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瘤的是你吧?」
「智障啊你。」
「你吃飯了沒?」
「沒自尊嗎?都叫你不要管我了,還做這些幹麼?」
「不要這麼激動,對身體不好。」
「你——你——」指著她,氣到說不出話。
「出——冷靜,冷靜!怎麼了?頭痛嗎?」撲過來要揉他的頭。他真是氣暈了。
她又把他當殘障人士攙扶了,攙到一旁座椅。「來,坐下,我幫你揉揉頭。」
「還沒殘障好嗎?」荒唐欸。她好溫柔地揉他的太陽穴,好溫柔地問他:「這樣有沒有比較舒服?不要生氣,生氣對身體不好。」
唉。「這樣被罵也無所謂?」
「無所謂啊,因為我們是好朋友嘛。」
「所以這樣凶你也沒關係?」
「江品常,罵我沒關係,但是不要不理我。」
「是不是沒跟長腦瘤的人相處過,所以覺得很新鮮?」
「對啊,還滿好玩的。」拉起他,拖著他走。
「肚子好餓,陪我去吃飯吧。」不習慣被這樣黏著、寵著,他整個大彆扭。
「不要拉我,我不餓,我不吃。」
「我請客嘛,頂級和牛喔。」
「我不要吃和牛!」
「好好好,不吃牛。那我們去吃『阿隨』清粥小菜,上次你不是說他們的菜很好吃嗎?」
「也不想吃那個。」
很任性喔?「那我們去逛夜市,看看有什麼愛吃的。」
「不想逛,我要回家休息。」
「啊,對,要多休息,我們叫披薩去你那邊吃好不好?」
「誰要跟你吃,我回我的地方,你回你的地方。」
很機車喔。「折衷一下好不好?熙旺最近老是吵著想吃披薩,不如在電器行外面吃,在戶外吃還可以賞月亮呢。」
唉,他輸了。
人要臉皮厚起來,全天下無敵。
陳白雪鐵了心要纏上江品常了。
他不回來住,她就往他那兒跑。有時他開貨車去客戶家收電器,如果老闆沒跟著,白雪就跟去。不放心讓他一個人,甚至希望他轉行,不要當苦力。但他不肯,她也沒轍,只能三不五時黏著他到處跑。
這麼死纏爛打,江品常也只好認了。
陳白雪是這麼說的:「你就用不著躲著我了,省點力氣吧,放心啦,早晚我會拋棄你,但要在我膩了以後嘛,現在正新鮮嘛。」
也許是吧。
他想,她早晚會膩,就由著她吧。反正他醜話都說盡,彼此也不是男女朋友的關係。只當朋友的話,就不會拖累她吧?
可白雪,卻不把他當朋友,心裡抱定主意,黏他黏定,纏他纏住。只要跟在他身邊,知道他平安,她就歡喜,就覺得安心。
這天傍晚,白雪將繪好的筆記本交出去,一收到稿費,訂好餐廳,就拖著品常去慶祝。他們徒步前往西餐廳,路上有說有笑的。正逢上下班時間,街上人多,馬路車輛擁擠。
白雪忽然勾住他手臂,被他瞪。
「這是幹麼?」
「不要這麼小氣,沒看見我今天穿高跟鞋?這樣走路比較穩。」
「所以沒事穿什麼高跟鞋?」不只高跟鞋,她今天反常,費心化了妝,還穿上粉紅洋裝。害他看著心神不寧,頗難招架。這樣女性化是要誘惑誰?可惡。
「漂不漂亮?」故意往他身上挨。
「只是吃飯,又不是約會。」他碎碎念,但沒推開她。很久沒跟女人好了,她這樣是逼死誰啊?唉,身體好熱喔。居然這樣摧殘他?好狠啊。
白雪笑盈盈,就愛賴著他。
女為悅己者容嘛。
以前王朔野逼她、要求她盛裝打扮,她覺得累。現在跟江品常吃晚餐,竟毫不勉強地打扮起來。唉,真是用心良苦。可恨這傢伙堅持保持距離,以前還會跟她打打鬧鬧。自從她纏上來,他倒壁壘分明了。真壞,真難搞,真機車!
