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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海 第十章 作者:蘭京
    所有的奢華璀璨,瞬間摔回爛泥漿裡。她不知道自己是惹上哪號人物,不但在大場合上公然露餡,顏面盡失,又搞砸了重要任務,還被那個叫宇蓓的,將她的相關醜事全放到網上,所有底細一覽無遺。

    連她從小到大的白癡證件照都全面公開,和她之前在社交場合的驚艷亮相互為對照,簡直像醜八怪改造前改造後的趣味遊戲。

    算了,這樣——也好啦,她可以安分地回歸現實。只不過,身上背著詐騙集團的污名,想澄清都不知該向誰澄清。明明沒有做什麼違法詐騙實際獲利的事,卻莫名其妙地畏首畏尾,抬不起頭,無顏見江東父老……

    詭異的是,嘴巴向來刻薄的媽,竟然全力挺她,幫她說話。媽的潑辣尖酸,親朋好友沒一個敢挑釁的,所以當然是她說什麼、就是什麼。

    她說她女兒是刻意被送出國栽培成造型師的,網上八卦全是因為時尚圈的小心眼、嫉妒她女兒才造謠中傷。欽此!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個寶……

    「都要八點半了,你還在那裡摸摸摸?吃快點!」親生媽罵起孩子,狠勁幾可媲美晚娘。「記得把那袋廚餘垃圾帶去公司丟,我已經幫你裝好了。」

    「不要啦……」穿得人模人樣上班去,卻拎著一袋爛渣湯水。「這樣很不道德耶。」

    「那裡面都是伺候你跟你老爸吃剩的垃圾,你還有臉跟我講道德?今天禮拜三不收垃圾,擺到明天只會更臭不會更香。你是要今天就拿去公司丟還是明天再拿?」

    「我、我等下帶走。」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看到女兒俯首稱臣狀,她收拾廚房的手腳才輕快起來,順道親切吩咐。「我今天要出門,你那支手錶給我戴,我要配衣服。」

    晨晨乖乖卸下腕表。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尤金也真是的,何必把東西留給你繼續用呢?」媽媽眉開眼笑地觀賞戴在自己腕上的愛馬仕腕表。「你哪懂得欣賞這些東西啊?」

    晨晨暗自佩服Eugene,完全抓住媽媽的心。深知留下晨晨作造型用的名貴時尚配件,可以順順當當地安撫媽媽的心,比送現鈔還實際。

    畢竟晨晨的最終任務並未達成,Eugene的損失理當由晨晨負責,他卻不追究。依照合約,她無法取得全額酬勞,Eugene倒以贈禮的名義將等值的服飾配件過到她名下,毫不虧待她。「因為這項閃失的責任在我,不在你。」為什麼?她不懂,Eugene為什麼要把這爛攤子攬到自己身上。

    不過,那都不關她的事了。

    現在好不容易找到一份電話營銷的平凡工作,每天除了沒完沒了的加班,還得自費上課,加強專業能力。幸好,聲音嬌美也算優勢,彌補自己談話技巧的拙劣,才能在景氣低迷的慘況中暫且卡到位。只是不知能撐多久——

    公司位在台北的商業中心,但一樓氣派的名流店面有了微妙的變動:店家不斷更替。每隔一陣子,就有店面悄悄收掉,換上臨時攤位。宏偉的企業大樓內,也隱隱釋出閒置的空間,等待租賃。

    她的大好年華才正飛揚,全球經濟卻蕩到谷底。

    下午的一通外線電話,把她請到一樓的咖啡廳,令她受寵若驚。

    〔我是代表董家的宇蓓小姐,來向你致歉的。」

    哈?晨晨的嘴巴張得和眼睛一樣大,白齒見光。那個總仰著鼻孔斜眼覦人的宇蓓小姐,會派人特地向她致歉?

    「當然,這不一定是出於她本人授意,但是請你接受董家的誠意,放棄告訴。」那人淡淡笑著推來一封雅致信函。「這是下周預展會的邀請卡,請你務必前往。」

    「對不起,這……」

    她一個頭兩個大,腦筋還沒轉過來,只覺得公司樓下的咖啡廳,到底是在賺餐飲費,還是在賺客戶的坐台費?一小杯咖啡要價這麼貴,怎麼喝起來口感這麼粗糙?

    抱歉,舌頭有點被慣壞了……「這位先生,我實在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你剛剛是不是有提什麼告訴的?」他微怔秀逸的臉龐,敏銳觀察著眼前的對手是在刻意刁難,還是真的在狀況外。「我們收到Eugene先生委託律師發的信函,要求董宇蓓小姐為內人會的事向你道歉,否則不排除提起告訴。」

    哇噢……事情有這麼嚴重嗎?「這有什麼好告的?精神傷害嗎?我是還好啦,反正我從小老被爸媽或師長公然羞辱,丟臉是家常便飯,但照樣很健康地活下來了。」

    前來談和的代理帥哥盡量保持雍容儀態,用力抿唇展現大使風範。「可是Eugene先生認為你的名譽受損。」

    「啊,說我是詐騙集團的事嗎?」那真的有點過分。

    「不,是說你冒充名門、來路不明的事。」這在講什麼啊?她愣了好一陣子,努力想些可以講的話,腦袋卻仍是糊糊的。「呃我對法律的事,不是很清楚,可是聽說律師都很愛玩這種模稜兩可的遊戲。我……不太欣賞這種行徑。你如果有話,可不可以直講?」

    看看時間,她不能出來太久。差不多該閃人了。

    「我聽得出來你在斟酌字句,好像避免一不小心在我這裡留下話柄,然後會被我怎麼樣似的。老實說,我沒有那個閒工夫。董宇蓓小姐的道歉我接受,邀請卡就不必了,請你交給Eugene先生就行。我不會提出告訴,就這樣。」

    報告完畢,拜拜。

    「請等一下。」那人連忙起身,誠懇要求。「我還有事情沒交代。我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請你留步。」

    她為難地勉強坐回原位,歸心似箭。不是她愛上班,而是今天不能加班。

    「這份邀請卡是指名給你的,無法轉讓給Eugene先生,除非是你親自帶他出席。但基本上,他不會去。」

    「為什麼?」Eugene不是一直很想要這個管道?

    「宇蓓小姐會出席的場合,他通常都會避開。」

    「是嗎?」可是Eugene明明跟她一起出席過董宇蓓也在場的派對,而且還故作主僕曖昧狀咧。「因為他們曾是未婚夫妻。」青天霹靂!Eugene?跟那個傲氣沖天的大小姐?

    「那不是一段很愉快的關係,而且也已經正式宣告解除婚約。只不過宇蓓小姐這方始終不能接受事實,對於Eugene先生的事都會分外執著,甚至歇斯底里。你可能就是因此受到波及,無妄之災。」

    啊,對了,她好像聽高帝嬤嬤還是楊提醒過,Eugene要她虛擬的曖昧關係,就是為了要刺激某個人,誘使對方抓狂。Eugene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受董家委託要代為轉達的是,請你在預展會上任選一件你中意的展覽品,董家買單,作為你放棄告訴的謝禮。」

    「這——不需要搞得這麼複雜啊。」何必呢?

    「你可以換一個角度來看。」他改變策略,試圖摸索她的思路結構。「這是非常難得的場合,很適合展現與會者的不凡品味。你可以攜帶男朋友赴會,和他共享這分尊榮。」

    一直坐立不安、急於落跑的熱鍋小螞蟻,突然定定瞪眼,光芒萬丈,連雙耳都為之抽尖。

    「難道你不想讓你的男友,見識一下你深具內涵的另一面?」他記得資料上寫著她有一名正在交往的男友。深具內涵?分享她的尊榮?

