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身畔的空蕩憶起了自個兒刻下所在,輕撩床帷、瞥了眼外頭依舊昏暗的天色後,白冽予輕輕一歎,起身下床梳洗。
今年的冬天似乎來得特別早,前幾天還只是帶著涼意的天候,現在卻已轉透出陣陣寒氣。便連週遭的林木景物,也由秋日的蕭瑟變作了冬日的寂冷。
也或許,並不是季節改變得比以往快,而是他的心境已再不同前。
冬寒驚夢,是因為身畔少了那醉人的溫暖;倍覺寂冷,是因為身畔見不著那俊朗挺拔的身影。
像這樣因執行「任務」而離開雖已是第二遭,身心的煎熬卻只有更甚——若說上回還只是相思難斷,這回便幾乎可說是思念欲狂了。
思念欲狂,所以輾轉難眠。就算難得睡熟了、入夢了,卻因滿心惦著的都是他的氣息、他的溫暖,所以夢境方始,便因週遭與夢中迥異的寒寂而被迫醒轉。
——說來也好笑:曾幾何時,於睡夢中盤桓不去的已不再是仇恨與懊悔,而是滿心的思念與渴切?就連旅途中每一個閒暇時分,佔滿他思緒的,也不是對真兇的追緝,而是臨別前險些越界的纏綿。
回想起那日的深吻和男人滿載情慾的灼人目光,白冽予身子一熱,方繫上衣帶的掌竟有些不由自主地朝下身移了去——
而在真正觸上前、猛然驚醒地收回了手,面上一陣熱燙。
或許是受內功心法的影響,他對情慾卻一向看得極淡,就是對煜的情感有了變化後,雖偶有情動,也頂多是渾身發燙而已,從未像今日這般本能地想要「紆解」——若說先前對煜的渴求主要是精神上的,這回,便是頭一遭直接連繫到肉體上了。
他想要他。
想要……煜……
察覺週身熱度不但未曾降下,反倒隨著思路逐漸清晰而不斷攀升,青年低低一歎,重新回到榻上打坐行功,藉本身至寒的真氣以平息心頭慾火。
足過了好半晌,他才收功起身,戴上面具離開了客房。
眼下雖已是卯時半,天色卻仍一片灰蒙,街上亦只有幾個正準備開業的小販,再襯上迎面而來的陣陣寒風,那種冷清孤寂的感覺便越發強烈。
理所當然地又想起了那個遠在他方的男人,青年不由苦笑——這還正應了煜臨別前的話語。滿心全為思念填滿的他,確實再無餘暇胡思亂想了。
於街旁買了個燒餅充作早膳後,白冽予出了小鎮,緩步來到了鎮外密林中的一間草廬前。
這便是此次任務的目標之一、其中一名青龍餘黨的落腳處。不過此人早在半個月前便經由白樺的中介接受了流影谷的招安,故青年表面上是來執行任務,實際上卻是藉此與下屬聯繫。
天方的情報本就全由白樺而來,做上這點手腳自非難事。
感覺到屋中下屬熟悉的氣息,青年眸中訝色一閃而逝,旋即抬步推門入內。
「二爺。」
方進屋中,便聽得了同樣熟悉的一喚。關陽一個行禮後長身靜立桌畔,面上一如既往地帶著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
本該來此同白冽予會面的是二十八探之一、負責冀北一帶的紀晴,而非理當正與流影谷和天方周旋的關陽。眼下臨陣換將,想來該是計劃有了相當的突破。
——之所以說是突破而非失誤,自然是出於對下屬的信任。以關陽的能耐和性子,會離開「崗位」,就表示事情的進展已相對穩定,不再需要全神以對;加上他又刻意來此與己相見,顯然有事要親口稟報……如此推想而下,該是有了什麼好消息才是。
心下雖對關陽的來意多有揣測,可於案前側身入座時,白冽予最先脫口的還是一問:
「紀晴呢?」
「為二爺張羅早膳去了——您來得這麼早,似乎大出他意料啊!」
一開口便是慣常的戲譫口吻。話中隱約的暗示讓聽著的青年一個挑眉:「而你卻像是早有預期?」
「這個麼……冬天的早晨如此寒冷,身旁又少了個大暖爐,輾轉反側難以成眠下,自也只得早早起身。」
這話看似沒頭沒腦,所指為何卻是再清楚不過了。
關陽像這般出言調侃對白冽予來說早已是家常便飯——打他和東方煜日漸親近後,這種對話時不時便要上演一番——當下不動怒也不反駁,只是逕自倒了杯茶,淡淡問:「進展如何?」