快到餐廳時,有人忽然朝江品常一直喊:「哥?哥?!」
一聽這呼喚,江品常僵住。他側身,馬路對面有個少年很激動,朝他一直揮手叫喊著。
白雪也看見了。「他是在喊你嗎?」
是江品福,他的小弟。隔著馬路,無數輛飛馳過的汽機車,紅燈阻隔住他們。他看小弟滿臉興奮,又急又激動的喊:「哥?是我啊!」
「走吧,我不認識他。」品常臉一沉,邁步急走,想脫身。
「可是餐廳在……」白雪跟上去。「不吃飯了?」
「不吃了。」他急著走,但背後那呼喊更急切,被紅燈擋住的品福急了。「你不要走!哥——哥?」
「他真的在叫你欸,喂?」白雪看江品常跑起來,她趕緊追上去。
突然,他們聽見一陣急促的喇叭聲跟煞車聲,難道?
品常驚駭,一轉身,唯叫。「不要過來!」
白雪也怔住了,那少年竟不顧危險穿越馬路——
江品常幾乎心臟停止,看著江品福硬闖過馬路。
「小心!」白雪喊,看品常一個箭步奔過去。
江品常也不顧紅燈,穿越馬路,以他身子擋住疾馳來的汽機車,拉住小弟,一路揮手阻擋車流,將小弟拉到馬路旁。
他們引起一番騷動,好幾個車主緊急煞車,搖下車窗咒罵。
白雪嚇出一身冷汗。
品常對小弟咆哮。「你瘋了嗎!找死是不是?」
「哥?」江品福揪住他上衣。「真的是你!你去哪裡了?幹麼都不回來?」
有八年了吧?「你幹什麼去了,都不想我跟爸媽嗎?你為什麼——」他太激動,以手臂抹過臉,擋住眼,不爭氣地哭了。
「哭什麼?」壓抑住內心漸崩塌的城牆,江品常逼自己裝出漠然表情。「誰是你哥了?」
「哥——」
「我不是。江品福,你回去問媽,我們根本不是兄弟,所以不要來煩我。」
「我知道,媽說你是領養的,又怎樣?我還是喜歡哥啊!」江品福氣紅雙眼。
「哥以前不是對我最好?既然要離開,以前幹麼對我好?害我這麼想你,你都不想我們?你真狠,真的好狠!」
「你回去。」品常轉身就走,不理他。
江品福對著他背影咆哮。「害我這麼傷心你高興嗎?哥?你過分!」
白雪不知該說什麼,看那少年痛哭,猶豫著,她往前跑,追上品常。
江品常臉色很難看,她不敢多說話,只是默默跟他走。然而,即使保持沉默,都會激怒他。
他霍地轉身吼道:「夠了沒?你夠了沒!」表情厭惡,嚇住她。「陳白雪,這樣看人好戲,有趣嗎?拜託不要管我,不要跟著我,拜託讓我一個人,算我求你,我真的快被你煩死了!」罵完就走。
白雪看他急著離開,走得決絕。
那孤寂背影,堅決撇清的姿態,彷彿他打算就這樣走到世界盡頭,走到誰也找不著的末日處。
白雪怔望著,看他被往來行人掩沒。
她的心好痛,她是這麼努力啊,他還是——可惡,這像伙可惡極了,拽什麼?長腦瘤還這麼拽?她也受夠了,幹麼要一直熱臉貼冷屁股?幹麼要讓他羞辱?
好、好。就到此為止,江品常,我也不想管你了,我的耐心也用盡了,你要耍孤僻就去耍個夠吧!
白雪轉身,往另一方向走。
再也不管你的死活了,討厭鬼!
太好了,終於成功把她罵跑。
太好了,甚至連熙旺來找,他都避不見面,要他走他終於把自己安頓在一個,完全孤寂世界裡。然後呵以安心地獨自,就這樣默默料理自己。
那日和小弟見過面,回來後,他發了一場高燒,頭痛欲裂。老闆逼他去醫院,他不肯去。虛弱地癱在床上,咬牙忍著頭痛,一陣陣地,像有人拿火燙鋸子鋸他的頭。有時,痛到意識模糊時,江品常會想起許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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