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得僵直硬挺,瞪著放在桌案上寶貝又寶貝、總是不離身的木匣子,打從他進屋後,便取出木匣子放在案上看了良久,久到背脊發麻,仍是一動也不動。
柴薪不斷燃燒,飛灰飄揚,帶著濃濃炭味。
又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下定決心,木然打開木匣子,看著躺在裡頭被他取名為「比翼雙飛」、璀璨耀眼的蝴蝶髮簪,而壓在髮簪下的是讀過千百回的訣別信。
他眼眉低斂,再次拿起那封教他心魂俱裂的書信,手指僵硬展開,一字字、一遍遍細讀。
如你所願,日後橋歸橋、路歸路,兩不相欠。
傷心欲絕的他抖顫著手撫向上頭的秀麗字跡,今日再次細讀,心情更是如墜入萬丈深淵,嘴角噙著苦澀到不能再苦澀的笑容。
「本以為這封信已將我打入十八層地獄,直到今天我才發現,還有比十八層地獄更加痛苦磨人的無間煉獄。」
一滴淚啪嗒一聲,滾落在雪白信紙上,墨黑的字跡暈染開,字,模糊。
淚眼模糊,再也看不清上頭字跡,悲痛合上眼,抖顫著聲再次重複簡短卻可以奪取他性命的字句。
「如你所願,日後橋歸橋、路歸路,兩不相欠;橋歸橋、路歸路,兩不相欠,你真的做到了,蝶兒,你真的成功做到了。」
傷心的淚,落得更凶,將每個字暈染開來,一如他的心被刨挖開,血肉模糊。
「你不能這樣對我,你不能把我對你的愛棄如敝屣,你不能!」曾經他對這段感情非常篤定,認為這世間沒有任何人事物可以拆散他們倆,就算他們曾經短暫分開,彼此的心也會緊緊相系,怎麼也想不到不過短短三年光景,一切都變了。
飽受刺激,使他情緒上上下下、反反覆覆,一下子可以理解蝶兒和君傲翊結為夫妻的原因,一下子又無法接受,愛與憎相互交雜折磨教他時而自嘲大笑,時而憤怒咆哮,情緒快速轉換,反覆糾結,苦痛難耐。
遭受背叛的火焰席捲而來,他猛地睜開眼,雙眸經淚水洗滌,格外炯亮,也更加顯現強烈恨意,好看的手指忿而撕毀珍藏又珍藏的訣別信,一字字咬牙道:「你明知君傲翊對我做了什麼事,卻全然不顧我的感受嫁他為妻,你到底有沒有心?到底有沒有?!」
「你狠狠撕碎我的心,我也要將對你的最後一絲想念撕碎,我不要再為你感到一絲痛苦,不要再思念你,也不要再癡戀你,你不要我,我也不要你,蝶兒,我不要你了。」他是只傷重的狂獸,痛苦狺號。
手中的訣別信被他撕得細細碎碎,一如他的心,被她撕得細細碎碎,饒是有能力拼湊回來,可再也不會完整。
熱淚關攔不住,放肆奔流。
他痛且慟,失去她,他不再完整;失去她,他所能擁抱的,唯有仇恨。
大掌用力一揮,將碎成細屑的訣別信掃落,細碎的書信如雪花飛揚,沒入一旁正在燃燒的柴薪,火苗狂撲,迅速吞噬過往情愛,燒成灰燼。
玄勍御心痛如絞,眼睜睜看著曾經最珍視的書信遭火苗吞噬,臉上儘是漠然,沒有出手挽救的意思,由著它化成灰,消失……
被逼到絕境無路可退,深幽黑瞳閃爍陰狠冷光,嘴角勾揚的笑容陰鷙駭人,摧折心魂的熱淚,依舊不停歇。