跳脫窘境最好的方法就是轉移話題。得他垂詢,關陽一如預期地收起了笑鬧之色,正容道:「包含給『收買策反』和武力奪取的……白樺分舵已有半數進入天方的控制下。為求穩妥,天帝已加派人手,一方面加強對各分舵的控制,一方面全力搜索各主要幹部的下落,務求切實拿下白樺以完全收為己用。至於流影谷方面,在白樺各分舵附近的埋伏已配置完成,對遠安四近的潛入也正逐步進行中……待時機一至,就能將天方連根拔起了。」
「西門曄沒有起疑麼?」
「少谷主只道我方早已撤離、隱匿主要實力,並沒發現『白樺』的情報網路其實是個空架子。不過……」
關陽略為遲疑了下:「他倒是疑心起『李列』的真實身份是否為二當家明琅了。」
「無妨——讓他在意這些,總比洩漏白樺的底蘊好。必要時還可以故意露些破綻引他注意……此人的能耐不容小覷,天方之事落幕前切不可令他察覺到冷月堂和山莊於其間扮演的角色。」
「屬下明白。」
「收網的時間可有大概了?」
「照眼下的進程,該在十一月下旬、十二月初的時候。」
「琰容方面可有其他消息?」
「暫時沒有。倒是您先前吩咐屬下調查的那個『德濟堂』有了眉目。詳細情報等您回到遠安便能送上。」
「嗯。」
入耳的「德濟堂」三字讓聽著的白冽予心頭莫名一跳,雖只淡淡應了過,胸口卻已隱隱起了幾分騷動。
那是預感,儘管茫昧不清,卻是即將發生什麼的預感——
「事情大致就是這些……那麼,屬下還得回去應付流影谷的『護衛』,您若無其他吩咐,屬下就先行告辭了。」
可還沒來得及細思,緊接著傳來的話語卻先一步攫獲了青年的注意。他微微一愣,只見關陽已恢復了最初似笑非笑的表情,卻在深深朝己望了眼後,一個行禮轉身便朝門口行去。
瞧著如此,白冽予心下訝異更甚,終於在下屬推門而出前啟唇道:「等等。」
「還有什麼事麼?」
「……這句話該由我問你才是,關陽。」
略一沉吟後還是選擇了直言,青年音調微沉:「你擺脫流影谷的『護衛』來此,不會只是為了差紀晴去張羅早膳、順便搶了他的工作吧?若只是要報告方纔那些,你大可不必親來——為什麼,關陽?出了什麼事麼?」
最後的詢問已然帶上了幾分關切,音調與神色亦隨之一柔。
但關陽卻只是微微一顫,身形未動,容顏微垂,有意無意地隱去了眸間一閃而逝的情緒。
類似的情況早已不是第一次發生,白冽予當然知道他這個反應代表什麼。以往他不願強人所難,所以頂多也就是點到為止順勢帶過,留待關陽自行想通再說。只是接連數次下來,事情卻沒有任何好轉。如此情況下,要他再置之不理便有些……
思及此,青年低低一歎,續道:「你有這等反常的情況已不是頭一遭。以往我未曾過問,是想等你親口說明,而非毫不在意……你我雖為主僕,卻也情同摯友。若有什麼難處,又何妨直言以——」
「若說,我只是為了見您一面呢?」
中斷了話語的,是下屬低啞得近乎自語的一句。其中潛藏的意涵讓聽著的青年愕然抬眸,望見的卻是關陽面上一派調侃的笑意。
「一別數月,屬下可是無時無刻不惦記著您哪!」
彷彿回應著他心思的話語,卻已添上了明顯的嬉鬧意味。或許是見他眸中震驚之色猶在,男子雙眉一挑,笑道:「能讓向來波瀾不驚的二爺露出如此神色,也真足以讓人自豪了——您不會當真了吧?」
「……或許吧。」
心下雖已隱約明白什麼,脫口的卻終只是淡淡一句。
白冽予眸光略垂,將視線由那張帶笑的面龐上移開:「莫讓西門曄起疑。你走吧。」
「……是。」
強自壓抑著情緒一聲應罷,關陽不再停留,轉身推門離開了草廬。
聽著那足音漸遠,白冽予神色淡然無改,眸中卻已添染上幾分複雜之色。
「若說,我只是為了見您一面呢?」
隱藏了無數情感的話語猶在耳畔,那張雖然帶笑卻感覺不出分毫笑意的面龐,亦仍清晰地停留於腦海之中……
半晌後,僅餘一人的草廬傳出了滿載無奈的一聲歎息。
****
待白冽予真正完成「任務」,已又是數天過去。
這些天來,他雖因關陽之事而頗為煩惱,對東方煜的思念卻半點未減;再加上理當已送達舒越手中的、關於「德濟堂」的情報,「歸鄉」之情自是更為急切了。
將行囊收拾妥當後,白冽予出房下樓正待同掌櫃清帳,一道熟悉的身影卻於此時映入眼簾。
