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利曜南出院後,並未如譚家嗣所預料的,開始對連續數日在市場上購進紅獅股票的聯合營造,做出任何反制動作。
這完全不像利曜南的行事作風,除非他暗中另有謀算!
譚家嗣開始疑神疑鬼,認定利曜南按兵不動,背後一定有更大的陰謀。
但是這一回,欣桐卻比父親冷靜,她不像父親一樣坐立不安,而是主動打電話給利曜南,但並非慰問他的傷勢--
「你又在耍什麼手段?你不要以為我會相信你而輕敵!」她的口氣十分冷靜。
這是欣桐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決定採取的行動。既然所做所想,利曜南都可能預先料知,那麼不如主動出擊,讓彼此敵對的立場正式化暗為明。
「妳已經準備好跟我作戰了。」利曜淡淡地笑出聲。「很好,三年了,妳的確不一樣了。妳再也不是柔弱的妳,變得比我印象中堅強很多。」他的語調溫柔無比。
欣桐的胸口一陣窒息。
「我不是打電話來聽這些的。」她迅速武裝自己,冷淡響應。「我打電話來只是讓你知道,即使你居心叵測,但這一次我會小心應對!畢竟,一個人不會在同樣的地方跌倒兩次。」
話筒彼端傳來一陣沉默。
然後他回答:「那麼,就盡妳所能,將我擊敗。」
又是這句話!她該清楚的,利曜南的冷血與無情,一輩子都不會改變。「我會的,你看著吧,我一定會的!」她跟對方宣誓,也是在對自己發誓。
利曜南陰鬱的眼眸深處,蘊含濃郁的深情,可惜話筒彼端的欣桐卻看不見。「除了我之外,商場上還有很多妳料想不到的敵人,例如重出江湖的手下敗將,以及兇猛栗悍的新兵。他們都是豺狼虎豹,只要妳一開始鬆懈,就會被啃得連一根骨頭都不剩。」
「如果這是警告,我會從容應對。」她冷然地回答他:「我絕對不會退縮的。」
利曜南斂下眼。「妳的假想敵不只我一個人,拿出面對我的勇氣,也許妳不只能打敗我。」
「感謝你的關心,利先生。」她笑的冷澀。「請相信,我絕對會不計一切代價打敗你!」言已至此,她決定中止對話。
「別急著掛電話!」他阻止她。
猶豫數秒,話筒仍然距離她的耳邊數寸。
「讓我再問妳最後一次……」
她沉默著。
「這是我最後一次問妳,」他屏息,生平第一次體會到緊張是何物。「妳真的,非嫁給姜文不可嗎?」
沉默橫亙在其間,那片刻的安靜,幾乎讓他的心跳停止。
「無論你問多少次,我的答案都是一樣的:我很確定,我要嫁給姜文。」她一字一句,清晰地回答。
電話這頭,利曜南閉起眼睛。
半晌後,他才能平復自己。
「這是最後一次了。」他承諾,語調平靜。「既然妳這麼確定,既然這就是妳的選擇、妳心中真正的答案……那麼,以後我不會再問妳同樣的問題。」電話裡,看不見他蒼涼的眼神。
欣桐忽然感到胸口一陣痙攣……
然後是心痛過度,產生的麻痺。
但她強迫自己不能有絲毫反應,對於他,她不能流露出任何一點一滴的感情,否則重傷的人,就會是自己。
「是嗎?那很好,你終於想開了。」壓抑心頭的激越,她冷淡的語調竟能波瀾不興。即使她永遠無法成為像利曜南這樣的人,她只求在面對他的時候,能有足夠的堅強與勇氣。
而現在,她終於能做到了。
「我還有話對妳說,」在她掛電話前,利曜南告訴她:「我祝妳幸福。這一次是真心誠意的……祝妳幸福。」
聽到祝福這瞬間,欣桐掩住嘴,阻止幾乎奪口而出的哽咽。
「既然妳已經選擇屬於自己的幸福,我保證……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打擾妳。只請妳答應我,離開我以後,一定要快樂的度過這一生。只要妳能幸福,即使不能跟妳在一起,我也不會有遺憾。」
他溫柔的語調訴說著,洶湧的酸楚,驀然氾濫在她的胸臆……
「再見!」強壓哽咽,欣桐匆匆掛斷電話。
然後她退到沙發前瞪著那具白色的話機,她蒼白的臉色,如臨大敵……
三年前,她的心防曾經因為他充滿感情的祝福而潰決失守,然而今時今刻,即使再心痛--
她再也不會傻得拋下一切,一心奔向他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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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自從那天與利曜南通過電話後,她堅定的意志,卻開始動搖……
因為現實的發展,與欣桐的認知悖離。
當向來對利曜南言聽計從的興泰科技李董事長,也主動打電話給譚家嗣表明輸誠意願後,欣桐開始感到茫然。
對於情勢突然朝自己一面倒的發展,譚家嗣也抱持著戒慎懷疑的態度。他不是二十來歲的毛頭小伙子,歷經人世滄桑,他完全否定憑空能得來好運,因此根本就打從心底懷疑情況當真會如此樂觀!
