揉了揉隱隱作痛著的額角,東方煜睜開雙眸撐坐起身。屋內陌生的擺飾讓他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好半晌才憶起了事情的經過。
昨夜初訪清泠居,興致高昂的他於「小酌」方始不久便因著友人的挑釁而同對方拼起了酒……只是他向來自認不差的酒量面對那罈燒刀子也只能甘拜下風,強飲了三、四大碗後便徹底醉倒了。
想來多半是冽將他扶來客房的吧?回想起昨夜友人同樣喝了三、四碗卻不露半點醉態的容顏,東方煜終於認命地理解到自身酒量遠遜對方的事實。
下床梳洗一番後,他飲盡了友人不知何時備好的醒酒茶,一聲低歎。
每每受著友人如此溫柔,他都不禁奢望起彼此兩情相悅的可能——昨晚他甚至夢見了冽柔順地依靠懷中任由他碰觸、親吻。雖不是沒有過更為逾矩的夢,可像昨晚那樣真實而醉人的,卻還是頭一遭……
思及至此,東方煜渾身劇震。本欲出房的動作亦是一頓。
昨夜一時興起之下喝了個爛醉,竟是全忘了自個兒酒後亂性的可能……這麼想來,也許他以為是夢境的—吻,其實是——
近乎絕望的不安瞬間溢滿於心,竟連碰觸著門板的手都不禁微微顫抖著。暗罵自己窩囊,他掌心收握成拳試圖讓自己冷靜一些,卻怎麼也無法。
不該這樣的。
他花了三年的時間逃避、釐清,不正是為了能好好的以朋友的身份留在冽身邊麼?好不容易能讓冽敞開心房坦誠以對、甚至像這樣造訪「清泠居」的,若真因昨夜的酒後失控毀了一切,豈不是……
一瞬間他甚至想用力揚自己幾個耳光,卻終因念及外頭似乎正在練劍的友人而作了罷——若他真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刻下真正該在意的也不是彼此的關係如何改變,而是冽的感受。
一旦知道了自己心底存著的非分之想,曾為青龍傷害過的冽定然會深受打擊吧?
畢竟,他們好不容易才……
緊接著不安而來的是足稱錐心的懊悔。他怔怔凝視著眼前的門板,一時竟有些手足無措了。
可不論如何,他不該、也不會再選擇逃避。
一旦逃避了,只會令冽更加難過而已。而他不想、也不願再見著冽露出那樣哀絕的神情。
只要能不讓冽痛苦,就是因坦白一切而失去這段友誼又有何妨?就算不再是朋友,他也依舊能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守護著冽。
思緒至此定下。鬆了原先緊握著的拳,他深深吸了口氣後,抬手啟門出房。
隨之人眼的,是晨光中青年熟悉的身影。
但見小園裡、身形流轉間,青年手持長劍展開連綿劍勢。每一步、每一劍都無比精妙,卻又自然得不見分毫斧鑿……靈動飄逸而不失細密的劍招搭上暢若行雲流水的身法,渾然天成若交融為一。
望著場中為細密劍光所籠罩的友人,那飄灑自若的模樣奇跡似地平復了心底存著的忐忑。他甚更忘了彼此的情誼將要因昨夜可能的全黨逾矩付諸流水的事實,全心集中在友人舞動著的身影之上。
平時本就隱透著的幾許出塵展露無遺,襯上那神色淡然靜穩、足稱絕世的容顏,更是淡雅清靈若仙。此刻的白冽予舉手投足似都暗合天道、流露出一股超凡脫俗的氣息。
明明是再熟悉不過的友人,卻在長久凝視後,一股自慚形穢之感油然而生。
便在此時,異變忽起!
只在這心緒一亂間,場中青年身形陡轉,隱透暈芒的長劍已然朝己身直襲而至!乍然逼近的劍芒與入耳的破風聲顯示了劍勢的疾厲。可東方煜卻在短暫的微怔後瞬間恢復了平靜長身佇立原地,直至劍尖及胸前、劍勢戛然休止。
眼前,青年幽眸微凝,雙唇卻已勾起了一個淡然而不失溫柔的笑——一如平時。
如此笑意,讓本有些絕望的東方煜當場一呆。
冽的態度仍與先前無二……而這,是否代表一切只是他杞人憂天?