    「對喔!」她豁然開朗,大徹大悟。「我可以帶我男朋友去,讓他瞻仰我的遺容。」

    「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呃啊……不便更正。

    「好!那這張邀請卡我就收下了。」

    雙方同時大展笑顏。

    「祝你和男朋友有個愉快的夜晚。」

    當然,她超偷快的,一下班就包袱款款,拔腿狂奔,連主管在她身後的遙遙呼喚也充耳不聞。她要去找她男朋友了!要邀他同行赴會!要在他面前狠狠炫耀一番!

    啦啦啦。

    她很快樂,她男朋友,卻很慘。

    每隔一天,他們會在下班後碰面,以加班為名在外流連到半夜,宛如辛勤的上班族,其實是卯足全力在忙著談戀愛。

    「你有沒有喜歡我?有沒有嘛?」

    「你夠了沒?」要問幾百次才甘願?

    「有很喜歡嗎?喜歡到非娶我不可的地步?」他呈現彌留狀態地沒力吐息,覺得自己可能真的會答應娶她;不是因為太愛她,而是可以讓她不再對他窮追猛打這問題。

    可是他的滿腹牢騷,在她吻上他的時候,就會暫且煙消雲散。因為她的吻太甜蜜、太熱情、太高明,不但盡得他的真傳,還自行研發新的技術,精益求精。他只能癱倒在後仰的駕駛座上,無助地任她蹂躪。

    「楊,你到底有沒有很喜歡我?」嬌小身軀匍匐在他身上,唇貼唇地撒嬌逼供。「你說嘛你說嘛。」

    「不要再亂動。」他咬牙抽吟,額暴青筋。

    「你最近好像心情很不好。」她妖嬈地屈身避開他牛仔褲裡繃挺的阻撓。「你這樣不會很辛苦嗎?」

    「你也知道啊?」他譴責性地挑眉回嗆。

    「快點跟我求婚不就得了。」他們就可以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你到底在報復我什麼?gig太多?還是不帶你進南非的案子?還是因為我身為內人會那場宴會的保全,不得不押你出去?」

    「啊,內人會。我差點忘了正事!」她趕緊掙扎著自他身上爬起,顧不得他慾火焚身的哀號及她身上皺得一塌糊塗的凌亂洋裝。「你看,我有預展會的邀請卡耶,是董家送給我的賠罪禮,你跟我一起去吧。」

    「董家幹嘛跟你賠罪?」

    「我也聽得不是很懂。」她故作無視地任由他的大手游移撫揉她裙底細嫩的大腿。「好像是因為誣賴我冒充名門、來路不明。」

    「你本來就是。」誣賴個頭。

    「對啊,所以我說我搞不懂他們嘛。」她抽出邀請卡,翻過背面去看圖,正面正巧就轉朝到楊迷茫的眼前,上頭工整書寫著她的名字!

    鈕心晨。

    「你有想過Eugene當初為何會找上你來作特訓嗎?」

    「因為我美貌過人?」看到楊瞇起充滿殺氣的狠眼,她沒膽再調皮。「不就是隨機取樣、抽籤抽到的嗎?」

    「他是這樣跟你講的?」

    「大概吧。」

    「大概?」

    「他跟我說的那套,和跟我家人呼嚨的那套,和跟你們說的那套,統統都不一樣,而且版本一直都在隨機應變,我哪知道究竟哪個才是答案啊。」

    「你都不在乎?」

    「我覺得你們才奇怪咧,何必那麼在乎?」哇,預展會現場有名廚精製的點心。這個好!「楊,你看這個!」他的疲憊,怔住了她的自得其樂。

    「怎麼了?」連老在吃她豆腐的毛手也頹然停頓。

    「沒事。」有點累而已。

    她觀察到的卻不是如此。Eugene說,她有一雙獨特的眼睛,本能性地會偵測到人所不見的隱約細節。Eugene不計代價地全力栽培她,她卻老不計代價地全都消耗在楊身上。

    「你要離開了?」

    他仰頭閉目,在椅背上癱躺沉思。「不然呢?」

    台北不是他事業版圖的重心,也不是他久居之處,他也無意在此展開任何的長期經營,那還瞎耗在這裡做什麼?他為了她,千里迢迢而來。如今她一切平安,局勢再混亂她也照樣有辦法安然度過,悠遊自在。事情的來龍去脈,她至今仍在狀況外。

    他搞不懂他自己,到底在幹嘛。

    「我們之間不上床,能發展的就只有這樣了?」嬌嫩的質疑,令他倏地睜眼。在他身側的,是她認真而失落的迷惑。「你是因為這個才不再跟我上床?」

    「那好賤。」淡淡的三個字,從她純真的口裡說出來,重如巨斧,鋒銳劈殺而下。

    「你是在說我嗎?」

    「我有資格說嗎?我不也是掉進這種很賤的方式,來談自己的感情?」以性作為他們感情的開展,也因為沒有性而沒什麼感情需要再談。

    「你這是在作道德批判。」

    「通常不想被這樣批判的人,下一步的攻勢,會是質疑我哪來的資格、憑什麼權威來作這種批判,對不對?」呵呵。

    「碰到無法對付的言論,就對付那個發言的人。攻擊發言者本身,模糊焦點,烏賊戰術,再反過來予以道德性的譴責。我回答的還算正確吧,楊教官。」

    她僵笑,坐回駕駛座旁的座位,拉拉裙襬,拍撫皺痕。

    「我如果能夠再珍惜一點我們之間的可能性,我當初就絕不會跟你上床。」

    「你當時被下藥。」

    「我腦袋也被下藥?以為大家都這樣的事,我應該也可以這樣?笑死人了,什麼大家,根本只有那些搞不懂狀況的人,才會這麼做。我什麼好的不學,居然跟人學著張開腿來談戀愛。」

    「別那樣說你自己!」他狠指抵上她前額,有如槍管,切齒重唁。在槍管下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眨巴著,毫無防備或恐懼。「你不也把我當作是gig嗎?」

    他回瞪她,四目交鋒,緩緩收回他的抵制。

    對,他是,而且最近愈來愈困擾於,自己當初是否用錯了交往的方式。她說的沒錯,他最擅長經營的感情,正是時下普遍的男女公式。她的觀察力也很精準,他們之間若有長久在一起的可能性,他不會在婚前和她貿然上床。

    那會害晨晨在他家無立足之地——如果他真的好好考慮過要娶她的話。可是他們就是已經先上了,他現在發覺自己似乎並非只是跟她玩玩,想認真,卻得面對難以收拾的爛攤子。這不是先上車、後補票就可以草草了結的事。

    娛樂文化營造的愛情與浪漫,是包裝美化過的廉價放蕩,以戚官刺激消費。結果不但消費了他們的口袋,也消費了他們的腦袋。

    「楊,你不會跟個gig去經營什麼長遠的未來。」

    既然要的不過是一時歡愉,享受的當然是保鮮期。新鮮感一膩,就再換個肉體。美其名,叫作愛情。不是愛情本身太輕盈,而是已被踐踏濫用為某種可汰舊換新的消耗品。

    「就算……假設我們後來結婚了,並不代表我們婚前發生的一切就可以合理化。」她沮喪地坦然仰望他。「你覺得,你會允許別人先上過你的女兒,發現玩起來感覺還不錯才結婚?」

    他凝娣前方的側顏,不悅的筋肉瞬間抽動。

    「那就是我們正在做的事啊。」她幾近無聲地輕歎。

    她覺得自己真是個一腦袋爛渣的大白癡,居然還大言不慚地在Eugene面前說自己從未想要放棄楊。難堪的是,楊對她可沒有這種想法:什麼放棄不放棄的。

    究竟還要自取其辱到幾時呢?精明睿智的他,還會需要她來教他怎麼談感情嗎?他根本就不屑那種死纏爛打的東西。她還想企圖改變他什麼?

