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這樣坐在鋼琴前大半天,修長的手指沒有敲出任何一個音符。
她的父親與三個哥哥只能在一旁悄悄窺視她的動靜,卻想不出任何勸慰她的言語。
在她奔回娘家的那一晚,他們見到她失神崩潰的模樣,完全不知所措。
不論他們如何循循善誘,她就是不肯說出怎麼回事,只輕聲拋下一句要和季海平離婚。
汪家三兄弟馬上聯想到是季海平做了對不起她的事,憤慨難抑地捲起袖子就要上季家理論。
是汪夢婷阻止了他們。
「不,不是海平的錯,是我們不適合——只是這樣而已。」她明眸帶淚,央求他們別再讓她為難。她不讓他們找季家的人理論,對季家人也避不見面。
季風華曾打電話指名找她,杉本惠也曾表示要親自前來拜訪,但她一律委婉推拒。
而那個應該是事件男主角的季海平卻什麼也沒做。當汪家三兄弟憤而找上盛華時,才發現他竟然躲到美國出差了。
三兄弟頓時洩了氣,除了笨拙而言以不及義地安慰妹妹外,也想不出其它辦法;
江海淵則是頻頻長吁短歎,痛責自己令女兒陷入如此境地。
天崩地裂之後,便是完全的沉寂。
汪夢婷不言不語、不哭不笑,鎮日坐在那架自小伴她長大的鋼琴前發呆。
最讓他們心痛的是,她連琴也不彈了。
從前不論她心情高昂或低落、快樂或感傷,彈琴總是她抒發情緒的最佳良方;
但這段日子以來,連一個音符也沒自她指下流瀉。
他們再也無法忍受她的沉靜,只得請她最好的朋友來勸慰她。
丁宜和一回國,便應邀來到汪家。面對汪夢婷的父兄們充滿懇求的眼神,她只能苦笑。
她輕悄地拾級而上,來到汪夢婷的琴室。
一看到多日未見的汪夢婷,她的心便猛然地抽痛起來。
天啊,夢婷怎會憔悴成這副模樣?
「夢婷!」丁宜和輕聲喚著,聲調不自覺地帶著輕微的責備,「我不過到義大利幾天,你怎麼便把自己弄成這副德行!」
汪夢婷偏轉過頭,「是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天。」她無神的眼眸著直嚇壞了丁宜和。「你怎麼了?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模樣?」
汪夢婷只是搖搖頭,微微牽動唇角。
「我都聽說了.你正在和季海平辦離婚。」丁宜和開門見山,「也聽說你準備和程庭琛到英國去。」
「是。」
「這就是你的選擇嗎?你選擇和程庭琛在一起?」
「我選不選擇有什麼差別呢?」汪夢婷聲調苦澀,「這是我現在唯一能做的。」
「難道你不願意嗎?你不是一向深愛程庭琛的嗎?能和自己深愛的男人在一起有什麼不好?」
汪夢婷沒有響應好友的質問,調轉頭,眸子向著前方。
「天啊,難道你愛上季海平了?」丁宜和恍然大悟。
汪夢婷微微一笑,逸出雙唇的話語猶如冬季的雪花,彷彿一下子就會融化。「不知道是誰曾經說過,一個人一生只愛一次是最幸福的。可是,我卻比別人多了一次——而且兩次所愛的還是兩個不同典型的男人。」
「夢婷……」丁宜和既心痛又不解,「既然如此,為什麼不留在季海平身邊?」
「海平他——不需要我。」汪夢婷語聲細微。
一直到最近,她才弄清楚自己對他的感情——她愛他,想呵護他,想一輩子伴隨他。
如果他是天使,她就要成為他的第五元素。
但是,他不需要她。或許,他需要的是方巧玉;或許,就如他在婚宴上所說的,季家人不需要任何人。總之,他不需要她。