似乎是察覺了他的目光,對方抬眸望來,帶著的卻是張有些陌生的臉孔——如此情況讓青年一瞬間以為自己認錯了人,可對方眸中同樣透著的熟悉卻證實了他的猜測。心念數轉間,青年已自重啟房門,遞了個眼色示意對方入內相談。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天方中唯一以易容術聞名、且與「李列」相交頗深的朱雀「成雙」。
由他行走的步伐和吐息更近一步確認了此人的身份,白冽予關了房門出聲喚:「成兄。」
「……原來李兄當真認出我了。」
聽他開口便是那樣肯定的一喚,成雙似有些訝異,卻又交錯著一絲難以掩藏的欣喜和苦澀。察覺到這點,青年回眸望去,只見成雙取過布巾抹去了面上油彩,熟悉的面孔逐漸顯露,卻帶著以往從未有過的疲憊與淒色。
以及……眸中隱約竄動著的,決然。
如此模樣讓青年略覺不安。他當然不會以為這次的見面是巧合——從彼此四目相對後的表現來看,成雙是刻意在此等待自己的。可,為什麼?
是什麼事讓成雙選擇在此截住他,而不是等他回天方交了任務後再說?是天方和白樺的爭鬥?還是天帝已經利用完「李列」,打算想辦法將之剷除了?但從成雙面上失意和眸中的決然來看,卻又不像是如此。
那樣的神情……比起通風報信來,更像是訣別。
訣別……麼?
浮現於心底的詞彙讓青年微微一震,思緒數轉間已然大概描繪出了事情的輪廓。
由於關陽和琰容的協議,以及天帝本身的猜忌之心,作為第二號人物的成雙在天方內的處境已越發艱難——這點由前幾次見面時,成雙眉宇間逐漸加深的愁色和言語間偶爾流露的不平便可瞧出。在此情況下,如果不想成為第二個青龍,撇清干係主動求去自然是一個辦法。但……
幕天,真會放手讓他離開嗎?
以成雙對天方內部事務的瞭解,一旦脫離天方,定會馬上成為各方勢力競相爭取的目標——不論是對天方內部成員的認識、還是對案件委託人身份的掌握,都是十分讓人心動的情報。而天帝不可能沒考慮到這點。
要想不讓人洩密,最好的方法當然就是滅口……如果天帝會不念舊情到逼得成雙不得不選擇出走,那他當然也很有可能毫不留情地設計除去成雙。
思及此,白冽予神色微沉,凝視著對側男子的目光已添了幾分憂慮。
也在同時,成雙終於卸盡了面上易容、抬眸望向了青年。
神情間的沉鬱未褪,隱透決然的眸子卻已帶上了一絲溫柔。他朝青年微微一笑,道:「本還以為等不著李兄了,幸好咱們終還是見上了面。」
如此話語無疑證實了白冽予先前的推測。雙眉因而蹙起:
「出了什麼事,成兄?這麼說話,簡直就像……再也見不著面一般。」
「……或許真是如此說不定。」
「成兄?」入耳的低語讓青年更是一驚,「你到底——」
「我是來辭行的。」
「辭行?是……任務?」
「不錯,而且是我在天方的最後一個任務。」
「成兄要退出天方?」
儘管早有預期,可真正聽著時,青年心下卻仍不免愕然:「為什麼?」
聞言,成雙微微一歎,神情間已然染滿苦澀。
「對幕爺、對現在的天方而言,我已經不是助力,而是前進的阻礙了。既是如此,與其留在天方徒惹幕爺不快,還不如早早退下。」
「成兄……」
「放心,我沒事的。」
聽出青年語氣中的憂慮,男子笑了笑,輕搖搖頭示意他無須擔心。
「記得初識時,李兄曾說我不像殺手……眼下我終於要離開天方了,李兄不是應該為我高興嗎?」
「……成兄自個兒都不高興,我又如何能高興得起來?」
「自個兒都不高興……嗎?」
像是直到此刻才知道自己正帶著什麼表情般,成雙有些吃驚地抬手摸了摸臉,而後方苦笑著一聲歎息。
「果然還是有些放不開吧?畢竟也為天方作了那麼久的事……不過這個結果勉強稱得上求仁得仁,倒真的沒什麼好難過的就是。」
說著,他神情一柔,抬眸深凝向有些給驚著了的青年:「如此,李兄也再不必為之束縛,能真正做自己喜歡的事了。」
若說先前的訝異還有部份是出於刻意,刻下的驚詫便是完完全全發於心底了。白冽予是困惑亦是愕然地回望著成雙,一時竟有些難以成言。
束縛?