    她很用心、很用力地扮演快樂情人的角色,和他見面一定開開心心,歡歡喜喜,同時嚴守分際。可是,他厭煩於這種無聊遊戲-有些事他說都不用說,她一看就明白他在想什麼。她頑皮地、撒嬌地、認真地、哀求地、脅迫地、無所不用其極地希望他能考慮跟她結婚的事,幾乎是不要臉地在求他娶她了。

    難道他以為她真是這種連一點尊嚴也沒有的女人?她怎可能不愛面子呢?

    現實逼得她不得不低頭,走向最終的結論:他們之間,已經不可能了。

    再怎麼努力,這一刻終究還是會來臨。

    「差不多了。」柔細的嗓音太輕,幾乎被她慎重將邀請卡收回封套的微響蓋過,讓他忘了問,她指的是今晚的約會時間,還是他們之間的這段關係。許久,車裡沒有動靜。這樣凝重的沉寂,在他們之間前所未有。她萬般不捨,又不得不振作起來地深深大吸一口氣,徹徹底底地呼個過癮,歡然一笑。

    「楊,你有高帝嬤嬤的聯絡方式嗎?我想找他。」

    他面無表情,將自己手機裡的資料傳往她的手機裡。制式化的動作,不置可否。她有她的想法,他也有他的。

    「真奇怪,我在海外和他聯絡得還滿勤快的,回台灣後就聯絡不到他人在哪了。」她窮開心地自說自話。「我想問他參加這種預展會,有沒有什麼比較特別的造型可以變化。我是不太需要再買什麼禮服了,Eugene給我的已經夠用,我也沒什麼場合可以穿,所以想用創意把現有的素材重新混搭,需要他的意見。」

    女生就是比男生麻煩:男生只要一套西裝就搞定。

    「你會穿什麼出席?」她殷殷期望地看向敵動引擎、準備上路的鐵面人。「慎重一點嘛,這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以我男朋友身份出席的正式場合。」

    她好想讓全世界看到,她的男朋友多麼帥。

    「啊,不要不要,你別準備自己要穿什麼,我來準備。」她喜出望外地合掌瞠眼,突發奇想。「應該要讓人一看就知道我們是一對的!」仔細重看邀請卡,這才發覺,匠心獨具。「嗯?這是什麼紙?可以讓我開一下燈嗎?」她在行進間打亮了車內照明,仔細檢視。「我好歹也收過一堆很高檔的邀請卡,卻沒看過這種……」

    拿起來透著光看,更是離奇。

    「這不是機器紙,比較像是全礬的熟紙,可是——」摸起來的手感又像生宣。

    「怪了,難不成是楮紙?這個預展會到底是展什麼東西?」

    她沉溺在一個人沒完沒了的嘀咕裡,假想著其實是兩個人正在對話的遊戲,掩護著他,好讓他安然靜默,不必費力擠出什麼字句來回應。

    直到送她返抵家門巷口的橫向大街上,他不發一語,也沒再看她一眼。她很盡職地快快樂樂演到最後,過分欣然地搖手朝漆黑反光的車窗內拜拜,轉入狹窄的住宅巷弄,才全然放空。

    整個人頓時只剩個殼,恍惚佇立好久,一時想不起來自己身在何處,在做什麼。

    晚上十點多,小巷兩旁隱約傳來的是消夜的氣味,住戶裡在看的配音韓劇、政論口水節目聲,隱約夾雜某家在口角的吵罵,以及出入家中紗門合上的碰撞響。

    這是她習以為常的世界,小老百姓的平凡日子。卻不是他的。她不穩地靠往家門旁的外牆上,垂頭撥手機,不時吸鼻涕。和楊赴宴的衣服要盡快搞定,不然會來不及。如果要另外訂作,這個月鐵定透支,得另外想辦法周轉。總之,一定要準備得妥妥帖帖。

    「喂?高帝嬤嬤!我晨晨,終於找到你了!」

    雀躍的口氣和她的嗓音極端矛盾,對方一聽就狐疑。

    「沒事啦。你方便講話嗎?我?我人在台北,早就回家吃自己了。」誰還要用她這成事不足的敗類?「是這樣的,我下周和楊要參加一場預展會。由邀請卡來看,很可能是走東方復古路線,聽說滿頂級的。」

    楊在那裡應該會感到自在些,賓至如歸。

    「我想穿和他具配搭感的新款,有情侶裝的感覺。因為這是我們第一次一起出席這麼公開的場合,我希望、我希望-」

    突然間,淚如泉湧,來勢洶洶,翻滾而下。她不知所措,惶惶顫抖。

    潰堤了。

    「我們、我們……」

    不解的美眸傻瞪著,地面的影像猶如一片汪洋。她力持理性,因為這事一定要辦妥:她只剩這一件事可以辦了,他們之間不會再有其它的事襞生。

    「我們……」劇烈的抽措強過她的呼吸,幾乎令她窒息,整個人抖得像發癮的病患。她幾次努力提氣,試圖平穩發音,萬般竭力終究只勉強講得出兩個字。

    「我們……」

    句不成句。

    這是最後一出還能稱之為「我們」的戲,她一定要演好,每個細節都要顧到。

    像新娘為自己的婚禮籌備那般,鉅細靡遺,事必躬親,因為一生只有一次,這是大事。

    她要留給他最美好的印象,傾盡她所有的心思與才華,要給他最棒的句點,瀟灑而優雅地結束他們之間的一切。

    小女孩,你想要什麼?

    漂亮的衣服和首飾?豪華的大房子?滿屋子各國王子的宴會?還是萬眾矚目?

    你想要醜小鴨變天鵪?灰姑娘君臨天下?還是心想事成的仙女棒?或者可以飛向自由的一雙夢幻翅膀?當冒險犯難挖金掘銀的來風破浪?

    小女孩,說說你的順望。

    我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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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中心的私人展場,隱匿在商業大樓林立的縫隙中。各路嘉賓,低調盛裝前行。事前主辦單位就對受邀賓客進行嚴格篩選,因此只看熱鬧、不具消費能力的閒雜人等均不在受邀之列。來者個個目標明確,悠遊閒適地虎視耽耽,這難得一次私人收藏的大批釋出。

    來源或許頗具爭議,但件件都是精品,不少明眼人聚精會神地躬身在展品前鑽眉凝娣,或低聲交頭接耳,或站在一小段距離外,上上下下地來回打量。

    誰也沒想到,辦公大樓內的其中一層,偌大空間,全被改造成秘密展區。三百多坪的工整格局,簡練素淨,幾乎毫無設計感可言,單純地,讓展品本身寂靜地說話,令萬眾矚目,嘖嘖稱奇。

    飯店名廚現場精心服侍的茶點區,反被棄置一旁,冷冷落落,乏人問津。

    此處受邀的與會者,絕大部分都是政經名流或拍賣會的熟面孔,或是與貴客同行的鑒定家,或是受邀者攜帶的家眷。識貨的與不識貨的,在極品前,一目瞭然。

    被分辨的不僅是展品,也是人。

    電梯外開闊素雅的招待處,沒有任何花藝擺飾,只有盆栽,連土帶盆,盛著活生生的綠意。招待桌後方的大片牆面,中堂置畫,左右各置對聯,氣派恢弘地靜靜迎接客人,但來者震懾於這份魄力及牆上價格不菲的典藏外,總會不經意地,被正昂首觀賞的嬌艷背影吸引。纖纖背影,身著古典花青及赭石交織成淺絳山水的色系,傳統的閃緞布料,輔以現代威的貼身曲線。削肩窄腰,低胸高領,裙襬前短後長,延伸至地面蜿蜓,既有大唐仕女的風範,微鬆的短髮又有幾分海派的摩登可愛。默默看畫,本身就已是一幅畫,來者無不賞心悅目。