代表……他沒有酒後亂性,一切也只是個太過真實的夢。
本懸著的心因而一鬆,卻又可笑地起了幾分失落。
原來如此。
一切,果真只是夢境而已……
「看看吧?」
中斷了思緒的,是青年熟悉的音色。東方煜微怔定睛,只見青年長劍一反、將劍遞到了他手中。
熟悉的觸感讓本有些恍神的他立時省悟了過來,當下頷首謝過、垂眸望向了手中的長劍。
果然。
方才心思紛亂所以未曾注意。友人所使的,正是他一直無緣得見的、那把與愛劍日魂成雙的「月魄」。
一如他所聽聞的,月魄不論在外型還是紋路上都與日魂相同。只是月魄性質偏寒,劍身也不似日魂那樣光亮,而是透著淡淡的暈芒……他本是好劍之人,眼下終於得以一見聞名已久的「月魄」,細細觀覽之餘也忍不住躍入園中、拿劍使了幾招。
而後,笑意淺揚:「不知在下是否有幸同白二莊主對上幾招?」
「早膳前的餘興?」
「正是。」
「如此,便請樓主取劍熱身吧!」
婉轉一句同意了他的邀請,白冽予取回月魄還劍入鞘,卻在瞧著友人人屋取劍後,神色微暗。
緩步入涼亭歇坐了下,他撫上那分毫痕跡未留的頸,眸中已是幾許難明之色浮現。
很多時候,事情欠的就只是一個契機。遇上了,一切當即水到渠成;遇不上,便只能原地徘徊、再無寸進。
這三年多來,他雖感覺自己對東方煜的感情有些異樣,卻又說不清是怎麼一回事……加上對方又一直避著自己,以至於這疑惑一擺,就是三年。
直到重逢。
青龍授首後,報仇大計雖不過起了個頭,卻已讓長年來橫亙於心頭的結鬆動了許多。再加上同東方煜彼此坦誠所帶來的喜悅,胸口淺緩的漣漪化作波濤,進一步加深了那與困惑相交雜、多年來他一直本能壓抑著的情感。
而隨著昨夜友人偶然的一醉,疑惑得解。
昨晚回房後,他雖不至於徹夜難眠,卻也思前想後、輾轉反側了一番——為了那本該再熟悉不過的擁抱,也為了那個……吻。
正是因為那一吻,讓他猛然省悟到彼此間那號稱「友誼」的親暱究竟隱含了多少情愫。儘管始終未曾逾越,可彼此相處時的一切,又豈是單純「友情」二字所能概括?
若只是友情,他便不會為了他別前的一抹苦澀心揪難受了三年,不會時時思著惦著,不會將那個染有他血跡的香囊隨身攜帶、從不離身。
更不會……盼望著碰觸、盼望著擁抱,乃至於更進一步的慾望。
昨晚拼酒時那過於陌生的躁動難禁,想必就是所謂的情慾吧?
所以,才會光見著煜幾個不經意的舉動,便渾身燥熱、心跳不已。
刻下想來,之前旅途中好幾次心生愛憐,多半也是出於類似的……
「情……麼?」
思量間,細若蚊鳴的低喃流洩,神情卻已添染上幾分複雜。
他對東方煜懷著的,或許就是所謂的「情」吧?儘管對方是個再實在不過的大男人,還是堂堂碧風樓樓主、江湖上聲名遠播的柳大俠。
那麼,東方煜呢?
回想起昨夜對方緊摟著自己不住低喚的情景,答案不問可知。
可即便如此,理智冷靜如他,卻仍可笑地起了幾分忐忑:也許東方煜想著的並不是自己,而是那眾多紅顏中的一人。以東方煜周遊花間的輝煌戰史,擁抱親吻什麼的又算得上什麼?也許,一切只是他自作多情而已。
望著手中的長劍,白冽予輕輕一歎。
自個兒的感情是多半不假了。只是這盤桓多時的疑惑雖解,卻反而更激起了無數紛雜的思慮。
而他不該、也不應在這個當頭為情所擾,不是麼?