何況利曜南自始至終未明確表態,他願意放棄爭奪下屆紅獅董座!
就因為摸不著利曜南的盤算,雖然情況如此順利,譚家嗣不但不覺心安,反而更加戒慎恐懼!他步步為營,精神異常緊繃。
欣桐看到父親無時無刻不在憂心、懷疑利曜南可能暗中從事的陰謀,已經弄得精神快要崩潰,更讓她擔心的是,這一個月來,她親眼看到父親服用鎮靜劑藥量已經加重一倍。
她感到事態嚴重!
然而與其如此漫無頭緒地擔心下去,她決定上門找到利曜南,問清楚他究竟意欲何為?!
她寧可正面迎戰,也不願猜測。
於是欣桐直接找上紅獅金控。
然而她在接待室內等了半天,卻一直見不到利曜南。
「『譚』小姐!」馬國程終於出面接待。「利先生他現在沒辦法見您。」
欣桐注到意到他已經改口,但她不知道,這是利曜南的要求。
那最後一通電話,他已經承諾不會再騷擾,就是真的放手了。
「沒辦法,是因為沒時間?還是因為不願意?」她露出禮貌性的笑容,眼底卻沒有笑意。「我這一趟來有非常重要的目的,如果見不到利曜南,我不會離開。」
馬國程沉默片刻,然後無聲低喟。「譚小姐有重要的事,我一定代您轉達。」他柔聲道。
「我必須當面見到他,問到答案。」她很堅持。
「現在這個時候,譚小姐為了競逐董座一事,應該十分忙碌。您實在不必要將時間花費在等待上--」
「為什麼利曜南不能見我?」她清澈的明眸,定定地望向馬國程。「既然你奉命阻止我跟他見面,我不為難你,但是請你給我一個離開的理由。」
馬國程無言以對。
「利先生現在正要離開台灣,所以,我實在無法請利先生來見妳。」片刻後,他終於回答。
馬國程的答案,出乎欣桐的意料。「離開台灣?但是這兩天就要開始搜購股東委託書--」
「利先生不會做任何動作。」馬國程道。
「你是什麼意思?」她不明白,口氣卻充滿警戒與防備。
「利先生不會做任何動作。」馬國程重複一遍,已有豁出去的決心!
他深深明白,欣桐小姐對利先生的誤會,就如同一開始,他原也以為利先生勢必奪得本屆紅獅董座,就像數月前奪得捷運工程案一般篤定!
然而,當他明白這一切都只是表象,利先生的所作所為,居然都不是為了自己時,他受到極深的震撼--
然而如此深深相愛的兩人,竟然因為命運乖張的安排,而一再錯失共度此生的機會,讓他不由得懷疑老天的安排是否公平……
欣桐安靜地望著他,屏息地等待著馬國程往下說。
「我的意思是,從頭到尾,利先生根本沒有想要奪取這一次紅獅金控董座的打算!他甚至不打算出席股東改選會,這是利先生早在數月前就已經做好的決定。」現在,既然欣桐小姐找上自己,他已經完全沒有隱瞞的必要。
「你在說謊。」欣桐無動於衷地凝望馬國程,試圖穩定自己不讓他動搖。「任何人都知道紅獅銀行對利曜南的意義。你說他決定放棄紅獅董座,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妳可以不相信我,但是一個月後,妳會見到銀行公關部門對外發出的新聞傳真稿,屆時利先生會正式宣佈引退。」他回答。
該說的,馬國程都已經說完。
「為了什麼?」在馬國程轉身跨出接待室前,欣桐終於開口問他:「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馬國程深吸一口氣,然後轉過身,溫柔地道:「我相信妳已經明白為什麼。利先生會這麼做一切都是因為妳,欣桐小姐。」
「不可能……」她打從心底拒絕接受。「他不可能為了任何人放棄他的江山!」
馬國程完全同意。「利先生不會為了任何人放棄江山,唯一的例外只有妳。欣桐小姐,也許妳還看不透,但我是局外人,我可以很清楚的看透--妳是利先生的弱點,唯一卻足以致命的弱點。」
是真的嗎?利曜南真的可能因為自己,放棄他熱中追逐的名利?欣桐一匯然地回望馬國程,這個嶄新的認知衝擊著她,因為這完全推翻了她努力說服自己拒絕他的「事實」……
事實是,他是一個爭名奪利不擇手段的男人,他不會為任何人改變,即使口口聲聲說愛……
但是現在,這個「事實」在頃刻間被推翻,甚至顛覆了她牢固的心防……
「剛才我說利先生不在台灣,這是實話。上次車禍,利先生的腿部受到很嚴重的創傷,即使拆除石膏,也必須到醫院復健一段時間。利先生選擇在這個時候到美國接受治療,這段療程將持續兩個月,到那個時候,相信銀行董事會改選一事,局面已經大致底定。這足以證明,利先生不再過問紅獅董事會運作的決心。」馬國程道。
「美國?」欣桐聽見自己脆弱的聲音,呢喃地問。
「是的,今天下午,利先生將搭機到美國,進行復健治療。」馬國程低頭看了一眼腕表的時間。「應該再過一個小時,利先生的飛機就會起飛了。」
欣桐沉默地瞪著馬國程,沒有反應。
