狠地撲進他懷裡,把他整個人往後撞倒在床上,他在下,她在上,動作曖昧得讓人臉紅心跳,可她不在乎,因為她找到他了。
雖然他的熱情表現只有六十分,雖然他的笑容弧度不夠深,雖然他的擁抱在短暫尷尬後結束,雖然他連一句「嗨,好久不見,你好嗎?」這種問候都省略,但她還是很開心,開心得想尖叫。
連續三天,她每天定時去按他家門鈴,他沒請,她自入,至於到他家裡做什麼?說實話,她也不是太明白,她只想看著他,黏著他,確定自己已經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
但安凊敘和她的熱情表現大不相同。
他失控的溫柔,在想起自己被母親拋棄的同時結凍。
她不明白他的改變,只一心一意地要把自己的快樂帶到他的眼前。
她給他說笑話,他臉上的寒冰卻在轉瞬間凍死她的熱笑話,她給他說小社區裡這幾年發生的故事,他不感興趣,直接丟下她,進入工作室,鎖門。
熱臉迎上冷屁股?
沒關係,被雪後帶走的男孩,連心都是冷的嘛,她雖不曉得這些年在他身上發生了哪些事,但她有本事融化舅媽眼裡的鏡子碎片,就有能力融化他心底的冰層。
朱苡宸這樣樂觀地想著,於是她開始抱著筆電和資料到他家工作,隨時隨地,只要他的視線對上她,她便無條件奉上一張熱情笑臉。
他有點小可惡,鐘點女傭煮的飯他自己吃,完全沒有邀請客人同席的意思,擺明了她的不受歡迎。但她不生氣,仍然笑臉迎人。拿著麵包和開水,拉開椅子,坐在他的對面,和他一起吃午餐,然後一路叨叨絮絮,說個不停。
「……舅媽下班時,我們已經把家事做好,表哥,表姐也煮好飯菜,舅媽匆匆洗過澡,就帶著晚餐到阿姨家,陪阿姨說話,吃飯。知道嗎?你離開之後,阿姨很寂寞,如果沒有舅媽陪伴,她連半點東西都不肯吃。
有時候,舅媽會帶我一起去你家。小時候,我聽不懂他們在聊什麼,長大之後,才從舅媽那裡慢慢知道,她們是同病相憐的女人,都沒能遇到一個可以依靠終身的好男人,才會在生活裡拖磨著。舅媽告訴我,阿姨很羨慕她,因為好歹她還有三個小孩,可以相依為命的過日子。
阿姨離開後不久,舅媽也跟舅舅離婚了,那時我好害怕,擔心舅媽會把我送到育幼院,可她沒有,也沒讓我和不負責任的舅舅一起走。她留下我,照顧我,直到我高中畢業。我常常在心裡告訴自己,大哥哥是對的,只要有足夠的耐心,我就能融化舅媽眼底的魔鏡。」
「那些話都是狗屎。」
一句飽含怒氣的話突然迸出,打斷她的聲音,朱苡宸錯愕,但在錯愕之後,她揚起熱情笑容。
他聽進去了耶,聽進她說的每句話,雖然現在的他不像九歲時,那樣溫暖親切,認真傾聽,但他依然沒有漠視她告訴他的事。
「你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改變這麼多?」她定定的望住他,熱切的目光浮上淺淺哀愁,那部神秘大黑車子的主人沒有愛他,善待他嗎?
那個說起「充滿戰鬥精神的人,會永遠快樂」、「人生最高的理想,在於追求真理」、「灰心生失望,失敗生動搖,動搖生失敗」、「一分鐘的思考,抵得過一小時的嘮叨」……就會精神奕奕的小男生,被誰揮動魔棒,改造得冰冷無情,柔軟的心腸轉硬,熱忱被冷酷取代?