只是說來可笑——他雖心存憂慮,卻是半點未曾煩惱過彼此同為男子的事實。同為男子又怎麼著?他白二莊主的「名聲」本就稱不上好,況且八字都還沒一撇,自然沒什麼好煩惱的。
也在他心緒微亂、浮想連篇之時,東方煜已然取劍出房,簡單熱起身來。入耳的破風聲讓青年止住了思緒,而在瞧見場中友人持劍的身影後,輕輕闔上了雙眸。
不論如何,刻下他首先要面對的,是同友人的比試。雖只是餘興,可面對這推遲了五年的一戰,他絕不會有任何輕忽的。
東方煜也是如此吧?
單由耳畔風聲便能想像出他認真熱身的情景,白冽予心緒微沉恢復了平時的冷靜,卻又帶著分迥異的雀躍與熱切——為那即將到來的比試。
直到風聲稍止,他才睜開雙眸,提劍步入了場中。
一步、兩步、三步……隨著彼此的距離漸近,踏出的步子越顯沉緩。青年神態雖淡然從容一如往昔,眸中卻已透出了少有的銳利。
而在友人身前七步之處,駐足。
這場比試,早在他離開涼亭的那一刻便已展開。眼下二人四目相接、氣機交鎖,雖身形末動,卻已於精神上暗暗展開了對峙。
相凝視的眸光無改,半晌後,白冽予長劍離鞘、淡笑淺勾:「我有些餓了。」
「我也是。」
明白友人話中的意思,東方煜微微一笑、長劍一抬:「速戰速決?」
「嗯。」
略一頷首允過了對方的提議,下一刻,青年已自搶身上前、打破了原先僵持著的態勢。長劍如虹直襲向友人前胸,卻又在對方側身相迎前一個旋身,月魄轉刺為斬、朝其上臂襲去!
但聽金鐵交擊聲響,東方煜略一後撤接下了他似實還虛的一劍。日魂與月魄瞬間相接,而在短暫的勁力比拚後、長劍乍分,二人雙雙後撤。
單就內功修為而言,白冽予仍是要遜上幾分。可己身真氣特異的性質卻讓他彌補了這個不足,也讓方纔的比拚以平手告終。
但那不過是正式開場前的試招——真正的比試,現在才要開始。
望著前方長身而立、氣勢沉穩卻不失瀟灑的友人,青年笑意轉深,氣貫長劍、行雲流水般的身法再次展開,綿密劍勢交織成網,瞬間朝東方煜收籠而至!
面對眼前鋪天蓋地的劍光,俊朗面容之上從容如舊,眸光卻已微凝。他長劍帶起、迅疾三劍剌出,卻是不退反進以攻作守,於劍網收攏前直取其隙。
見狀,青年步伐忽轉、右腕略翻,空隙瞬間轉作羅網,以快打快擋下了對方電閃而至的三劍。同時,羅網收斂成束纏繞攀附而上,以連綿劍勢封住了日魂的行動。
但聽兩刀相交之聲不斷,東方煜雖連連擋格阻止月魄近身,卻已給逐漸逼退。可他畢竟不是省油的燈,知道友人如此密若細雨的劍勢定沒可能永遠持續下去,遂持劍穩守、勁力暗運,靜心等待時機的到來——
便趁著友人劍勢至末真氣轉換的那一刻,長劍一挑破網而出化解了對方的招式。而後,他身形一側反守為攻,手中日魂狂風驟雨般襲向了去勢難返、一時變招不及的友人。
只是他這招雖抓得極穩,卻終究還是小看了白冽予在真氣運用上的本事。見青年去勢難收便要往劍上撞去,東方煜正待收手,眼前的身影卻已奇跡似地凌空換氣飄然後撤。
這一撤讓雙方的距離瞬間拉開,也緩下了來人長劍及身的時間。便趁此機,白冽予真氣運起、足尖一點,持劍迎向友人已錯過機會、略失鋒芒的劍勢。
一切只在電光石火之間。下一刻,二人的纏鬥已再次展開。一劍暢若流水綿密難斷、一劍驟若狂風氣勢萬千。數來數往、兩相對峙之下,劍與劍連連相接,人影亦隨之分合。雖打算速戰速決,可面對這相識以來首次的以劍對劍,二人熱斗之下已近乎忘我,又豈會捨得輕易收手?
