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店內,經過一番長談,瞭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阿傑嘖嘖稱奇。
吞下口中的咖啡起士蛋糕,他望向對座的聶鳴鋒,摸摸下巴說:「不過總覺得有點難以想像……你會跟一個小你十歲的對象戀愛。」
「你會在意年齡差距?」聶鳴鋒挑眉不信。
「怎麼可能!」阿傑哈哈笑。「別說小十歲,小十三歲的我都有經驗。」
「那還有什麼難以想像的。」
「這個嘛……從我認識你開始,你的全副心思都放在舞蹈上,所以我一直以為,你就算要戀愛,也會找個輕鬆簡單的對象。」阿傑以一副過來人的語氣說:「小女生可愛歸可愛,不過要花心思哄,很難討好。」
「那也不見得。」憶起送花給她時,她開心的模樣,聶鳴鋒唇角微揚,心想,討好她,對他來說,是件很愉快的事……
他沒察覺自己的表情有多溫柔,阿傑見了驚奇,哎呀,太教人高興了,雖然遲了這麼久,不過這位老兄的春天也終於來了,可喜可賀!
「那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她,你跟她哥哥是舊識的事?照你們現在這種關係,總不可能瞞一輩子吧。」阿傑問道。
「我知道。」阿傑的出現,是最好的提醒。這時回想起來,他不是沒想過要告訴她,只是一直等不到一個最適當的時機。
知他向來自有分寸,阿傑也不瞎操心,笑道:「老朋友的妹妹嘛,我也希望她幸福。對象是你的話,我可以幫她放一千兩百個心……反而是有點幫你不放心。」搖搖頭,歎了口氣。「你知道,在這裡,很多老外偏愛東方美眉,稍具姿色都會被搭訕、獻慇勤……你可得小心看緊點哪。」
「你想說什麼?」
見他雙手環胸,斜睨自己,阿傑哈一聲爆笑出來。「別當真、別當真,我開玩笑的!看你好像都不會緊張,想嚇嚇你而已。」
「我看來像是不會緊張嗎?」
「像,怎麼不像?自從有次見識你在上台演出前,還跟人談笑自若,毫不怯場,我就知道,這世上要真有天生不會緊張的人,那肯定是你。」
「胡說八道。」聶鳴鋒好氣又好笑。
好了,現在是怎樣?他懷疑是全世界串通好了,才人人都來刺激他。
如果可以,他不只想看緊她,還想握緊她,到哪也不放……
唉,澀然扯扯唇,他舉杯喝口咖啡,眼裡瞧著對座這位好誇大的老友,心中想到的是——等下跟薇霓碰面時,該怎麼解釋他的身份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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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他是你以前在台灣的室友?」
地鐵上,聽完一番避重就輕的說法,丁薇霓的反應頗為驚訝。
聶鳴鋒為此掀眉。「你以為他是誰?」
「我以為他是你以前在這一起學舞的同學。」她回想起阿傑的裝扮,那率性自我的風格,讓她聯想到無拘無束的現代舞。「他看起來像個舞者。」
哦?他聽了更覺有趣。「說說看,你認為舞者看起來該是怎樣的?」
「嗯……」她逐一思索認識的舞者,小虎、驢子和其他人……當然還有他們的頭頭……想著想著,笑了出來。「問我不准……我看到的,很多都是怪咖。」
「什麼?」他佯怒豎眉,抱臂睨她。「當心點,亂說話會有報應——」話還沒說完,忽然間,列車震動一下,然後停住不動。
這意外使他們一怔,很快的,廣播傳來,要乘客稍安勿躁,耐心等候……不是吧?地鐵故障了?紐約地鐵老舊,已逾百年歷史,常出狀況,有經驗的乘客都知道,這一耽擱搞不好兩三小時,紛紛垮下臉來。
