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陸家余園左側,與余園隔條小胡同的彩饌齋廚房後門,四姑娘陸惜竹拿著面桿子,撩裙直往外跑了出來,粉粉的臉頰上,沾了些許麵粉,兩顆小小的髻子頭,也因動作過大而搖搖擺擺,髮絲兒全從線縫裡飛了出來。
兩人一前一後,在大街上就這麼追了起來。
跑在前頭的是在八仙道胡同裡替人牽馬的小毛頭牛眼兒,他爺爺在胡同裡擺攤,專門替人刮鬍理髮,爺孫倆餬口討生活,倒還馬馬虎虎過得去。
可這牛眼兒,天生賊性使然,好幾回偷彩饌齋的雲片糕被逮,最後都看在他那年邁的老爺爺份上而原諒他,只是這小鬼照樣死性不改,也怨不得惜竹發了狠地拼出老命,也要將這小鬼頭給追到手不可。
「我看你還往哪兒跑?」老鼠碰到貓,哪裡還有逃脫的機會,她隨手抓起菜攤上的一顆馬鈴薯,對準牛眼兒的膝窩處,不偏不倚正中目標,使得他腳步一虛,就這麼往一位賣糖葫蘆的小販身上撲了過去。
「唉喲……」出聲者,反而是被牛眼兒給壓在身下的小販。
這下可好,大街上散落一地的不只是糖葫蘆,還有從牛眼兒懷中掉出來的雪片糕,此時一輛馬車疾駛而來,不但將小販的糖葫蘆給壓得稀巴爛,就連片片純白如雲的雲片糕,這下變成了烏雲泥了!
「哇,我的糖葫蘆……」
「嗚嗚……我的雲片糕……」
小販與牛眼兒望著滿「地」瘡痍,莫不抱頭痛哭,一個是生意本全沒了,另一個則是好不容易偷來的可口糕點,這下也全完了!
「真是的,這回又失算……唉……輕點輕點,疼……疼啊!」頭上那根沖天炮被惜竹給抓在手裡,難怪疼得牛眼兒直喊爹叫娘。
「臭牛眼的,我看你還跑,有本事再跑給你姐姐我看啊!」陸惜竹個頭不高,四肢加起來也沒條羊腿多肉,可力氣卻是大得驚人,甩面皮揉麵團功夫一點也不輸給經驗老道的老師傅。
被緊揪著頭髮的牛眼兒,屈居下風依然面不改色,他一雙牛眼瞪向惜竹道,「你才是臭牛蛙眼,眼睛瞪那麼大做什麼,不過就拿你一點雲片糕嘗嘗,小氣得要死,吝嗇鬼!」
「好哇,前幾回原諒你,你竟然一點都不知道反省!」巴掌大的小臉開始漲紅,這傢伙真是皮在癢,不打不成材。
「誰叫你們彩饌齋的點心賣得那麼貴,我要不靠偷,一輩子也甭想吃得到。」牛眼兒還挺起胸、揚起臉,說得振振有詞。
「瞧你說這是什麼渾話,想要吃點心就要好好去賺錢,你做錯事還這樣強詞奪理。」她快要氣炸了,這小鬼已經到了讓她快無法容忍的地步。
「怎麼賺啊?一塊雲片糕就要七錢,我爺爺替人理個頭,刮個鬍子也才三錢,你們這不擺明了坑人?」牛眼兒初生之犢,才不怕眼前這頭母老虎。
「這是因為……」她總不能說這是她大姐元梅交代的,既然做自碑,就要把成本、人事費用全加進去,不僅如此,利潤比一般市價還要多個兩成,這樣才有賺頭。「因為材料很貴,還要獨特的秘方,你這小鬼,懂什麼啊?」
「那也不能賣得太貴呀,食材要是那麼貴,你們可以做一些不貴的賣給我們,也讓我們有機會嘗到好吃的點心。」牛眼兒還是認為不合理,難道說,窮人真無立足之地,連吃個好吃的點心權利都沒有。
「這點你可以來彩饌齋告訴我,也沒必要用愉的吧!」偷就是偷,還長篇大論一大堆。
「那你早說,下回我就懂了嘛!」牛眼兒說完,拍拍屁股就想走人。「那我改天有機會再去找你談這問題,就這樣了。」