    直到她掌心的小小宴會包發出手機聲響,她才急急打斷了靜謐的遐思。

    「喂?你怎麼還沒——噢,嗨,Eugene。」不是他……她卻還得故作開心悠哉。「我在會場外,這裡很棒喔。」

    「換個語言跟我交談。」手機傳來他冷淡的法語,怔住了她的強顏歡笑。

    「有任務要交代嗎?」她乖乖聽令。

    「沒有。所有交代你的任務,只是我順道撈取的個人紅利。而我真正的任務,就是把你送進這裡。」

    文法太複雜了。她似乎太久沒用法語,有點生疏……

    「真正被委託案件的人不是你,而是我。」

    他在說什麼?又為什麼選在這種時候跟她說?「Eugene我、我要準備進場了!」

    「你不會,因為你等的人還沒到。」否則她不會瞎耗在會場外。

    「晨晨,我之所以先前一再告訴你哪一次的任務很重要、很關鍵,目的就是鍛煉你隨時提高警覺,以面對這一刻的突然來臨。」

    「我以為,我們之間的合約關係已經告一段落了。」

    「你以為,你是跟我訂合約的人,其實是別人跟我訂合約,而你,是我執行任務的內容。」

    什麼跟什麼啊?

    「不然你以為,就憑兩年前那個土頭土腦的鈕心晨,進得了今天的場合?」

    「這場預展會有這麼了不起嗎?」她吃了這麼多苦頭,就只為這根本與她無關的預展會?「這不過是賣一些很貴的雜貨而已,值得小題大作成這樣?」

    她故作悠閒地等到快抓狂,他還趁這個時候來跟她鬧?

    「之前董家派來找我的那個代理人,已經夠莫名其妙的,現在怎麼連你也突然發起神經?你如果想來這場預展會,你就來啊,我帶你入場後再離開,反正我對這些本來就沒興趣。」

    她不過想和楊有一場最尊貴最浪漫的最後饗宴,留下美好的回憶,不要搞到反目成仇或一哭二鬧三上吊的下場。早知這麼麻煩,她乾脆跟楊約去動物園算了。

    「董家的人跟你說了什麼?」

    Eugene森寒的輕喃,讓她警覺到自己的造次。

    「對不起,我失禮了……」

    「我要的是對方說的內容。」不是她的對不起。

    「就是……說你和宇蓓小姐曾有過婚約的事。」

    「還有呢?」

    「還有就是呃,跟我道歉,說我可以在這裡任選一件展品,他們會送我作為不提出告訴的謝禮。」

    手機那方,是令她惴惴不安的漫長沉寂。

    怎麼了,他還在在線嗎?

    「他鬼扯。」

    不知怎地,這淡淡的一句,聽得她毛骨悚然,似乎字面下別有殺氣。

    「這場預展會裡的每一件東西都是你的。」而不是只有一件。「你是這一代唯一的正統繼承人。」

    「Eugene……」別這樣,她聽不懂。「我只是來約會的。」

    跟她說什麼金山銀山,她一點興趣也沒有。她全心苦等的,只有一人。

    「你這樣讓我想到我們以前閒閒沒事的哈啦,胡謅我是流落民間的大小姐,你是王府大總管,負責把野丫頭調教成原來該有的樣子。我喜歡這種感覺,但是不要扭曲它,好嗎?就讓事情停留在最美好的階段。」

    「就像你和楊那樣?」她無言以對,只有失落、沉默、深深的寂寞。待會楊來了,她還得繼續演出活潑開朗的獨腳戲嗎?明明有兩個人,拚命手舞足蹈的卻只有一個人。她一直演一直演,愈演心愈涼,就更加賣力,企圖扭轉什麼。結果,她好累,好疲憊。

    她一直都很用力地夢想著,搞不好假戲會成真,她和楊還是有希望的。說不定,還是有可能,雖然很難,仍舊多少……應該會……

    面對展牆的背影,低頭拿著耳邊手機,宛若一切如常。然而串串淚珠,不斷由精細描繪的美眸滾落,直直墜入鮮紅的地毯上。

    他為什麼還不來?為什麼還不來?他們之間一旦談開了,就沒什麼好再談的?

    為了這一天,她花了多少工夫,整個禮拜不敢熬夜、不敢任意吃喝、不敢感冒、天天敷臉、認真運動、潛心鑽研美發美妝、好好保養。可是,他沒有來,這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微薄的薪水,她全砸在置裝費上,還加上上網賣掉的好幾個名牌包。她每個細節都很用心、很盡力,還是無法喚他回頭,再看她一眼。

    倘若這預展會的所有珍寶全是她的,她願意拿這一切去換楊,只求他回到她身邊。

    她是怎麼了?為何會淪落成如此卑微、如此狼狽?為什麼不能活得有尊嚴一點?為什麼她對自己的許多期許、許多規畫、奮鬥的目標,突然全都沒有意義了?她做錯了什麼?是不是還有什麼可以改進的?是不是他早就看不順眼她的髮型?還是嫌她不夠機靈?不滿她老在狀況外?或者厭煩了她有事沒事就愛死黏著他?

    她還要等到什麼時候,自己才醒得過來?

    「晨晨。」

    「不管別人給我再好再有價值的東西,我統統不需要。」濃重的鼻音,哽住了每一個字句。「我要的……並不在這裡。」

    「放手吧,晨晨。」

    驀然轉為中文的喟歎,語重心長,幾乎碎了她的心。明明他人已不在了,她的心卻還是不肯放他走,孤單地奮力挽留她從未真正擁有的。她硬是不肯放手,但手中根本就什麼也沒有。

    「我也曾一度以為你和楊之間或許有某種可能性,但顯然是我的誤判。」砸了自己暗打的如意算盤。

    「晨晨,楊對你已經是非常特別的,勝過我所知道他交往過的女性。這就夠了,別再執迷不悟。」

    不要這樣講!就算楊和她已經沒希望了,也不要跟她講這種話!

    她惶恐地、抗拒地忿忿哭泣著,顧不得洩漏的哭聲及旁人的側目,小拳捏得死緊,彷彿要豁出命地狠狠跟人對戰。

    「你與其再留戀那些沒有意義的事,不如想想自己正站在多關鍵的位置上。你別再做無謂的等待,快點入場。如果他們派出專員跟你接洽!」她什麼都聽不見,整個腦門只迥蕩著詛咒似的巨響:放手吧、放手吧。

    不要!她就是不要!

    「確認是十九過後,就跟他們走。他們一切都已安排好了!」

    大家都不看好她的時候,只有楊不放棄她,只有楊願意留下來繼續培訓,只有楊還是一如往常進行魔鬼體能訓練,每天晚上還得額外為幾乎癱瘓的她按摩筋肉。

    只有他會鐵面無私地陪她無匣頭,排解她說不出口的壓力。只有他對她蛻變後的絕世風華無動於衷,待她就和她仍是個醜八怪的時候一樣。只有他會超過他培訓任務範圍外,時時分一隻眼出來看守這個不知死活的小孩,及時把她拎出危險外,再海K一頓……

    任憑Eugene說什麼,她無心思索。愈想著楊,就愈脆弱。

    若是他走了,她身旁有再多的好處都沒用,因她已經一無所有。

    背著招待處的嬌麗身影,拿著手機,哭到抽措。服務員上前關切,卻被她的搖頭抬掌所婉拒。不要理她,拜託,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

    但這樣椎心刺骨的哭泣,讓途經招待處的貴客及場務人員非常不自在。好好一場富毫秘密預展,被她哭得像喪家在辦告別式,令提筆簽到的來賓不禁毛骨悚然。能不能派人去處理一下?