她也有點困擾地看著眼前情況。「被你說中……報應來了。」
「有沒有搞錯?」他不可思議。「沒道理連我也算進去吧。」
「你第一次碰上地鐵出問題?」
「那倒不是。幾年前我來紐約,正好就碰過一次。」見她鎮定自若,他微笑問:「你呢?不會那麼倒楣,來紐約沒多久,已經習以為常了吧?」
「我之前也只碰過一次而已。」她頓了頓。「不過那一次……相當難忘。」
「哦?為什麼?」他一臉興味。
她支著下巴,回想道:「那時候,在車上卡了兩個多小時,忽然聽到隔壁一個小朋友大叫一聲:『我忍不住了!』」
他心頭一凜。「他該不是要……」
「對。」她證實猜測。「他要尿尿。」
「那豈不嚇死人。」他吃驚又好笑。「後來怎麼辦?」
「……我不想回憶。」她眉頭微蹙。
「那換我來說好了。剛好我那次也有碰見怪事,而且絕對比你的更駭人聽聞。」他斂去笑意,變得嚴肅。「當時,我在車上等了幾個鐘頭,打起盹時,突然感到有樣東西從腳邊鑽過……」像在說鬼故事一樣,森然一頓。
「是什麼東西?」她睜大眼問。
「還是別問的好……你不會想知道的。」語氣凝重。
她腦中靈光一閃。「老鼠!是老鼠,對不對?」紐約地鐵是出名的老鼠多。
「老鼠?」他面露詫色。「你的想像力也貧瘠得太可憐了,怎麼會以為是這麼平凡無奇的東西?該要更恐怖、更驚悚、更靈異。」
「到底是不是老鼠?」她狠笑,不讓他轉移話題。」……我不想回憶。」他眉頭微擰。
賴皮鬼!哼,算了,善良地放他一馬,換她抱臂睨他,只用眼神取笑。
兩人低聲談笑,打發時間,旁人可就沒那麼好興致了。列車卡在兩站之間,車廂外,景色一片漆黑;車廂內,乘客表情陰暗,尤其是坐他們對面另一對看似情侶的男女,臉比燒焦的鍋底還黑,似在冷戰,一句話也不說……
「我忍不住了!」男人霍地站起,自緊咬的齒縫中迸出一句。
發生什麼事了?旁人奇怪地對他投以注目,聶鳴鋒和丁薇霓則面面相覷,心中驚訝……這台詞好熟,不是才剛聽過?難道這麼巧,又碰到有人憋不住尿?!
只聽他說:「今天的餐廳訂位肯定泡湯了,但有件事,我實在無法忍到明天再說。」撲通一聲,他忽在女友面前單膝跪下,高聲請求:「請你嫁給我!」
這急轉直下的發展,教人目瞪口呆,空氣凍結三點五秒,最先反應過來的,是被求婚的女人,只見她——像被火燒屁股一樣跳了起來。
「現在、在這裡……求婚?!」佳人臉上既無喜色,亦無激情,面色紅一陣白一陣,又羞又氣地拔高聲音:「你瘋了嗎?!有這麼多人在看!」
這位仁兄的確太不上道,明知女友怕羞,沒法忍到明天,就不會忍到下車再說?搞成現在這樣,擺明教旁人尷尬嘛。
在場觀眾暗自嘀咕,幸好都很識相,有人凝目研究起窗檻上有幾粒灰塵,有人側首欣賞起窗外景色有多暗無天日……
聶鳴鋒瞥向身邊的人,好個丁薇霓,早已不慌不忙拿出隨身聽,開始聽起音樂,置身事外得徹底,連只耳機都沒留給他,相當過分。
他用眼神譴責她無情無義,她比個手勢,要他放心,用嘴型無聲說「幫你想好了」,然後拿起身旁外套,呼一聲,俐落地罩到他頭上。
哦,原來如此……要他蒙頭裝睡是嗎?
他從外套中露出半邊臉,微笑著無聲回道:你真貼心。
在她笑時,他眸中黠光一閃,驀地掀起外套,將她也兜頭罩住。
沒想到他會這樣做,她愣了幾秒,隨即想到,從外頭看來,他們的樣子會有多詭異,呃……頓時不太自在。
而聶鳴鋒想到的,卻是那一次,在風衣圍起的世界裡,他們如何熱吻……情不自禁,他貼近她,在溫軟唇上輕輕一吻。
有如被放了把火,小小空間變燠熱了,相抵的肩膀,偎熨親匿溫度……外頭發生什麼事,不關心了,像偷偷躲在漆黑床底下玩的孩子,眼睛對著眼睛笑。
在紐約,地鐵故障不稀奇,但目睹有人在車廂中求婚,這肯定難得一見。他笑想,自己永遠不會忘記這天的奇遇,也不會忘記,這一刻的她,是如此令他心動……在暗中凝視她,發熱的胸口有東西在蠢動,那是什麼衝動?