「現在的我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我愛的男人不需要我在身邊,愛我的男人卻強烈地需要我。」她笑得淒楚,「如果我還有能力讓人得到幸福,我也只能這麼做了。」
她落寞的語氣讓丁宜和不忍卒聞,「夢婷,你真的要去英國?」
「宜和.你知道嗎?這陣子我每天坐在鋼琴前.卻怎麼也想不出該彈什麼曲子。」她輕撫者潔白的琴鍵,「我已經不曉得該彈什麼,也不知道能彈給誰聽……
或許到英國去對我也比較好吧,或許我可以重新找回想彈琴的感覺。」
汪夢婷陷入沉思,想著今早程庭琛在電話中所說的話——
「我知道你現在的心有一半不在我身上。」他語聲沙啞,「不過沒關係,我會讓你的心重新回到我身上,我會再一次讓你完全屬於我。我相信我們三年多的感情,絕對抵得過你和季海平結婚的這半年。我會讓你完全忘了他的,不會再讓他的身影佔據你的心房。」
庭琛說得信心滿滿,她卻聽得空空落落。
無論如何,愛情的深淺濃淡都不是時間能夠計算的。她曾經淡忘庭琛而心繫海平,是否就表示有一天她也會重新愛上庭琛,而忘了海平?
或許吧!她不知道。
愛情是不具備反推的邏輯的。
「或許這是我欠庭琛的吧!」她終於幽幽然地再度啟齒,「我曾經為了解救汪氏而背棄庭琛,所以現在該我還他這份情。」
「夢婷,」丁宜和搖搖頭,幽然長歎,「愛情是沒有什麼欠不欠、還不還的。」
「我知道。」她輕輕柔柔地說,眸中蘊著濃濃情感。
丁宜和凝望她良久,「你恨他嗎?」「恨誰?」
「季海平。」
「恨?」汪夢婷驀地輕笑一聲,那笑聲卻令人心酸。她搖搖頭,「不,我不恨他——我沒辦法恨他。好奇怪,我怨過庭琛,卻沒辦法恨海平。」她彎彎的眼簾靜靜地低垂,「就是因為沒辦法恨他,所以我無法再彈琴。」
那晚在海平的辦公室,她曾口口聲聲說恨他。
然而,當夜闌人靜,怨怒的妒火燃燒殆盡後,殘存的竟是哀傷與淒涼、思念與不捨。
她告訴自己,應該恨他的;從那晚得知他的背叛開始,她便一直要自己恨他——不再想他、不再念他、不再愛他,只要恨他!
但她做不到!
就算得知他和女秘書有婚外情,就算他那一耳光讓她自天堂跌落地獄,她憶起的,仍是他慣有的溫柔體貼。
他對她總是那麼包容,那麼珍寵,讓她連恨他也做不到!
「我想恨他的,宜和,真的好想。我想彈琴,可是卻沒辦法,一個音符也彈不出來。」她再也無法掩飾強烈的痛苦,淚水不聽話地直落下來,「為什麼?愛一個人不容易.沒想到恨一個人更加困難……」
「別哭了,夢婷,別哭了。」丁宜和擁住好友,跟著鼻酸。
但汪夢婷卻吟起一首英詩,伴著無聲無息的淚水——
「THEREISNOONEBESIDETHEE,ANDNOONEABOVETHEE;
ANDMYWORDSTHATWOULDPRAISETHEEAREIMPORTANTTHINGS,
FORNONECANEXPRESSTHEE,THOUGHALLSHOULDAPPROVETHEE.
ILOVETHEESO,DEAR,THATIONLYCANLOVETHEE.」
世上沒有人同你並列,亦無人高於你;
你形單影隻佇立夜鶯啼唱時分!
我欲頌揚你之言語都顯得無能,因雖人人該讚你,卻無人能刻繪你。
親愛的,我愛你之深使我只能夠愛你。
SAY,WHATCANIDOFORTHEE!WEARYTHEE,GRIEVETHEE?