    「這位小姐——」溫柔的問候,與悍然搭上她肩頭的粗霸,截然不同。她被強勢的力道轉了半圈,一臉淒風慘雨的錯愕,面對即將來臨的驅趕。

    來人的臉色兇惡,上氣不接下氣地強自壓抑,橫眉豎眼,怒目相視。

    「要哭請到洗手間或殯儀館去哭,別在這裡礙眼。」

    冷酷的低語,反倒令旁人不悅。怎可如此對一位脆弱的美女說話?

    她拿著手機,傻了好久,呆到鼻水都快滴落下巴,才哇地一聲丟了手機猛力衝入那人胸懷,幾乎要撞斷他肋骨似地狠狠投懷送抱,繼續暴哭,同時以無尾熊般的執著死巴著那人不放。

    楊!

    他虛脫地仰頭吐息,隨便她了。幸好他一身戰鬥教官式的T恤卡其褲,耐髒耐操得很。

    只不過見不著他而已,有必要搞得這麼壯烈嗎?

    問題是,事情的確沒那麼簡單,他完全可以接受她的歇斯底里。他半走半拖地把自己和她移動到通往洗手間的外廊轉角,省得繼續供人觀賞——這裡展出的是字畫,不是他們倆。沒了閒人的眼光,他才能暫且鬆懈,沒轍地俯首,將臉埋入他懷中無尾熊的頭頂上,好笑又深深感慨。怎麼會哭成這副德行?他知道她不笨,而是只會把心思放在自己有興趣的焦點上。他曾不止一次目睹類似的事件發生:當她小心翼翼捧著精美的結業禮物,正要上桌,只因一時閃神,突然興奮地伸臂攔截他老遠拋來的抹布,而後才愣愣想起砸在她腳板上化為一攤爛泥的,正是自己原來雙手捧著的珍貴蛋糕。

    最後她得到的,不過就是一條他本要拋入流理台內的抹布……

    白癡。

    他連連嘖聲吻著她頭頂,莫可奈何。之後,才拖著這只花臉鼻涕蟲到洗手間內,清洗掉她滿臉移位的恐怖妝容。

    她滿眼癡迷地緊緊望著他,任由他粗手粗腳地以衛生紙擦拭她臉上的涕泗縱橫。楊沒有穿著她特地為他訂製的情侶裝;她認得楊這身熟悉的裝扮,代表他要遠行,搭長程班機前往不知名的彼方,但是他來了。

    就在她的眼前。

    「抹乾淨!」他沒好氣地再次下令,親手以衛生紙捏在她鼻子上監工。「你每次都跟我打馬虎眼。」她趕緊全力猛捍,捏拳縮著雙肩,幾乎把腦髓摟到他掌心裡。看得出,很有誠意。

    「好了,進場吧。」他推著她後背,她卻勾抱著他左臂,擺明了要死纏爛打到底。「我跟你一起進去,看完了再離開,行了吧?」

    「那我們看久一點。」

    再久也不會久過只剩一小時的展出時間。

    她好開心好甜蜜地黏在他臂旁,彷彿他是殘障人士,沒有她的牢牢攙扶就會頹然倒下。她超愛當他的專屬小護士,無微不至。行經每一幅精采典藏,她都一瞬不瞬地,猛盯著他看。

    他淡淡觀賞眼前的展示品,深深吐息。「你知道這裡在展出什麼東西嗎?」

    「楊今早沒有剃鬍子。」她盯得超仔細的。「代表你一早起來得很匆忙,一定是臨時有什麼突發狀況。雖然這早在你預料內,但會壓縮到你個人預備的時間。所以你的卡其褲口袋裡一定有旅行用的刮鬍刀。」

    他皺眉斜睨她。

    「你不用刮,不用!」她急道,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想問什麼。「我喜歡看你這樣,比較像楊教官。而且,吻起來刺刺的很!」

    呃啊,想到不該想的地方去了。小臉紅紅的,撒嬌撒賴地貼在她緊環的健臂旁,情思旖旎。他垂聯半晌,才一整神色,調起觀賞的視線,繼續巡行。在場嘉賓看的是畫,楊看的卻不是玻璃櫃內的極品,而是玻璃上反映的週遭狀況及人員部署。他和晨晨,隻身深陷敵陣。

    晨晨猜的沒錯,他確實一早收到意外訊息:Eugene正式脫離團隊,帶著一票精英另立山頭。也因為如此,原本許多鎖在Eugene手上的消息才為之解密,揭穿了整件委託詭異之處。

    原來Eugene以特訓之名,利用團隊內的人脈去執行他暗自外接的任務。Eugene不但利用自己人,也順道利用晨晨去開拓他的新市場。怪不得,他始終覺得Eugene與晨晨訂的合約不尋常,結果那只是Eugene的障眼法。

    晨晨是Eugene要負責培訓起來的繼承人。交貨地點,就是這場預展會。只不過,買家要驗收,哪一項貨品值得他們帶走!

    「你來這裡做什麼?」

    尖銳刻薄的高聲鄙夷,怔住了會場內幽靜的氣氛。展場音樂淡到幾近無聲,更突顯了造景山林內的潺潺水流微響。

    「這裡不是你這種人可以出入的場合,滾出去!」

    晨晨被罵傻了,呆視盛氣凌人的傲慢千金:董家的宇蓓小姐。這是怎麼回事?不是宇蓓小姐家為了表達歉意才送上邀請卡的嗎?那又為何特地前來罵人?

    「董小姐。」場務人員溫文上前,緩和情勢。

    「這女的是詐騙集團的,不止一次混進類似的場合,尋找下手的對象!」她刻意朗聲,嚴厲譴責,在場貴客為之嘩然。

    這是在吵什麼?什麼詐騙集團?

    週遭的不悅、好奇、莫名其妙,逐漸聚集,暗暗矚目。

    「請您降低聲量。」免得干擾他人賞析的質量。

    「她之前就是勾搭上我的未婚夫,利用Eugene出入各個派對,到處搜集他人的資料,甚至還用隱藏式相機,偷拍存檔。」

    董宇蓓這話,激起另一波恐慌。原本在晨晨附近的賓客都迅速退避,由之前的狐疑化為真實的排斥。

    「董小姐,請您前往貴賓室,我們!」

    「你們可以現在就問她啊,看看我說的是不是真的!」

    面對董宇蓓的咄咄逼人,晨晨慌了。她沒有預期自己會碰上這種難堪,也沒膽否認自己確實曾做過被指控的那些事,剎時退縮不安,十足的畏罪潛逃相。

    「要走了嗎?」

    楊百無聊賴的這一問,定住了她下意識退卻的腳步。抬眼一望她仍緊緊勾擁著的依靠。她想起了,他們一旦離開會場,也就是彼此說拜拜的時候。

    「我、我還沒看完。」

    「別再流連了,反正你也根本沒在看。」老在盯別的。小臉突然賭氣地堅決起來,定住腳跟,死守到底。

    「滾出去!」董宇蓓破口大罵。「再不滾我就報警!」

    主辦單位這時派出了更高層級的負責人前來,親自處理。「請問有什麼問題嗎,董小姐?」

    負責人同時只略略朝晨晨頷首,就算了事,沒給晨晨同等待遇的招呼。董宇蓓見狀,氣焰更盛,畢竟形勢比人強。

    「這女的是混進來窺探門路的,小心她偷拍了你們這裡的展出品!」

    「這話是真的。」圍觀的人群中逸出一句冷冷的附和。「我的店就曾被她藉機潛入,不知道偷拍了多少東西。」

    晨晨驚望。阿努比士?