以「李列」而言,要說有什麼給人束縛住的地方,就是加入天方而為天帝所役使了。聽成雙的意思,莫非是同天帝有了協議要讓他脫離天方嗎?
不……總覺得有些不對……如果真只是這樣,成雙大可直言要讓他脫離天方才是,又何必這種若有所指的口吻?但若不是指天方,那「為之束縛」四字又是從何而起?
成雙……又是作了什麼,會讓李列再不必「為之束縛」,能真正隨興而為?
「成兄,你話中所指……究竟是……」
「時候到了,李兄自然會知道。」
而後,他已自起身:「今日只是來向李兄道別而已,該說的都說了,我也該離開了。」
「無須易容麼?」
如此一問,與其說是提醒,不如說是希望對方停下來化裝易容好爭取進一步探問的時間——可成雙卻搖了搖頭。
「方纔只是存著幾分考較的心思才易容的,這妝畫不畫卻是無關緊要。不過李兄能一眼瞧出來,我當真……十分高興。」
「成兄……」
「那麼,咱們就此別過……列。」
於句末細若蚊鳴地一聲喚後,男子終不再停留,推門離開了房間。
縱然因成雙末尾的那聲「列」而再度吃驚了下,可一思及他先前那若有所指的一番話,這點小事自然馬上便給拋在了腦後。白冽予倒了杯涼茶飲下試圖藉此緩下心緒,卻只是讓胸口名為「不安」的騷動又更加深了幾分。
是的,不安。
上一次有這樣強烈的不安,是三年前南安寺之事時。也正是因為這份不安,讓他無法不在意成雙話中所隱藏的事物。
「如此,李兄也再不必為之束縛,能真正做自己喜歡的事了。」
為之束縛……麼?
在成雙眼中,究竟有什麼是會「束縛」住李列,讓他沒法真正隨興而為的?
除了天方之外,究竟還有什麼是正「束縛」著李列的?
儘管已努力思索試圖找出可能的答案,但盤桓於心頭的卻始終只有白樺、天方、甚至柳方宇等幾個早已給否決的對象。白冽予知道自己一定忽略了什麼,可紊亂的思緒卻讓他難以冷靜細思。就是想找個人幫忙參詳,刻下也——
這麼回想起來,自個兒以往幾次失常,都是靠著煜才……就算沒能提出有用的意見,單是有煜在旁守候、擁抱著自己,便已是十分大的助益了。
想到刻下仍在遠安的東方煜,滿腔情意湧上心頭,而終是一聲歎息。
罷了。
與其在這裡繼續胡思亂想下去,還不如先回遠安一趟,一方面讓煜幫著參詳,一方面從天方處著手、看看成雙離開前究竟發生了什麼。如此雙管齊下,定能找到些蛛絲馬跡的。
更何況……那「德濟堂」的情報,同樣令他十分介意。
心思至此而定。意外地耽擱了好一陣後,白冽予終於再次起身,背起行囊出房下樓清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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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天際飄舞而降的紛紛細雪,為入冬的遠安城鋪上了一層淡淡的銀白。
望著因天冷而備顯寂寥的街市,東方煜暗暗一歎,提著先前買的燒酒回到了家中。
——說是「家」,其實也不過是冽潛入天方期間的臨時落腳處。可這幾個月來彼此一起生活的種種,卻讓他對這間屋子有了更勝於位在岳陽的住所的、如同「家」一般的歸屬感。
解下斗篷將之掛起、並輕輕拍落上頭沾附著的雪花後,他於桌旁歇坐,拔開瓶塞灌了口酒。彷彿灼燒著的熱燙感讓他微嗆著咳了幾聲,卻方平撫了下,便又一次仰頭將酒灌人喉中。
自唇邊滲出的酒液濕了下顎,他卻無暇也不想注意……如此「豪邁」的動作下,沒幾口,本就不甚大的酒壺便已見底,前襟亦已是一片濕漉。
抬袖抹去唇顎殘餘的酒液後,東方煜擱了空壺,有些頹喪地於案上趴了下。
