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光渾身一顫,絕望合上眼,彷彿已可看見自己了無生氣、被人隨便用草蓆一蓋,自鎮國將軍府後門抬出的畫面。
那時,漫天的各色櫻花應該依然紛紛飄落,有美麗的櫻花送她最後一程,其實不算太糟。
守在書房外的家僕,馬上進來聽候指示。「少爺有何吩咐?」
冰冷的字句狠狠砸下。「用刑!」
一將功成萬骨枯。
凡是要成大事者,就該不拘泥小節。
這些道理玄勍御自小就明白,從不認為有何不對之處,打從決意復仇的那一刻起,就告訴自己,不管雙手會沾染多少鮮血,踩踏過多少人的屍體,饒是所有人都死去,連自己也賠上性命,只要能報仇雪恨,他一概都不在乎。
可是事情的走向好像與原先的預期不同。
儘管已離京三日,來到距京城百里外的別苑靜觀其變,他的心始終無法平靜,瑤光最後挺著背脊離去的堅強身影老是浮現腦海中,糾纏、困擾,幾乎要將他逼瘋,這短短三日對他而言,根本度日如年。
他臉色沉重地坐在溪邊盛開的櫻花樹下,右手拿著一截櫻花樹枝,看著上頭美麗燦爛的櫻花,想起不久前瑤光為了幫狄嘯風,手持櫻花斷枝暴打他後腦勺的畫面。
心下百般惆帳,眉心緊鎖,不悅瞪向手中的櫻花枝,負氣似的用力將其擲入溪裡,讓滾滾流水將所有不該有的歉疚一併帶走。「我對你本就無心,才不會為了你生死不明而耿耿於懷。」
鐵萬山於別苑裡不見少主蹤影,派人四下尋找,終於在溪邊找到少主,這幾日少主情緒日益低落,他皆看在眼裡,關於少主的重重心事,他猜想一半是為了大仇尚未得報,另一半則是惱人糾結的情愛吧。
當鐵萬山及另一名年輕下屬出現站在身後時,玄敕御便已察覺,他沒有回頭,不快樂的黑眸依然盯著潺潺流動的溪水,低沉著聲問:「京城可有新的動靜?」
那日他們主僕二人再次易容掩人耳目,手持鐵萬山由安插在朝中高官那兒弄來的令牌,連夜離開已實行宵禁、大街小巷皆有巡夜官兵的京城,順利來到別苑後,所有消息都是藉由文富及楊民義派人出城傳達。
「君傲翊始終抓不到殺害官員的兇手,於是帶人在城裡四處搜捕、盤查可疑之人,已有許多人被抓,不過都不是我們的人,眼下京城風聲鶴唳、人人自危,不過酒肆與酒館生意一切如常,我們的人馬也安然無恙。」鐵萬山悉數稟報剛獲知的消息,想來瑤光真的有信守承諾,沒有出賣少主,是以所有人才能平安無事,只是他仍不敢放鬆大意,因為現下沒有出賣,並不表示以後也不會出賣。
「君傲翊不是省油的燈,他既然派人帶走瑤光,定會懷疑到突然出城的玉勤及『京饌酒肆』頭上,你派人告訴文富及京城府邸的人,所有人立即分批離開京城,各自先找地方落腳,待確認沒遭人跟蹤後再行會合。」
雖然現下仍無從得知君傲翊為何會派人帶走瑤光,但君傲翊不是傻子,瑤光隨玉勤進京,名義上是玉勤的專屬大夫,若君傲翊對瑤光有所懷疑,定也會懷疑玉勤。
一旦確認罪證後,君傲翊便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率領官兵包圍「京饌酒肆」及玉府,受夠教訓的他太瞭解君傲翊,這是隱身暗處的他最有利的一點,他會善加利用。
「至於楊民義那兒,也要他步步為營、小心提防,千萬不可掉以輕心,若發現不對勁,無須稟報,立即撤出京城。」他再行交代。
「是,少主。」瞭解事情嚴重性的鐵萬山記下他的交代,對身後的下屬低聲吩咐,要他快點將消息傳回給遠在京城的文富。
年輕男子領命後,不敢有所耽擱,轉身飛奔而去。
交代完最緊急重要的事項後,一朵櫻花自枝頭飄飄落下,掉落在玄勍御掌心,他怔然凝望,眼也不掀,狀似漫不經心問:「鎮國將軍府那兒可有消息傳出?」
鐵萬山遺憾搖頭。「鎮國將軍府守衛太過嚴密,咱們的人想方設法皆無法潛入探得消息。」
「所以瑤光是生是死依然無從得知了。」輕輕的,翻覆掌心,任由掌中的櫻花隨風捲入奔流的溪水當中,他轉過身,雙手背在身後,看著無情的溪水吞噬席捲無辜脆弱的花兒。
「我們的人一直暗中監視鎮國將軍府的各個出入口,並未見到……有屍體運出,可以由此推敲,瑤光目前尚活在人間,只是……不曉得狀況是好是壞。」
往好的方面想,人活著就有希望;往壞的方面想,興許此刻的瑤光正生不如死,日哭夜求有人能夠好心賞她個痛快。
「她的情況不會太好。」玄勍御心知肚明,若是尋常邀請瑤光上門作客,不會讓她連大門也踏不出一步,她是被君傲翊監禁了。
依君傲翊的個性,端看他想從瑤光身上獲得什麼,愈是在乎、愈是重要的,瑤光不給個滿意的答覆,下場恐怕會非常淒慘,思至此,玄勍御的臉色益發沉重難看。
內心煎熬難受,不該是這樣的,真的不該,肩上背負重擔的他,最不需要的便是挪出心神,去關心一個不重要的女人。
但,她真是不重要嗎?假若如此,為何他放不下她?他深愛的人是蝶兒,所在意、關心的人也該是蝶兒,何時需要戚瑤光跳出來湊熱鬧?