同樣的微弱光線下,她看見他的眼睛在說話,那就像小飛俠身邊的小仙女說的語言,叮叮噹噹、叮叮噹噹……銀鈴般可愛,聽不懂,卻迷人。
到底他想說些什麼呢?她迷惘著,始終沒有猜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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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那時候……他也想開口跟她求婚。
第五大道上的第凡內總店,珠光寶氣,電影《第凡內早餐》中,奧黛麗·赫本酷愛站在這間店外吃早餐,夢想有朝一日能躋身上流社會。此時此刻,有個男人佇足店外玻璃櫥窗前,想到的,卻是這樣浪漫的念頭……
突然,他的手機發出提示鈴聲,是丁薇霓發來簡訊,通知說要出發。今天他們要去百老匯看音樂劇,在那之前各有要事,所以約在那邊的麥當勞會合。
照計畫去看了《美女與野獸》,散場後,他們熱烈討論。
他說:「群舞的部分很熱鬧……」
她說:「服裝設計很出色……」
他們說:「下次如要設計這樣的作品……我們可以……」然後一起笑著叫好。
她興奮地告訴他自己的其它發現。「裡面有些戲服,看起來笨重,卻不會影響演員的肢體動作,還可以跳舞,很有參考價值……」
說到後來,她不覺陷入沉思,他也不出言打斷,只見她垂下眼眸,微咬下唇,那是她思考時慣有的小動作。
他笑意盎然。真喜歡像這樣,看著她認真時的表情,糟糕的是,他發現,還沒分別,自己已開始感到思念……
天色暗了,路燈亮起,她回過神來,目光掉向他,這才注意到他手拎的袋子,她露出意外的表情,噗哧一笑。「原來你之前是去『迪士尼世界』?」
第五大道是觀光客樂園,名牌店林立,他說要去買東西,她還以為是什麼,想不到是去光臨那孩子的夢想店。
他聳聳肩。「小虎那小子,死求活求,非要我幫他到那買只跳跳虎玩偶。」
她笑道:「團長真辛苦,還得幫團員帶紀念品回去。」
回去,這感傷的字眼被說出口,兩人皆是一怔,彷彿放暑假的孩子,興高采烈時,不小心提到了開學日,好心情低落幾分,氣氛忽然沉默了。
直到一陣寒風刮面,吹回各自的心神,她縮縮脖子,還沒感到受凍,就被人攬近溫暖的身畔,他的聲音在耳邊說:「走吧。」
看著他為自己擋風的模樣,驀地有種難言的溫柔,盈滿她胸臆。
其實又有什麼好憂愁的呢?因為他是為了自己來到這裡,才有了這場離別。理解這個事實後,她所得到的幸福能量,絕對足以應付將來的兩地相思。
至於他所需的能量嘛……她想,自己是不是也該負點責任,幫忙補給?
「等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他停下腳步,劍眉一軒,依言等待。
該怎麼說才好?她尋思著,心中有千言萬語想傾訴,可怎麼都好煽情,在喉嚨裡排了長隊,卻一個也過不了嘴巴這關,統統遭到扣押……
「薇霓?」這個停頓實在太久了,他喚她一聲。
「我想說的是……你……不用太想我。」哦,天哪!她說了什麼?!情急之下硬擠出來的,是句不如不說的蠢話。她暗自抽氣,俏臉燒紅,強自鎮定,補救道:「我的意思是……我很快就會回去了……而且,會常常打電話給你。」
他沉默幾秒,很壞地大笑起來,她瞪著他……可惡!
「很好笑是吧?那就慢慢笑,笑夠了再通知我。」已經很糗了,他還火上加油,丁小姐不高興了,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裡,撇過頭去不瞧他。
那鬧彆扭的模樣,讓他更想笑了。回想她方纔的話,是要幫他不為離別感傷吧,他目光一柔,被她振奮了,差點告訴她:我也有話想跟你說
勒住那不應該的衝動,他苦笑心想:唉,看她這麼看得開,反觀自己,再沒幾天,他們就要分別,這種時候,他卻想到求婚這件事……多好笑,這不就像小孩怕自己的東西被搶走,所以先在上頭寫上自己名字那麼幼稚?