牛眼兒走得真是理直氣壯,可惜竹早看穿他這小把戲,三步並作兩步來到他跟前,掌心往上一攤。「一共是四兩二錢,你付了之後再走。」
「我不就說了明天去找你談的嗎?你這人怎麼這麼嗦……唉,你幹什麼又動粗啊?」牛眼兒的手被反轉貼在自個身後,疼得他直哇哇叫,可這回惜竹再也不放手了。
「你是好了傷疤忘了痛,才想原諒你,你老伎倆又犯,竟然敢蒙起我來了。」惜竹哪會著了這小鬼頭的道,想拐彎抹腳開溜,門都沒有。
「誰蒙你來了?」
「那錢呢?」
「可我也沒吃到,不都糊在路上了,你自個兒也看到不是嗎?」
「你還敢強辯,看我怎麼……」惜竹正要掄起粉拳時,大街上突然傳來一記策馬揮鞭的聲音。
「讓開、讓開,通通給我讓開!」一名六尺高的大漢,穿著京畿將士軍服,揮動馬鞭,直朝兩人方向而來。
惜竹與牛眼兒突然一驚,本能地朝路旁一閃,兩人像麻花卷似的糾在一塊,動作上自然無法協調,馬蹄掀起的黃沙讓兩人一個踉蹌,全滾落在一旁街坊。
「唉喲,到底是哪個不長眼的傢伙,快給竹姑奶奶我過來贖罪。」她揉著屁股,腦門上還有幾隻小麻雀轉著。
惜竹的情況還好,牛眼兒就更慘了,他一滾滾到街旁店家的一根樑柱旁,腦殼還被重重撞出一個大腫包。
惜竹一個箭步張臂橫陳,將後頭尾隨而至的官轎,硬是擋了下來。
「喂,裡頭的,你們家那看門狗撞了人,還不快給我出來把話說清楚,該賠該算的,一個子也不能少。」蘇州城是她們陸家的地盤,敢撞了她,天皇老子來也一樣。
惜竹最痛恨這種綠豆芝麻九品官,老愛把在街上的排場擺得跟皇帝老子一樣,狐假虎威,沒個好樣,別的地方她管不著,但在蘇州城,她竹姑娘可沒能讓他這麼好囂張的。
「是……是哪個沒天良的傢伙……唉喲……誰扶著我一點……」牛眼兒跌跌撞撞的站起,惜竹忙去攙扶住他,此時此刻,兩人暫時握手言和,先一致聯內抗外要緊。
位於官轎前頭,還有一位騎著白馬的俊逸男子,他留著一頭油亮的旗人辮,一身雪白長衫,眉宇之間看來並沒那種令人討厭的官腔官樣。
「早叫你們要閃開了,前頭的前導馬為了開路,跑快是在所難免,你們不讓,這怪得了誰!」白衣男子說得不慍不火,好像撞了人是合情合理,被撞了就該自認倒霉,鼻子摸摸閃人為妙。
這話聽得連佛都有火,惜竹這下是更氣了,整個蘇州城沒人敢這樣跟她說話的,這……這當然除了身旁這沒大沒小的臭牛眼之外。
「你們很欠扁喔,撞了人不打緊,講話還敢這樣囂張。」
「要不然,你要我們怎樣,你說吧!」白衣男子氣定神閒地看著兩人。
「我看你們是要賠個幾百兩消災了事,還是要我們送你到衙門去給縣太爺治罪,你們自己挑吧!」反正有「陸惜竹」這塊金字招牌做後盾,牛眼兒可神氣了,他撥著頭上的沖天炮,大搖大擺地走在白衣男子的馬座前。
「喂,撞個人賠幾百兩,你也真夠狠的。」惜竹湊近他耳邊,對他這獅子大開口的本事,不免錯愕。
「拿錢了才能給你們家買那麼『昂貴』的雲片糕啊!」他特地強調「昂貴」兩字,暗諷彩饌齋的東西貴得離譜。
「嗯……你這樣說得也對,那……你愛敲多少竹槓,我就當做沒看見。」只要是對自個兒點心樓的生意有利,她可視若無睹。
說到錢,這陸家人凡事都能網開一面,睜只眼、閉只眼,有錢入袋就好。
「喂,你還要想多久啊?牛大爺我可是沒那閒耐性陪你摩摩蹭蹭。」牛眼兒站著三七步,還前腳抖,後腳撐,一副市井小混混樣。