馬國程等待了片刻,始終沒有得到對方的響應。他終於死心,除了失望還有無限歎息。「如果『譚』小姐沒有其它問題,我還有公事必須先行離開--」
「麻煩您,馬先生,」欣桐終於開口,茫然的神色已經從她臉上消逝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堅定--
「麻煩您載我到機場,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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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桐與馬國程飛車趕到機場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四十分。
她奔向候機樓,明知他仍然停留在機場的可能微乎其微,仍然用力尋找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欣桐小姐!」馬國程停好車子,已經隨後趕到候機樓。
欣桐的失落溢於言表。「現在,他應該已經登機了。」
「我打利先生的手機,他可能還未關機--」馬國程話說到一半,突然興奮地大叫:「欣桐小姐!」
欣桐隨著他的目光望向通關室……
她看到利曜南正拄著枴杖,準備通關。
「我馬上打電話給利先生--」
「請你不要這麼做!」欣桐卻阻止馬國程。
馬國程回望她,臉上清楚地寫明他的疑惑。「欣桐小姐,難道妳到現在還懷疑利先生他--」
「不是的,」欣桐輕輕搖頭,眉宇間鎖著人浮於世的哀愁。「我只是突然想到,這三年來,老天爺一手安排了我的命運……」
馬國程沉默下來,等待欣桐把話說完。
「既然命運是老天爺安排的,那麼,這一刻我仍然願意把它交給命運。」凝望著數十尺外,讓她心痛的身影,欣桐低聲呢喃:「如果我跟曜南真的有緣,他會發現我就站在這裡,等待著他回頭看到我。」
聽到這段話,馬國程張口結舌。「但是,欣桐小姐,這實在太宿命了!」
馬國程實在著急!他不想眼睜睜看著兩個人又這樣錯身……
「馬先生,請你答應我,如果曜南沒看到我,就這樣搭機到美國,那麼就請你不要打電話通知他,我曾經到機場來找過他的事。」
馬國程壓根不願答應。「欣桐小姐--」
「馬先生,你能瞭解我心底的害怕嗎?」欣桐的笑容淒楚,她喃喃低訴:「因為曾經有過太多次,我以為自己已經掌握到幸福,卻每一次都失去它,那以為已經得到卻又失去的痛苦,比我曾經經歷過的死亡,都還讓人難以承受……所以我害怕,即使在這一刻我能戰勝命運,下一刻我仍然會失去自以為已經得到的幸福。於是我終於領悟,在命運之前必須學會謙卑。所以我不敢僭越,這樣如果命運另有安排,我才能勇敢的走完它。」
馬國程深深歎息。
即使再有理由,聽到這段令人動容的話,他只能無言歎息。
如果真的要將一切都交給命運,那麼他一定會幫忙用力祈禱--
馬國程憂心忡忡地,望著那將眸光投向機場通關室內的女子,那雙清瀅執著,滿滿含著憂傷的眼眸……
他不禁閉上雙眼,祈求所有他能念得出名字的天上神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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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乘下午五點整,準時起飛前往美國西岸的班機,他卻直到四點半後才準備通關。時間已經十分緊促,看來他延誤登機時間,可能影響到班機准點起飛。
利曜南拄著枴杖,勉強抬起腕表看了一眼時間。
他瞭解登機的急迫性。他向來控制時間,即使行程緊湊,飛行世界各國時,小至延遲登機這樣的事,卻從來不曾發生過。但這一次他有難以擺脫的理由……
機場海關人員檢查證件無誤後,他拉起手提行李,準備通過行李檢查關口。
他漫不經心地跟隨人群的腳步排隊,沒有一絲心急。生平頭一回,他完全不在乎時間,因為現在任何事情對他而言,都已經失去意義。
今天早上他甚至沒有刮鬍子。
這是他每天起床後做的第一件事,十八歲成年後就不曾一日間斷,因為他從不容許失去紀律,對於自己,要求更為嚴厲。
但,那已經是過去的利曜南了。
那曾經被奉為圭臬的所謂紀律,是他為了追逐名利與權勢,所付出的代價。但現在的他,已經不需要再嚴守那被自己放棄的一切。
由於一小時後,正好有一班即將飛往香港的班機,因此通關人數暴增,隊伍拉得稍長,他毫不在乎地瞪著人們的行李,一件件通過放射線檢查機,放空的腦中沒有任何思緒……
曜南!