    他冷眼旁觀,挽著身旁的母親,悠然落井下石。

    「你們還不叫警察嗎?」

    負責的中年女子,一身專業幹練的名貴西服,英氣凜凜,傾頭垂眸,似在思忖。

    週遭隱約的不滿聲浪,也在等主辦單位給個交代:怎會在嚴格的把關上出現如此疏漏?

    「對不起,基於這次預展的特殊性質,我們不便聯絡警方。」

    「那你的意思是,就隨便這女的混進來為非作歹了嗎?」

    「董小姐,你多慮了。」

    「這種馬虎行事的態度,你們還敢自稱是嚴選賓客的特別預展?」董宇蓓勢必要晨晨被掃地出門不可,不配合她的,她一併教訓。「我到世界各地參加過多少高級展覽,從沒見過展出質量這麼差的一次。最差的莫過於,賓客已經提出強烈反應了,你們卻完全不積極處理!」

    幾名嘉賓也順勢發出不平之鳴,深怕來路不明的詐騙分子,悄悄布了什麼線,日後吃定了某些目標,糾纏到吃干抹淨為止。

    場面逐漸失控,負責人的反應又有些冷淡,晨晨焦躁地仰望楊,環視四周,目睹負責人與場務人員轉而成為遷怒焦點。她死命抱著楊的手臂,用力地,切切地擁著。

    雖然百般不願意,但,她淡淡放手了。

    最為之詫異的,是楊。

    他在嘈雜中愕瞪她,她只勉強擠了一瞬間的笑容,像是領悟到了什麼,匆匆避開了他的視線。

    她早就察覺出,他想走,只是她一直在強留。也該是時候了。

    「很抱歉造成各位的不偷快。」晨晨鎮定地細聲公佈,現場頓時由紛亂漸漸回歸冷靜,所有視線虎視耽耽,集中在她的下文。他們所想的,與她所想的,天淵之別。

    她鼓起勇氣,對自己安慰地一笑。楊終究還是趕來了,不是嗎?這就夠了,她也該感到滿足。再奢望下去,只會使他倆的結局變得又爛又臭。

    她希望……能留給楊,一個最完美最優雅的印象。

    「我不是什麼詐騙集團的人,也沒有帶什麼可以偷偷拍攝的東西。」她轉而嬌美俏皮地一笑,投降似地伸展纖纖十指,可供驗證。「但是,為了維護此次特展的觀賞質量,主辦單位確實該對這番干擾作出處置。」

    她大方地朝負責的中年女子微笑點頭,請他們不用客氣,就領她離開吧,平息眾怒。

    「好的。」負責人瞭解了,拿出手機撥打一陣後,才開始採取行動。「那麼,請吧。」

    匪夷所思的是,他們請求離去的對象,是董宇蓓。

    「你們這是什麼意思?」董宇蓓左右瞪斥,悍然揮開場務人員禮貌性的引領。

    晨晨也大愕。怎麼不是趕她走,卻是趕宇蓓小姐?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不止是她,全場賓客有絕大部分都傻眼,少部分的人則理所當然地靜靜觀畫,對於教養欠佳的鬧場千金,不予置評。金錢不一定養得出人品,有時只會養出另一種窮兇惡極。

    「請離開吧,董小姐。」負責人溫柔且技巧地以身勢,漸漸將人往門外擋去。

    「我們會派車送你回到府上。」

    「你憑什麼?!」敢對她這樣!「你該攆的人不攆,碰我做什麼?」

    「董小姐要我們攆誰?」

    「那個鈕心晨!」她恨聲指控。

    「董小姐要我們攆這場特展的主人?」

    主人?這場特展是鈕心晨的?

    「她怎麼可能會是……」董宇蓓還想抗辯,卻被電梯內趕來的男子急急攔阻。

    「不要拉我!你們有病啊?」

    「走吧。」男子婉勸。「別再丟人現眼了。」

    「她算什麼東西!你又算什麼東西?」她歇斯底里地咆哮。「這裡明明是我的場子,我才是主人!所有的東西都是我的!連Eugene也是我的——」

    晨晨僵呆地親眼看著場務人員,和董家之前派來與她和談的那名男子,艱辛地將董宇蓓帶離會場。上流社會,真是太上流了。她還是比較喜歡自己不入流的老百姓生活……她正要投回楊的懷抱,就被一票欣然迎來的陌生人圍住。

    「恭喜你,終於通過重重考驗,回到了你該有的身份。」一名熱淚盈眶的老先生,緊緊握著她的右手,感動地拍哄著。

    啊?什麼?

    「對不起,我!」

    「鈕小姐,我們全都準備好了,請。」另一名男子展掌恭迎。

    準備好什麼?「要、要我去哪裡?」

    「貴賓室啊。」對方好笑。「你難道還沒搞懂狀況?」

    她哪時懂過了?

    「到貴賓室裡再說明吧。」負責人怡然維護展場氛圍。「這裡不方便說話。」

    「也對,那就請鈕小姐先走。」

    「可是我!」請不要抓著她的手臂,她不喜歡這樣。

    「放手吧。」

    一陣悅耳而年輕的男聲,淡淡吟道,晨晨卻如遭電極,整個人被凝住,一反先前焦急不安的態勢。

    放手吧。

    這話喚起了她腦中不自覺被埋入的什麼,為之覺醒,甚至反過來,主控她的一切反應。她覺得怪,又說不出哪裡怪。更怪的是,似乎沒有人察覺到她的怪異。有如悄悄隱埋入她腦海的什麼,一旦觸及某種關鍵,立即敵動運作,開始操控她的一切。

    放手吧。

    「我們希望鈕小姐是出於自願地與我們聯繫,而非強人所難。」

    「我是出於自願的沒錯。」哪有?她的嘴巴在講什麼?!而且,她為什麼會回以淡淡的一笑?她根本就不想笑啊!「我會盡可能地跟你們配合。不過,請問你是!」

    「我就是十九。」年輕男子爽朗莞爾。

    確認是十九過後,就跟他們走。

    「那我們走吧。」她愉快地建議著,心中卻驚慌大嚷:她沒有要跟他們走,她才不要!她到底在講什麼鬼話?

    救命!她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一股霸道的力量,猛然箝住她,攔住了她的離去。

    「你要去哪?」

    楊!太好了,他果然是最瞭解她的。快點救她!

    但她的反應,不僅自己詫異,連楊也為之錯愕。

    「你在大驚小怪什麼呀。」她甜美地呵呵笑。「我只是跟他們去貴賓室看畫,我總不可能在這裡公然和他們談底價吧。」無懈可擊的理由,讓他找不到繼續阻擋的著力點,只能放手。但他本能性地防備大起,卻不知道他要防的是什麼、敵手在哪裡、什麼很危險,一切都說不具體。

    「別擔心,我沒事的。」她優哉游哉地柔聲安撫。「你也去忙你的吧,別再為我耽擱了。」

    他驟然懾住,瞠目瞪視她的怡然自得。晨晨?

    「你以為我察覺不出你早就想離開?」她聰慧而冷靜地凝娣著他,心中恐懼,自己嘴巴說出的真心話,聽起來怎麼這麼可怕?「也差不多該是時候了。」

    是,也該是時候了。這是他心中一直反覆告訴自己的話,也是他具體行動的方向。但這話透過她的嘴表達,猛地狠狠打穿了他腦門的什麼。

    「謝謝你特地趕來,我很高興。」

    絕艷的笑靨,隨同優美身影,翩翩步往深處的貴賓室。在一群儀態出眾的人們環侍之下,彷彿從容典雅的皇室千金,任由眾臣恭迎伺候。

    晨晨?這是他的晨晨嗎?