LEANONTHYSHOULDER,NEWBURDENSTOADD?
WEEPMYTEARSOVERTHEE,MAKINGTHEESAD?
OH,HOLDMENOT,LOVEMENOT,LOVEMENOT!LETMERETRIEVETHEE﹒
ILOVETHEESO,DEAR,THATIONLYCANLEAVETHEE.
說,我能為你做什麼!令你厭煩憂戚?
倚你肩頭,將新負擔予你添上?
將我淚灑落你臉容,令你悲傷?哦,別抱我、別愛我!讓我拯救你。
親愛的,我愛你之深使我只能離開你。
季海平將黑幽幽的眼眸調向窗外,眉尖微微蹙著,修長的指尖不自覺地輕撫著細緻的書頁。
這本英詩選集是夢婷少數忘了帶走的東西——她竟忘了帶走這本詩集!而他,將它帶來美國。
季海乎苦笑。或許是上帝憐憫他,要他藉著這本書傾洩對她無限的思念吧。
這段日子他總掙扎在自己放她高飛是對是錯、該或不該的迷思中。
伊莉莎白,勃朗寧卻給了他答案。
他做的是正確的。
為了讓夢婷幸福,為了不讓自己成為她的負擔,為了不讓她陷入兩難的境地,他選擇和她分離。
而今早,他收到她自台灣快遞來的離婚協議書,上面附著一張便條。
便條上是她秀麗的筆跡:律師告訴我離婚協議需要夫婦同時在場,在兩名證人的見證下簽名才告成立。我明天要去英國了——有關那個規定,對你的律師而言該不是什麼大問題吧。
他明白夢婷的意思,她不願意再和他見面。
其實,他又何嘗敢冒險再見她一面呢?只怕一見了她,他就再也無法放她走了。
他再次對自己苦笑。
內線電話打斷他的沉思。「副總,」方巧玉的蛋音清清楚楚地傳來,「台灣長途電話。」他神經繃緊,「誰?」
「一位丁小姐。」
丁小姐?丁宜和?夢婷的至交好友?
他迅速接起電話,「我是季海平。」
「馬上回台灣來,季海平。」她劈頭就說。
「什麼?」
「現在,馬上!否則明天早上夢婷就要到英國去了,十點二十的班機。」
他閉閉眼,「我知道,和程庭琛一起。」
「可是她一點都不想走!她不想跟程庭琛走!」丁宜和在話筒的另一頭怒喊。
他震驚莫名,「為什麼?」
「你該死的是哪種白癡?竟然看不出她愛你!」她語氣出奇地暴躁,「她愛你所以捨不得離開你,她愛你愛到連你有外遇,她都無法恨你!」
他倒抽一口氣,「你是不是弄錯了?」
「你以為我跟你一樣是白癡嗎?我會弄錯自己好朋友的心情?」
季海平臉色刷白,訥納地無法吐出一句話來。
「聽懂了沒?現在立刻回灣來!」她口氣凌厲,「我可不許你傷害我最好的朋友!」
掛上電話後,季海平有好一陣子的茫然無措。
丁宜和的話有如炸彈般震得他驚愕莫名。夢婷愛他,她愛的不是程庭琛,是他!
他一隻手顫抖地摸索著電話按鍵,「方秘書,替我訂機票,我要立刻回台灣!
務必要最快的一班飛機——」
拜託!讓他及時趕回去吧……
早上十點。
他還來得及嗎?來得及再見她一面,來得及對她表白一直潛藏在心底的愛意嗎?
季海平在機場大廳惶然四顧,找尋著那個總是牽痛他心的倩影。
拜託,讓他找到她,讓他見她一面。
找不到,他找不到她!難道她已經出關了嗎?
