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怔,愣愣地接過馬克杯,用冰冷的雙手包覆著杯身。
溫熱的杯身迅速溫暖他的雙手,卻無法稍稍融化他一顆結了凍的心。
好冷。
他怔怔地想著,怔怔地揚起頭來,寒徹的灰眸映入一個瀟灑帥氣的身影。
是楚行飛。他同母異父的弟弟,十幾年來他一直想要重重傷害、狠狠報復的弟弟。
他一直想毀滅行飛,一直想親手奪去他所擁有的一切,卻在那個落下初雪的夜裡,驚覺十幾年來的冷酷執著原來是一個可笑的錯誤。
他極力想傷害的弟弟,原來一直深深愛著他,甚至為了彌補他,不惜自願擔下牢獄之災。
十幾年的執念原來只是一場可笑的錯誤……
灰眸一落,不願再與那對清澈漂亮的藍瞳相對。
「她沒事的,醫生說她也許還會再昏迷幾天,但總會醒過來。」
「……我知道。」
「你要不要回房先休息一下?從醫生替她動完手術後,你一直不眠不休守在她床邊,也該累了。我已經請傭人清出一間客房……」
「我等她醒來。」他驀地出聲,打斷楚行飛低柔的話語。
「特別護士會照顧她的。」
「我等她醒來!」他冷然而固執地說。
楚行飛可沒被他冷酷的語氣嚇到,淡淡一笑,「這是我的地方,長風。你既然以客人的身份留在這裡,是不是也該尊重一下主人的建議?」
「這是--你的地方!」他咬著牙,一字一句自齒間逼出,彷彿出口的是多麼令他憤恨的字眼。
是的,這是楚行飛為他和寒蟬所安排的暫時落腳之處--在經過那場他精心策畫、一舉奪去龍門十多名大老性命的爆炸案後,他必須暫時躲避亟於追查真相的FBI,所以他選擇跟著行飛的手下來到了這遠離紐約繁華塵囂的海邊小屋。
選擇?
一念及此,藺長風嘲諷地一勾嘴角。
事實上,當時因寒蟬重傷昏迷而陷入心神恍惚狀態的他並沒有太多思考的能力去進行什麼明智的選擇,只是依從著本能跟隨行飛的手下。
若不是行飛機靈,他很可能當場便被FBI逮捕,鋃鐺入獄。
而留在紐約的行飛,利用戚家在政界超凡的影響力運作許多參眾議員,讓他們對FBI等調查單位施壓,不許他們將爆炸案「單純的真相」複雜化,牽連「無姑且優秀的紐約市民」。
「誰能肯定死在裡頭的人都是些什麼身份?又是為了什麼目的而集會?」這些在政商兩界都很有影響力的大老們暗示道,「這也許真是幫派鬥爭,可不一定跟早已在西岸沒落的華裔黑幫龍門有關。」
當然,就算這樁爆炸案真的起因於幫派鬥爭,也不可能跟他這麼一個「優秀而清白」的紐約青年企業家有關。
於是即便FBI的高層曾經如何懷疑是他在東岸一手振興曾經在西岸沒落的黑幫,在行飛與戚艷眉歷歷指證下,也只能無奈地相信當晚他們三人是為解決彼此感情的三角習題才會聚集在長風集團大樓附近,無辜被牽連進一樁爆炸案。
行飛甚至以戚氏集團總裁以及蘇菲亞眾議員準女婿的身份要求NYPD及FBI徹查此案件。
「我們是謹守納稅義務的紐約市民,卻莫名被捲入爆炸案,還差點丟了性命,難道政府不應該查清楚究竟是哪些恐怖分子膽敢這樣危害市民安全嗎?」他義正辭嚴地聲明。
當藺長風透過電視屏幕看著那張善於作戲的漂亮臉孔當著一群記者慷慨激昂地說著這樣的台詞時,禁不住嗤笑出聲。
不愧是行飛,不愧是他心機深沉的弟弟,總是端著一張彷彿玩世不恭的漂亮面孔耍弄世人。
他抬頭,鷹隼般銳利的灰眸圈鎖楚行飛漾著淡淡笑意的臉龐,眸底藏蘊深刻的況味。
就連一向自命精明冷酷的他,也曾經被這個有一對無辜藍眸的男人耍得團團轉--
***
一九七八年愛爾蘭(Ireland)
私生子!
知道嗎?他的父親是一無是處的醉鬼,母親是個殺人兇手,殺死自己的老公後馬上偷渡出境,還只帶走她的小兒子……
為什麼不帶走他?
因為他是私生子!沒人要的私生子!
私生子、私生子、私生子……
不,不!別再說了,別喊了,別這樣侮辱他,別這樣輕蔑他!