「君傲翊,你先是奪取我家人性命,後又奪去我的妻子,你我之間這筆帳該如何算?你又要如何償,方能解我心頭之恨?」
命運一再殘忍捉弄,教他不滿、不平、不甘,忿恨的拳頭重擊桌面,他嚴正對自己起誓。「從今往後,不論遭遇多大痛苦,我將不再流一滴淚!」
目光觸及猶躺在木匣裡的髮簪,他面無表情地拿起來,旋轉審視,在見到上頭翩翩起舞的雙蝶時,心仍會不由自主痛擰,他極力克制不讓痛楚顯現臉龐,即使屋內僅有他一人,也不容許自己再浮現脆弱的一面」
「當初拿到這支髮簪時,我是那樣開心為你簪在發上,對照今日情景,簡直成了笑話一樁,既然你不要,我也不要了。」他對著髮簪低語,像是在告別曾經深愛過的女子,極其纏綿、極其溫柔,吐出冰冷字句。
轉過髮簪,看著尖端,他笑了,笑得冷情決絕。
手一抬,將髮簪尖端對準俊美無儔的臉龐,深深劃下,溫熱艷紅的鮮血立刻沿著臉龐流下,像血淚,觸目驚心,
痛楚,蔓延。
薄唇,笑揚。
第二下緊接而來,沒有猶豫,再次讓比女人還美麗的臉龐流下一行血淚。
「哈,比翼雙飛,今日與你比翼雙飛的人竟是我的死敵,你做得可真絕!真絕!」
再一下,心碎低嘶:「這一下是為你,背棄我,『善良又心軟』的蝶兒。」
充滿諷刺的鮮血緩緩流下,淌進唇角。
又一下,怨恨咆哮:「這下是為你,背棄我,『正直又剛毅』的君傲翊。」
充滿憎恨的鮮血急速流下,沿著下巴滴落衣襟。
受眾人盛讚的俊美臉龐,摧毀於心碎癲狂的男人手中,每一下雖痛,卻能帶給他一絲快感,快感累積得愈多,薄唇更加勾揚,在滿臉儘是血淚時,他沙啞朗笑出聲。「哈哈哈,如此再也沒人認得我,我早該想到這個法子不是嗎?」
翩翩飛舞的雙蝶染上鮮血,似身負重傷,再也無法自在飛翔。
「我要回京去,玄騰敬、君傲翊,你們等著,我會讓你們再也笑不出來。」
痛快!真的是太痛快了!
玄勍御不再有所留戀,將髮簪用力折斷,忿恨擲入火堆,看著火舌張牙舞爪爬上帶血髮簪,狂放毀滅過去愛戀。
他盯著火舌,笑著下令。「全都給我燒了,燒得乾乾淨淨。」
直到火舌將燦燦繽紛的髮簪燒黑,這才自懷中取出鐵萬山交給他的玉珮,帶血的指尖將血染在龍紋上,鮮紅的血與陳年血漬交迭在一塊兒。
心下已作出決定的他低頭對玉珮保證道:「爹,你放心,孩兒這就回京,讓那些欺壓咱們的人嘗嘗何為血淚。」
心,灼燒。
恨意,無限蔓延。
他已不再是他,早已化身為地府來的惡鬼,專為索命、索債而苟活於世。
***
守在屋外的鐵萬山與狄嘯風等人皆聽到屋內傳出的朗笑聲,奔回廚房處理燒成炭的大白菜的瑤光也聽見了,不知為何,那笑聲毛骨聳然,似乎有不好的事正在發生。
右眼皮一直跳的瑤光再無心思處理一團糟的廚房,奔到鐵萬山身邊,忐忑不安道:「鐵爺,你說要不要派個人敲門探探情況?雖然他不讓人進屋,但是讓他一個人待在屋裡也不是辦法。」
鐵萬山遲疑琢磨了下。「少主進去不過一個時辰,興許他的情緒尚未完全平復,咱們再等等看。」
瑤光聽他如是說,也不好態度強硬堅持進屋,見狄嘯風愛莫能助的對她雙手一攤,苦惱的歎了口氣。