季海平勉力排開人群,衝向出境處。
是汪夢婷。
她竟真的站在那兒,在他面前不遠處,正與程庭琛一起通關。
程庭琛單手環住她的肩膀,低頭望她,似乎正跟她說些什麼。而她,輕輕淡淡地一笑。
他瞠目望著他倆出關。
不要走,夢婷,不要走。
不要走。
不要走……
他不曉得在心中默念了多少次,不曉得在心裡悄悄懇求了多少次,卻已來不及了。再一次,他們在命運中失之交臂。
IMUSTDOWNTOTHESEASAGAIN,TOTHELOVINGSKY﹒汪夢婷凝望著窗外愈來愈渺遠的景物——都已經這個時候了,為什麼她腦海裡還迴旋著葉慈的這句詩?
她搖搖頭,葉慈錯了,一個人不該妄想去瞭解海的,那麼深不可測的未知只會讓人茫然痛苦、不知所措;更不該愛上海,那只會是令人心碎的折磨。被它俘虜之後,不僅掙脫不了,甚至無法憎恨隱藏在它溫柔表面下的殘酷,只能淪陷、淪陷、無助地淪陷……
「忘了他吧,」程庭琛盯著汪夢婷一徑望著窗外的柔美側面,低聲說道,「像那種世家子弟總是將女人當成裝飾品,不把感情當一回事,你又何必為了這種人傷神呢?」
她沒有回過頭來,只淡淡地應道:「海平不是一般的世家子弟。」
「夢婷,到現在你還這樣為他說話!」程庭琛又痛又急,「是他有了外遇,他背叛了你啊。」
「我寧可相信他是尋到了真愛——孤獨的海終於有了伴侶。」她笑得縹緲,「他需要有人愛他。」
「夢婷,這是什麼意思?」程庭琛不自覺地緊抓住她肩膀,「難道你不打算忘了他?」
「我會努力的,努力忘了他。」她喃喃低語。
對,她要遠離,遠離那片難解難測的海洋,不再妄想去瞭解她無法猜透的眼神,那只會帶來痛苦,無止盡地痛苦。
她緩緩伸出手,撫著身旁的小玻璃窗,玻璃因她手指的熱氣蒙上一層白霧。
程庭琛凝望她良久,柔聲建議,「你睡一會兒吧。」「嗯。」她輕輕點頭,柔順地闔上眼眸。
將近二十個小時的旅程,她除了起來用過一次餐外,一徑閉著眼。
有時是真正地入睡,大半時候卻是掙扎於半夢半醒之間。
讓她的神智再度恢復清明,是一陣劇烈的搖晃。
汪夢婷倏然睜開眼,「怎麼回事?」
機內的廣播回答了她的疑惑,「各位旅客,我們現在正通過一道強烈的亂流,各位請繫好安全帶坐在原位,保持鎮靜。」
「別擔心。」程庭琛握住她的手,安撫著她,「亂流很快就會過去的。」
但亂流非但沒有過去,機體反而搖晃得更厲害了。
頭頂的行李箱門開始微微地鬆動,甚至可以聽到重物落地的聲音,機體跟著開始傾斜,乘客驚慌的尖叫聲自四面八方響起。
汪夢婷緊閉著雙眸,難道她會命喪於此,因空難而與世長辭?
她腦海裡迎速掠過幾條人影,父親、哥哥們、宜和——
還有海平。
她倏然張開眼,直直地瞪視前方。
海平,海平,海平!
一股強烈的絕望忽地攫住她,她緊緊捉住椅子的扶手,抑制著急欲衝出口的吶喊。
她想見他!
「海平!」汪夢婷不自覺地開始吶喊,「海平!我想見你……」她雙手掩住臉,淚水紛然跌落,語音破碎,「我好想見你,一分鐘也好……」她愛他,愛得心痛;她想見他,想得神智迷離。
她不想死,不願在與他相隔如此遙遠的時候死去。
如果她必須在今天離開人世,請讓她見海平最後一面吧!
