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席安駕著愛車,流暢地滑入車陣之中。
他剛結束一個重要的會議,向來光采奕奕的神情顯得有些疲憊。
和那些徹夜未眠、挑燈夜戰的馬拉松會議比起來,今天這個才六個小時的董事會議實在不算什麼,但是他的心情卻格外低落,甚至有些難言的抑鬱。
先別說有幾個董事對於他提出與「大伊證券」子公司的併購案有意見,甚至連他的父親也不甚看好,當眾質疑併購外商投信公司的法條限制既多又複雜,萬一有什麼閃失,反而會連累整個集團的股價與投資人的信心等等。
議論紛紛之中,父親並未開口替他緩頰,他還聽見兩位叔叔私下嘀咕:「沖那麼快做什麼?是怕搶不到位置嗎?」
最後是潘老爺……潘席安的祖父,也就是潘家掌權的大家長,「兆邦金控」的創辦人兼集團董事長,他老人家手一揮,聲如洪鐘下結論:「這樁併購案不是不可行,不過既然還在評估籌劃階段,那就千萬小心謹慎、沉穩以對,不要讓一絲風吹草動壞了大事。」
簡短的幾句話,已清楚地表明支持潘席安的計劃,眾人面面相覷,這才停止檯面上下的冷嘲熱諷與蜚短流長。
但,真的是他沖太快嗎?
依照家族企業接班人的養成計劃,潘席安從小就被送到國外唸書,二十五歲返台正式進入集團之後,他被安插在信託事業群的項目部,掛名項目經理,看起來像是被排在核心之外。
五年過去了,先不說他的大哥,但幾個堂表弟陸續升到協理、甚至副總,只有他,仍在原地踏步。
不是他沖得太快,而是走得太慢了。
最令他不能忍受的是會議結束時,父親還丟了本八卦雜誌給他,要他多放點心思在工作上,別只顧著上夜店和名模吃飯,老讓媒體寫他輝煌的夜生活。
他只是淡然一笑,沒有為自己做任何解釋。
誰不知道狗仔隊的本事就是無中生有,把事實完全扭曲變形?父親只在意這些嗎?為什麼不看看他在工作上的表現?
父親的心裡、眼裡,永遠只看得見大哥……
回到辦公室,他的胸口很沈,一股悶氣無處可發,在窗前踱步許久後,他賭氣地抓起車鑰匙離開公司,也不打算出席董事會後按例在招待所舉行的晚宴。
到底該怎麼做,他才能爬到讓別人得抬頭才能看見的位置?
「若想往上爬,就得懂得爭。」這是他大哥的至理名言。可是,一定要這樣成天和人爭來爭去?為什麼不能單純一點,快樂一點……
天色已暗,街燈亮起,車潮人潮,望去一片繁華榮景,握著方向盤,他不知道自己究竟還要這樣繞多久,直到……一個印象裡的影子閃過眼前。
是她,谷東川辦公室裡那個菜鳥秘書。
她纖薄的肩上背著很有份量的公文包,看起來像是才剛下班,正在等公交車的模樣。
大腦還來不及仔細思考,握著方向盤的長手卻已往右一轉,流暢帥氣地在她身旁停下。
潘席安按下車窗。「嘿,小朋友。」他健長的身影越過副駕駛座,一派輕鬆瀟灑。
「嚇!是你……潘……呃,潘經理!」被車窗裡的人嚇到,胡星語慌張地抓緊公文包的背帶。
「不會是又想叫我潘安吧?」看到她先是受到驚嚇又極力掩飾的表情,潘席安忽然感覺胸口那股窒悶似乎消散多了。
「哪有!咦,你怎麼知道……」她倒抽一口氣,急著想解釋。「那個『潘安』不是我說的啦!」
「哼。」潘席安很明顯不太相信,不過他並不計較,瞟著她,又問:「回家?」
「我、我要去上秘書訓練課……」
秘書訓練課?這不就是他的娛樂……啊,應該說是他自己爭取來的新任務吧?
潘席安挑眉一笑,對著她勾勾手。「上車。」
不等她說話,低調豪華的車門已悄然打開。
「還不上車?想繼續擋別人的路?」
胡星語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成為公車站的目光焦點。她向來臉皮薄,這下什麼也不敢多想,立即轉身上車了。
他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是要送她去上課?有這麼好心嗎?或者又要捉弄她了?