他不是私生子,不是沒人要的小鬼,不是那個父親死了、同時遭母親無情拋棄的可鄙男孩!
他不是私生子,不是沒人要的,不是孤獨一人……
Gabriel呢?他說會永遠陪在他身邊的,他說會跟他這個哥哥同甘共苦的--
「哥哥,哥哥,你怎麼樣?你沒事吧?痛不痛?你還好嗎?」
他不好,他好痛好痛,全身的肌肉彷彿都裂開了,骨頭也簡直要散了--可是他不能說,他不能告訴弟弟自己痛得快要死了。
「沒……我沒事。快……快逃,去找媽媽……」
「不,我在這兒陪你,哥哥。我要……跟你在一起,不能丟下你一個……」
好可愛、好貼心的弟弟。他說什麼?要永遠陪著他嗎……不,不行!怎能讓他留在這兒?讓他陪著他一起挨父親的籐條?
弟弟受不了的,他那麼瘦,總是吃不飽的纖細身軀肯定受不了的--
「快……走……弟弟,快走……」
「我不要,哥哥,我不走!」
笨蛋弟弟,不走難道要陪著他一塊挨打嗎?
「……你為什麼這樣打哥哥?你為什麼這樣打他?你……你知不知道他……快被你打死了!」
天!他在說什麼?弟弟怎麼笨得對爸爸說這種話?那男人失去理智了啊,他現在只是一頭瘋狂的野獸!
「那又怎樣?他是我生的孩子,本來就隨我怎麼高興處置!」
「你……太過分了﹗」
「該死﹗你以為自己是誰?做兒子的竟然敢頂撞父親?我連你一塊打!」
他要打他了,爸爸要打弟弟了--
他昏亂地想著,昏亂地掙扎著從地上抬起頭來,昏亂地懇求被酒精佔領理智的父親,「不……別打……弟弟……」
「哥哥,我陪你,我陪你……」
「不要,笨蛋,快走……」
「我不走,我留下來陪你--」
Gabriel說要留下來陪他--弟弟說會留下來陪他!
那他現在人呢?為什麼不見了?為什麼一個人跟著媽媽逃離了愛爾蘭,卻把他這個哥哥孤孤單單拋在這兒?
為什麼所有人都走了,都離開了,只丟下他一個人在這兒面對眾人的凌辱嘲笑?
為什麼?為什麼!
「Gabriel,你騙我,騙我!」Charley哭了,黑髮糾結的頭顱理在磨破的雙膝間,蜷縮在田野旁防空洞裡的纖瘦身軀在寒風中不停地顫抖著。
他好累、好餓,骨瘦如柴的身軀幾乎禁不住這樣風雨交加的凌遲,軟弱得想就此死去。
「Gabriel--」他喊著,嗓音是連自己也聽不清的嘶啞,神智因極度的飢餓逐漸陷入迷濛。
他恨他們!恨極了他們!
他恨父親,恨他總是不思振作,喝醉了酒只會痛打他們兩兄弟洩憤。他恨母親,恨她在父親發生車禍後便不顧一切遠走高飛,如此絕情地拋下自己的兒子。他恨--他尤其恨Gabriel,恨他不遵守諾言,背棄了一向相依為命的哥哥!
他恨Gabriel,他好恨他!他是這麼喜歡、這麼疼愛這個又調皮又聰明的弟弟,他卻用這種方式背叛了他!
他恨Gabriel,好恨,好恨!有一天他一定要找到他,親口問他為什麼背叛自己。
他真的好恨他呵,為什麼在自己這麼淒慘潦倒、飢寒交迫的時候,浮現眼前的竟還是弟弟那張清秀漂亮的臉龐--那張可愛的臉上嵌著一對清澈無辜的美麗藍眸,一對遺傳自母親、讓他欽羨不已的藍眸……
他記得自己曾經開過玩笑,弟弟長大了一定可以憑那樣的藍眸騙盡世上所有的人。
可他沒想到,弟弟原來這麼小就懂得欺騙人了,而第一個騙的,還是他這個從小最疼他的哥哥!
「Gabriel,我恨你,我恨你……」他喊著,用盡全身所有的力氣。
可在狂風暴雨放縱地肆虐下,再怎麼淒厲的呼號也只是枉然,微弱得無法傳送出防空洞外一分一毫。
他哭得更厲害了,感覺漫天黑暗像一張可怕的網密密籠罩自己,他無力掙脫,只能緩慢地、虛弱地,任神智一點點抽離。
終於,在天空閃過第一記銀白雷電之際,Charley頹然暈去。
***
一九八一年美國舊金山(SanFrancisco)市郊
Charley瞇起眼,灰眸在燦爛炫目的陽光中尋找出路,困難地落向遠方一棟矗立於深深庭園裡的白色豪宅。
這就是那個男人指定他前來的地方嗎?Charley想著,一面低頭確認著紙條上的地址。是這裡沒錯。
男人說這裡會提供他一份工作,一年的薪水足夠還清他欠下的鉅額船資。
從愛爾蘭偷渡到美國的船資,相當於他十年的自由,他簽了約以十年的勞動來償還。
這是自由的代價,是遠離囚禁他十四年的愛爾蘭的代價。
值得付的。當他聽到這樣的條件時,毫不猶豫便與人口販子簽下一紙契約。
十年,換來自由,換來以後他人的尊重與敬服--值得!