最後,中斷了這場比試的,是久候二人未至而匆匆趕來的白颯予。
這才想起早膳的事,二人身影乍分雙雙收劍,神情間卻已或多或少地添上了幾分尷尬。
瞧著如此,白颯予欣慰之餘卻仍不免無奈,歎息著留了句「趕緊過來吧」後便轉身離去了。那隱透著幾分滄涼的背影讓場中二人先是一愣,隨即相視莞爾。
「難得打得這樣痛快,竟連早膳都忘了,倒是勞煩令兄了——我雖比他稍長兩歲,可論及穩重,卻仍多有不如啊!」
「與其說穩重,不如說少年老成吧?樓主不像颯哥還有三個任性的弟弟得管,自然要率性得多了。」
對於自己的行為多少還有自知之明,白冽予還劍入鞘淡笑著這麼道了句後,提步上前輕攬住友人臂膀:「趕緊入內更衣吧?」
一個似是無心的舉動,卻讓手臂給攬著的東方煜當場便是一呆,好半晌才猛然頷首:「好。」
只是應歸應了,整個腦袋卻仍因那臂與臂勾攬著的情況一陣暈眩。原因無他:以往冽雖也曾幾次主動抱住他,卻都是在他心緒紊亂的時候。眼下雖只是攬著手臂而已,可在這種極其平常的狀況下自然地攬住他,還是頭一遭。
感受著臂上傳來的陣陣寒涼、以及肩與肩偶然的相觸,這種平實卻讓人沉醉的幸福感讓東方煜險些便要反手交握住友人掌心,卻終還是壓抑了下。
正因為冽對他信任若此,他才更不能背叛。
於進房前不著痕跡地抽出了手,東方煜留了句「等會兒見」後便自入房更衣了。那強作自然卻難掩倉惶的舉動讓瞧著的白冽予雙眸微暗,唇畔卻已勾起了隱帶深意的一笑。
毫無所覺時便罷。眼下既已開始留心,又豈會再輕易為他的掩飾所欺?
看了看方纔仍握著他臂膀的掌,那殘留著的溫暖彷彿直沁人心,令青年隱帶深意的笑容瞬間添染上令人沉醉的溫柔。
又自望了眼友人緊閉的房門後,他才一個旋身、回房更衣去了。
****
結束早膳後,東方煜為兩個少年所邀,前往參觀昨晚沒來得及欣賞的山莊名景;留下來的二人則是邊喝茶下棋邊談了一個時辰的公事,而在白颯予慘敗後暫時告了個段落。
簡單收拾好棋盤後,他歎息著開了口:「發生什麼事了麼?」
「為何這麼問?」
「今天你心情似乎特別的好——是因為之前的比試?」
「不全是。」
並末否認兄長的話語,白冽予淡笑著應了過,眸中卻已帶上淡淡溫柔。
「我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情而已。」
「……聽來應該是好事,可為何經你一說,竟讓我有些心驚膽跳起來?」
「這個麼,雖有點早,但也確實有讓颯哥心驚膽跳的理由。」
「咦?你是說——」
「八字都還沒一撇,這答案便暫時保密吧?」
說著,青年已自起身:「我先回去了。」
「……好罷。」
知道是沒可能從弟弟口中逼出答案,白颯予認命地點了點頭,卻又因憶起了什麼而趕忙在弟弟出房前道:「對了,昨晚忘了說,淨妹今天就到山莊了。」
「是麼……我明白了。」
隱下了胸口一瞬間升起的交雜,白冽予略一頷首後、轉身離開了小廳。
這段時間來心思全給報仇與東方煜之事佔滿,故直到兄長提及,他才想起了自己與桑淨也有數月未見了。
彼此結為義兄妹並一同渡過父親臨終的那段時間後,他對桑淨便已不再是單純的欣賞,而是真正將她當成了「妹妹」看待。他盡己所能地照顧、呵護著那個少女,甚至將本就相當聰慧的她培養成副手,讓她學著分析、整理所得的情報。而桑淨也末辜負他的期望,往往能以女子特有的細心與感覺提出不同的看法或己身不足之處……如今的她,已是他身邊不可或缺的重要助手了。
或許是清楚這是最適合、也最能完成自身願望的方式吧?儘管仍對他抱有男女之情,桑淨卻能謹守分際,只偶爾在出言關切時流露幾分情意。
對此,以往白冽予雖有些無奈,卻仍能以平常心待之——可在明白己身對東方煜的情感後,聽著淨妹歸來的消息,竟讓他起了幾分愧疚。
也許……見著淨妹後,該婉轉地將事情告訴她吧?