這些天來,他天天都盼著能在回家時察覺到冽的氣息,然後興高采烈地衝進屋內將冽緊緊抱住——就像上回冽出任務時那般——可越是期待,失望便越大。如此日復一日下來,心頭的思念未減,煎熬卻只有日漸加深。
尤其,在等待的時間已比上回多出半個多月的此刻。
雖知這等任務不能一概而論、過度奔波也只會累壞冽的身子,可對相見的渴望卻怎麼也沒法遏止。而最終的結果,便是像這般借酒澆愁,以酒醉來麻痺早已潰堤的思念了。
感覺到入喉的烈酒已逐漸開始作用,東方煜順勢伏下頭顱,任憑席捲而來的濃濃醉意逐步淹沒殘存的理智……
「煜?」
便在他真正醉倒的前一刻,企盼已久的呼喚響起。神志迷濛間,那有些忽近忽遠的音聲讓他以為自己又到了夢中……可繼之而來的,卻是一抹熟悉的寒涼,以及撐持攙扶起身子的力道。他晃了晃因酒醉而顯得昏沉的腦袋,勉強撐開眼皮抬眼望去——而那張他日夜惦記著的容顏,就這麼映入了眼底。
「冽……?真是……你麼?」
難以抵擋的醉意讓他連問話都有些模糊,原先乏力垂著的臂膀卻已主動抬起、確認般環抱上青年腰際:「不是……夢……?」
「……如果是夢,又如何呢?」
聽他這麼問,青年似乎笑了笑——醉眼朦朧下,一切都顯得那麼樣如夢似幻——淡淡反問了句。可如此話語卻讓東方煜不知怎地生了力氣,一個反身就著青年將他扶到床畔的勢頭將其壓倒榻上。
「如果是夢……」
望著因突來的變化而有些怔了的青年,男人眸光一暗,俯首以唇輕吮上那頸側微露的白皙肌膚……「我想——」
話語未盡便乍然休止,原先多少撐持著的身子亦隨之癱倒。白冽予本還因頸邊男人濕熱的氣息而心亂難當,卻在感覺到上方軀體陡然一沉後,心下恍然。
——煜又醉倒了。
憶起自個兒初次發覺他心意那晚也是類似的情況,青年半是懷念半是無奈地自他身下掙脫了開,先探手撩起錦被為彼此蓋上後,才於男人側身躺臥了下。
而後,就這麼專注而筆直地,靜靜凝望著眼前睽違近兩個月的情人。
俊朗面容因酒意而顯得酡紅,眉宇間卻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安心和滿足感。如此模樣似乎也感染了身旁的青年。他神情一柔,有些不由自主地抬掌撫上了男人酡紅的臉龐。
「你想……做什麼呢?」
自語般地低問脫口,他依舊靜靜望著男人,幽眸卻已添染上了前所未有的熾熱。眉、眼、鼻、唇……指尖順序一一撫劃而下,直至行過下顎潛入衣領、以掌覆上了男人肩頸溫熱而緊實的膚。
感覺著自掌心透來的、那象徵著生命的陣陣搏動,似曾相識的衝動湧上心頭,當下幾欲解開男人衣衫進一步探索那總令他眷戀不已的溫暖,怎料男人卻於此時一個側身、提臂攬上了他腰際。突來的變化讓青年像是做了虧心事被發現般匆忙抽回了手,瑰麗霞色襲上容顏,竟比男人酒醉的面龐還要紅上幾分。
而在確認男人並未醒轉、一切不過是習慣——或者說本能——的動作後,半是失望半是放心地一陣歎息。
他略微湊前,將自己更深地埋入情人的懷抱中。
「情慾……麼?」
幾不可聞的低語流洩,始終不曾移開的眸光已是一合……「而我……又想做些什麼呢……?」
自問出口的同時,答案亦已浮現於心。又自深深望了眼熟睡的情人後,他才闔上了雙眸,讓自己完全沉醉進那渴望已久的溫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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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天方之外,正束縛住『李列』讓他沒法自在過活的事物?」
聽罷青年的敘述,強撐著正隱隱作痛的額角,方自酒醉中醒轉的東方煜將下巴靠上了青年肩頭:「我想我大概知道是什麼了——如果是這個,正所謂當局者迷,你心緒煩亂之下一時想不到也是正常的。」