在終於平安抵達舊金山後,他已有負荷十年沉重勞役的心理準備,沒料到前幾天在華埠巧遇一名氣勢昂然的男人,後者慷慨地替他贖身,並命令他今日前來此地。
這裡會提供他一份工作。
Charley皺眉,微微茫然。
他不明白,一介來自愛爾蘭鄉下的窮困青少年,能在這樣的豪宅擔任什麼樣的工作?
他猜疑著,舉起手臂,正想撳下雕花鐵門旁古典雅致的門鈴時,一個身穿黑衣、戴著墨鏡的男人倏地擋在他身前。
他一驚,不明白黑衣男子究竟什麼時候出現在附近的,為何他竟亳無所覺?
「不能按鈴。」他簡潔地說。
「為什麼?」
「因為你不能曝光。」他冷淡地解釋,一面扯住他的手臂,旋過身,「跟我來。」
不能曝光?為什麼?
Charley更加不解了,隨著黑衣男子穿過一片樹林,來到大宅側翼,跟著閃入一道不起眼的偏門。
上了階梯,轉了好幾道走廊,在他感覺自己已全然辨不清方向時,黑衣男子終於推他進了一個房間。
寬闊的空間與豪華的裝潢令他呼吸驀地一窒。
他從未見過這麼大的一間房,足足有尋常人家整間屋子那麼大,內部的擺設則是連他這種鄉下小子都能輕易分辨的精緻昂貴。
他屏住呼吸,盡量面無表情地掃視四周,直到眸光落在一個高大威嚴的男人身上。
是那天在華埠替他贖身的男人。
「你來了。」他看著他,凌銳的眸光射向他,嘴角則淡淡揚起似乎是滿意的弧度。
他只能點頭。
「怎麼來的?」
「走路。」
「因為身上連一分錢也沒有吧。」男人凝視他,忽地仰頭,低沉笑了一陣,閃著燦光的銳眸方重新回到他身上,「很好,在沒有一毛錢的情況下,還能平安找到這裡,你算是通過了我第一個考驗。」
「考驗?」Charley眨眨眼,有些迷惑。
男人只是淡淡揚眉,「知道我是誰嗎?」
他搖頭。
「我是西岸第一大黑幫--龍門的主宰,他們都叫我『龍主』。」男人宣示,語氣中自有不容置疑的威嚴。
Charley縱然年輕,也不會笨到去質疑這樣一個氣勢威猛的男人。
黑幫主宰--他展眸,不奢痕跡地打量眼前這個黑髮、黑眸,一望即知具有純正東方血統的男人。
他是黑幫的主宰,統帥西岸最大的黑道組織--他是龍主!
他們平常做些什麼?殺人、放火、販毒、走私?
Charley思考著,嘴角不覺揚起略帶嘲諷的弧度。
這就不用細問了吧,天下的烏鴉一般黑,愛爾蘭的黑幫做些什麼,美國的黑幫自然也就做些什麼囉。
問題是,他們是要他加入這樣的幫派組織,一起幹些恃強凌弱、見不得人的勾當嗎?
有何不可?他朦朧地想,這世界本來就是弱肉強食……
「很好笑嗎?」龍主挑眉望他,似乎訝異他竟選擇在這樣的狀況下微笑,黑眸掠過一絲銳光。
「沒什麼。」他搖頭,「我只是懷疑,自已能在這樣的組織裡做些什麼?」
「保護我的兒子。」龍主冒出令他吃驚不已的答案。
「什麼?」
「保護我的兒子。」他淡定重複,嚴凜的面容沒有一絲多餘的表情,「我要你當他的貼身保鏢,形影不離地保護他,而且,因為你跟他長得像,必要時你必須替代他出現在一些特別危險的場合。」
「我……替代他?」Charley不可思議地問。
「日本有一個名詞,叫『影武者』,聽過嗎?」
「沒有。」
「那是一種誓死保護自己主人的武士,而且,通常要與其主人的五官及身材相似,才能在某些特別的場合替代主人承受危險。」
「你要我成為……『影武者』?」他困難地念著今日第一回得知的名詞。
「沒錯。」
「可是我……」
「你必須學習武術、射擊,當然,還有一些必要的教育。」黑色的濃眉驀地一緊,「你必須吃胖一點,」他挑剔地審視Charley清瘦纖細的身軀,「太瘦了。」
Charley沒說話。他當然瘦了,他只是個永遠吃不飽的落拓小子,怎度可能跟龍門養尊處優的大少爺比?那傢伙怕是吃得腦滿腸肥、滿面紅光吧?