其實他豈會不知,真正該跟她說的,不是求婚,而是……
「咦?」一聲驚噫打斷思緒,他回頭,見她正摸索身上各個口袋。
「找什麼?」
「剛才的票根……」難道弄丟了?她有點著急,忘了生氣。
「兩張都在我這。」他取出票根交給她。
「啊,太好了。」她拿在手上,確認似的看了看,鬆了口氣,將之收入口袋。
「你要票根做什麼?」
「留念哪。從跟你一起到處看舞開始到現在,我已經搜集一小冊子。」
「真的?」沒注意過她有這習慣,他微訝。
「不信的話,回去給你看。」心念一轉,她神秘一笑。「先給你看另一樣東西。」掏出錢包打開,從塑膠套裡小心翼翼抽出兩張紙片,遞到他眼前。
那是兩張過期門票,上頭印的劇名使他震住,心臟像被一隻有力的大手猝然捏住,動彈不得,耳朵裡,聽見她用很溫柔的聲音說:
「這是我的護身符。」她微笑道:「我哥不在以後,我在他房裡找到的。我想,他一定很喜歡你的舞作,所以買了這兩張票,準備帶我一起去看。」
回想起來,當時也是想完成這個約定,才去看了原本沒有接觸的現代舞,沒想到會因此認識了輕風舞團、認識了他……那是她一直感謝的奇妙緣分。
注意到他一直沒說話,她問:「怎麼了?」
他停頓幾秒,嗓音微啞地說:「薇霓……我有話跟你說。」
嗯?那不是她才剛說過的話嗎?她眉毛一揚,笑道:「我可不保證聽了不會笑哦。」直覺以為他在開玩笑,但很快發現不是。
他表情肅穆,眼神凝重,像碰到非常艱難的處境,讓她莫名有點心慌。
「怎麼了?」她語氣小心地又問一次。
「我……」只說了一字,就突兀收口。他感到挫敗,後悔自己為何輕忽大意,不提前擬定對策?他該慎而重之,再三斟酌,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臨陣磨槍。
最後,她比他更早開口:「天黑了,不如我們先回去吧。」
他心頭一凜,臉色沉下,對自己惱火。看這情況多可笑,他的遲疑,逼得她來解套,難道他竟如此懦弱,不敢承受自己造成的後果?
「你手上那兩張門票,是我送的。」他一口氣說:「其實,我認識你哥。」
咦?「你說什麼?」她耳中嗡地一響,驚詫地張大了眼。「你……你認識我哥?」搖搖頭,不相信。「不可能、不可能……你怎麼可能認識他?」
「我們曾經是室友。」嚴肅的口吻,毫無玩笑的意味。
「等一下,你是說……」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太不可思議,她捧著頭,消化不良,非常混亂。「你們是室友?那上次尼克帶來找你的那個人……」
「他……也認識你哥。」他僵硬著,感覺先前的隱瞞,全被狠狠甩回臉上。
啊,難怪他當時的反應那麼奇怪……不僅如此,她驚愕地一一回想起來了,所有曾在過往浮現的疑惑,這一刻裡,全成了原來如此。
她喃喃道:「你認識我哥……」也就是說,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她是誰,她卻毫不知情地將他當成了傾訴對像、毫不知情地蒙受了他的特別關照……閉了閉眼,她吸了口氣,繃著聲音問:「為什麼……為什麼到現在才說?」
他試著解釋:「我找不到適當的時機……」
「現在就很適當嗎?!」她衝口打斷,忿忿瞪眼,激動得甚至沒知覺自己握皺了手上的票。
想到先前尼克帶來的那個人,那樣吃驚的反應,這種被獨自蒙在鼓裡的感覺糟透了,她覺得——覺得遭到愚弄,覺得自己像個傻瓜!
「上次,我問你那人是誰,你只說是室友,說得好省略……」她聲音冰冷。「那不過是前幾天的事,你現在卻說,找不到適當的時機……你想騙誰?!」
如果,如果不是她剛好拿出這兩張票,他還打算瞞她多久?到底是什麼理由,他非得這樣瞞她不可?莫名的不安浮上心頭,她身體發冷,不,她絕對相信他對自己的真心,但是……她真的不懂他的居心。
被她尖銳的語氣刺痛,他感到胃部糾得更緊,而她用力瞪著他,等待他的解釋,歷經了長長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他開口卻是說:
「抱歉,」他表情苦澀。「我無話可說。」難道先前真沒有比這更適當的時機嗎?騙鬼去吧,這種借口,連他自己都不信,又怎能合理解釋?