他真的不該再想她了,否則將會心緒大亂,難成大事。
鐵萬山看不見少主的表情,但少主的聲音聽起來怏怏不快,大膽猜測是因瑤光的遭遇所致,他不願深究其中原因,就事論事地說:「一切只能看她的造化了。」
玄勍御明知鐵萬山說的是事實,心下仍感不悅,垂落在身側的雙手成拳,極力壓抑竄上胸口的怒焰。
斂定心神後,男性低嗓平穩而不帶任何情緒波動。「繼續派人留意君傲翊的動靜,只消有個風吹草動,馬上回報。」
「是,少主。」鐵萬山嘴巴動了下,欲言又止,終究選擇不說出另一項探得的消息,即是多位大夫連日頻繁出入鎮國將軍府,據說是懷有身孕的苑舞秋情況不佳,極有可能胎兒連同母體都會保不住。
這些事不必再讓少主知情,說了,只會讓情急關心的少主心緒大亂,反正少主與苑舞秋已經恩斷義絕,說再多不過是添亂。
「玄騰敬的兒子們呢?面對京城近來的紛紛擾擾,他們可有反應?」
「沒有,旁人的生死他們一點都不在乎,在咱們的人挑撥下,老大跟老三為了爭奪大理寺卿的女兒已到劍拔弩張的地步,隨時都想要對方的命;老五跟老八對老七取得開採解鹽一事懷恨在心,在朝堂上不斷較勁,想方設法扯對方後腿。」
玄勍御滿意冷笑。「嘗不到渴望的甜頭,會使老五跟老八愈來愈仇視老七,老七與老十素來友好,老十一定也會膛進這趟渾水中,其它皇子也無法再作壁上觀,這些人一個個都逃不過權勢與利益的誘惑,京城會因為他們的爭權奪利而變得更加混亂,對咱們很有利。」
「少主說得極是,咱們就等那些個皇子狗咬狗、一嘴毛。」
「山西那邊情況如何?」
「嘯風已率領災民發動一些零星的小暴動,當地官府派出官兵亂抓人,一些沒有參與暴動的災民無辜被抓,使得百姓心生不滿,一起加入嘯風的行列對抗官府。」所有事皆照著少主的計劃走,不用多久,他們裡應外合,即可成功殺進京城。
「將山西動亂一事大肆傳出去,玄騰敬近年大興土木,加重徭役賦稅,對他深藏不滿的大有人在,有人挺身反抗,無疑是鼓勵其它人多多傚法。」精銳黑眸熠熠閃耀,密謀計劃讓暴動如漣漪般盪開,擴散至各府各州。
鐵萬山光是想像各府各州的人民奮而起身反抗朝廷的情形,便止不住嘴角笑意。
「告訴狄嘯風,與當地的官兵且戰且走,讓當地官府束手無策,向朝廷請求援軍。」玄勍御打算分散朝廷的兵力,待他們攻進京城時,外地的軍隊便無法及時趕回京救援。
「是,少主,屬下尚有一事稟報。」
「說。」
「聽說皇太后最近鳳體微恙,宮中太醫尚找不出良方醫治。」
想起向來疼愛他的皇太后,心不由得狠狠一抽,悵惶若失,他恨盡整座皇宮裡的人,唯獨恨不了皇太后,這些年皇太后心裡定也不好受,先是保不住親生兒子,後來又保不住疼愛的孫兒,還得笑臉面對冷酷奪去兒孫性命的另一個親生兒子。
當她面對玄騰敬時,心裡在想什麼?可曾有過埋怨?可曾有過憎惡?可曾有過恐懼?他很想親口問問皇太后,知曉她內心真實的想法,可惜目前他進不了皇宮,滿肚子的疑問,沒有出口。
「我知道了。」他的聲音極為苦悶,對於造成這一切的玄騰敬恨意綿綿,永無止境。
感慨萬千的鐵萬山看著少主孤獨的背影,心想此刻少主應當想一個人好好沉澱一下。「少主若沒其它事吩咐,屬下先行告退。」
心情無比沉重的玄勍御擺了擺手。「去吧。」
鐵萬山躬身退下後,陰鬱不快的玄勍御自懷中掏出父親遺留給他的龍形玉珮,輕觸留在上頭的血漬,怔然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