猶豫了會兒,決定信任年長的鐵萬山的決定,垂頭喪氣轉身回廚房去刷洗那如炭一般黑的鐵鍋,希望她將鐵鍋刷洗乾淨後,宮熙禛便已無事走出來面對大家。
時間一點一滴流去,雪愈下愈大.天氣愈來愈凍寒,鐵萬山等人仍堅守屋外。
已經將鐵鍋刷洗乾淨、做好飯菜的瑤光招呼大夥兒用過飯後,對仍舊緊閉的門扉不住發愁,不論是誰敲門,想借由送飯菜、茶水查探宮熙禛的情況,皆一概遭他拒絕,他不開門就是不開門,讓人摸不透他到底在屋裡做什麼、想什麼。
日落、月升,除了早先的笑聲外,屋內不再傳出任何聲響,一切靜悄悄,彷彿沒有人在裡頭似的。
一顆心揣得半天高,瑤光忍受寒凍,疲累的雙手抱膝坐在門口,失去光彩的眼瞳死命盯著門,期待當他開門時,她可以第一個見到他,確認他平安無事。
時間耗得愈來愈久,屋內黑沉沉,不見少主點燃燭火,鐵萬山不再穩如泰山,他開始煩躁地來回走動,最後停在門前,敲了敲門。
「少主,天色已晚,你一整天粒米未進,是否讓屬下到廚房將飯菜熱一熱,為你送來?」
瑤光坐直身軀,雙眸燃起一簇希望火光,期盼裡頭的人有所響應。
狄嘯風伸手抹抹快被凍僵的臉,伸伸懶腰話絡筋骨,若非此刻關在屋內的人是少主,他早就不耐煩一腳踹開門,將人揪出來按到雪堆裡,讓少主恢復清醒,他們也就犯不著在這裡枯等。
眾人靜心等了好一會兒,依然得不到任何響應,鐵萬山失望的長歎了口氣,其它人搔頭的搔頭,打哈欠的打哈欠,眼看月已中天,不曉得還要多久少主才肯出來,就在眾人揣測時,緊閉的門扉咿呀一聲打開了。
瑤光連忙爬起身,雙腿因天寒而顛了下,但隨即穩住身軀。「你還好……啊——」
淒厲的尖叫聲自喉頭衝出,震驚的淚珠潸然滾落,她顧不得僵硬的雙腿半跑半跌至他身邊,抓著他的手哭喊。「為什麼?!」
幽暗中,就著微弱清冷的月光,鐵萬山等人清楚看見了那張滿佈乾涸鮮血的臉龐,皆驚駭得瞠目結舌。
「少主!」鐵萬山衝到玄勍御身旁,痛心疾首地呼喊。
狄嘯風著實被他自殘的行為嚇著,冷汗涔涔,不懂少主怎麼下得了手,縱然他們曾私下嘲笑少主過於美麗的樣貌,可也沒想過少主會輕率地自毀容顏,究竟一個人得承受多大的痛苦,才做得出這事?
其它人全被這可怕畫面嚇得面面相覷,噤若寒蟬。
「你們緊張什麼?我好得很,這三年來,我還是頭一次感覺如此暢快。笑啊!跟我一起開心的笑啊!」玄勍御嘴角噙著快意的笑容,襯著俊美容貌,本該是賞心悅目的畫面,但此刻他滿臉是幹掉的血漬,纍纍傷痕教人見了,只覺膽顫心驚。
瑤光哭花了臉,用力搖他的手,泣不成聲。「你如此傷害自己,為何還笑得出來?為何?」
她好痛,真的好痛。
瞧他做了什麼,恨到最極致,竟是毀了自己,假如她能早點想到,不顧一切闖入,興許還來得及阻止他自殘的行為,可一切都來不及了,他劃破自己的臉,同時也劃破她的心,一下接一下,教表面完好無缺的她跟著血跡斑斑、傷痕纍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