「……就這樣?」她感覺自己在發抖。「你什麼也不解釋?」她氣極,更多的是心慌,幾乎想要吼他,怎麼可以這麼不負責任,給她……給她一個說法啊!
他沉默片刻,最後啞聲開口:「我想……我是害怕。」
什麼?這話使她呆住,腦海霎時一片空白,震驚錯愕彷徨茫然紛湧而來,千想萬想也沒想到,居然會從他口中聽到這麼個理由。
這個在她眼中總是閃耀著自信神采、無所畏懼的男人,說他……害怕?
「我不懂。」搖搖頭,她腦袋發脹,太混亂,反而迷糊了。
「老實說,一開始,我認為沒有必要告訴你,後來……我是害怕告訴你。上次,我解釋室友的身份,為什麼避重就輕,你說得對,那時候,我完全沒打算利用機會坦白。我就要回台灣了,分別之前,我不想冒險製造不確定,但是剛才……我不能再裝作若無其事,不然就真的變成了戲弄你。」
頓了頓,他露出苦笑。「到了現在,我講了這麼多,也只是想為自己開脫……其實,我只是膽小,怕你不肯諒解,怕我們之間……因而觸了礁。」聲音低啞。
她呆立不動,那反應使他心慌,焦躁地抹抹臉,要自己再說點什麼,不能就此放棄。「相信我,我不是有意瞞你……也許一開始是,但是後來……」他抿緊唇,澀然道:「我只能說,我很抱歉,現在才告訴你。」
她怔怔注視他,這個男人現在所表現的倉皇,是因為她嗎?想到他方纔的自白……是什麼程度的在乎,可以讓一個男人放下自尊,直承軟弱?
心臟一陣緊縮,莫名其妙地,一句突兀的話就這樣脫口而出:「你不用那麼緊張。」
此話一出,她糗住,他愣住,氣氛陷入一輪詭異的僵凝;過了一會兒,他苦笑開口:「拜託,我怎麼可能不緊張……」
他耙耙頭髮,那模樣讓她想到被困在籠子裡的豹,苦惱地轉來轉去,就是找不到出口。
胸口熱熱麻麻的,是種很奇怪的感覺,更奇怪的是,原有的難堪慢慢消失不見了,冷靜下來,她問自己,為什麼有這麼大的反應?
是他代替哥哥照顧自己,是他撫平了哥哥不告而別所留下的傷痛,那段幽暗的日子裡,若她曾有過快樂、興奮、喜悅或感動,也全是因為他。無論他用過什麼心機,她都可以肯定,那不會是為了傷害她。
那麼,她到底想怪他什麼?
緊咬著唇,她後悔了,後悔自己咄咄逼人,像在對待一個仇人。「對不起,我沒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嚇了一跳。」
「我很抱歉。」他啞聲道。
「不重要,不重要……」她搖搖頭,張臂抱住他。「那些都不重要了。」
如聞特赦,他心跳劇烈,低頭深深凝望她,驀地緊緊回擁她,幾乎使她呼吸困難,也使她切身感受到他的焦灼;她因此動容,想做些什麼來紓解他的緊繃。
「其實,從以前開始,我就覺得你很冷靜,又理智,好像從不會為什麼感到困擾。有時我會偷偷希望,有天可以看到你方寸大亂的樣子,可是,嗯,可是……」原本想安慰他,不小心說起真心話,因為不好意思,她支吾起來。「很奇怪的是……我現在發現……我好像比較喜歡惡魔團長氣定神閒的神氣樣。」
最重要的是,她不要自己是那個害他擔驚受怕的人。
被這話牽動了嘴角,他忍不住笑了一聲,終於鬆懈下來,低頭用額抵著她的。「對不起,你注定要失望了,我沒那麼超凡入聖。」
奇怪,為什麼大家都對他存有相似的誤解?就算這世上真有天生不會緊張的人,也不會是他。阿傑對他存有誤解,是因為阿傑不曉得,世上有些事,比上台表演還令人緊張;而她對他存有誤解,是不是因為他沒有告訴她……
「對我來說,你很重要。」池溫柔地說。
她被深深打動,抱緊他,內心的情意膨脹再膨脹,將整顆心塞得滿滿的,像是淚水那麼熱,還有點酸酸澀澀的疼;也許太喜歡的時候,就會這樣……