沉默的呼喚發自大腦深處。
那的的確確是欣桐的聲音。然而利曜南知道,這是因為極度渴望,腦中因此產生的幻覺。
他下意識地回頭,如其所料,候機樓沒有任何熟悉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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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國程與欣桐站在機場的通關大門前,看到利曜南曾經回頭,卻始終沒望向他殷切盼禱的這頭--
他終於再也按捺不住,顧不得警察的白眼,一次比一次更大聲叫出來:「利先生!利先生--」
欣桐的臉色轉而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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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曜南停頓片刻,然後回頭。
第一眼,他就看到那雙深切地凝望著他的眼眸……
欣桐?
有十秒鐘的時間,利曜南以為自己是因為過度思念,因此再一次產生幻覺。
直到她眼裡流下的淚,驟然間痛擊了他的心臟--
利曜南握住枴杖的手鬆了又緊,瞪著她流不完的淚水,他失魂落魄地呆立在關口前深深地心痛著,直到看見她的笑容……
他的痛苦突然被釋放。
他因為她的笑而笑……
雖然矛盾仍然橫亙在兩人之間,然而除了這一刻,任何事都已經不再重要!
心痛地遙望著那站在如此遠又如此近的距離外,那抹纖細柔弱的身影。利曜南忽然間明白,他的靈魂並不存在自己的軀殼裡。他所有的知覺,早已經被封鎖在這個小女人柔弱的身體裡,因為她的淚水而心痛,因為她的微笑而歡愉……
一個男人還能再怎樣愛一個女人?
為她忍住難以承受的不忍,為她放棄只想擁有的她……
只要她能幸福,他可以行屍走肉,孤獨活在沒有她的世界。
西北航空A2046前往洛杉磯的班機即將起飛,還未登機的旅客,請盡速登機。
機場擴音器傳來催促登機的聲音。
她突然奔到阻隔兩人的玻璃牆前,張開雙手,掌心緊緊貼著候機樓這頭的玻璃牆--
我?等?你?回?來。
她無聲地言語,對他承諾。
利曜南怔立在關口前,膠著的眸光深情地凝望著一牆之隔的欣桐,他被湧出關口的香港旅客推擠著,卻毫無知覺……
這是第一次,欣桐看見了他的眼淚。
她堅定地相信,自己看見了他的眼淚。
「曜南!」
行李檢查站另一頭,李芳渝推著輪椅以及行李,急切地呼喚地滯留在另一邊的男人。
李芳渝推著輪椅先一步通關,她早已站在關外,焦急地等待著遲遲滯留在行李檢查站內的利曜南。
利曜南仍然滯留著,深邃的眸光與玻璃牆外的欣桐交纏……
「曜南,你再不通關,飛機不會再等我們了!」李芳渝慘白著臉,大聲地警告利曜南。
終於,他對著被困在玻璃門外的欣桐用力點頭,神情喜悅,然後調頭通過行李檢查站的檢驗門。
「快點,已經來不及了!」看到他終於通關,李芳渝露出釋然的笑容。
不讓他與欣桐再有交換訊息的機會,李芳渝催促著利曜南坐上輪椅,然後迅速推著輪椅前往通向停機坪的甬道。
數秒鐘後,利曜南已經消失在欣桐的視線內,然而她仍然凝立在機場,無法移動自己的雙腿……
她會耐心等待他回來,聽他親口對自己傾訴,他為她所做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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