「喔?是……嗚!」
見他一聽完便馬上有了答案,白冽予心下大訝一個回眸,可還沒來得及問出口,便給男人偷襲著攫獲了唇瓣。纏綿一吻隨之而起,足過了好一陣,東方煜才意猶未盡地鬆了唇,讓早已渾身酥軟的青年乏力地癱靠懷中輕輕喘息。
雖知在談正事的時候不該做這等……偷香竊玉之事,可近兩個月的分別後、終得重逢的此刻,他的自制力實在……尤其懷中的青年半點反抗也無,自然更助長了心頭的慾火。如非他心底多少還有點「良知」堅守底線,只怕現在早就倒回床上對著冽為所欲為了。
——說是「良知」,講白了就是因彼此同為男性而對情事有所顧忌。畢竟,真正跨過那條線前,他們都還勉強能冠上「至交」之名;可一旦跨過,他就等同玷污了冽、讓外頭那些個關於「白二莊主」的謠言成了真。所以,儘管滿心渴望著對方,他卻始終壓抑著不讓自己有任何失控的可能。
心緒雖因惦及這些而有些低落,可望著懷中輕喘未歇的青年,滿心愛憐登時勝過一切。他有些眷戀地以指撫上那雙紅唇輕輕摩挲,而後方接續著前頭的話開了口:
「這麼說吧……在我還不知『李列』就是『白冽予』前,最最擔心的,就是擎雲山莊會否找你麻煩。如此推想而下,朱雀所說的『束縛』,應該就是指擎雲山莊了。」
「山莊……麼?」
用的是問句,語氣卻已是恍然中帶著肯定。白冽予頰側紅嫣未褪,神情卻已添了幾分肅然。
果真是當局者迷呀!他雖將「擎雲山莊敵視李列」作為障眼法以隱藏身份,卻從未真正將山莊當成威脅——畢竟那是自己的家——自也無所謂束縛與否了。可在成雙眼裡,天方束縛了李列,而讓李列加入天方的根本原因正是來自擎雲山莊的壓迫。只要擎雲山莊依然不改變對李列的敵視,就算李列脫離了天方,也依舊沒可能真正作自己喜歡的事。
——也就是說,要想讓「李列」再不為之束縛,最好的方式就是直接向山莊下手了……
思及此,白冽予悚然一驚。原先困惑著的種種串起,連同心頭的不安瞬間有了解答。
為什麼成雙會說這是他在天方的最後一個任務?為什麼會特地來與自己訣別,還說自己將不再為之束縛?因為他這趟任務就是針對擎雲山莊——而且多半就是兄長和兩個弟弟——而為,不論成功與否都能轉移山莊對「李列」的注意,卻也必然會讓他面臨險境……所以,他話中才會處處透著不祥的味道,因為他早認定自己此去必是有死無生了。
此外,從成雙說這是「任務」這點、以及他神情間透著的心冷來看,也證實自己先前的猜測——幕天確實沒打算放過成雙。給下這麼個任務,根本就是讓他去送死。
不對,不只如此。
幕天應該清楚:只要成雙的身份一暴露,擎雲山莊就一定會將矛頭對準天方。可以天方的實力而言,就算真的完全將白樺納入了掌握,也沒可能與擎雲山莊相抗衡。這麼做,只是徒然招惹一個大敵而已……幕天就算再怎麼自以為是,也絕不可能犯下這等錯誤。
——除非,他打算將這筆帳栽到他人頭上。
例如流影谷。
如果能成功栽贓、挑起山莊和流影谷之間的仇恨,原先穩定的江湖必然大亂,勢力分佈也定會有所改變。只要掌握好時機,天方就能從中獲利,在混亂中擴張茁壯,甚至成為不遜於四大勢力的一方豪強。
如此似曾相識的計劃讓白冽予理所當然地聯想到了三年前的南安寺一戰。他甚至已經猜到幕天怎會弄出這個計劃的了——如果景玄確實如他所推測的是某個龐大勢力的暗棋,而昔年的漠清閣又與這個勢力有關,那麼這個計劃便必然是出自景玄手筆,問題只在於他是如何說服幕天的了。
而在幕天正意氣風發、志得意滿的此刻,以景玄的口才,想說動他並不是太困難的事。當然,景玄想必是不會將這事看得太重的。只是事情若敗,對景玄和其背後的勢力並無損傷;事成,卻能讓他們便能得到趁亂而起、一舉發動的機會……這等穩賺不賠的買賣,何樂而不為?