IMUSTDOWNTOTHESEASAGAIN,TOTHELOVINGSKY.她要見他——即使只有短短幾秒也好,只要來得及告訴他那最重要的一句話。
她閉上眼祈求上蒼,「只要一眼,求你!就算是夢,就算是虛幻,只要一眼……」忽然,機體一陣猛烈震動,她整個人往前一傾,額頭重重撞上前方座位的椅背。
「夢婷!」程庭琛驚呼,惶然望著她流著血的前額。
汪夢婷只覺得前額劇痛,一陣天旋地轉,腦子昏昏沉沉。
她就要死了,就要死了——
季海平的微笑在她的腦海中浮現。
「海平……」
「我來了。夢婷,你還好嗎?」
這聲音如此熟悉,是她這段日子不停在夢中聽到的溫柔語音啊,為什麼竟會在此刻響起?
她緩緩睜開雙眸,映入眼瞳的竟是季海平那張寫滿了驚慌與憂慮的臉龐。
她怔怔望著他,不相信眼前所看見的是真實的,「是你?怎麼可能?」
「是我,是我。」季海平側身坐在她身旁走道,雙手緊緊捉住椅子的扶手,用盡全身力量撐住自己,「我聽見你在叫我。」
「海平,真是你?真的是你?」她緊捉住他的雙肩,語調滿是不敢置信,星眸一眨也不眨,彷彿怕他會忽然消失。
她是在作夢吧?這個夢是如此甜蜜,她寧願不要清醒,寧願神智永遠迷失在茫然夢境中。
「是我,夢婷,你沒事吧?」他總是如此的溫柔體貼。
「我沒事。能見到你真是太好了。」她將前額抵住他,嚶嚶啜泣,「海平,別離開我,我真的不能沒有你。」
「夢婷,我也是啊!」季海平輕吻著她的前額,像要把整顆心掏出來似地長聲歎息,「我也是。」
她不敢相信,「你是說真的?」
「是真的。」他語聲瘖啞,發燙的唇瓣印上她的。
汪夢婷立刻以雙倍的熱情迎合他,像要用盡所有的生命力般回吻他。
這——或許將是他們最後的一個吻。
但這甜美醉人的吻持續不到數秒,便因為機體忽然向另一側傾斜,而讓季海平的身子往後一仰,緊貼彼此的兩人也因而分開。
「不要!海平!別走,別離開我!」汪夢婷悚然驚叫,伸出雙手緊緊揪住他,拚命拉回他逐漸遠離的身子。
「別怕,我在這兒。」在她的拉扯下,季海平重新穩住身子,在她耳邊低聲呢喃,「相信我,我們不會有事的。」
汪夢婷臉頰緊貼住他,唇角忍不住揚起一抹微笑。
這是夢,因為他朝她微笑,眸中閃著濃濃情意,口中呢喃愛語。這是真,因為他的擁抱如此溫暖,他的親吻如此銷魂,他的許諾如此懇切。
「謝謝你,我死而無憾了。」
她向響應她祈求的上天輕聲道謝,神智終於沉入闇黑汪洋。
「醒一醒,夢婷,醒一醒。」一個低沉的嗓音在她耳邊柔聲呼喚著。
是誰?海平嗎?是海平嗎?
「夢婷,求你,醒一醒吧。」
是海平。
海平在她身邊,海平在呼喚她,海乎在求她……她要醒來,一定要!
汪夢婷費盡心力地張開眼眸。
「太好了,你終於醒了。」兩道緊鎖的濃眉瞬時放鬆。
她眨眨眼,再眨眨眼,終於看清眼前俊美的男性臉龐。
是庭琛,他正對她展露一個寬心的微笑。
為什麼不是海平?
「這是哪裡?」她輕顰秀眉,環顧四周白色的裝潢,「我怎麼了?」
「這是機場附近的醫院。」程庭琛解釋,「方纔飛機遇上亂流時,你撞到頭暈了過去。不過醫生說只有輕微的腦震盪,沒事的。」
她想起來了。飛機遇上亂流,她撞傷前額,然後,她見著了海平。
但現在守在她身旁的卻是庭琛……
所以,關於海平的一切是幻覺,只是夢境。一股強烈的失望攫住她——為什麼她要醒來呢?