這時,剛剛在前頭開路的黑衣前導男子,突然又蜇返回來,由於看不到轎隊前進,這才急忙策馬而返。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黑衣男子也是同樣威武岸然,只是臉上眼角處多了個刀疤,看起來就沒白衣男子面善。
「嘿,這下可好,元兇找到,這下更不能不賠了。」牛眼兒雙掌一擊,連聲叫好。
陸惜竹一看兩個高頭大馬男子佇立在他們眼前,這下讓她更好奇了,轎內到底坐的是什麼神通廣大、神氣活現的男子,竟然有這兩位這般英挺超然的男子,替他來護航。
「左將,這兩個小鬼說你撞了他們。」
「我們不是小鬼。」兩人異口同聲,倒也表現十足默契。
惜竹嬌小的個頭,只比牛眼兒多出半個頭,也怪不得會被這兩個人高馬大男子,誤認為牙還沒長齊的小娃兒。
「兩人在大街上打打鬧鬧,阻礙通行,會被撞倒也是你們咎由自取,現在反倒是做賊的喊抓賊,我勸你們快快離去,否則別怪我對你們不客氣。」從這位黑衣男子口中,不難得知,他的脾氣鐵定剛烈,用唬的絕對唬不過。
「好一個咎由自取,本姑娘就要看看,你要我如何咎由自取,有本事的給我下馬講話,喂……你……你不知道這樣子本姑娘的脖子很酸嗎!」老仰著頭看這兩人,她的粉頸兒哪能受得了。
在一陣吵吵鬧鬧中,轎內的人開始有了動靜,他讓轎夫將白衣男子請了過去,只見白衣男子掀起一邊布簾,耳朵朝著裡頭,邊聽還邊點頭。
不久,白衣男子便走到兩人面前,並拿著一錠銀子說道:「這裡有十兩,你們倆一人各五兩,趕緊找個地方好好吃碗麵,睡個覺,再換件像樣的衣服,這些應該夠你們花用的了。」
惜竹一聽,再看看自個兒身上的衣服,原來剛剛跟牛眼兒滾落在一旁,整件衣服全都沾滿泥灰,也難怪會被誤認為小乞兒,特別是跟牛眼兒站在一塊,不被認為是從乞丐窩走出來的,那才有鬼。
「等等,你把我們倆看成是什麼關係?」惜竹往前一踏,他要對方看清楚,她這張大富大貴的千金相,哪來牛眼兒的寒酸樣。
左將將眼一轉,看向白衣男子,「右相,你看呢?」
右相修長的手指在頰腮邊撓了撓,繞著兩人看三圈後,這才鄭重說道:「不就是一對姐弟檔的小乞兒嗎?」
「你……你說什麼?!你說我和他是姐弟?!」見鬼了,真是家門不幸!
「回去問問陸老爹,在外頭是不是曾在哪風流快活過,有什麼親骨肉在外頭忘了認。」牛眼兒笑歪嘴,他搓搓頸子間的污垢,心想著,真能成為陸惜竹的小老弟的話,那他可鹹魚翻身了。
「我倒了八輩子的霉才跟你當姐弟。」
「哼,有牛別嫌慢,有飯別嫌爛,有個弟弟總比沒的好。」他笑出兩顆黑黑的大門牙,眼兒賊溜溜地看著惜竹。
惜竹哪甘願被誤認為和牛眼兒同一掛,她雙手叉腰,來到右相面前,氣蘊滿胸問他話。
「敢問這位兄台,你從哪看出來,本姑娘跟這滿身爛泥巴的小毛賊,是同一夥的啊?」
右相看著滿地的爛糕爛餅的,立即聯想到,「一定是你們肚子太餓,所以去偷了人家的點心,結果兩人分配不均,姐姐不讓弟弟,弟弟也不肯多分給姐姐,就在大街一打了起來,後來一輛馬車將你們撞倒,最後就把東西給撒了一地。」
「你說什麼?我去偷人家的點心?這可是我們彩饌齋的雲片糕,我想吃多少就有多少,我何苦來哉,偷他個什麼啊?」
這句話像是一道魔音,直接穿透進轎簾內,一名有著潔淨皮膚,飽滿天庭,挺直鼻子的男子,緩緩地掀起轎簾,朝向惜竹的方向而來。
這男子一從轎內走出,可把惜竹給看愣了!