「……你必須學會華語。」龍主再補上一句。
華語?Charley一愣,「我會……一點。」
「你會?」龍主掩不住訝異。
「因為小時候家裡附近有中國人,跟他學了一點。」Charley回答,想起那段跟弟弟一起在中國人家裡學中文的過往,心臟一痛。
那時,Gabriel在母親的強迫下,一星期必須有三個下午到那個中國人家裡學習中文,而他,偶爾也會跟著一起去--
「我的中文名字叫長風。」他喃喃,想起這個他為自己取的中文名字--因為他好想像風一樣,遠遠地逃離愛爾蘭的一切。
而Gabriel的中文名字則叫「行飛」,是母親親自為他取的,並堅持他務必牢牢謹記。
「長風?」龍主頷首,「很好,以後你就叫這個名字。」他忽地一拍手掌,方才領他進門的黑衣男子上前一步,背脊微彎,一副恭謹聽命的模樣。「這是你的老師,藺瑞安,」他改口使用華語,「從今以後你就跟著他學武術及射擊,他會把一身本領都傳授給你。」
藺瑞安?
Charley轉過頭,望向黑衣男子,方才心緒迷惘的他並沒有很仔細看清他,現在才發現他是一個身材剽悍、眼神肅殺的英偉男子。
這個男人將成為他的老師,他會將他訓練成像他一樣的男子漢嗎?
想著,他茫茫然地調轉眸光,重新回到龍主身上。
「怎麼樣?你願意接受這份工作嗎?」
他能有選擇嗎?
Charley在心底冷冷嘲諷,面容卻露出堅定無比的神情,「我願意。」
「很好。」
「我該……怎度稱呼你?」
「我是楚南軍,你可以跟他們一樣叫我『龍主』,可你要效忠的主人不是我,是我唯一的兒子。」
他頷首,眼眸凝望著龍主,流露出微微期盼,卻沒想到盼到的是一個令他極端震驚的名字。
「楚行飛。」
***
行飛!
當Charley終於學會基本的武術及射拳技巧,通過老師為他安排的初級考試後,他終於獲准與他未來必須以性命保護的主人初次見面。
當那張比從前還更迷人幾分的漂亮臉龐映入他眼瞳時,呼吸早已是不為所動的平穩。
那張臉,經過幾年的歲月熏陶,逐漸褪去了小時幼稚的模樣,淡淡地流轉一股瀟灑的氣韻。
他比從前胖了些,可並沒有腦滿腸肥,只是身材拉得更修長了,想必數年後一定會長成一名英挺男子。
而那對嵌在漂亮臉孔上的藍眸,倒是和從前一樣澄澈,閃爍著一樣的調皮光芒。
他猜得沒錯,眼前的少年正是Gabriel,是楚行飛!
原來他竟是華裔黑幫首領的兒子--原來他才是真正的私生子,是媽媽和楚南軍一夜風流生下的雜種!
原來Gabriel才是私生子,可這三年來一個人被拋在愛爾蘭鄉間,承受著眾人嘲諷辱罵的人卻是他--
「Charley?」Gabriel--不,楚行飛一看到他,藍眸倏地迸出震驚無比的輝芒,修長的身子一個箭步,旋至他面前,「Charley,真的是你?」
他望著他,熱烈地攀住他雙手,上下搖晃著,彷彿忍不住滿腔激昂與感動,「你怎麼會在這兒?我找你……找你好久……」他熱烈地喊著,嗓音竟還恰到好處地哽咽著。
多會作戲的傢伙!這令人作嘔的演戲天分是遺傳自那個賤女人吧?
「你認錯人了吧?少主。」灰色的瞳眸冷冷睥睨過分熱情的藍眸,「我不記得我們見過。」
「你……」他冷漠的反應似乎震撼了楚行飛,那糾纏著他的雙手終於識相地鬆開,可恨的漂亮臉孔也跟著微微蒼白,「你不記得我?」
他沒說話,只是冷冷一撇嘴角。
「Charley,你……」
「我不是Charley,我叫藺長風。」
「藺長風?」
「對,我是你的『影武者』,是為了保護你可以不惜犧牲自己性命的保鏢。」冷然的言語自他唇間清晰迸落,「除了這個,我們之間沒有任何其它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