至於天方,則不過是徹徹底底被利用的、為人作嫁的棋子而已。
只是他雖想通了天方——更正確來說是景玄——的陰謀,心下的不安與焦急卻只有更甚。原因無他:成雙既將目標放在了山莊,就代表他的親人們有了遭險的可能。算算時程,如果成雙沿途急趕,不到十天便能到達山莊。而剛剛想通的他卻仍身在遠安……
「冽?」
中斷了思緒的,是於耳畔響起的一聲急喚。白冽予如夢初醒,方定神,便見到東方煜滿載憂心急切的目光:「你想到什麼了?出了什麼事麼?」
他本對冽想出了神不大在意——畢竟這是常有的事,若打斷了冽的思路反而不好——可方才冽不只想出了神、還越想越臉色發白渾身冒汗。如此情況讓東方煜深覺不妥,只得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出聲「喚回」了冽。
可儘管回過了神,白冽予的面色卻沒有分毫好轉。他只是怔怔望著情人關切中滿溢著不捨的面容,好半晌才動了動同樣血色盡失的雙唇,將方纔的推測盡數道了出。
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同樣神色大變的東方煜雙唇一張正想說些什麼,敲門聲卻於此時自外頭傳來。二人同時一怔。
而後,聽出來人身份的青年輕掙開男人懷抱下了床榻。
「是舒越。」白冽予淡淡道,「我出去一會兒。」
「等等。」
「嗯?」
「你的衣裳……」
於青年出房前喚住了他,東方煜下榻上前替他整了整略顯凌亂的衣衫:「這麼出去總是不太好……成了。」
「嗯。」
知道自己因心神紊亂而疏忽了這些,朝情人投以感激的一瞥後,青年才一正神色、出房到外廳迎客……想起彼此的身份和刻下的關係,目送他離去的男人不由得一陣苦笑,於桌邊歇坐著靜候他回房。
足過了好一陣,白冽予才結束談話回到了房中,神色淡然沉靜一如往昔,眸底卻潛藏著一絲無措。察覺這點,東方煜隨即迎上,一個張臂將他緊擁人懷。
「沒事吧?」
「他拿德濟堂的情報來了。」
以為情人是在問自己和舒越的談話,青年強自鎮靜著道,「這間藥鋪距離當年青龍失蹤前最後現身的地點不到十里,看來有親自一探的必要。至於方纔的事,我已經吩咐舒越盡快將消息傳回山莊,並讓他轉告關陽徹查確認了。雖有些趕,但以冷月堂之能,應該能在成雙到達前——」
「我是問你。」
見青年猶自逞強著,東方煜心下暗歎,音調略沉止住了他話頭。
「放心不下就親自回去吧!以你刻下的狀態,不論是調查德濟堂還是與天方周旋都不合適,還不如親自回擎雲山莊一趟,也好徹底了結心頭事。」
頓了頓,「至於這個德濟堂,就交給我來調查吧。」
「煜?但——」
沒想到他會主動請纓,白冽予聞言一怔。對東方蘅的疑心瞬間升起,可緊接著入耳的、男子深情中隱帶苦澀的話語,卻讓這份疑心旋即化做了深深愧疚。
「與其日日在遠安苦候你的歸來,還不如自個兒找點事做……等你擎雲山莊事了,咱們直接在德濟堂會合,也可省下不少功夫。」
筆直凝視著自己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染滿著溫柔與關切。
瞧著如此,青年心頭愧意更甚,而終是一個傾身、將頭深深埋入男人懷中。
「就依你吧。」
他輕聲道,「只是你……務必要小心。」
「當然。你也是,一定好好保重自己。」
「……嗯。」
白冽予低低應了過,回抱著男人的力道卻又更緊上了些許……以為他是因成雙的事而不安,東方煜也不再多說,只是安撫般地回擁著並輕拍了拍他的背。
只是,一思及兩人才方重逢便又要別離,心下的苦澀與無奈,便怎麼也無法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