這男人長得比跟她說話的這兩個男子還要高大,容貌也更加俊逸非凡,面如冠玉,目如耀星,右手拇指戴著一隻翠玉戒指,一身月牙白長衫,神態優雅,風度翩翩地朝惜竹走來。
「你說彩饌齋是你們的?想必……你是陸元梅陸姑娘嘍?」男子帶著三分信,七分疑的眼神,從頭到腳仔細地打量著惜竹。
「那是我大姐,我不是陸元梅。」惜竹有點氣,名聲竟大不過大姐。
男子低頭吟思,嘴上喃念著,「不對呀,陸探蘭陸姑娘不是打算要出嫁了嗎?應該也不會在這才對。」
「我也不是陸探蘭!」這下不是有點氣,而是很氣很氣。
「喔,原來是陸迎菊陸姑娘,失敬失敬,在下岳楊,剛從京裡過來,現正要前往貴府,與陸家大姐有事相商,沒想到在這就碰到菊姑娘,久聞菊姑娘酒藝高超,酒量驚人,還……」
「還什麼還呀?那是我三姐啦!」這下不只氣,而是快氣炸了。
「那敢問姑娘……」岳楊搖頭晃腦,濃眉斂聚,好像要擠出接下來的三個字,卻困難重重。
「你不用問了,我也不會告訴你,我問你,你去我家有什麼事,找我大姐幹麼?」既然不記得她的名字,那寒暄問候就全免了,禮數能省則省。
她的氣質全跑得一乾二淨,這三個人要來蘇州也不去街頭巷尾打聽打聽,堂堂陸家四姑娘陸惜竹,名聲可是比其他三位姐姐響亮,只要她到街上,每個人莫不竹姑娘長、竹姑娘短地問候請安,哪像這三個從深山野林裡跑來的魯男子,對她竟然是目不識「竹」!
「在下姓岳,名楊,從京城來,有多冒犯之處,還請姑娘見諒,希望看在岳某識短見淺份上,能請教姑娘尊姓大名。」岳楊恭謹斯文,一點也沒有大官架子。
「你也曉得你識短見淺了?好,想知道本姑娘的尊姓大名,你就得花點代價,怎麼樣?別光練那張嘴皮子,是男人的話就一口答應,如何啊?」竟然連她是何許人物都不知道,不給他點顏色瞧瞧,被牛眼兒這張臭嘴一傳,她陸惜竹在蘇州還混得開嗎?
「陸姑娘,你說話可要知輕重,你知道這位可是皇……」
「右相,無所謂,讓陸姑娘說下去。」岳楊阻斷右相的話,轉而看向惜竹。「陸姑娘,你說吧!」
惜竹聽他答如此乾脆,也就不嗦了。
「你知道蘇州城裡,最負盛名的點心樓是哪一家嗎?」
「彩饌齋,」這響噹噹的名號,老弱婦孺,眾所周知。
「那好,再問你,這彩饌齋內,大大小小加起來,一共有多少道知名的點心?」
「若我記得沒錯的話,一共有一百○八道。」身為皇上御廚,兼北京城最大點心樓「珍饈苑」的大掌櫃,這點不會不知。
「嗯,很好,這樣就好辦多了,你只要跟我到彩饌齋裡,將這一百○八道點心通通吃上一回,本姑娘就告訴你大名,要是你覺得你辦不到的話,我也不多勉強,就當做……我不是在跟個男人說話好了。」惜竹雙手叉腰,挺起微隆的小胸,氣勢上還挺有那兩三分嚇人架式。
「你這是強人所難!」左將沉不住氣,嚴聲斥喝。
「陸姑娘,這一百○八道,即使是做苦力的大漢,也未必能全部吃得完啊!」右相乃一名文官,自是慢條斯理,以理推理。
「吃不完那就算了,那就別再假惺惺想問本姑娘名字,還有還有,撞了人該賠的銀子,乖乖交出來,然後鞠躬作揖,叫我一聲好姐姐,你就可以走了!」惜竹輕蔑的眼神看向岳楊,一旁的牛眼兒也忍不住搔癢,湊上來演段雙簧。
「那能不能也叫他叫我聲好哥哥啊?」
「當然可以,要叫你聲好爸爸也都隨你!」
兩人當著這三個大男人的面嘻嘻哈哈笑著,左將右相在岳楊的眼神示意下,只能吞忍著,他們都在等著岳楊接下來的動作,只是在他們心中,不免替這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捏把冷汗,貴於皇宮裡第一御廚,也是前朝貝勒爺後裔,更兼整個東北地區點心樓的大掌櫃,還敢這樣惡整,他真替他們的未來前景堪憂啊……
「喂,做不到就別勉強了,叫聲好姐姐還比較快。」見岳楊遲遲不開口,惜竹揮手朝他擺了擺,「算了,這年頭的男人啊……」
「好,咱們現在就前往彩饌齋,請陸姑娘帶路吧,」
岳楊面不改色,這丫頭太過咄咄逼人,要是他真叫她一聲好姐姐,恐怕他這名聲就要盡掃落地了。
「好氣魄,跟本姑娘來吧!」