天堂也好,地獄也罷,只要她不醒來,夢中的一切就會成為永遠的真實,伴著她直到世界末日。為什麼她要醒來?
她再度闔上眼。
「你想見他吧?」
「誰?」
「季海平。」
她驀然張開眼,但見程庭琛依舊微笑著。
「我知道你現在最想見的人是他。」他神色平靜。
汪夢婷心中一陣絞痛,「對不起,庭琛。」她低斂星眸,「真的對不起。」
「別道歉,你不必向我道歉的。」程庭琛仰起頭,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好一會兒,才重新將那雙迷人的眼眸望向她,「我認輸了。」
汪夢婷愕然地揚起眼簾。
「我認輸了,夢婷。」他半是無奈半是感慨地輕扯唇角,「雖然我很不甘心,但你在最危急的時候喊的不是我的名字,最想見的人不是我……我不得不認輸。」
「庭琛……」
程庭琛搖搖頭,「我輸了,輸給季海平。」他黑亮的雙瞳閃著真誠的佩服,「他真是個傻瓜,在飛機震動得那麼厲害的時候,還不顧生命危險地離開位子找你。」
汪夢婷一驚,猛然直起上半身,「你說什麼?」她語音顫抖,「海平他……」
「他也在這家醫院,左腿骨折了。」他輕聲歎息,「好像是在穿過走道時不小心跌傷的。」不敢相信,她真的不敢相信。
海平竟真的在那班飛機上,那不是夢,那是真的!
她心緒強烈紛亂,不知所措。
「我一向自負,沒想到會敗在一個看起來平平淡淡的男人手上。」程庭琛的語聲中帶著一絲悵然,「他愛你至深啊,夢婷。」
「海平……愛我?」她茫然。
「不愛你不會追著你上飛機,不愛你不會為你冒險。」程庭琛幽然長歎,「我們的約定取消吧。」他輕扯唇角,笑容帶著三分無奈,「回他身邊去吧,夢婷。」
「我不能那樣做……」
「你是愛他的,不是嗎?難道你不想待在他身邊?」
她當然想!但——
「可是你打算怎麼辦?」她搖搖頭,語氣有著深深的擔憂,「你一個人——」
「放心吧,夢婷,我會活下去的。我已是個三十多歲的大男人了,還怕沒法子照顧自己嗎?」
「你……」她不知該說什麼,只能怔怔地望著他。
他卻笑得釋然,「祝福我吧,夢婷。」
「那……保重了。」
「嗯。」程庭琛淡淡應道,眸光靜靜圈住她。接著,他忽然一把將她拉入懷裡緊擁。
她感覺到他的依戀與不捨,一陣心酸,「庭琛,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愛情本來就是自私的,夢婷。」是啊,愛情是自私的。
「對不起,」她流下兩行清淚,「對不起。」
她何其有幸,曾經愛過一個這樣優秀的好男人。
送走程庭琛後,汪夢婷徵求護士的同意,一個人來到季海平的病房。
他靜靜躺在床上,一隻腳吊在半空中,用石膏固定著。
她見狀心中一緊,急急奔向他,「海平,你沒事吧?」
「夢婷!」李海乎定住她急切撫著他腿部的雙手,幽深的黑眸憂慮地凝視她包著繃帶的頭部,「你怎麼起來了?程庭琛不是在照顧你嗎?他答應我會好好照顧你的,怎麼讓你一個人起來了?」他的聲音中帶著難以抑制的焦急。
她忍不住鼻酸。
總是這樣,他第一個想到的總是她;即使自己也受傷了,他擔憂的還是她。
「我沒事,醫生說我沒事。」
「真的?」
她點點頭,在他身旁的椅子坐下來。
「程庭琛呢?」
「他先走了。」