不論自己同東方煜之間會否有什麼發展,既已將她當成了親人看待,便不該讓她再心存冀望地等待下去。在這種情況下,將一切講清楚說明白該是最好的決定吧?
雖說他自己……也才剛剛察覺就是。
心下正自思量間,前進的腳步未斷,而隨著距離漸近,清泠居前少女的身影,入眼。
稱不上意外的情況讓青年心下幾分無奈升起,一陣暗歎後提步迎上了前:「淨妹。」
「冽哥!」
期盼已久的呼喚讓本候於門前的桑淨大喜抬眸,卻在一聲急喚後旋即穩下了心緒、輕輕一笑:「關大哥信中說你受了傷……看來是沒有大礙了?」
「傷勢已然痊癒。讓你擔心了,抱歉。」
「做妹妹的擔心兄長是理所當然的事,冽哥又何須在意?」
這三年的相處讓桑淨多少明白了白冽予的性子,遂輕笑著要他不必掛懷。
只是她話說得輕鬆,可言及那「兄長」二字時,神情卻仍隱隱添上了一絲愁苦落寞。如此模樣讓瞧著的白冽予心頭愧意更甚,當下眸光微柔,緩聲道:「入內談談吧?我有些話……必須對你說。」
「……嗯。」
輕輕側首避開了那雙過於醉人的眼眸,桑淨一聲應過,伴在兄長身側入了清泠居。
對這位於山莊深處的「禁地」她已是熟門熟路。趁著白冽予燒水的當兒為他備好了茶具,並園中涼亭內歇坐了下,輕撐下顎等著欣賞他卓越的茶藝。
雖已瞧過無數遍,可每每見著他泡茶時的那種恬淡靜雅,總叫她不由得為之沉淪迷醉。也唯有此時,她會覺得白冽予是全心應對著自己,不會想著仇恨、想著山莊、想著——
因而憶起了什麼,胸口已是一緊:「聽說東方大哥來山莊作客了?」
「昨日才到的。刻下多半正給熾予領著四處轉轉吧?」
說著,他將方泡好的茶倒了杯遞到了少女面前:「來。」
「謝謝。」
接過瓷杯頷首謝過,她輕啜了口茶,試圖穩下有些志忑的心緒。
不知該說是女人的直覺、還是受了情報訓練後變得敏銳的緣故?儘管青年神色言行皆淡然一如平時,胸口莫名的騷動卻怎麼也無法平息。
某種稱不上好的預感,升起。
將剩下的小半杯茶飲盡後,少女眸光低垂、雙唇輕啟:「冽哥先前提及欲入內相談的事,是……」
「……這事兒,我想還是同你說明白才好。」
他思量著措詞婉轉地開了口:「我有……心儀的對象了。」
「是我……認識的人麼?」
「不錯。」
「是東方大哥吧?」
脫口的是問句,語氣卻已有了八成肯定。
如此一問,連白冽予都不由得為之一怔。他有些訝異地看著眼前難掩落寞卻依舊平靜的少女,而後,唇角苦笑淺揚:「能輕易便得出這等有違禮法的答案,看來你早就注意到了?」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淨兒又非不懂情愛的呆子,見冽哥總對著香囊發怔,自然多少猜到了幾分。」
「……旁觀者清麼?如此看來,倒是我多事——」
「不……」
隱帶自嘲的一句,為少女急切卻顫抖著的音色所斷。
原先的平靜難再,她強忍著淚水低下了頭。