她沒有勇氣再想下去,認命坐好,扣上安全帶,準備看情況見招拆招。
墨藍色的德國名車奔馳在路上,車外依然燈火輝煌,車內卻安靜得像是無人的海邊。
「到底要去哪裡?」胡星語終於忍不住開口問。已經離開市區很遠了,顯然並不是送她去上課。
「去吃飯。」潘席安淡淡回答。
硬拗胡星語上車後,他就後悔了。
如果覺得心情煩悶,明明有一大票名模、名媛千金等著他邀約,他卻偏偏硬把這隻小菜鳥拉上車,到底是怎麼回事?他也說不上來。
「吃飯有必要跑這麼遠嗎?」她想了想,又發現另一個問題。「不對,為什麼我要跟你去吃飯?」
她的聲音很軟,語氣很困惑,這些話若是出自別的女人之口,他或許會認為是故作姿態,可因為開口的是她,知道她的單純與老實,潘席安聽來反而覺得有趣。
沉悶了一天,他終於笑了,而且笑得很開朗。他很久沒有這麼真心地笑了。
「幹麼笑成這樣?」胡星語有些挫敗,真不知道自己又說錯什麼了。
「沒什麼。」他止住笑,才說:「你老闆沒空陪我,所以換你當代表。」
「啊?」她訝然轉頭看他,黑眸瞪得圓大,小嘴微張,又是一副不可思議、難以置信的表情。
潘席安啞然失笑。「有必要這麼驚訝嗎?再說,那天晚上我送你回家,還讓你在車上睡了一覺,現在要你陪我吃個飯,應該不過分吧?」
「呃,是不太過分,只是、只是……」連送她回家也要討人情嗎?這個男人未免也太小心眼了。
「只是?」
「只是……」她找個話題敷衍過去。「我在想,晚上吃什麼好呢?」
「你決定。」主隨客便。
最好他有那麼好說話。她看看窗外,圓眸流轉,想到這裡離淡水很近。「我知道有一間很好吃的燒臘飯,我們去買便當,然後外帶到淡水河邊吃,這樣好不好?」
她是想,如果是去一般的餐廳,這位少爺不知又要怎麼挑剔她,若是買便當在外面吃,至少不會在餐廳裡出醜。
淡水河邊?這個提議還不錯。潘席安唇角一揚。「報上地址。」
半個小時後,兩人拎著熱騰騰的便當,依著胡星語的提議,散步到淡水捷運站前的河畔小公園,隨意找張椅子坐下,打開便當,就地野餐。
「哇,好香!」胡星語興奮地嚷著。「一看就覺得肚子餓,快吃吧。」
「嗯。」瞧見那張笑開的臉蛋,潘席安也覺得有些食慾了。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久不曾這樣,只是單純地想吃飯,達到基本的生理需求,也滿足心靈的莫名渴望。
這些年來,每一頓餐會,每一場派對,每一次球敘,背後都有不同的目的與算計。
像今晚該去的會後餐宴,明明可以乘機說服董事會其它成員的支持,可他卻放棄了,竟然選擇帶著胡星語,吃著一個八十元的便當,坐在河邊吹著冷涼的夜風。
他到底怎麼了?是疲累得不想再應酬?或者已經失去長久以來強盛的鬥志?
不,他才剛邁入三十歲,正是展翅高飛的時機,大好前程的起點,豈能有任何怠倦,怎能輕易投降認輸?
一邊沉思,一邊咀嚼她推薦的三寶飯,他忽然發現胡星語不見了。
剛剛不是還在身邊嗎?他抬頭尋著,瞧見遠處一個纖細的身影跑過來,手上還捧著紙袋。
「去哪裡了?」他合上便當,淡笑地問。
「我……」她上氣不接下氣,努力平息之後才說:「潘先生,您的附餐飲料和甜點來了。」
看著她從紙袋拿出熱咖啡,還有甜甜圈,潘席安的薄唇又上揚了。
「便當給你請,這些換我請你!」
說得很豪邁、很有義氣的樣子,她一臉正經的表情逗笑了他,朗朗笑了起來。
胡星語怔住,他的笑和平時常有的那些不同,看起來像是發自內心的笑,卻隱約帶著微微的憂鬱。
捧著咖啡,她在他身旁坐下。他今天很安靜,不太說話,連平時的笑面虎模樣也不見了,發生什麼事了嗎?
今天不是假日,加上春天的天氣還偏冷,公園和老街的遊客不多,像這樣安靜地坐在岸畔,聽這河海交界的浪濤聲,感覺很舒服。
「心情不太好?」她試著想讓氣氛輕鬆些。
潘席安轉過頭,看著那張認真的小臉,胡星語也看著他。
半晌,他悵然一笑,沒有否認。「嗯,有點。」
果然是。胡星語的心頭頓時軟了,想安慰他。
「為什麼心情不好?該不是被女人拋棄了吧?」
他迸出一聲輕笑。
看來並不是。「呃,我雖然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但是再怎麼樣,你都沒有我這麼慘吧?」她打算用「比較法」來開導他。
「有多慘?」
「你也知道的,明明想做好這份工作,可是偏偏又做不好,我那麼笨,都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谷大哥。」
這還不容易?「很簡單,你可以選擇不要做,相信谷子也會鬆一口氣,然後對你感謝萬分。」
「怎麼可以?我好不容易有這個工作!」
瞅著她急於反駁的認真模樣,他笑問:「為什麼?」
「嗯?」
「為什麼一定要做這份工作?你明知自己不適合,不是嗎?」
從來沒有人如此直接地問過她真正的想法……胡星語低頭看著手上的咖啡杯,安靜許久,才開口。
「因為我想當個女強人,我想讓別人知道我胡星語也可以在商界闖出一番成績,我不要被嫌棄只是個念文學的書獃子。」
「為了別人,就要逼自己辛苦過日子?」這種感覺,他知道有多難受。
「並不辛苦啊,這是我的夢想和目標。」
有夢最美嗎?真老套,但若真要這麼說,他似乎也找不到理由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