「如果你被父母親拋棄,你就不會相信那些鬼話。」安凊敘嗤笑一聲,清冷笑容讓人感到一股寒意。
她苦笑搖頭,「大哥哥,你忘記了,很早以前我就被父母親拋棄,是你教會我相信人性,相信樂觀自信會替自己贏得幸福與成功。」
他失言了,看見她眉心豎紋,他有幾分抱歉,但他並沒有對她表達歉意,不過,他轉身進廚房,拿來一副新碗筷,並且抽走她手上的麵包,丟進垃圾桶裡。
所以,她已經受邀,共進晚餐?朱苡宸勾起燦爛笑容,表達出她的好心情。
「你剛剛說到拋棄?我不認識你父親,但就我所知,你離開之後,阿姨很想念你。她哭著對舅媽說自己很蠢,被騙了,還說這輩子再也無法見到你。她用盡心思卻想不出辦法,成天病怏怏的,不吃不喝,對著你的小提琴掉眼淚,就算舅媽和左右鄰居盡心安慰,可她仍然一天比一天沉默。」
始終冷淡的面容因為她的話掀起波濤,手中的筷子在不知不覺間掉落,她的意思是……啪地,他將筷子壓在桌面。
「把話說清楚,什麼叫被騙?什麼叫做這輩子都見不到我?」
「聽說,本來有過約定的,只讓你離開一年的,可期限到之後,阿姨打電話,按住址去找你,才發現電話是空號,住址是假的,後來她上台北,在市議會附近攔截到黑頭車的主人,對方恐嚇阿姨說,你在他手上,如果阿姨再搗亂,日子難過的人是你,阿姨怕你被欺負,強壓著滿肚子傷心,不敢再北上找人……」
額間浮上青筋,嘴角處硬扯出一道生硬的曲線,安凊敘全身僵硬如冰冷雕塑,很好,好得很。原來……這才是真相。
他錯恨了母親,她沒拋棄過他,而自始至終的始作俑者都是安理衛……胸口那堵恨越發猛烈,波濤洶湧地打上他的腦子,緊緊咬住牙關,他、將、會……一筆一筆,一條一條,仔仔細細地與他清算。
見他不語,朱苡宸繼續說下去,「後來阿姨病得很重,舅媽時常去看她,給她送飯,可是阿姨不吃,只是不斷哭著,我只好拿起你的故事書,跟她講雪後的故事。
我告訴阿姨,等我長大,會像小女孩那樣歷經千辛萬苦,把大哥哥找回來,請她別再傷心。阿姨聽見很高興,她把故事書送給我,抱著我說『那大哥哥就拜託阿朱嘍。』
後來她病得越來越嚴重,連床都下不了,舅媽很擔心,到處借錢要送阿姨去大醫院,可是幾天後,我去阿姨家裡,阿姨不在了,聽舅媽說,阿姨被她的哥哥接回去養病,之後再也沒有阿姨的消息。
舅媽收下阿姨給的鑰匙,也收下阿姨的托付。阿姨說,阿敘那麼聰明,一定會記得回家的路。她請舅媽有空經常過去看看,也承諾她的病一旦好轉,就會馬上回來,因為她的阿敘遲早也會回來……」
她越說,他的表情越凝重。她的話崩裂了他心底最堅硬冷冽的厚冰,心像被什麼東西狠力搗過,捶爛,他丟失多年培養而成的穩重,奮力將碗盤一推,拉起她的手,力氣之大,在她腕間烙入紅痕。
「走。」他有滿腦子的火氣不曉得該找誰發作,他只知道自己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做些什麼。
「去哪裡?」朱苡宸不明所以地看他。
「去找舅舅。」
「你曉得你舅舅住在哪裡嗎?」
她的話像一盆冰水,瞬間潑醒了他,他從不曉得自己還有個舅舅,又怎會知道他住在哪裡?頹然坐下,他痛苦地捏緊拳頭。
她看著他失望的表情,心底惻然。那年帶走他的,到底是誰啊?是誰這樣忍心拆散一對情深母子?
「所以,你也不知道你舅舅的下落?」
他沒回答,但額間暴張的青筋給了答案,她的手壓在他肩膀上,屈下身,眼睛與他相對,「不要擔心,我們會找到阿姨的。」
安凊敘蹙緊眉頭,不信她的話。
「我給舅媽打電話,也許她有阿姨的聯絡方法,就算沒有……還是會有其他辦法,會有的,一定會有的。」
「其他辦法」換句話說就是「沒有辦法」,但她熱情的目光,充滿自信的臉龐,就是莫名其妙地說服了他,他望向她,蹙起的眉頭緩緩鬆懈。
她笑著點頭再點頭,像在說服自己也說服他似的。
「記不記得,薔薇在荊棘中成長,越痛開得越漂亮,只要我們不畏艱難,努力尋找,終有一天,你和阿姨的感情會開出美麗薔薇。而且,灰心生失望,失敗生動搖,動搖生失敗,我們不能動搖心志,只要純粹相信,就一定會找到阿姨。」
她講了一大堆小時候他要她背的話,然後……他相信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