在此之前,她雖察覺了白冽予對東方煜懷著的異樣情愫,可他本人渾然未覺,她自也樂得裝成一無所知——桑淨本是心思剔透之人,一旦想通最初的那一層、回想起東方煜對兄長態度,對方懷著什麼心思自是一目瞭然——只是她雖無意阻撓,卻也不打算主動點醒、讓情敵這樣輕易便稱心如意。畢竟,作為白冽予身邊最為親近的女子,一日他未曾察覺己身的情感,她就仍有得償所望的機會。
只是這份冀望,終究隨著今日白冽予的坦言煙消雲散。
她明白他的用心,明白他的溫柔。正因為不希望自己蹉跎青春,他才會說出了這等本該深埋於心的、驚世駭俗的情思,毀去了她的最後一絲希冀。她知道此刻的他必定因著自己的痛苦而愧疚萬分,卻仍無法隱下眸中的淚水。
這份溫柔讓她又一次深深淪陷,也因而更感揪心……
望著掩面低泣的少女,知道自己最初的料想並沒有錯,白冽予一聲歎息。
本想上前安慰她的,可一思及己身的立場,也只得按下衝動靜靜伴在一旁。
好半晌後,桑淨才多少穩定了心緒提袖拭淚,抬起了原先低垂著的容顏。
見她已平靜了下來,青年神色轉柔,提壺為她重新倒了杯茶……後者頷首接過,卻在瓷杯近唇前,有些吞吐的開了口:「冽哥……」
「怎麼?」
「你是什麼時候發覺的?」
「昨晚才……多少想明白的。」
「是東方大哥表白了?」
「不。只是偶然得遇機緣,所以……」
「也是。以冽哥的敏銳聰慧,自不可能一輩子都毫無所覺。」
多少是有些自嘲意味的一句,桑淨輕啜了口有些微涼的茶,神情間已然添染上幾分交雜。
「可便是兩情相悅,此等斷袖分桃主事也不為世俗禮法所容——就算不在意世人如何論斷,單讓颯哥知道,只怕就……」
「比起那些,刻下的我,還有更需要煩惱之事。」
「報仇……麼?」
「嗯。」
說著,他苦笑了下:「至於兒女情長之事,待事了後再想也不遲。況且他還是碧風樓樓主,就算兩情相悅,也不是說相守便能相守的。」
「……淨兒明白了。」
察覺到那苦笑之下仍存的、對於仇恨的執著與無奈,桑淨雖覺心疼,卻也只能一個頷首輕輕應過。
而後,她飲盡了杯中的茶,斂衽起身。
「也該去見見颯哥了……那麼,淨兒就此別過。」
「我送你過去。」
「不了……淨兒又非初至,可再不會在山莊裡迷路了。」
「那就送你到門口吧——這也算是主人的義務。」
「好。」
知道兄長決意已堅,桑淨也不再推辭,於他的陪伴下走出涼亭、緩步行更了門口。卻方欲出園,便見著了正朝清泠居行來的、男子熟悉的身影。
看了看那個幸運得讓人嫉妒的男子,又看了看身旁不自覺地展露醉人笑容的兄長,某種稱不上好的念頭於腦海中浮現。當下輕勾住兄長臂膀,並在他回眸的那一刻踮起身子在他頰上親了一下。而後,也不待青年反應,她朝東方煜投了個示威的眼神後便即旋身而去,只留下有些哭笑不得的白冽予,以及因震驚而呆立當場的東方煜。
半晌後,青年歎息著望向完全傻了的友人:「進來吧?」
「喔……好。」
好不容易才壓抑住心底的嫉妒與難受,東方煜有些僵硬地點了點頭後,隨著友人進到了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