已經決定不追究了,但是,這件事……真的就不重要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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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心事未解,那天晚上,丁薇霓失眠了。
睡不著覺,無聊地翻了幾次身,最後拿起胸前項練,怔怔端詳起來。這顆他送的星星,沒來由地,教她在這時想起了小飛俠的故事。
當初曾將故事內容讀得滾瓜爛熟,最喜歡的一幕,是那個深夜裡,小飛俠引誘女主角溫蒂跟他走。他說,溫蒂,溫蒂,別躺在床上無聊地睡覺啦,你何不跟我到處飛翔,跟星星們談趣……想到這裡,她不禁微笑起來。
為什麼最喜歡這段呢?因為她知道,接下來,他們就要一起飛向那充滿奇想的夢幻島。
以前從沒特別喜歡這個故事,直到邂逅了輕風舞團。它對她來說,變得別具意義,那些當初爭取入團的往事、流汗的記憶,回想起來卻極有樂趣……
轉過身,看著身邊熟睡的男人,聽到他均勻的呼息,以往那總能帶給她一種安心感,這次卻奇怪地失常了,心頭空蕩蕩的,彷彿失落了什麼。
這個醉心於舞台的男人,就像那個在夢幻島上快樂忘我的小飛俠,她受他的魅力吸引,渴望與他並肩飛翔,也以為自己真的辦到了。直到今天,她才後知後覺地明白,自己之所以能伴在他身邊,全因擁有哥哥的庇護……
認知被推翻帶來的不安定,在這夜深時分發作,困擾著她,難以成眠。
失眠的結果,第二天,她一踏進工作室,馬上受到尼克關心。
「薇霓,怎麼了,沒睡好嗎?你看起來沒精打采的。」
「嗯,昨天有點晚睡。」她隨口答道。
「我昨天也很晚才睡,忙著整行李,現在好累……」一個呵欠打到一半,尼克驀地想到:「對了,我記得你男友跟我一樣,也是明天離開紐約哦?怪不得你這麼沒精神……哎唷!」被人用厚重的卷宗在後腦勺敲了一記,他吃痛低呼,回頭見到呂姐一臉不友善,他摸摸腦袋,委屈地喊:「阿姨,你幹嘛?」老是這樣偷襲他的腦袋,哪天把他打成白癡怎麼辦?
「笨小子,不會說話就保持安靜。」呂姐沒好氣地笑叱。
這才驚覺自己說了少根筋的笨話,尼克尷尬。「抱歉,我不是有意的……」趕快轉移話題:「咳……阿姨,媽要我問你,有沒有什麼要帶給她的?」
尼克這次回老家溫哥華,是為了參加好友的婚禮,順便回去看看家人。
「沒有。我昨晚跟你媽通過電話,有事都講好了。」呂姐笑咪咪。「她還要我勸你畢業後回去找工作,讓你一個人留在這,她很不放心。」
「噢,又來……」想到愛操心的母親,尼克有點頭痛,歎了口氣,可憐兮兮地說:「阿姨,要是媽把我軟禁了不許我回來,你會來救我吧?」
「與其煩惱這個,不如好好跟她說清楚畢業後有什麼計畫,別讓她擔心。」
「畢業後?」尼克眨眨眼。「當然是留在紐約啊。不然誰幫阿姨你?」
「少臭美。」呂姐好氣又好笑,故意說:「有薇霓幫我就夠了。」
「可是,薇霓畢業後要回台灣哪。」尼克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轉向丁薇霓,求證道:「薇霓,你畢業以後,要回台灣對嗎?」
發問的人問得理所當然,被問的人一時卻沒接口。
因為,她忽然發現,強自鎮定的外表下,自己其實很沮喪,而且迷惑。
事實上,自昨夜起,一個問題就在她腦中縈繞不去,那就是——
對他的舞團來說,自己到底算是什麼呢?
她強烈地自我懷疑,一如故事裡,長大後的溫蒂,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跟小飛俠並肩飛翔過;還是,一切只不過是場童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