    不對勁。他有些渙散地橫捂自己前額,怔怔眨眼,無法理解。

    他無法理解的是自己,在放心不下什麼。這不就是他想要的結果嗎?好聚好散,各分東西。那他在放、心不下什麼?今早接獲的情報,所有的人都被Eugene整慘了,唯獨晨晨,不自覺地在Eugene的安排下佔盡優勢,登往飛黃騰達的人生。她的搞不懂狀況,自會有人幫她逐步搞懂狀況。

    他還在放心不下什麼?

    為什麼自己已經在機場等候出境了,又火速折返,趕回她這裡?

    她哭得淅瀝嘩啦,等他等慘了,死命黏著他,什麼都不顧了。他手邊的人呢?

    一直緊緊黏著他的柔膩小人兒呢?那張小花貓似的醜怪哭臉呢?那雙緊盯著他不放的大眼睛呢?

    我們一起進去,看完了再離開,行了吧?

    那我們看久一點。

    她黏他,黏得連分分秒秒都珍借萬分。即使要她鬆開一直勾抱著的鐵臂,也是百般掙扎、千辛萬苦地才勉強放手。手放了,眼神卻依依戀戀地望著他不放,心裡仍惦惦唸唸地蜷著他不放。

    那是晨晨。

    那麼,剛才輕鬆瀟灑跟他分道揚鑣的晨晨是誰?

    犀銳的思路獰地運作,赫然環視整片樓層的格局、建物結構、晨晨前往的貴賓室方向,他頓悟了其中可能的花樣。

    「先生?這位先生,請留步!」場務人員急急跟著他跑。楊大步疾行,動作迅速,週遭的人尚在不明所以的茫然張望時,他早已擦身而過,直逼展場內的貴賓室。周圍的服務員見狀也趕緊奔來,倉皇地企圖攔阻,剎時所有的氣流全自四面八方束湧往同一關鍵。

    貴賓室。

    所有現場人員想的是要及時擋下他,他想的則是這楝商業大樓在貴賓室那一區的相關結構,以及大樓週遭的交通動線圖。他的專業本能比他的腳步更迅速地,在他腦海中鋪展了天羅地網的相關資料,盤算的是闖入貴賓室之後的下兩三步動作,以及,可能的風險,和緊急備案。

    「這位先生!」

    場務人員打算蠻力相抗,出手抓人,不料楊只稍稍側身,對方沒能順勢抓到楊的肩頭,反倒自己重心不穩,往前踉蹌。

    「請留步!」負責人大喝。

    楊一抓到門把,頂身傾力一撞,門板應聲而開,門鎖損毀。室內光景,連追進來的現場人員都為之傻眼,愣在原地。

    「這……這是貴賓室?」

    「我不知道,我打從一開始的策展佈置就從沒進來過……」

    「我們也沒有啊,可是……」

    「貴賓室怎麼會是這個樣子?」他們不敢置信地望著氣派展場內這唯一的密閉空間,四麵粉牆,一無所有,天花板上管線裸露,照明也只是日光燈管,彷彿尚在施工中。整間貴賓室內!

    只有一座貨梯。

    他們困惑相覦之際,楊早已反嚮往遠處會場入口的客梯奔去,搭往一樓大廳。

    他所料沒錯,整個貴賓室是動線的掩護,用來迅速載走獵物的陷阱。他今早約略自資料中瞄到晨晨的背景,平凡無奇,只不過有無聊的人在玩宗族血脈的遊戲,

    擾人清靜。

    一闖出大廳正門,他全力狂奔,衝往左側的下一條巷道。

    貨梯直通的地下停車場,只有一個出口,面對的是單行道。帶走晨晨的那幫人得開車繞往另一側,進入八線大道,才能上國道一號公路,直飄機場。

    果真如此,他就再難追到晨晨下落。

    鋒面切入台北,大雨連綿,他跑得格外艱辛,想必對方行車視線也好不到哪去。可惜今天不是假日,否則台北的車陣絕對可以堵死那幫人,讓他衝上去把他們拖出來一一揍扁。

    「晨晨!」車子疾馳穿出巷道時,他還差了幾步距離。這一大喊,不止車內的晨晨回頭,全車的人也都知道後有追兵了。司機立刻轉打方向盤,決定盡快脫離平面道路,否則前方的紅綠燈會立即拖延了他們的進度,給楊可趁之機。

    對方的轉向,與楊腦中調整的佈局同步轉向。

    完了,追不上!

    他的理智已經先就客觀情勢判斷,做出最終裁決,但他的腳步停不下來,渾身肌肉仍在爆發狀態,鍥而不捨地奮力追趕,整個人失控,不聽大腦使喚。

    「晨晨!」

    後座靠窗的她,艷然一笑,像對熱情粉絲致意似地在車內揮揮手,後會有期。

    那不是晨晨!

    如果她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巴在車窗上,狼狽留戀,他就信她是晨晨。可是現在的她,根本不對勁!

    「晨晨,下車!」

    人車距離在他衝越斑馬線、車子九十度大回轉時一度逼近,卻又迅速拉開。司機重踩油門,揚長而去,打算飛馳奔上建國高架橋,甩掉那尾追兵。

    追不上了!即使立刻攔出租車也沒用,對方只需幾秒的時差,就可以竄入車陣的任一個縫隙,模糊焦點。他也沒有把握,他攔到的出租車司機會跟他配合。怎麼辦?車窗內朝他揮手致意的笑顏,隨著車子遠行的角度,漸漸消失。他豁出去地在大雨奔馳中,高高舉起自己從口袋裡抓出的金屬物,沿路追趕。

    陰雨不明的視線中,他高舉的小小光圈不過微微一閃,車內的笑容馬上震住。

    楊,那是楊啊!那不正是她最渴望的嗎?

    她不知道自己出了什麼問題,會不由自主地跟這些人走,作了一堆莫名其妙的回應。但她知道那是楊、他在追她、他要她回去、他舉起了一個東西。

    小小的,圓圓的,隱隱地在雨中閃了一下金屬質感的反光。

    她多麼希望、多麼渴求的,不就是!

    正高高舉在他手中,無言的有力宣告。

    楊!

    她猛然驚醒,想也不想地就拉開車門,頓時車內的人大聲驚呼,司機急踩油門,還是快不過她的動作,結果害她整個人滾落車外。

    接連兩三聲刺耳的煞車急響,是外車道差點輾過她的其它車輛。她安然無事地傻傻趴在馬路上,及時煞在她身前的車主,卻在自己車內魂飛魄散,隨即又被突然起身的晨晨,嚇到驚聲尖叫。她的雙臂滿是擦傷,禮服沾滿路面污水,她卻什麼也顧不得地快步回奔,一拐一拐地切切跑往楊的方向。後方車內的人遙遙喚她,喊話,其它車輛不滿地狂按喇叭,要求讓路。通暢的道路漸漸堵塞,逼著前方車輛快快閃開。

    她什麼都看不到、聽不到、感覺不到,全神貫注地,盯著楊高舉的那小小的一輪光圈。她慢慢拐著跑,一步接一步,吃力卻滿臉欣喜地辛苦奔來。

    他自己也傻住,怔望她,不知道這一招的威力有這麼大。

    他只是……可是沒想到……

    大雨把他倆溶得像兩地泥人,邋遢不堪,卻怎麼也洗刷不掉她的燦爛笑靨,像盛開的花,層層綻放。他知道這死小孩其實很美,但從沒見過她有此刻這麼懾人的美。只因為他舉起了這個,就破解了不知名的魔咒?要降服她,這麼容易?

    多少人千方百計地想要牽制她,都牽制不住,她卻這麼簡簡單單地把自己牽入他手裡?