「哦。」他輕輕應了一聲,墨深的眸子依舊不見底。
但汪夢婷卻看懂了,她清清楚楚地看見那黑色汪洋中強烈起伏的情感波濤。
那讓她有勇氣開口問他,「海平,你是為了我才上飛機的嗎?」他猶豫了好一陣子,終於輕輕點頭。
「為什麼?」
他偏轉過頭,語聲瘖啞,「我不知道。我只是——沒有辦法讓你就這樣離開。
我從美國趕回來時已來不及阻止你入關,丁宜和給了我一張機票,等我明白自己做了什麼,人已經在飛機上了。」
「宜和?」她怔怔地問。
「是的。」
她凝睇著他,「你說沒辦法讓我走,是因為……因為你愛我嗎?」
他深吸一口氣,「是。」
汪夢婷猛然闔上眼,鎮定激動莫名的心情。
好半天,她才又輕啟唇瓣,「但你跟方巧玉——」
「那是做戲,我請求她跟我合演那齣戲。」
「為什麼?」
「我以為你需要一個理由離開我,我不希望你為難。」
汪夢婷驀地倒抽一口氣,「為什麼?海平,如果你真的愛我,為什麼要把我讓給庭琛?為什麼不讓我留在你身邊?」她的翦水雙瞳含嗔帶怨。
季海平終於回眸望她,抬手輕撫她細緻的臉龐,充滿感情地說:「我以為你依然深愛程庭琛,與其勉強你留在我身邊,我寧可放你自由追求幸福。」
汪夢婷極力平穩著呼吸,忍住心底驀然升起的酸澀。
這就是海平啊!從來不曾認真想要佔有什麼,從來不認為自己該擁有什麼。愈是珍視一個人,他就愈想得深遠,愈不敢強求擁有。
「笨瓜,我愛的是你呀。」她輕輕斥責,心底卻漾著強烈的憐惜與不忍。
這個既深情又癡傻的男人啊,竟然用這種方式來驕寵她。
她怎麼承受得起?
她伸手撫向他的額頭,那裡有一塊亂流時撞上硬物而留下的淤青。「我愛的不是庭琛,是你啊!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就愛上你這個看起來平平淡淡的男人了。」
他露出微笑,「我知道。當你在飛機上不停地喊著我的名字時,我就明白了。」
她緊握住他的手,「你真的愛我嗎?海平。」
「是,一直都愛。」他坦然承認,「從你還不知道有我這個人時就開始了。」
她凝睇他漾著笑意的眼眸,迷惑不已。
「第一次見到你是在三年半前,中正國際機場。」
「怎麼可能——」
「那天,我剛從美國回來。」他和盤托出埋藏已久的秘密,「我在機場偶然目睹一個女人被一個小男孩撞倒在地,那個女人既沒有驚聲尖叫也沒有生氣,反而抬起頭來,朝那個調皮的小孩綻開一朵清柔淡雅的微笑。那微笑讓我想起天際的新月,在淡淡的烏雲掩映下悄悄灑落一地柔光……就在那一瞬間,我跌入她無意間布下的情網,再也無法自拔。」
「那是我到英國留學的那一天……」她喃喃地,說不清心內是何滋味。
那一天,正是她與庭琛初次見面的日子,沒想到之前海平便已先出現。
為什麼當初她沒認出海平呢?難道當真是老天有意捉弄?她腦海中不禁浮現那名老婦人的預言:隔天,你將遇上你的真命天子……
因為那個小男孩,海平注意到她;也因為那個小男孩,她與庭琛認識。因為一個亂流,她跌入庭琛懷裡;卻又因另一個亂流,她重回海平的懷抱。
命運竟如此神奇!
季海平繼續道:「後來,我的父親拿著照片要我娶她,我一見到相片,便不顧一切地答應這椿婚事。」
「因為你愛我,所以才答應娶我……」
原來海平一直是愛她的,他竟已默默愛了她這些年!