    纖纖雙臂開心地高高勾抱住他的頸項,踏著雙腳,陶醉地貼在他粗糙扎人的頰邊嬌聲傾吐!

    「我願意。」

    他還在錯愕中,舉著手中的小小光圈,仍在上氣不接下氣。

    「我願意。」她打死都不會有第二個答案的。啊,楊的氣息,超好聞的。遠方的車,在雨中一一前行,流往原來的方向。神秘的網羅,隱匿鋪張,也霍然收束,消失無蹤。追不到來源,也尋不著去處。宛如剎那間交錯的兩個時空,幾乎攫走了此刻黏在他身前的小人兒,捲入另一個世界。她的前途與死活,與他無涉,大家各走各的道,毫不相干。

    事情本該如此,他也打算如此,可是……

    「我願意。」她像說上癮似的,喜孜孜地喃喃個不停,得意地勾抱著他,貪婪享受她專屬的甜蜜。

    怎麼可能?他匪夷所思地瞠眼,還是搞不太懂自己是怎麼回事。他在她腦後展掌,愕瞪自己手中剛才高舉的小小光圈:那不過是他隨手抓出來試試看的……鑰匙圈。

    結果竟然有效,驚人地有效,超越了他理解力地有效。

    「我願意,我願意。」她好開心地在他眼前一面嘮叨、一面嘟嘴,等他還她一個深情款款的吻。

    她有完沒完哪?「我根本什麼都還沒問。」

    「我願意!」快,親一個。

    這個死小孩!他忽然像要親手勒斃她似地,狠狠環抱住她,雙臂捲得她百骨欲碎,小臉歪扭成一團。痛痛痛……親愛的,疼她是OK的,但請別疼得這麼凶狠……他非要捏扁她不可!她先前才陰陽怪氣的,下一步就突然不要命地跳車,此刻卻沒事似的佔他便宜吃他豆腐。他卻幾乎折損半條命,到現在都還驚魂未定。

    透過鐵臂捆絞內的鮮活嬌軀、熱情洋溢的體溫、熟悉的馨香,他方才極度抽緊的神經才逐漸放鬆,放鬆之中又隱隱高度戒備。

    他戒備,因為惶恐,打死都不想再看見她跳車差點當街輾斃的景象。幸好她還活著、她沒事、她安全了。

    他激切地更加用力擁她,埋首在快被絞殺致死的小人兒頸窩。他需要她的溫度、她的脈搏、她的奮力掙扎、她的聒噪,向他證明她確實好好的。他既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被不知名的人帶走,也不能看到她為了回到他身邊而命喪輪下。

    他承受不了。原來,他之前籌劃著的分離,可笑至極。獰然臨到的永遠隔絕,才讓他瞬間驚覺:不!她不可以這樣離開他!

    到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向來不當回事的這份死纏爛打、撒嬌撒賴,是何等脆弱、何等寶貴,他竟然把這視為稀鬆平常、理所當然。

    差一點、差一點他就……

    「楊,沒事了。」被狠狠悶在他胸懷裡的小人兒,語焉不詳,艱困地拍哄著他的虎背熊腰。

    「沒事了。」她這是在講什麼鬼?他霍然鬆手,莫名其妙地怪瞪她。她也莫名其妙。

    「什麼東西沒事了?」俊眸防衛地微瞇。

    「我不知道啊,但你好像嚇壞了。」

    「我?」這種字眼,竟敢用在他身上?「沒憑沒據的,你又在一個人瞎說什麼?」

    嗯……「對啦,其實我也搞不懂自己在講什麼。」反正就……

    她不知道,但他知道,卻什麼也不說,只是不爽地將她一把壓回懷裡,緊緊貼額在她額上,閉目歎息。她不明所以,只顧著暈陶陶地癡癡傻笑,隨便他寵溺。超幸福的說……

    「楊,我願意喔。」她已經暗示很多遍囉。就別再掙扎了,快點跟她求婚吧。

    「你憑什麼認為我會想娶你?」臭屁大王。

    因為他回頭來找她了啊,他根本就放不下她嘛,這還用說嗎?這個死腦袋,到底還要她講幾百遍才明白?

    「因為這是我的命令!」

    他啼笑皆非,垂眼跟懷中的囂張娃娃互瞪。她好大的口氣,命令她?「Eugene說搞不好我是什麼皇親國戚的後裔。」她一副跌樣,下巴上揚四十五度角,用力昂首睥睨比她高了一顆頭的凶煞巨漢。

    「你剛才不也見識到了嗎,那場預展會裡的人全都對我畢恭畢敬。」

    「所以呢?」嗯?

    美眸突然惶惶大瞠,小嘴因著兩頰遭人狠狠向外捏扯,扁成一條長線,有口難言。

    「敢問公主殿下,您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還是太久沒被揍、皮在癢了?」這副死德行也敢自稱皇親國戚?「你剛才隨隨便便就跟人跑了的事,這筆帳我都還沒跟你算。」她倒先算起他的帳來了。

    好痛好痛!她難得今天打扮得這麼美,他怎麼依舊手下不留情?

    「你說啊,你憑什麼認為我會想娶你?」他放手,俯身對眼逼供。

    小人兒慘兮兮地含淚捂著雙頰,垂頭嘀咕。

    「我沒聽到。」抬起頭來好好講!

    他這樣……叫她怎麼跟他溝通嘛?既要逼她給個真的答案,給了他卻又會不屑接受這答案會是真的。擺什麼臭架子啊。可是——說真的,她好高興看到他跑來救她,好滿足於他豁出一切拚命追趕的景象,好喜歡他魂飛魄散地把她抓入懷裡抱個死緊的蠻悍。以後更要多多冒險犯難……

    「你一個人又在賊兮兮地笑什麼?」他陰森低唁。

    「哪有啊。」狡黠大眼在眼眶裡無辜亂轉,突然一亮,發現了可以跟他坦然傾吐的秘密管道。

    「你幹嘛?」

    他皺眉瞪視眼前喜出望外的小臉,軟軟的小手分撫在他雙耳邊,像在挑逗。狐疑一陣子,才想起什麼似地選了左邊!他聽力受損的左耳。

    「你知道我為什麼這麼有把握你一定會跟我結婚嗎?」嘻。

    「為什麼?」

    「因為……」

    她路腳仰頭,在他俯身側頭的左耳竊竊私語,以超越他聽力可達範圍的輕聲,告訴他甜蜜的謎底。

    他微怔,不僅因為她竟知道他左耳的秘密、不僅錯愕於她竟對他的障礙交付最重要的話語,更是意外於居然會有超越聽覺的聲音,直達他的腦海裡。

    他聽不見她過分輕盈的傾訴,卻強烈地感受到她柔嫩雙唇在他耳畔的喃喃不停、感受到溫暖的吐息。難以言喻的聲波,震顫的不是他的耳膜,而是……

    「還有呢?」他在她暫且停聲的好奇凝娣中,淡淡地問,彷彿他聽得見她的悄悄話,彷彿這理由還不夠充分。驚喜的臉蛋,大大綻放了亮麗的笑靨,興奮地回到他耳邊,輕輕地、急急地、甜甜地,告訴他成千上萬個他們一定會在一起的理由。他擁著她,側耳傾聽,像著了迷。

    雨下了好久,天一直沒有放晴,一雙人影卻逕自沉醉地在綿密雨絲中,一個說、一個聽。彷彿這是好長好長的故事,內容卻只有簡簡單單的幾個字。

    雨珠圈著他倆的倒影,晶瑩飛翔,融入水,流入河,湧入海。那海曾在不知名的眼波中流轉,映著一片天真爛漫,墜落成一滴永恆的等待。

    遠方在期盼,女孩卻為了愛,不歸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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