「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認真想得到什麼東西;你是第一個我真心想擁有的寶貝。」他深情的眸光鎖住她,「我一心想得到你,想把你當成我專屬的玻璃娃娃好好珍藏,細心呵護。」
「玻璃娃娃?」她咀嚼著這個名詞,心弦震盪不已。
他竟也用這個名詞形容她——和那個老婦人一模一樣!
「是,我的玻璃娃娃。」他溫柔地替她將一綹髮絲撥到耳後,「三年半前在機場,我讓你從我面前消失,這一次我無論如何也不能眼睜睜地看你再次離我遠去。
所以我追上機,想在希斯羅機場對你表白。後來過上亂流的時候,因為擔心你所以起身找你,卻聽見你呼喚我的聲音,當時,我真的好高興……」
淚霧氤氳了她的雙眸,「海平……」
季海平卻是微微一笑。
當他聽見夢婷呼喚他的聲音——那盛滿了無盡思念與渴求的溫柔呼喚,他的心在轉瞬間便飛上了天堂。
他沒料到,他一直不敢奢望卻又忍不住企求的那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居然真的實現了。
夢婷竟真的愛上他!
於是,他不顧一切地奔向她,甚至顧不得已經骨折的腿部劇烈地抽痛,只想盡速趕到她身邊。
「夢婷,我是否太自私了?」他伸手替她拭去淚珠,「一直想將你完全地佔為己有,想將你鎖在我身邊。」
她幽幽地凝睇著他。
第一次,她明白了那雙如海洋般闇沉的眸子究竟藏了些什麼,究竟在渴求些什麼。
她終於懂了。
「一點都不自私,海平。」汪夢婷笑得既明媚又溫婉,「我是你的,完完全全屬於你,我願意住在你為我建造的玻璃城堡,一輩子讓你細心呵護。」她停頓一會兒,忽然放柔嗓音,明眸深情款款,「而我,會透過城堡的透明玻璃努力看清你,看清你這片汪洋大海究竟藏了多少我不知道的奇珍異寶——總有一天,我會真正懂得你的一切。」她像立誓般地呢喃。
季海平心弦一動,驀地將她整個人帶入懷裡,緊緊擁住。
「海平,我想——」她輕聲細語地,「成為你的第五元素。」
「你早就是了,夢婷。」
他激動難抑,下顎抵著她柔順的秀髮,漾著波光的眼眸看著上方,彷彿正感激著上天賜予他如此珍寶。
而醫院外頭的過往行人也同時仰頭望天。
因為方纔還薄霧瀰漫的倫敦,現在竟光輝璀璨,空氣中暖意流動,溫熱了千萬顆總覺得冷漠疏離的人心。
終曲在一次偶然的機緣下,汪夢婷再度於台北街頭巧遇那名奇特的老婦人。
「玻璃娃娃,你已找到真命天子了嗎?」她的嗓音依舊是那般沉穩蒼老,眼眸靜靜地凝視前方——不論歲月如何流轉,她的眼眸彷彿一直都望向同一個地方。
汪夢婷在她面前停下,「是,我已經找到他。」
「你重建了你的玻璃城堡嗎?」
「是,他為我打造了一座。」
老婦人搖頭,「不是他,是你。」她的話饒富深意,「這座城堡是你自己建造的。」
汪夢婷尋思她的話,「是的,是這樣沒錯。」她掏出身上所有的大鈔放在老婦人面前,「謝謝你多年前的指點,你的預言很準。」
「我的預言一向很準,因為我是琵西雅。」她平板地宣稱。
是琵西雅——古希臘阿波羅神殿負責傳達神諭的女祭司,不是卡珊達。
是啊,她該是琵西雅,不是卡珊達。
汪夢婷驀然撫住額,逸出一串如泉水激石般的清冷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